悼亡诗

晋　潘岳

荏苒冬春谢①，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②，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③，淹留亦何益。

恭朝命④，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⑤，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来⑥，晨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⑦。

作者简介

潘岳（247年―300年），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省中牟县东）人。存诗二十余首，多为组诗与联章体，长于哀诔之文，与陆机齐名，钟嵘《诗品》称“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注释

①荏苒：时间渐进，推移。谢：离，去。②之子：那个人，指亡妻。③私怀：指怀念亡妻不愿出仕之情。克：能够。④僶俛（mǐn miǎn）：努力，勤勉。朝命：朝廷的命令。⑤仿佛：指亡妻的身影。⑥隟（xì）：缝隙，指门缝。⑦庄缶：缶，瓦盆。古人以此为乐器。《庄子·至乐》记载，庄子在妻死后鼓盆而歌，示旷达之意。

今译

漫长的严冬和春寒渐渐过去，天寒与暑热也匆匆变化不息。妻子啊你回到那深深的黄泉，重重土壤永阻隔于幽冥之地。怀念你而不愿出仕无人顺从，哀伤地久留于家中又有何益？只好去勉力遵从朝廷的命令，到当初的地方任职回转心意。望着同居的屋宇我就思念你，进房就忆起我们的往事历历。帷帐屏风间再没有你的身影，只剩下你的诗文的斑斑遗迹。你流散的芳香啊还没有消歇，你日常的衣物啊还挂在墙壁。恍惚迷离中你还像在我身旁，我精神不安忧伤而心惊不已。我们本如同那林中比翼之鸟，双宿双飞而一朝却成了单栖。又好像是那遨游的水中之鱼，本来成对翔行而却中途离析。春风从那门窗的缝隙中吹来，屋上积水顺着屋檐往下流滴。长夜难眠时时不能忘记你啊，越来越深沉的忧伤日益盈积。但愿这哀痛有一天能够衰减，能像庄子旷达地把瓦盆敲击。

心赏

潘岳年轻时即才名远播，尤长于哀挽文字。这是他的《悼亡》组诗三首之一。如同清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所说：“安仁情深之子，每一落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写悼亡诗他虽不是首创者，但却早而有名，且是组诗，且是以“悼亡”为诗题，自此以后，“悼亡”成了丈夫哀悼亡妻诗作的专有名词，可见潘岳之作影响深远。潘岳之作也并非是悼亡诗中最好的作品，然而功不可没，如同运动场上创纪录者，虽然后来者居上，但却应永铭开创者之功。

国学大师陈寅恪的夫人唐筼（yún），字晓莹，台湾巡抚、爱国将领唐景崧之孙女，1928年与陈寅恪结婚，同甘共苦，伉俪情深。二十世纪“文革”中饱受迫害，1967年前后，双目失明已久而受磨难之日苦长的陈寅恪，因人生多艰，恐体弱多病之夫人先逝，故预作《輓晓莹》一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联语是诗的支流，輓联亦是悼亡之诗，而此联竟然是预为悼亡，其内蕴之深远与感情之沉痛，复远过潘岳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