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在去乡的路上
明天早上,不,昨天晚上,到底明早,还是昨晚?凌晨一点多醒,醒就没法再睡,我听到喧喧的雨声,整个小赌庄叫雨声包围了,可我又听到鸟儿们的叫声,它们来到了我屋檐下躲雨,然后挨窗唱着:苦哇苦哇。那其实是苦哇鬼,死去的苦鬼勒着鸟的颈子,使它高唱:苦哇苦哇。
苦哇鸟终于把天给苦亮了,我少不得揉眼起来,就慌忙去洗了漱,可是手机在跳,见是姑父的电话号,我就不接了,反正我已起床了。我拎着箱子,背着又肩着,对了,还撑着伞向姑妈家走去。石子路加烂泥路,箱子有拉杆,可没法拉的,路过老六门口,门还没有开,小覆盆家的,倒是开了,想必送女儿上学,赶那鹅黄鼻子的校车。
你……这么早?
你,不也这么早?
我想象她会这么反问,一地的雨水,一身的雨水,一伞的雨水,一畈的雨水,一塘的雨水,一江淮的雨水。我背着包拎着箱,我离开大沙塘,离开小赌庄,不久前方就看见姑妈了。
我还怕你没起来呢。姑妈打着伞,清早的老人家显得臃肿,穿着深筒胶靴。你拎得动么?没事,我拎得动。可是,姑爹呢?他呀,老不死骑了老加重早都死上街去了哦,跟鬼打了一样早都溜了喽。
那我们怎么办,东西带得下么?
怎么带不下,我给你送么。哪,你先换上胶靴。
换胶靴干吗?
走近路啊,直接上山头,穿过大队么,通自来水死挖机挖了大沟,一射就射过去了。
我换上了胶靴,背上双肩包,拎着拉杆箱。余下尚有:鸡蛋一牛奶盒,玉米和瓜一兜,香油一桶,对了,还有姑妈老人家一个。无论如何,我们是带不下这许多的。
不带了,不想带了,带不动。
那怎么照呢?怎样也得带上。来,我拿条扁担,拿扁担挑着。是一条竹扁,姑妈肩挑了起来,一头香油,一头玉米和瓜,哩呀哩呀。我呢,两手各拎一个,背上背一个,光是往那迎龙岗山头去,已走得汗如大雨。可是姑妈还落在老后方,时而不“哩呀”了,她几番差点被滑得摔倒,那桶油,我闻到那桶香油的香气,在雨中弥散。说明它有点泼漏,于是我撤退几步,到前面把箱子和盒子放下,再跑回头接姑妈。
不要的,我能行么。姑妈说着跃过一个小沟,那自来水的死沟儿,管子还没埋,差点埋了人。死老头子么,一个人光手溜了么,你甩手将军偷闲上街,上得死去吧,会你相好的小死屄去吧。可怜,可怜,你搭一把手也是好的么。我说什么呢?心想姑父也是,就是帮我们拎个盒子也好的呀。这雨下这么大,那盒子眼看就淋化了,假牛奶的盒子,上写着大字“牛奶”,然后悄声地写“优酸乳”,就像小声地辩解。姑妈说,盒子拎不住,保不住了哇,就把上衣襟扯扯,包着裹着它。
哪来的这么多?也没这么快吧?
坟,坟,水泥坟。坑,坑,四方坑。碑,碑,黑石碑。
迎龙岗么,跟卧龙岗就差一字,所以平征县后三区好多的,卧龙跃马终黄土,都拉来了这里,小盒子捧来了,下葬也快,放进小水泥龛子里,盖上一封,涂点胶水啥的,就成了。可也是怪,人活着怕风霜雨雪,一死了呢就啥都不怕了,你看这雨下的,我们屋子都漏雨,怎么一这样了,就风雨无欺了呢?姑妈和我进去转了转,小小的不到几亩地的小赌庄迎龙岗公墓,去年六月一号才建的,大致数了一数,十三四排,每排十八,乖乖,乘乘,这是多少了?
某某市实行殡改,多个老人为睡棺材提前自杀。逢棺材必打,联合小分队上门,逢棺必抓,开拆然后变卖,倒卖到外县,那黑棺材红棺材白棺材被大船拉着大车运着——像座座亨通的官运。有一位老人——小覆盆的奶奶么,看他们来了,便走到门口,她拎着一桶塘水,待他们动手搬棺,就一头插进去了。可怜才六十几岁,倒睡得了寿材,得了全尸。姑妈说着好像挺羡慕的,然而她跟姑父,都未备它。你老岳倒备了,老头老家伙也是怕死,宁把寿器捐了任人砸,说捐也不是捐,政府给八百块呢。留盖干吗呢?人走了好用它停啊,停棺得官嘛!
其实说来,要它做么事啊。哪里黑哪里歇,哪块死哪块埋么。
我和姑妈上了大路,村村通的水泥路,我可以把箱子拖行了,拉杆箱的小小的轮子,滚几下再滚不动了,水泥路旁又被挖开了,黄泥像黄屎一样摊了开来,尺宽尺深的小沟儿,里面已埋了青灰塑管子了,它们有的结了头,拿胶水烫的,有的还没结。埋吧,埋吧,像埋小死蛇一样的,我才不接呢,三千三百块,谁接得起呀!我拖动箱子,把装鸡蛋的盒子也放上,双肩包沉得使我挪动肩膀,我感到背筋要勒断了。
这时,姑妈大概挑不动了,落后好多,好多,我都快走到毕嘴,看到文津大桥了,种粮大户钱葱茏的秧田那里,今天的秧田空空的,不见一个插秧妇人,时光还早了点,伊们还没下田吧。按天算,按人头点,何必起早呢。洞负妇人跟老六说,七点吧,把早饭烧烧,猪鸡食把把,都来得及的。
我又没看猪,不像你。
你看人了吗?
就看了我一个,老六说,其实搭个伙也划算的,可是……那大匪好像想跟我老小的妇人搭。
你别瞎屌想呢,怎么可能?
雨下得使大路起雾了,使大畈起雾了,雾天雾地,我想回头问姑妈,雾天雾地,再瞧不见了。秧田也瞧不见了,田畈也瞧不见了,桥也瞧不见了,江也瞧不见了,淮也瞧不见了,啥啥都瞧不见了。我只得把箱子放下,往回跑,可仍然看不见人。姑妈她老人家,坐在龙岗公墓那,公墓沿山形而建,也是顺水泥路而建,便在靠路一方开了个小侧门,姑妈她老人家走回去了,一屁股坐小侧门的水泥门槛子上。
我要替老人家挑起,她只是挥手:有照!我有照!大匪你走你的!
我少不得又回头拉上箱子,把鸡蛋盒子放上去,把它往起只一拎,天啦,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鸡蛋,山鸡的蛋,山鸡的蛋也有蛋白,山鸡的蛋也有蛋黄,山鸡的蛋像丢炸弹一样了,圆滚滚的掉下去,碎在水泥路面上,化身一片青汤黄汤,雨水使它们,流啊流了起来,下流了起来,雨水使它们下流得越流越快,最后汇成一股奔射了起来。
一辆电瓶车疾驰而过,但见驾车人穿红色的雨衣,溅起青汤黄汤,不管不顾了。对了,是被它撞落的!你娘的!抢着奔丧去呀你!
不够吃个鸡蛋的工夫里,我听见姑妈在叫喊:
小某某,可能讲,好人!
哦,洞负家的么?你好人做点好事,把车子掉个头!
时间大概来不及了,会叉七点二十的班车,我是怕赶不上回四季了。那红色骑车人并不搭理姑妈,但擦身时车速慢了下来,她推开雨衣的挡头,一张脸是有点惨白,然而映得又有点绯红。
我不是洞负家的……她说着,又要把挡头的雨帽子套上去,姑妈再央她说:哦,是老六么,你是老六,你好人做点好事……
老姑太太老眼眸大雨淋花了呀吧?她再拉拉雨衣挡挡头。
哟,是小覆盆呀,你望我这老花眼,望人望不真,不死可照!真要送到土地庙,真要睡到迎龙岗。覆盆行点好,我大侄赶班车怕赶不上了,请你……
我扭头跑了过去,把箱子扔路上就跑了过去,我觉得姑妈这样做于我是个侮辱,难道这点东西这点破路我都战胜不了?
可是,那小覆盆瞧出是我了,倒不笑,也说不定是嘲笑,也说不定是暗笑,她每次见我都似乎带点微笑的,除非今天她送孩子没送上校车?
今儿走呀你?
嗯,嗯,家人催,我回去还有点事呢。
晓得我紧赶慢赶赶什么吗?本是回头去找他的。
他,他,是谁?
姑妈猜:钱?钱?
大雨不一会儿就把我们都淋了个透,简短起见,覆盆就讲了个大概,她的娘给邻上老了人的人家帮忙,帮忙做饭,杀那鳝鱼,谁成想那鳝——尿尿尿出小鱼来了,尿尿叫屌咬了手,你说怎么着,千年一回的事,剪刀扎了手,竟然是破伤风,昨晚送猪集医院,可是……
泥湿路滑的路上,姑爹出现了,伴着他的绝世的老永久,老式加重后座上一个穿紫衣的女人就嗤地蹿了下来,姑父失重歪了歪,头上草帽跌落了,伸手去抓。那是老六吧?姑妈就唱着喧骂了起来:啊,三转一响了哇!老头子你怎地不死呢?搞得跟结婚一样的呀!你怎地不睡迎龙岗呢?你怎地不死了睡迎龙岗呢?
小覆盆说,她就是来看看的,帮妈妈看迎龙岗墓地。
喂,叫你一声土匪,今日不吉祥,你别走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