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13 十三、磕头和那一口气
十三、磕头和那一口气

那条路,水泥路简直行不到尽头。经过一条塘埂,埂下的石头埠上,一个姑娘,我断定是个姑娘,她使着棒槌洗衣,捶声,啪,啪啪,一捶三响。

你好,请问覆盆奶奶家怎么走?

复盆?莫不是洗衣盆?她举起洗衣小木盆。呀,不晓得耶!

得字最响。“不得也!”我听上去是,脆生生的,一会儿是捣衣声又起。大路不见月,阵阵捣衣声。

“不得也!”我重复着,我一路走一路重复着那脆生生的“不得也”,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她穿着白体恤,她的脸也白,她的手也白,一白盖三丑——被山塘水浸润着肌肤如玉赛雪,啪,啪啪,棒槌声又起了。我觉得像耳刮,不像个问路的,搭讪,有所企图地搭讪,肯定不是个好人。

那具老尸首在地上靠土墙停着,停在一只倒扣的黑棺盖上,他们引领着我,领着我往里走,左转个弯就到了跟前,他们都把尸头的位置友好地让给我,好叫我磕头,但是尸身上罩着一条大红花绒床单,有些掖在棺盖里,有些搭在外,像有人怕睡不稳帮死人掖了掖,但也只潦草地掖了掖——被单角拖在外。模糊只知道头的位置,还当开了花了,还当着了火呢。又花又火的床单下奇怪一峰,是鼻头吧。是他奶奶的鼻头,找到了头,于是我就磕头,一连磕了三头,加一唱诺,孝子他们,三位贤孙倒都埋着不动,我冲他奶磕头,他娘的倒只是陪跪。

那团大红花,盛开了吗?是我眼花了吗?在动动,鼻峰那里,冲一丝颤颤热气,吹得香油长明灯都摇……

我有点吃吓,慌起身对那老大,以及钱葱茏的爸说:节哀。然后又想说顺变,可是一只小纸杯递来了,是要我喝,喝点就表示安全吉相,姑妈嘱咐一定要喝点,喝点茶就代表了,代表了什么呢?姑父说你喝口茶就走,那像什么样,正经的亲么,岂能也像邻上一样,喝口水就走那像什么样。我想姑父这样说,可以免供一顿午餐,我在搭伙,姑父姑奶无论如何,是感到压力的。虽我并吃不了多少,中饭无非碗半,晚饭有时一碗够,那天我饿极了吃下了一只值五块钱的香瓜。文津街头白发老奶奶卖的,二块一斤,值六块,我却只给了五块,白发奶奶竟也欢喜,摸摸手给赐了只带麦粉灰的方便袋子。我用塑桶里的沙塘水洗净,没清了清就咬了,连瓤连籽都咬下肚去了,第二天出恭后回望,弟弟的新居,新居空屋无水,然而却有厕所,厕所的斜面粪坑里,看见香瓜的,我看见香瓜的许多完好的子孙。我就放心了,它们无事,它们被完好地排了出来,就好像对我一点作用没起,但是我知道起了作用的,它们使大便疏松,不致板结,从而便秘。无用也是大用。死尸的作用是,使我们大家都朝她磕头,不然的话,很多人都忘了故乡。我们在大城市里吆五喝六,人五人六,红大绿娘,就好像不是爹生娘养的。山鸡也有妈妈的,狗也是有妈妈的,毛眼儿庄的另条小狮狗每次路过她,姑奶总在打招呼,吩咐:窠狗下口,大匪好生咬着。但弟弟说,这次一定要带条狗给娘,老人家她,近来老去参加什么会议,老来七十有四,好像升了什么七品官,然后作为会员,还要交钱,然后会得到面粉、锅铲、铁水瓢等之物,我们兄弟阻止,妹妹也打电话,打很多电话阻止哪里管用。于是前天弟弟想个点子:老娘你再要去参加什么会议,那老大他就不回四季。老大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在大沙塘里洗澡。

四季洗澡,啊嗟,啊嗟!

春夏秋冬啊,啊哟!

娘说,啊哟,啊哟那可怎么好,大沙塘里有水鬼水怪的,大沙塘里淹死了好多好多人,哪,洞负家的小暗。

不对,小暗是广西桂林落水的。

那不也是落水的嘛,还有,小少强不假吧,半天拉起来,拿老水牛背扛还是走了。还有,老小你的小舅子老火,前年……

老火不是救活了吗?

是怎么救活的呀,跑大沙塘里捞虾,人一下去就下去了,人捞起硬翘翘的,翻了白眼珠子了,还亏那天有医生在……

老人家,昨天殁的?

嗯,昨天的上午,说是昨天上午十点十一点多一点,十点十一点多一点是几点呢?也搞不清了,烧中饭锅时……四个儿子先走,孙子一个也没送到老,这是生死由命,命上定的了。

那么你几点到家的?

接了电话略微收拾了,开起小车就赶紧跑,就这么着也到昨天下黑才到的家,守灵一夜,眼都没闭一下,也没怎么哭。然后种粮大户就来了,来了就磕头,钱葱茏能来也算对得起我们了。他种了我们家的田,我们弟兄三个十来亩都叫他包了呢。

那么明天火化?

火化火化,肯定火化,老人刚一走,村委去扭立时就到了,还客气烧了一刀纸。人心呵人心么,可是也像呢,人死了,干部来过问有没有真的闭眼似的。

现如今都公墓化了。

公墓了么,公墓公墓。谁敢土葬,土葬犯法。炼为灰了,倒也轻省。与先比,大木寿材,八人难抬,现在公家来车拉,灵车在前,铳车断后,一路放铳,是那气铳,那东西也真科学,屁股大的小液化气瓶子,连着许多根朝天炮管,一路炸,一路唱,一路响,好响呢,炸向青天白云,炸到青树叶子,竟也打下一小把。无非把两个钱,操,我说他那一罐气倒值了,整要八百块。唉,其实无非就是一管气,话讲回来,穷也罢,富也罢呀,城也罢,乡也罢呢,是,是人也无非就是一口气……

窗子外一人冒头,沉鱼落雁一般,待我床上跃起去寻,哪有什么人影子呀。鸟儿在叫:禾哥禾哥,割麦插稞。又鸟儿在唱:哥哥起床,天要亮了。又鸟儿在叫:苦哇苦哇,苦粑苦粑。苦楝树上开苦花,苦籽结苦粑。

小覆盆也是个苦命么,她人有点儿……怎说呢?小淮洪,淮河小洪流,弱点智吗也不是。一直嫁不了人,二十六那年嫁了小赌庄的土猪子,土猪子人不学好,靠赌过日子,到哪都是个赌,赌得猪亡牛放瘟,鸡死鹅扯筋。养下两个娃就跑出去了,不大回家,过年都不大回,把个两间半破屋破家就撂给了小覆盆。小覆盆有本事哎,不晓得么本事,反正她把小楼房给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