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12 十二、蛙噪之夜又狗吠
十二、蛙噪之夜又狗吠

粮油良种补贴明年不给了,去扭说国家好像感到吃了亏,但今年还给的。每亩给两三百,直接打农户存折上。我和弟弟的折子存在姑妈家,在姑父的保管之下。要来看了看,姑父脸就不好看了,转而拉长,转而露出轻松的笑眯眯的讽意。弟弟看折跟我低声说:取了,经常取。姑爹道:我没动过哦。

外面的大老板们啦,大是大,其实嘛……姑父讲丁发的儿子买香油,九块钱一斤跟老子一分一厘都算账。这还算啥父子啊?呷口酒道,要是我儿子么!嘻嘻,我就瞧不起这样的,别看我是个老农民。

姑妈跳出厨房,厉声而快速地倒出一堆话来:大匪小匪我跟你讲,我是不扯谎嘞,我做姑奶奶我就不扯谎,那点儿钱是我取的,你姑爹不晓得,是的是的,全是我取的,我害病想买口吃的,做你们姑奶奶我想取你这点也取得!

当然当然!应该应该!弟弟和我都抢着表白。

我娘也电话检讨:应该的么!姑爹姑奶许大年纪,那点钱你要不拿我们还怄呢。

姑奶就笑了讲,我跟人都讲,逢人都讲呢,我娘家大侄二侄小侄不晓得多好,待我们比我儿子都好。

我要起早,一定要记得起早,免得姑父讲:大匪你半夜起来上扬州,天亮还在屋后头。免得姑父轻微讽笑:怎么着,晚上串不串门?大匪今早又是睡“过”了么?那日姑爹又问,使我有点无话可答。我能说晚上不串门,夜里睡不着么?睡不着就爬起出屋看星星,蛙鸣阵阵,热浪也一阵阵,蚊子又多,蠓子更多,一把抓如抓一把芝麻粒,打一个死了,打又打不完。我想搬张小凳坐坐,还留心跑到猪集买张竹床,屋里闷得睡不着,到星光下躺躺。门要带上哩,不然蚊子进屋。姑妈吩咐说。可是关上了门关住了蚊子,也关住风关住空气不是?闷死了,热死了,又闷又热又潮湿,半夜下床寻鞋撒尿,它已像两条汪洋里船只了。满地是水,弟弟这新居,过了梅天还泛梅,梅水漫了金山寺了。我能说我睡不着,尿了尿从那气窗往外望,望见老六家楼上还点着灯,可是小覆盆家丁点儿灯火也不亮,肯定是睡着了,偎着儿女。可是怎能睡着呢?我睡不着,你怎能睡着呢?蛙鸣如打鼓,萤火虫飞飞,蛙都睡不着,虫都亮着灯,你怎能睡着呢?狗吠如嘶哭,狗都睡不着,她怎能睡着呢?睡着也不会好梦,好梦就不会睡着。这小赌庄的夜啊,闷热凄凉而又躁动,这小赌庄的夜啊,悲哀安谧而热烈。被蚊蠓们咬得跳啊跳,我望望月亮,它也在褐云里跳,月亮叫浮云咬了,我叫蚊蠓咬了,月亮叫瞎星咬了,我叫屌咬了。我把我剥光了,一根丝纱不挂,我打着屌,我望着月亮。我望着月亮,我打着屌,月叫星子叮,屌被蚊子咬!下晚风大,怎么也不怕冰呢?下晚风大,怎么也不怕疯呢?晚上月大,怎么也不怕热呢?早上露大,怎么也不怕路呢?屁股盆大,怎么也不怕膨呢?小覆盆,小覆盆。如果你是福,谁的福?如果你是盆,谁的盆?起雾了,月亮没了。胯下一片红,我回屋了。我能说其实四点就醒了,在翻书望手机,在翻望丁玲胡适,在拜望丁玲的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我自己也记日记的,每晚十一点临睡前,一定要给“暑假日记”添点内容。我跟弟弟说的,要住一个月的,几乎打赌。可我明天就离开小赌庄了,连头带尾算来,也不过十来天。

顶多坚持一个礼拜,顶多了。弟弟断言。

未卜先知,莫非是我肚里的蛔虫?要是小覆盆,要是她们留留,我想,今晚,我想我是肯改变初衷的。小赌庄里多安谧啊,多阒静啊,小赌庄里像刚刚死了人,成片成片地死了,并完全完全地埋了。整个小赌庄,原先上百户的小赌庄,四五百人头,上庄到下庄,起起伏伏,一眼望不到头。从五八小爹家的瓦屋楼头,望向洞负家的楼房“雕堡”,再望到老六家,还有那小覆盆家的猪圈厕所。覆盆大概在上厕所解手,她家的狗从那溜了出来,咬。它守护主人的,它保卫女主人,不准有人偷窥厕所土窗。如今倒好,如今的小赌庄,哪家老了人,吃圆墓酒,坐几席都坐不满,不,连小伢三席都坐不满。小赌庄多安静啊,这农历五月末六月初的夏夜,除了雨声还是雨声,小赌庄的夏雨之夜啊,你是可以发生点什么的,闲着也是闲着吧,资源利用吗,资源在这里是有点紧张的,可是,闲着也是闲着嘛。

多少闲屄过夜,多少硬屌到天光!钱葱茏哼着。

唉,唉,莫要急,莫要慌,自然有水来插秧。姑娘小媳妇们唱的。

你娘的花花,有好事都不叫上我,有秧插有饭吃有钱赚怎都不叫上我?

哪个晓得你想去呀,你想去呀,明早马路边上我候你就是了。洞负妇人说,老六你还插秧呢,你自家的小田——小秧田都荒了。

嘻嘻,你的不荒,有洞负在家。

小覆盆怎去插秧?你妯娌就去的。

她呀。藕怎么能跟塔比,我怎能和她比,麻雀怎么能跟雁飞,人家么,种粮大户给她倒插还差不多。

嘻嘻,嘻嘻。

大沙塘的水起了波澜,一浪一浪地打我的脚踝,谁家的问菜——空心菜浪打空心塘,烂叶随着塘水荡,谁家都掐过问菜头的问菜,堆在了塘前岸,是阻止我下塘洗冷水澡么,还是为了我洗澡起来方便擦脚?我跳下塘感到水凉,冰,真的是“冰”,果然是“冰”,美人一样的冰,但又烫手似的缩回了脚。我蹲下戽水,把水一把把地戽向小肚和胸腹,咝,咝,我寒得嘴里直吸气。

我拎着一塑桶水过洞负门前,老六和洞负妇人他们都不见了。洞负家大门关着的,门头上的一截玻璃在几根钢筋棍后,棍子似的戳着光。他家的花狗冲我大吠了起来,它尽责地一声一声的,它把雨又吠得大了起来,它把雨吠得在我背上滚砸了起来,我感到光背上,一滴一滴拳砸,极烫极烫,好凉好凉。

娘,我的老娘,向你保证,明天再不下塘洗冷水澡了。明天我将回到四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