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8 八、覆盆子的故事
八、覆盆子的故事

有一年,我开车回家,酷热天,村村通水泥路上,见一个撑着小花洋伞的女子,她撑着伞在路上走。到近前,姑妈忙向车外喊:覆盆上来,上来!她上得车来,顾不上揩汗,一额头的汗珠,使车子的空调风里升起点热香。顾不上揩汗,倒递我一捧儿东西,双手捧着:

“大匪大爷,梦子,你吃呀!”

啊嗟,是梦子哟!姑妈赞叹着。

我小时吃过,这东西酸甜,红又红得好看,吃又吃得酸甜,想吃它防扎手,因为它的绿藤子老长老长,都是当季长的,都长满了青刺,小赌庄的孩子都叫它梦子。后来读《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知道它还叫覆盆子。

看我贪婪地简直从她手上,就抢了几颗“喝”进嘴巴,她说:“我都拣红的扯,青的好酸。”

“你手有没有戳破?”姑妈说,手没扎着吧?

“没有的,不会的。”覆盆叹口气,坐正了身姿。她是去女儿的小学,老师带话要去交钱,小赌庄的小学拆了,孩子们二三年级都得凑拢上文津街中心校了,旁人家的伢儿都办住校呀陪读呀。覆盆说她让女儿坐长鼻校车,两头跑,是因为没钱。

可是呢,校车也是贵呀。抬床横了被,一学期就要八百五。

我那天少不得找我老娘去要,她跟我姑妈说,老姑奶太太你以为我老娘怎讲呀:哎,小覆盆你有好本事不去找男人掐,倒回来要在你的老娘身上剐。

姑妈说,是么是么,可怜你家婆日子也难呢。

她难,她难还没有我难?跟隔壁的老头,讲句不好听的,晚饭两人就烧一口锅了……这是关于我的老岳话题了,我竖耳收听着,覆盆又不讲了。后又讲:讲句不好听的,我就是卖,我就是穷得去卖,我那死娘她都同意,我怀疑我那毒心的娘,她都肯为我挂招牌……

到文津街口,小覆盆下车后,姑妈指点着,是个男人在那候着她呢。

是钱葱茏呢,种粮大户,也不定只是他呀,头绪多着呢。姑妈说老六跟洞负妇人都这么讲的。

“谢谢大匪大爷了。”覆盆下车时给我道谢,“还是大爷好,逮威呢,这大个汽车开着。”我想说,下回还想吃梦子呢。姑妈在我也不好说。姑妈会笑的,要么就讲:大匪想吃梦子,大田畈里多着呢。

我家的田,我家的水稻田,田后埂就有柴,就有梦子。娘让砍田埂柴,修田埂胡子,它们妨碍庄稼生长,田埂像人一样,像男人一样,也长胡子,长胡子就得刮。我跳下田,踩着田水,不顾热烫,不顾小虫子们的抗议,镰刀就下去了,一挥两挥,三挥四挥,柴火被刀砍,梦子刺扎了人手。我拈了梦子吃,梦子红红的,嫩嫩的,梦刺尖尖的,细细的。吃了梦子肉,捡了梦子刺。

我唤她,给我挑梦子刺,她抓住我的手,捏紧手指,眼儿望望我:怕疼不,你怕疼不怕?我说怕,她说那就不挑了,任那刺往肉里长。我说不怕,她说那就不挑了,你又不怕,那就让刺长呗。我说怕也不怕,她笑了,说我挑还是不挑呢。她又眼儿望望我,我就不说话了,只望她笑,我笑她也笑,她笑我心疼。她就心疼地说,我起针啦。她命道:你闭上眼。她拿起了针,带线的针,带白线的针,她打鞋底的针,她给谁打的鞋底,她才十六岁半,她就给谁打鞋底?那年十六岁半的她,给我挑梦子刺,针尖儿,先拿头上刮刮,针尖刮头皮,不疼么?湿点口水蘸蘸,针头碰舌头,不疼么?擦擦针尖,犁犁发根,针擦头皮,针就没毒了,挑得了刺了,出点儿血,手就不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