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7 七、给种粮大户插秧,和责任田
七、给种粮大户插秧,和责任田

姑妈简直吵嚷着,也要去插秧,要去插秧么,为种粮大户钱葱茏家插秧,随到随要,点人头,到下晚发钱,站田埂上,按人头发,现钱现刮,一人一张毛老头。

那钱葱茏跨骑辆电瓶三轮车,见到我老远停下,嘿嘿笑问:大匪哪会家来的?土匪怎没开车呀?我有点窘,都被问烦了,便说:不开就是种罪过吗?我心说:你爹是土匪。

那倒不是,呵呵,呵呵。

他意思他爹不是土匪么,那就是强盗,有强盗老子就有强盗儿子,有强盗儿子必有强盗孙子。他把小赌庄的田地全包去了,他说他包呀包呀三二年间就包下了全大队,过去的小赌庄全大队,半个全大队的四五百亩全叫他包揽去了。你们都外面城里发大财去了,把田地撂扔在小赌庄,人家嘛捡起种了,按说也是好事儿,为政府为国家为人民分忧。他是怎么种田的呢?把田埂都挖残了,把塘埂都挖断了,高效农药把泥鳅鳖蛇全毒死了,收了稻子也不晾晒,就拿那塑料网袋装着不管稻谷死活沤“恶”得发霉起毫了,再用那烘干机子碾米机子,脱下米粒见霉见黑就漂白打上洋蜡……用那推土机用那挖泥机用那收割机用那药水机用那烘干机用那所有一切的“机巴”,无如插秧还得人手插,插秧还得叫叫人,叫人也无非叫女人,女人会插秧,女人都会插秧,当然,男人也会插,女人插秧,男人插她。嘻嘻,嘿嘿。

钱葱茏把电瓶三轮声调昂昂地驾远了,却鸟叫似的刹住回头问我:田亩钱拿到了吧?我说嗯嗯。包田的田亩钱,每亩一百五,三亩多田二年间。我心说一千来块兄弟几个怎好分,给老娘当生活费了。谁知,钱葱茏就高声叫道:你家那田亩没那么多,你们才一亩七。我说不可能吧,我和弟弟加起一直是三亩三呀。钱葱茏说他查了大队的田亩簿,不信你去找去扭,问洞负。

去扭是新村委,洞负是我隔壁。

好!我说我去找去扭,问洞负。

姑妈在一个老了人的葬礼酒席上,听说钱葱茏酒后都开“操”了起来,操大匪的老娘,大骂大匪想发财,多拿了田亩钱。

老六她们扯搬,姑妈听见就怄,姑妈就也大声道:是么,何大匪是么,想发财想钱么!他一贯来想发财,哪个哪不知,哪个哪不晓啊!刮老百姓的田,骗共产党的钱!国家的钱好哄好骗么?

种粮大户举杯转桌敬酒,到姑爹姑妈跟前道:姑奶刚才讲哪个想发洋财,骗啥国家的钱?

姑妈仍说:我讲我大匪么,你说他多拿了田亩钱,他土匪是的么,在外头搞钱了还想发家乡财么,两头占……

钱葱茏后就跳起身“操”,说把裆里屌子都要掏出当棍敲了。操!一对老不死捡田捡地捡便宜!操!老妖婆你插秧跑老子包田里拔秧!你放水跑老子机站偷水!哼,大匪的田亩钱老子就扣了你的,看谁有本事撂了石头砸了天!传说直到到小覆盆跟前喝酒时,钱葱茏打个酒嗝才龇牙乐了出来。小覆盆说他:

大户要有个大肚量么,唉,你也是。

姑父在数落姑妈:你还去给种粮大户插秧啊!你还忘记老,老奶奶你忘了老。

他不让我插秧么,我一去他就打电话给儿女,让他们都电话来喧我,唉,闲着也是闲着么,我真想去插几趟秧。倒真不是为钱,闲着也是闲着么,另外,提供中饭一顿,伙食是相当地好。

我和姑妈路过毕嘴庄的秧田,秧田里,总有十几二十几对大屁股翘翘着的,面拜青田背拜天,青青翠翠的秧田,蹲蹲翘翘的屁股,妇人们在埋头翘臀拔秧。

嗟,李奶奶,你老人家上文津街呀!

嗳,上街去哟,洞负嫂嫂你拔秧呀。

耶,我家婆,家婆您老人家上街走慢点哦。

嗳,我走慢点哦,覆盆你也拔秧呀。

小覆盆拔什么秧?她站田埂头望我们拔秧,监督我们可白吃钱葱茏家的好饭,当女监工呢。小覆盆手拎着小篾箩,瓷盏白茶壶,是来送茶水的。

哦,是我老姑奶太太呀,太奶奶你身边还带个城里下来的秀才保镖呀。喂,我跟老姑奶太太讲呀,我给您老告个状,您那有才的大侄每天下晚下塘洗澡,下晚起风又落雨,水面冷得水打皱,他不怕皱眉都下大沙塘洗冷水澡……怎也不怕冰呢。老姑奶太太呀,那大沙塘挖土机子刚兴了的,那可不是当玩的呀。

姑妈说是吗是吗?就喊着追着跟我讲:大匪你是的么,那大沙塘可不是当玩的,你看,覆盆嫂子都晓得关心你了,大匪你还不快承情。

姑奶太太也,您老讲重了,我关心个啥——咸呷萝卜淡操个心呢。

我感到窘,快步往文津街方向走。使劲回望了小覆盆一眼,她就不望我了,蹲下了身去理理碗盏,并把掉落田埂的散秧,理理顺,扎扎好。她是不看我,可我从她理秧时翘股儿下的裆缝里,觉她的眼光从那里倒扣着投向了我。我又望了她那里一眼,倒扣的小盆儿似的,那里写着性感两字,使我感到裆里小弟弟,就势往上一翘。姑妈黏着还不走,尽和她们打着招呼,拉家常,老人家并捋捋左腿膝那里,表示要不是它拖着,完全能和她们一样下田插秧,搞点“现快”。姑妈追上我说,也不光为几个现的,是恋这份热闹。

老六就说,她也真不是为了那一张毛老头,许多妇人家在一块儿劳动,心里觉得不晓多欢喜,姑妈也是。老六也是。小覆盆也是吗?

第三天清早,去扭就到了,新村委像瞄着我的脚步声。接了我的敬烟,就递来一张红收据,大匪把这交了。新农合两年,你和你妻子每人每年一百二,计四百八十;这个参农保每人每年一百,你和你老婆……

我说,我本人在四季买了医保的,这个新农合就我妻子一人的。另外,社保我们都在四季买了的。

你买不买我都给你买了的,钱是我个人给你垫的。

你买不买村委是给你买了的,大匪,钱是去扭村委给你垫的啊。姑爹抽着我的烟,伸头,帮着去扭说话。

我有点红脸了,有种被抓捉住的逃犯的感觉。是姑爹把村委叫来的,没错。小覆盆说得没错,你当那老头是么个好人,他跟她都……都不知脸红的。

我红着脸,我一定是烫红着两腮,忍几忍还是说了:姑爹,我和弟弟田亩折存你这里,国家每年给粮种补贴,当时您说拿这补贴钱付我们的新农合,那个管这个是多多有余……

啊嗟!大匪你提那点钱啊!大匪呀我跟你讲,那点儿钱我讲句不扯谎的,我害病医脚我取了,我害病看眼我取了,你姑爹不知道,是我取的!姑妈就跳出来说了一大通,给我说了一大通。

我觉有点站不住,觉得脚下的土地被抽空了,我摸出钱来一一照付了去扭。姑爹姑奶啊,哪怕我每年再贴你几千,可是,国家给的那点粮种补贴是我们兄弟农民身份象征,是一个农民的面子和根……

写到这里,我想问叙述者何大匪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小说吗?很多小说里作者爱把人物背景藏掖着,要么就一个劲儿虚构,而我只想老实交代:我和妻子在四季做点小生意,一家人糊嘴度日,也想把户口迁去,把农民身份摇变为城里人,可人家不肯接收。外地人想成为富庶的四季人,要有结婚证、计生证、房产证、工作证……要有至少八年以上的社保,自营营业执照、四年以上纳税证明。数年来,按章纳税我们每月纳税三千多,从无拖欠,但是是以房东四季人营业执照的名头,店面是租来的啊。回到故乡了,这些还不能说,吊死鬼搽粉——死要面子啊!

关于我们兄弟田亩数量,去扭倒答得干脆:三亩三,没错,种粮大户有点耍赖的,你跟钱葱茏要吧。记工员洞负也记得的。

我去找洞负,求翻阅从前小队的田亩本。洞负当小队会计,一当二三十年,到实行农田责任制承包时,愣是不肯交账。洞负矮墩墩的,鼓着嘴,像对国家政策不满。给妇人多记工分,男人10分工一天,女人7分工一天,洞负记工把0.7的7加一“踢”,像个“刁”字的特殊记号,防人篡改,他自己却有本事“刁”为0.9,年终决分人问多每天二厘怎来的,洞负不确定地解释:我妇人帮生产队看鸡吧?必是队长同意给的加班工。从此人都背后笑他:

看生产队的鸡巴,下自家的蛋!

五八小爹说,做人不能过头,过头无好报,不然他家小暗……娘电话里讲,我们家的责任田计有:丁田,七斗,是七斗东半边;哪,我数你听:丁田,七斗半边,小鹅嗉包,小黑秧田,土庙三斗,还有弯三斗半段……

娘,你记错了吧,二轮承包,大概没留这么多。

洞负说,田亩本不在了,要在除非在钱葱茏姑爷丁发手里,你去问问丁发。我到丁发家,丁发不在家,买了菜籽香油给儿子送城里去了。一会儿,钱葱茏电瓶三轮车正好开来,就说:大匪你查了吧,二轮承包你家只有一亩七,你娘只要一亩七。洞负就走来,三堂对质似的,洞负抽着烟,矮人不矮的腔调在烟雾里:大匪大爷,讲来我们是本家,论理拳往外打,胳膊里弯,这个嘛不是我帮种粮大户讲……

洞负大爷,你照直讲,没事。

一九八一年一轮承包,你家六口人是三亩多田没错。到二轮承包呢,一九九一年,你娘就不肯要田了,你们兄弟都外面发财了……

谁发财了?谁发财了?我小声道。

发不发财你们路虎都买了。你娘她老人家懒得种,也不是懒,是一人留守在家种不动,就想连一分田都不要了。我听讲,还是你作为老大,你非要留点田,大匪你讲哪怕你一人种,你说你一定要点田,怕有一天政策变了,留条后路……

是的,我是想种点田的,就是以后老了,我还要回来种点田的。我说,我是个农民嘛。

这个大匪你别讲了,你也别讲你是农民了,房子都在城里买了,路虎都开了,你还说你是农民。

哈哈哈哈,你是农民,你这土匪,城里乡村,两头都要占!

钱葱茏散烟给洞负,二人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