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覆盆或者河瓢
她懒洋兮兮地踱出了雨缝,雨有缝么?小覆盆像仙人走雨缝里走过来,她衣裳一缕未湿。悄无声息的脚步声,是她的,是她的,我听得出。往腹肌上戽水刚要下塘,沙塘的水珠滚肚脐,一粒一粒。我恨那不像覆盆的脚步声的洞负妇人的,更恨那有点像覆盆的却是老六的。她来到老六的屋檐下,她走来站在妯娌的稻床边上,也像妯娌老六一样端着个碗,小覆盆筷头点点跟我道:
今晚别下塘了,也不怕冰着么?
哦,你吃粥呀喝稀饭呀?哦,我晓得了。
吃粥也是喝稀饭呀,喝稀饭也是吃粥呀。嘻嘻,嘻嘻。
我说啥呢,我啥也没说,望了望小覆盆几眼,慢慢往前走着,拐过丁家巷子,撇过茅草的丛深,慢慢走到那属于我弟弟的,我们家曾经的老屋——弟弟去年在废墟上起的新屋,一幢带徽派特色的六间小平房——我一人住宿这里,也可说我一人陪伴着她,已经十来天了。
今晚别下塘了,也不怕冰着么……
“噗”地一响,我都来不及捂了,慌手慌脚,还当又是掉了泳裤。是热水瓶跑盖了,滚开的水潽了一地,烫了我脚头。
嘻嘻,妯娌二人好像都笑了起来,又好像都叹了几口气。
回乡这十来天,澡都在大沙塘里洗。又一天黄昏站门前地上换泳裤,被伊们撞见,光着屁股躲是来不及了,我就想,裆里的小屌子像每人都有小心眼一样,不言自明;我就想,人五人六也好,西装革履也罢,不言自明,无如裆里都有挂小屌子。我就想说,像一千多年前的刘伶那样的喊出:我以天地为屋宇!以屋宇为衣服!那么是你们自己撞进我的裤子里来了,可不能怪我哦!
她们倒羞窘得转过背去,都嘻嘻眯眯地,像得了宝。
头天弟弟和我一起下塘,我送他一条泳裤一只泳帽,弟弟说要泳帽干吗,倒扔我一只跟屁虫。哥赠他个头,弟还我个屁。此后每天下塘都带着它,侧头仰望灰蒙蒙的天如同给沙塘打的大木盖,倒目所见橙子色的饱鼓鼓的它——它每天都气鼓鼓的,像和我生气似的——弟弟鼓嘴为它吹的气,饱满后见一面写着大大的“跟屁球”,它另一面又忠告:注意安全,本品仅供会游泳人士使用云云。好像怕我溺了水会找它后账。淹死就算了,就当还了小时的债。小水鬼淹死了,他就不会离开,因为无法投胎。他可怜怎么办?要再拉一个下来,有了替身,就好投胎还做人。人间这么苦,为么还投胎?你讲得好,人间再苦小水鬼还没尝尽,你讲得好,哪里甘心呀!
兄弟俩大沙塘东西游了个来回,其间我爬上西岸瓜地扫荡了一番,香瓜是没捞着的,西瓜也没有,偷西瓜的猹也没有,倒是一条浑身长刺的黄瓜被在塘中央旗子点那里,兄弟分食干净。我还捞了只“河瓢”,用脚劲去捞,脚板踩着,感到扁扁的,毛毛刺刺的,那就是它了。那时发现被跟屁球拽着扎不得猛子,便脚上功夫踢捞起了一只,拿手捉住瞧看,它壳边露出一点儿嫩肉来,出水变为一圈嫩肉,白嫩丰丰的鲜肉,像好女人会做鞋给沿了雪白细美之鞋沿边。它有只小碗盏那么大。
弟弟说:河瓢。
我说:河瓢夹。
小赌庄的人一直把河蚌叫河瓢,也有人把食罢其肉的它,当作葫芦瓢用来舀稻麦,舀瘪壳的稻麦,拿它给小畜生们喂食。但人们更把它作女性器官的象征,譬喻说:小某某裆里一个河瓢夹。裆里一个棍,走到天边不好混。裆里夹个河瓢夹,吃香又喝辣!
老六裆里一个河瓢夹!
呀,么东西啦?你们讲我么东西啦?
老六竟在塘边,在塘边接口就叫,我和弟弟吓得忙往水底下钻。老六这女人,她的脸有点河瓢形,讲话带哑哑的男声,但是她的连衣裙竟是一团南瓜花色,河蚌肉色,不像她弟妹小覆盆的,小覆盆的裙子是草绿或黑色的,她把内裤藏在连衣裙里一块晾晒,把女儿和儿子的小衣裳分晾另一竹竿。她女儿每天七点必跑到后马路边上,那里有辆鹅黄的长鼻校车在等着,儿子呢还小,大概五六岁,小覆盆端着碗跟洞负妇人说话,顺便关心我洗澡冰不冰,顺便,肯定是顺便,她里外格外地忙。她吃着稀饭,顺便还在说:你给伢再盛点,防止他烫着。是吩咐她女儿照顾弟弟。老六只一人在家,她家的两层的柜子形外墙没粉刷好的小破楼房里,有时灯火齐亮,但我知道里面只住着她一个人。但是谁能肯定只住她一人呢?
落雨天,把门灯开着,胆子都壮些。老六说。
老六怕小偷啊,家中箱子底有么金银财宝吧?五八小爹笑说。
人,只有人,才是金宝银宝!五八小奶才是金银财宝,你五八小奶多久多久没家来了。五八小爹听了就不笑了。
老六,是你说的啊,人才是金宝银宝。姑爹笑着接口,要她确认的口气。
对的,是我讲的!人是个宝!大姑爹爹虽说老了,也还是个宝!
老六她虽说五十岁了,但洞负那天唱念老茶也有老茶客,哪有老茶吃不得。洞负妇人也这样讲唱。但后头加一句:老茶也有老茶客,洞负你是那老客呀?
洞负骂:你娘害屄,嘴巴像个河瓢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