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搭伙以及脱毛
一日,刚回到庄子里打算住下,住下也没旁的问题,人生也没旁的问题,吃喝搭伙是关键。就让小弟去洽,老六嫂子,我哥发神经要回小赌庄住一程,想在哪家搭个伙,就在你家可照(行)哇,伙食费照付……
老六就摇头,想都没想,她就摇头道:嗟,不照不照喂。我呢又不怎么在家,肯定不照!要不你去洞负家讲讲。我以为弟弟话不到膛,就也下了路虎车跟她说,也没啥高要求,你吃啥我跟着吃啥,你喝啥我跟着喝啥。不知为何,提这要求时先就红烫了脸。我想不该带“我”字,侵略性的“我”,太触眼,“你吃啥跟着吃啥”,吃啥跟着吃啥,她家的狗也是,她的猫也是,她的鸡鸭也是,主人吃啥它吃啥。你喝啥我跟着喝啥,那还有你睡啥我跟着睡啥。人家一个妇人家,人家一对妯娌俩,人家一对留守妇女,叫你这“我”在家搭伙,想想呢……
应该自觉,像鲁迅《伤逝》里说,“自觉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叭儿狗与油鸡之间。”
老六最后说道:可是,我一个人在家,终究是不方便的。我是红赤了脸了,我和弟弟简直是吃醉了跨上了路虎,弟弟把车喇叭鸣了声,把老六家的家鸡——也许是覆盆家的——吓得小扑腾惊里惊张。当然我最终的搭伙选择在姑妈家,姑父姑妈的庄子毛眼儿也不算远,从前也归小赌庄的。
老六端着晚饭碗,又说到洗冷水澡的事,洋槐树头一挂雨水砸落伞头,我简直被激了一跳。我这洗冷水澡的事,整个小赌庄都关注着,连老六弟妹小覆盆也在其中。我想,肯定是的,小覆盆肯定在。
城里人称游泳,故乡小赌庄一带叫洗冷水澡,从前乡下缺吃缺穿缺柴火,孩子们夏天光了身子跳下塘,解暑同时也洗了澡,省了水省了柴。我这下塘不光省柴,不光解暑,还为畅游,为洗澡,弟弟这新居安了水龙头,管头朝外,却是无源。某天傍晚,小覆盆端着粥碗到塘边看我洗冷水澡,并关心地说:怎也不怕冰着呢……你啊。老六和小覆盆妯娌俩,五十岁和三十几岁的妯娌俩,老公们都外出了,不幸有幸都做了留守的女人。不幸的女人是寂寞的,有幸的女人是自由的,乡间留守的女人寂寞又自由。我要下塘洗澡去了,隔壁洞负妇人撞着我,几乎赤裸,在跳着脚换泳裤,一只裤脚扯住了一只裤脚,弹力又大,赤脚跳着,回避倒不及了,便大大方方地瞧着说:
大爷别下塘洗澡呢,沙塘好深,总有危险呢。妇人目光在我黑黑一团的危险物上,一掠。
小赌庄统共人员坐席也不满三席了,却都关心着我的洗冷水澡。连我娘,远在浙地的娘把我手机都打发热了:大匪,你还下塘洗冷水澡可是的呀!大匪大匪,你这死土匪呀!连我小名土匪都叫上了。家父死得早,在世被人欺,他被恶人打伤无处申告,便一头投进了大沙塘,没被淹死随后病死了。我小时候下塘差点淹死,有一回带弟弟,弟弟夹骑我肩过那著名的“大沟”——小赌庄有队办窑场,挑窑泥挖的大沟——秤砣样的往下沉,被弟弟慌骇中掐住脖颈,一个缠一个,秤砣绕秤砣两个人往下沉。不死的当晚,被娘的“黄荆条下挂面”抽个半死。黄昏里,我娘柔声唤:土匪家来吃晚饭了——吃了晚饭,娘吩咐声更像新棉花了:井罐有热水,土匪呀带弟弟洗洗澡了哇。我脱光了在澡盆里,娘门旮里祭出一把黄荆条,机灵的弟弟鳝一样溜走了,那就二罪归一,“黄荆条下挂面”,抽打得无路而逃。我想逃到外面,大门是关着的,撞开门就是了,可是,可是,我望望裆间,有了黑黑的一团毛。弟弟倒好,小麻鸡还光抹抹的,没长毛,哪都敢跑。
“我把你小土匪!我把你小土匪!”黄荆条一条条吃进肉里,扫脚抽,扫脚抽,抽得两脚乱蹦乱跳,娘把我两腿“下”得无一块完好,刚长的一点毛被扫落了,落英缤纷。“我把你抽死,免得你淹死!我把你打死!免得你淹死!”第三天生痛得还不能见水,沾一点水皮肉都颤。我望望可怜的裆间,红红一片,不见一缕了。
娘发动姑父姑妈阻止,又命妻子尽发信息来:你也是奔四奔五的人了,你还跑大塘里洗冷水澡,被人瞧见可像个样子呢!关心丈夫形象,我被人“瞧见”她就吃了亏?妻子倒不怕我淹死。老娘大人坚决反对大儿野泳,大有奔回故乡为大沙塘打个盖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