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菜籽油和小覆盆
我决定第二天回四季。黄昏的雨已越下越大了。
姑爹放碗道,那我给你跑一趟哪,骑车去。妻子已来几个电话了,说岳父一定要把香油带上,不然的话他不知怎么办了。岳母走了五年了,都说岳父一人撑不下去,但老头苦苦支撑着,今年八十有四的老家伙打败了很多对手,五年间比他年轻很多的很多都先走了,包括侄儿侄媳们。老头苦苦支撑着,今年却打了二三十斤香甜的菜籽油。菜籽油三斤打一斤,木榨或机榨,三斤籽一斤油,也就是说岳父收获了近一百斤菜籽。然而姑父姑妈的收成是其三倍,姑妈揭油岩给我看,她说:我有哇,现如今农村啥都有哇,大匪呀,你不要总带东西给我们,农村现在啥都有哇。
姑妈说:也不多,三百六十斤的油菜籽,正好打了一小榨。姑爹又道,丁发在五八家买油捎给儿子,九块一斤,买了好几壶。姑父这是敲打我,菜籽油不便宜啊,虽今年行情不好,但今年啥都行情不好,就像近来城里跌市的股票。乡下呢,香油跌了跌,还卖到了九块一斤。每次回乡看望几位老亲戚,无非拎上点酒啊,牛奶呀饮料呀,逢过年顶多加个大礼包,再就添条把不好不坏的烟。有几回我和妻子毛估了估,付出也就在四五百元钱,或多或少点,顶多也就这上下了。而我们每次从岳姑舅姨处拿回头了,农产土特还真不是个小数,这年头农产品变得值钱了,物稀为贵,乡村人口少,城里地沟多——是地沟油多。农产品好出手,好卖不压货呢。故乡的小榨油菜籽油,清香十里乃至百里,随着小丘陵地区的小风儿吹过来。一入故乡地界先不是眼睛一亮,也不是耳朵一响,是鼻子一激,一耸,香啊,家乡的菜籽油真香啊,这润润的香气从呼吸道扑进了五脏六腑,打个喷嚏,呵个气,饥肠辘辘,顷刻感到肚饿了,感到食欲了。民以食为天,故乡,你让归来的游子刚入你领地即感食欲大振,胃口大开,还没吃到你的饭呢,还没喝你的水呢,还没瞧见比饭水更解饥渴的村姑村嫂呢,我们荣归的小车的轮子还在土公路上滚着呢,就一口口咽口水了。
雨还在下着,姑父扒完饭,抹抹嘴,去门口眺望着,门口是块小稻床,晾晒稻谷的稻床前一个生了野茭白的小水凼,越过小水凼便是望也望不到边的大田畈。无尽的田畈,无尽的夏雨,无尽的黄昏,无尽的农家夏雨季的黄昏。
你奶奶来望呀!那是哪个哟?落雨天打个小花洋伞,水蛇腰儿,一对小屁股扭来扭去的,似倒扣了两个小盆儿……操她娘,是那淮洪人小覆盆吧?
不要望的,肯定是她。姑妈还是伸头去望了,回头叨叨:你讲,不是那妖妖的小覆盆是哪一个呢!死老头子你哪怕她呀?
操他娘的,无端我怕个小妇人做么事?
个死老头子,好好的,你要操她的娘做么事呢?
几乎要动手动脚,老两口都忍不住乐了起来。我也想乐一个,可是,我有点哀愁地望着田畈,长江淮河之间,江淮之间小丘陵地区空荡荡的大田畈,许多野草,许多闲田,很快要栽插单季稻的大田畈。长了草的绿绿翠翠,着了水的灰灰黄黄。可是,我并没望见姑爹说的,那打着小花洋伞的小覆盆。
大匪,你看看你姑奶,这死老奶奶!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