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3 三、木匠
三、木匠

1

影总蹲地点数水电材料,嘴里念:三通、过桥、直接、弯头、内丝弯,一双,两双,数萝卜下窖般。一个瘦瘦的男人在一旁说:太麻烦了,这样多难数啊。卖卖眼儿,向徐大江勾勾小手指。尖头、鼠眼、龅牙床,尖嘴猴腮的一个小木匠,像《红楼梦》里贾雨村身后的小沙弥。

心领神会,徐大江随他走到门外。找个角落,瘦子回头张张,说:老板,老东家,把你手机号给我一下好不?说着摸出自家手机预备拨号。徐大江问:师傅有啥见教吗?敬上烟,他说,老板,你想不想少花钱?想少花钱就让我来给你做吧。

师傅哪里人?

他便浑身到处摸找名片,口袋里没摸到,嘴里吸着气:咝,带了的呀,咝,我记得我带了的呀。瘦男人说:庐城的,说起来我们都是碗省老乡哪。

对老家邻县庐城人,徐大江打心里没啥好感。一次有个抱孩子的妇女来门口讨水喝,大江母亲把她让进了屋,这时女人水也不喝了,极其诡秘地从孩子身上摸出金元宝,让鉴别真假。她说:我男人挖地基挖到的,请奶奶长长眼看是不是真的。母亲买下一堆假元宝,差点出了人命。

另一次是徐大江本人,外省车站街头拉活因未带身份证,被请进了派出所。刚巧遇一伙庐城口音“老乡”。那庐城人关心地问徐大江身上可有钱:看老乡分上我帮你带出去,免得警察搜到说不清!徐大江就信了他。半顿饭工夫出来,再找庐城人哪有他妈的影子!异乡夜色里,找寻这伙“老乡”跑瘫了腿,老乡见老乡,背后打一枪啊。

打听得知,这庐城小木匠姓张,跟电工卢瓦工杨吃同一碗饭,也当杨喜的手下散将。此将不甘当将,猴精鬼怪小木匠,总想撬美家的包。老板你孬子啊,把钱给他买好吃的,人家还说你傻。撺掇徐大江:让我直接给你做,何必给杨喜中间吃红!徐大江被说得心动,却又挠头,毕竟美家签约在先。

美家木工材料进场,徐大江紧盯着,报价单上标明成品烘干龙骨,而影总拉来的是湿松板。石膏板用天花板拉法基,运来的却是三无,比鸡蛋还不经碰,上电梯就碎成冰纹状,搬运工直叹:这板子捣糨糊啊。徐大江听了百爪挠心。

又来了,又来了,电工说得没错,装潢公司粪桶改水桶,改不掉臭气。少不得找杨喜。杨喜说好的呀好的呀,老东家不满意你尽管提,哪样材料不合格我给你换。杨喜最会好的呀好的呀,疲劳战术,搞得你还没法张口。

运来的湿松板,影总让锯开当龙骨用。徐大江问张木匠:这个到底能不能用?

差也差不多,用嘛也能用。张木匠回答着。还给影总嘻嘻地笑一个。差也差不多。他嘴里嗍一个,咝,仿佛牙酸还撑着嗍一颗酸杏。一对小细眼,眼珠不住地转,尖嘴,凹腮,八字小日本胡子。徐大江讨厌木匠这面相。但他又嗍了一嘴,咝,痛死了,我有口腔溃疡呢。张木匠说。

到底能不能用,不能用我让老影换?

呀,这东西怎么说呢?张木匠又咝了一咝,这东西呀都差不多,这东西都差不多吧。感到被老影死盯着了,迟迟不把小破巴开走,他就给徐大江眯眯笑:哎,徐老板,我们是老乡嘛,到时候我们做活给你做细一点,无非多用点钉子嘛。

老影驾着小巴离开了。搬运工把料搬上了楼。

这时,张木匠猴子一样蹿跳了,翻翻,拍拍,敲敲,横挑鼻子竖挑眉。

要不然还是拿去换吧,板子太潮做出来变形,到时老板你又要怪我们了。张木匠口腔溃疡又咝了一下。

徐大江说:老乡,你刚在楼下怎不直说?当着老影怎么你点头的?!

张木匠又发出一个咝声,嗍着说道:当面锣对面鼓,你叫我怎么讲?我一个做手艺的,我来给你当黑脸包公啊?

那怎么办?

算了吧算了吧,到时候再说吧……咝,大不了我吃点亏多刨几刨子,多打几颗钉。咝,谁叫我们是老乡呢!

2

改天老影又驾到了,掀开小破巴的屁股,仰鹅颈高叫:张木匠!小张!妈的小张!下楼搬材料!张木匠领着小王木匠,屁颠屁颠滚下楼——小王木匠是张木匠请来的。夹心木工板三张一抬,张木匠抬一头,小王抬一头,只走几步张木匠喊:哎哟哎哟,手割得疼,手割得痛!张木匠想让老影帮忙托一把。监工老影迟疑着,少不得伸手,他一伸手张木匠就把“主力”位置让与了,等于让老影抬板子,张木匠在一旁“托卵呵泡”。

烂板子!张木匠伸目张张,看老影和小破巴一起溜了,便又坏笑了起来,使个钉锤,在夹心板上敲来敲去道:不照不照,这东西真不照。庐城土话,“不照”就是“不行”。徐大江气得问:不照你刚才怎不说?

咝,当面锣对面鼓……张木匠说,咝,我口腔溃疡疼都疼死了。小王木匠抽着烟,一旁眯眯笑。

收工时,张木匠诡秘地咬徐大江耳朵:

最好嘛,老乡啊我看你还是……他劝徐大江跟杨喜废除合同。

电料作假被当场揭穿后,徐大江以为美家再不会“捣糨糊”。哪成想照“糊”不误,越来越糊。被告席上的小偷,把两手深插裤袋里,跟法官说手不待在自家口袋,就会随时伸进别人口袋。对美家不能抱希望了。杨喜以为上次被你捉了,下次你就放松了,再不疑其第三只手了。哼,这叫疲劳战术。

杨总,我想……徐大江说了想法。杨喜那头说:好的呀好的呀。

走进装修典雅的接待间,徐大江被杨喜接待得不好意思开口了。美家的一位制服小姐又泡茶又递烟,杨喜笑眯眯地陪坐着,根本不提“解除”二字,就像电话里他根本没答应过。杨喜不提,徐大江不好开口。喝着茶,捶捶膝盖斟酌词句。杨喜突然夸张地往前伸伸鼻子:咦,哪来的药味呀?老东家,你难道贴了啥膏药?

一头扎在装修里,徐大江风湿关节炎发作了,膝盖头肿得像一个痴情多年的红颜——当年当瓦工留下的遗产。刚才进门一瘸一拐,感觉被美家的小姐盯着,特地“护短”地跺跺脚揉揉膝,以示本人并非惯跛。

徐大江实话实说,贴了止痛膏。

啧啧啧啧,杨喜关心地摸摸老东家的瘸腿,道:老东家呀,你太辛苦了呀,何必这样操劳呢?健康是金钱买不来的呀。你想啊你装修一个房子,你什么都亲自来,连一根线管一块板子都亲自过问,你说你累不累呀?好的呀好的呀,徐老板你无非是装修一个房子嘛。你想啊我们一年装修多少人家房子,人家都像你这样累都累死了呀。好的呀好的呀,徐老板你大人大量放手让我们来,别把自个儿累着。好的呀好的呀,你想啊你把身体累着了,哪里合算的呀……

一通好的呀好的呀,徐大江被杨喜敷衍得忘了“收复主权”之主题。谈到木料,接下的漆料,徐大江表示想自购。杨喜说:材料还是由我们来办吧,何必让您劳顿,再说毕竟我们熟悉建材行情呀。徐大江未及表态。杨喜说就这样吧,好的呀好的呀。

好你娘的个大舌头!出了美家徐大江心里骂。骂杨喜也是骂自己。懦弱,无能,眼睁睁看着国土被人蹂躏,他觉得自己就像末世清朝。

撺掇东家未能讨回装修权,噘噘嘴,张木匠只好又咝了一个。

3

“木将”带木匠,“木将”请木匠,一共请来了俩木匠:一个年轻的矮胖子,小王;另一个高个的大嘴巴,姓陈。陈大嘴巴见到徐大江就叫:哎呀,老东家呀,恭喜你装修大厦大发鸿财呀。发香烟给徐大江,顺便也散与张王:来,装修大发财,我来替老东家发香烟啦!张木匠王木匠得了烟,连声说客气了客气了。三个木匠一台戏,齐打伙笑了起来。瓦工老杨接了烟也笑眯眯。倒敲竹竿子,三个木匠演小话剧,徐大江装作不解风情。

下午,徐大江进来刚站稳,陈大嘴巴从跳板那头摸过来,木匠们弄了一屋子跳板,齐腰高,踩上去像“挑担茶叶”的杉木扁担颤悠悠的。陈大嘴巴唱罢《挑担茶叶上北京》,蹲身对徐大江说:麻烦老东家一件事可照?请你带个热水瓶来,另外请帮我们买只热得快,小区小店里就有,你买来了我付钞票。陈大嘴巴嘻嘻笑,还有,最好带几副胶皮手套子,帮我们带的啊,带来了我们付钱。徐大江应应的哼哼着,说嗯嗯。

整个一天,三个木匠打着哈哈,也不知哪来的高兴,反正唱着歌哼着小调。陈大嘴巴说老东家呀,听说你是平征的,哎呀,你们平征的女的最好搞了,轻轻就搞上了床。

徐大江想了一想问道:陈师傅是哪里的?

陈大嘴巴回答:嘻嘻,我老家七灰的呀。

矮胖小王木匠也是七灰人,山不高,脾气高,属打火机的,一点就着。王木匠学艺欠精手脚倒快——事快三分假,好吃囫囵吞。吊顶时不弹线,凭感觉钉钉子,电枪一叫,一根钉子钻进去了;没“吃”到木档子上,电枪叫着反旋,取了重来。吊顶龙骨应以木拿联系,可王木匠不用这麻烦,说声“麻烦”,就直接钉石膏板,石膏石膏,纸包的东西能有张力乎?放个重屁都能震掉。仰头监观,徐大江跟木匠们叮咛:做牢一点啊,麻烦师傅了。

放心吧徐老板。咝,放心吧。张木匠答。

王木匠电锯在手,剖开一段龙骨,钉枪扑哧扑哧一阵乱射,气钉枪跟小手枪似的,叭勾叭勾地打,大有射击之快感。气钉其实并无大用,吃不住劲的。

小王胖子仍提枪叭勾叭勾,龙骨接不上头,陈大嘴嚷:你别乱射了喔,全射胯沟里去啦!徐大江一纵身跳上跳板,伸手一拉,吱吱呀叫,龙骨悠悠,十分乐意亲吻大地的样子。张木匠叼香烟称:不要紧的,咝,不要紧的嘛。他以锤轻敲,跟徐大江道:老东家,到时候,咝,到时候我给你多打点钉。

到时候?到时候?徐大江叫张木匠听听,每一根钉子都发出最后的吼声啦!当前不牢,“到时候”石膏板一上,“到时候”糨糊一捣,“到时候”连钉眼都糊住不见了。听到老东家要求整改,小王木匠大肚蛙一样跳来,两手抓住木龙骨架,身体下坠装作很用力。徐大江看得出来的,他那是假吊,做样子,真要“全吊”,恐怕整个吊顶都得底朝天。

有么要紧呀,还能掉下了不成?小王胖子摇枪保证,保险没问题!

徐大江伸手只摇几摇,一阵灰尘沙沙直下,木龙骨哩哩呀呀响,整个顶棚有倒扣可能。陈大嘴巴急了,立起拿脑袋顶护住道:哎,你要搞破坏,什么东西搞不坏?就算生铁凝的江山也不照啊。

徐大江有点恼了,说:我说不过你们三个,龙骨必须用木拿接头,否则我找杨喜!

拿不住小鬼找阎王,徐大江拉架势抓起了手机。几个木匠不干了。小王胖子把射钉枪一甩,一屁股跳板上一蹲,乱嚷:不干了,不干了,他个妈的,老子不干了!陈大嘴巴干脆抱膝一坐,拿个锤子乱敲,一副罢工架势……这二位倒不怕闹,活儿是“木将”张木匠接的,木匠是“木将”临时拉来的,木匠不怕“木将”不付工资。

次日上午,徐大江给木匠们奉上了热水瓶和热得快,小王胖子接过去烧水,陈大嘴巴说,老东家呀,请你帮我们买点好东西来可好?楼下的小店里就有,你帮我们买一包茶叶子来,“杉木扁担轻又轻,挑担茶叶上北京……”哎,管他多少钱,尽好的买,买来我付给你钞票。

大嘴巴的口气就好像他是个大腕儿。用这法子揩油,徐大江在心里笑他。变戏法一般,掏出早备好的茶叶,徐大江拍拍陈大嘴巴肩膀:只要师傅把活儿干好了,免费的茶叶有的是。“香茶献给师傅们,贫下中农一片心。”

大嘴巴咧开了大嘴巴唱,连说保证干好保证干好。

4

请问,张总是在这儿办公么?一个漂亮女人走进来就问。

张木匠眼尖,见了赶紧扭头;小王木匠吓得呆呆的;陈大嘴巴想躲,却被老影眼光逼问:干吗干吗?老影来送小五金,杨喜也过来视察,美家在本小区又签下了几家业务。

杨喜提提公事包,踱踱步跟漂亮女人说:好的呀好的呀,你有啥事呀?

女人摆摆手表示没啥事。直走到张木匠身边,说:张总,你欠我的房租没开呢。

张木匠抬抬小尖头:房租?我欠你什么房租?开……开,咝,没看见我现在开会呢……王陈二木匠怯怯的,都附和说:是的,开会,我们正开会呢。

漂亮女人款款拎拎裙摆进一步道:喔,我不管你们开会不开会,欠我的房租要还哦。

杨喜走开了。老影还愣愣地瞧着这场戏,他好像喜欢看着木匠们出洋相。

……

第二天,陈大嘴抄起旋枪,顶住钉屁股上石膏板。日,钉头钻进了板子,屁股却进不了,冒一大截儿。换一根再打,仍这样,冒出的钉帽儿堪当壁桩。陈大嘴巴大嚷:不照,这烂钉子糊鬼,不照啊!老影接口问:哪个说不照?怎么不行?常跟碗省民工打交道,老影也会土话了。见老影不高兴,张木匠当和事佬:哪个说不行呀,凑合着用吧。

盯住陈大嘴巴,老影说:就他话多,我发现就他话最多!

话多的人哑火了,像一把哑火的射钉枪。陈大嘴蹲下不语,他的眼睛瞄着了茶叶,老东家奉上的;扫着了热得快,老东家送来的……蓦地站直了,把电钻开得呜呜响,伴奏声里冲老影嚷道:不行就是不行!真他妈不像话,连几粒小屁钉子也使假?!

什么叫使假?什么叫使假?你把话讲清楚了!

大嘴巴拈起一根,指证钉子的屁股:明明就是假冒伪劣嘛!你自己看看它屁股上的锈,能晒酱啦!至此,徐大江赶快打开钉盒子,抓起一把审观,浸油的木螺丝钉子屁股果然锈包包,像沾了屎。

亲爱的影总,是隔年的陈货吧?徐大江发问。

亲爱的影总气得眼直翻,发问大嘴巴:好,那叫你说,该买哪样的?

哼,叫我说!叫我说得买晋亿的,统共才几个钱,你干吗不买晋亿牌的?

老影在地上,木匠们都处身一米高跳板上,老影仰视着大嘴巴,仿佛仰视着一个大麻烦。回头跟徐大江讲:老东家,他们是找事,挑拨离间呢!张木匠滑下跳板来,忙打圆场,让老影别生气,回身指责大嘴巴:哎呀算了吧,大嘴真是话多,到时候,咝,到时候凑合着用吧……“木将”和稀泥,老东家不干了,凑合着用,到头来挨凑合的是谁?

张木匠你别当老好人,出了问题叫你兜着!

闻言瑟缩了下,张木匠“咝”了一个。小王木匠隔岸观火,乐得多饮几口好茶。大嘴巴把旋钉枪开得空转。

扫描扫描了木匠们,老影气急败坏着走了。

于是停工待料,两个木匠说着荤笑话,一个“木将”抓耳挠腮乱转。时而,共同回味与那漂亮女人的对手戏,及精彩对白:

那时,张木匠跟女人说:咝,你那什么房子呀,太大,太空旷了。

女人:哎哟,我的房子其实并不大哟,先生呀,是你的家具打得太小,显得空旷。

小王木匠:好人罢了,说起你那房子脏得要死,也不打扫打扫?

女人笑:天啦,我得承认,我房子是有点儿……可也不怪我呀,客源多么,前面的刚刚搬走,你们就急着住进来。

住进来,都住进来了?老影不明就里,搞不懂他们打啥哑谜。

把陈大嘴巴乐得大咧嘴儿,却故意对女人皱眉道:那都不讲了,哎,你那房子老停水是咋回事?这叫我们怎么住呀?

女人:哎哟先生呀,停水也怪我?怪你们没缴水费呀,缴了水费自来水公司马上就会送水……

咀嚼着,回味着,他们又乐开了。

徐大江检查细木工板,又是烂货,大洞套小眼,电锯一拉四分五裂。美家继续玩疲劳战术,徐大江也确实搞“疲”了,天天防,处处防,天天烦,处处烦,防不胜防烦不胜烦啊!

再走进美家啥也不说了,徐大江只把各样“捣糨糊”小样桌上一丢。情知不好,杨喜仍赔上笑脸:好的呀好的呀。好的呀好的呀,徐大江成功地收回了装修权。自办材料。张木匠乐于叨陪:老东家,我带你去,我带你去建材市场!师傅绕绕,回扣就到。师傅讲讲,好处得享。徐大江略闻建材行业潜规则,但仍让张木匠陪同了。他想,让匠人吃点甜头,干活必会贴心些吧。

板材店、地板店、门窗店、铝扣店、小五金店等,张木匠入了建材市场如鱼入水,进店,冲锋在前地一问:喂,老板在不在呀?

边逛市场边开导徐大江:

我们买跟你们买不一样,我们一到熟面孔老板报批发价,你们呢?你们一趟头的交易,老板不把刀子磨快才怪……

大江中江落在其后。明知前者有名堂,也不好说什么了。总计购料三万余,也不知张木匠拿了多少回扣。出小五金店时,张木匠落后跟老板娘嘟哝着啥,也不好意思去打断。倒是徐中江瞭个正着,见那张木匠正从老妇人手上抢过几张钞票,数也不数,塞进了裤袋。

至少“一个手”!

大江说:唉,人家吃口手艺饭,也不容易的。

5

辞去了陈大嘴巴,只跟小王胖子两人干,活儿毛糙些,进度倒不慢。

瓦工老杨清场铺地砖,木工不得不暂停两天。张木匠向徐大江支钱。

才干几天,怎么就支钱了?

我家里八十岁老娘生病喽,咝,没法子呢。苦哀哀的表情。小胖子也替他圆场。紧着说是的,是的。张木匠称这两年挣了点钱,在本地买了个二手房,老婆仍在老家“做生意”,隔一阵也来住几天。小王木匠透露,婆娘比张木匠有本事,特会搞钱。问有何本事,却神秘不肯透露。徐大江大致知晓,庐城人“搞黄货”蔚然成风,拿假元宝骗人。想必张木匠老婆也干这个的。

三天,瓦工老杨贴完地砖,木匠该来上班了,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徐大江打他们手机,对不起,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电刨半躺着,电锯半蹲着,榔头睡地,斧口生锈,木匠,两个小木匠,一齐死哪儿去了?天一天天地冷,小区道旁草头渐焦了,沿河边的柳树被冬风梳光叶子了,秃秃的光杆随风摇舞。天一天天地冷,装修不能拖下去,徐大江急得跺脚。

傍晚电话响,徐大江一接连声地应:是,是,我是他们的老东家……

来到派出所,想不到杨喜老影也在,握了手。老影抱怨嘀咕:黄鼠狼没打着,惹他妈一身骚,倒霉!晦气!杨喜制止老影,说好的呀,好的呀。被抓的张木匠向警方交代,称难兄难弟三个皆是美家的职工。交了罚款,三个人都出来了,都低着头,都恨不能把头缩到裤裆里。

正是裤裆惹的祸。歇工,支了钱,老婆又不在,张木匠就把小胖子大嘴巴喊来,三个人先是打牌,炸鸡推牌九,赢了钱买东西吃,大家打平伙。到晚上小酒儿喝得兴起,大嘴巴提议:开房去,还去找那漂亮房东!

张木匠咂咂嘴:那小婊子,咝,想想倒也机灵,居然会拿房子说事。

小王胖子醉眼放金花:换一个吧,那房东太脏,没意思!

陈大嘴巴说:便宜啊,住三个房客才一百五,天下没这便宜房租的啦!

在房租上出的问题,张木匠鬼头鬼脑付张假钞,房东一气之下报警,并供称:我丈夫也是个小木匠。

6

壁挂书橱,小王木匠折弄了数次,不使木针,霸王硬上弓,往水泥墙上钉。钉“炸”了,钉锤把木板“炼”为蔗渣;放着一堆实木线条浪费,张木匠制桌屉不收边,原生态地披头散发;压门是“重”工艺,二位却不能承受之“轻”,糊鬼般拿块小木板“墩”着。被徐大江督促不过,才拿根木撑象征性对着顶棚一支,便算是“压”门了。

新到的实木门被撞出豁口,眼瞧是张木匠干的。却说:你找小王胖子吧。小王胖子应声而至,当朝天辣椒,连瓦工电工有事他都爱伸头。小王胖子和徐大江屡屡顶嘴,张木匠捅捅其胖胳膊:你跟他缠,老东家好像有点怕你。练练肱二头肌,道:是的吗?可是的呀!小王胖子跟张木匠吹牛:鸟房东算个鸟啊,让我来对付他!

然而徐大江今天爆发了,以食指指着小王胖子的鼻子,差点给了一个耳光。

是收工的时候,小王胖子跟张木匠抬了一只编织袋,沉沉的,二人勾腰抬着跑。他们下电梯刚出单元门,徐大江正好瞧见了,就追出电梯,在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立住脚问。

哦,你们拿的什么呀?捉贼容易放贼难,尽量用和缓语气。

二木匠一怔,忙把袋子往身后掩着。张木匠脸有点红,却不慌阵脚,说:哪拿什么了,咝,只是几小根废龙骨,我想拿回家做个小柜门呢。

哦哦,那,你们走吧……

事后中江说大江:至少解开袋子看个究竟,留个证据。徐大江怕人家难堪,同时也怕自己难堪。那天陈大嘴巴卷了半大卷国标电线,“光明磊落”地干。见徐大江定定地盯着,张木匠便帮大嘴巴掩饰:是他自己工具插头上带过来的。大嘴巴本人倒承认:2.5平方的,嘿嘿一点小意思,老东家贡献俺抽盒烟。

此刻,小王胖子红着脸,嗫嚅着,直往墙角里退,在徐大江可能的耳光里退步抽身。小王胖子跟电工小李并不太认识,但是埋“炸弹”的功夫如出一辙,小王胖子,竟把一根赤裸裸的黄铜电线,半挨半挂在衣柜的不锈钢法兰上……

王师傅,想拿电火花洗刨口?想要老东家变成阿房宫?!

不,不是存心的,老东家——我真不是存心的……

是不是存心的,天知地知。徐大江指指张木匠——还有他知。张木匠往地一蹲极力推脱:是他自己干的,不关我的事啊。

下回还这么干吗?

谁还这样搞啊,你讲,我记着就是了。小王胖子蜷缩如打转的刨口。

7

点数一大把工钱时,张木匠从票子中拎起一张毛老头,嘬嘴咝咝,又提取一张绿色的布达拉宫。张木匠对王木匠说:这个,讲好的噢,活是我接的,我多拿一百五噢。小王胖子点头。张木匠又拿出一百五,递给胖子,要小王胖子找回十元。

这个,你带给大嘴巴,讲到哪归到哪,跟他讲好的七十块钱一天,饭是我给他供的。

小王胖子又点头,那是那是。余下的二千三百五十块,两人二一添作五。小王胖子醮着口水,点了两遍,揣进口袋。

正好今晚要换煤气了,唉,煤气又涨了,要一百一了。小王胖子说着,捺了捺工装裤右边略鼓起的裤袋。歪头想想,又掏出一张一张数了遍,嘴里直嘀咕:

好像不对嘛……

张木匠皱眉说: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咝,我多拿了十元,因没五块的找嘛。

小王胖子说:多拿了你明说嘛,话讲明处心不痛。

因徐大江要他们打收条,小王胖子便使扁扁的木工铅笔在一张铅钉盒上画字。“捌”不会写,问张木匠,张木匠说:一撇一捺嘛,有点像人字。小王胖子说你那个我也会。张木匠说:难道还有别的“八”不成?

捏着那薄薄的一沓钞票,张木匠握它拍打左手掌心,自言自语:咝,这点儿钱管哪头喔,老娘害病眼看要归西了,伢儿上学伙食费又要交了……咝,七处冒火八处冒烟都要钱呢。听木匠这样说着,徐大江把一句问话缩回了肚子:派出所罚的那笔“房款”杨喜垫的,难道已还上了?

小王胖子双手跟徐大江握着,还鞠了一躬:老东家大仁大量,别计较我的一点臭脾气啊。戴上了头盔,拎上了饭盒袋子,拎上了工具袋子,大江看见他肥肥屁股墩包在一条垮垮的工装裤子里,走起路来一边一扯。

张木匠留了下来。明暗着藏了块木工板子,敲打弄了块招牌,准备放小区小卖部门口当广告。小卖部老板开广告价位六百块,把张木匠吓得舌头一伸。后来,在徐大江帮忙下还是立了起来。张木匠这招牌大书:“中国碗省大润装修公司、大江省草州市装饰协会人事部、草州市四季市装饰协理部——征订样板房,有意者一次性优惠30‰,莫失良机,先到先得。联系人:张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