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 二、瓦工
二、瓦工

1

杨师傅手艺还是不错的。

徐大江觉得,但正因为不错,于是艺高胆大,到边过拐只凭个目测,线锤直尺放一旁乘凉,反使活儿变得马虎了。妇人做了半辈子鞋,就做出了自以为是,纳鞋底连顶针都不用,使指甲去抠、使牙齿去咬,结果把好端端鞋子弄得花花腻腻。而一个初习的小姑娘,认真地用干净手帕包护着,老老实实使用顶针,纳出的鞋底跟没沾手一样,漂亮得让妇人自叹弗如。杨师傅有时穿球鞋,有时就穿他老婆做的布鞋上班。

自恃砌墙是强项,窄背瓦刀在手里外翻飞,自以为心中有谱,瞧平看直将小眼眯得像葡萄干。哪儿不顺使瓦刀敲敲,哪里发鼓拎砖头砸砸,大谱儿不偏八音半。杨师傅往掌心吐口口水,自得着问:可是呀?可是的呀?徐大江爱站一旁看老杨干活,以一个“小行人”看得津津有味。大江也曾做过瓦工漆匠,毛竹脚手架上翻爬过四五年。

努努墙面,徐大江挑剔道:老杨,墙面包凸鼓奶,太毛糙了吧。鼓奶?杨师傅嘿嘿地坏笑,哪里有奶儿鼓啊?“包凸鼓奶”本地方言,山包一样凸,奶子一样鼓。老杨听得懂的,却故意装佯。徐大江装作要拿脚踢老杨:墙面鼓奶,鼓得像你老婆的两个奶了!杨师傅嘻嘻笑,说他老婆两个奶像瘪皂角。这么着,才使瓦刀墙面上胡乱刮刮、剐剐,道:反手墙嘛,要它好看干吗呢?你说可是呀?杨师傅一口本地腔,用“可是”代替“是不是”。墙分正背,杨师傅说,反手墙你要它平干吗?老东家你穿西装又不把裤头露外头,你说可是呀?

老杨嘴叼香烟,一味任其自燃,徐大江有时替那烟灰着急,都指头长了,也舍不得掸下。烟火终于触嘴,发出嘶嘶之响,简直起一股肉香了。忍不住提醒:老杨!老杨!老杨眯眼儿,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才恋恋不舍吐出烟头,说:老东家啊,三个烟屁股抵一个老母鸡呢。这时,灰桶里砂浆用完了,跳板上砖头也砌没了,杨师傅拱着屁股从高凳上爬下,那八百年的牛仔裤被钉子钩了,嘶啦,拉个万字口子,腿上出了血,老杨却只心疼:啧啧,一条裤子一天的工钱啊。问电工讨绝缘胶布贴补。小李开他玩笑:老杨师傅,裤子比腿子值钱?老杨仰脖喝水,半天出口长气:当然裤子,更值钱啦!小李扑哧打趣:老杨师傅,裤里两个蛋值钱是不?都乐呵了起来。

老杨撕开水泥袋,就地一倒,铁锨铲来一堆黄沙,搅拌、加水、和泥,再一趟趟地搬砖,再将砂浆打入灰桶,再将它们送到高凳子上。临上凳前,又抓起杯子咕咕咚咚,那罐头瓶简直小水桶大。

骑个电瓶车上班,肩头斜挎工具包,像个上学孩子似的,书包里插着泥抹瓦刀,那瓦刀柄有尺把长。徐大江边为他开门边开玩笑:老杨你怎么老是单刀赴会呀?开拆水泥,搅拌砂浆,搬运砖头,砌墙抹灰,粘砖贴面,一色自打鼓自划船,行行一手。徐大江有时给他帮帮忙,问怎么不带个小工助手。杨师傅答话:工价跟小菜一样低,自家都吃不饱了,哪里还请得起小工呀?和电工卢师傅吃同样一口饭,老杨也是美家“卵皮外的肉”,杨喜接着活儿,招之即来;没有活干,尿壶般扔到一边。老杨称自己有时就是个尿壶。

你可以带个徒弟嘛。

老东家,你是说笑的哟,杨师傅小眼眯得像眯了沙,这年头做瓦匠的还有徒弟带呀?天底下,还有老子娘舍得叫孩子做盘泥巴勾当的吗?讨饭的手艺,眼看就要绝种啦!

但杨师傅单刀赴会,大大影响施工进度。杨喜敦促增加人手,好的呀好的呀,老杨你一人打算干到后年呀。

好的呀好的呀,杨老总请你帮我请一个。

抹墙那天,老杨终于请来了一位师傅,筝县人,徐大江的老乡。师傅姓范,三十挂零,胖墩墩的,像头黑熊。下死劲地干活,下死劲地抽烟,同时,也下死劲地马虎。范师傅抹灰抹得比砖头还厚,糟蹋水泥浆如糟蹋牛屎,横平竖直他是不管的,抹到墙角连根木条也不舍得支的。反正照葫芦才能画瓢,不,他时而干脆扔掉葫芦。徐大江走近看,目测觉得墙面坑洼不平,便指出来。黑熊范师傅歪着脑袋,说不会吧,大概不会吧。他喜用大概两个字。大概心里也没底,少不得找根尺把长木条,竖仄墙面上左量量,右靠靠。然后他很不服气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大概上好得很嘛。徐大江瞧那直尺条,太短,丈高墙体,两拃的检尺,拿卖菜的小称称水牛,有什么效果?范师傅不作声,但很快找着托词了,嘟喃:工具不行,那就不关我事了……你找老杨去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人的钢钎,农民的锄头,士兵的枪支,商人的算盘,学生的钢笔……还有徐大江当年卖菜的小秤杆。作为泥工瓦匠,最起码得备有直尺,否则你拿啥保证平整?徐大江喊老杨,老杨就橐橐踱过来了,情知没好事,他脚走得像鸭脚板。老杨仍使那短尺条,搁墙面上靠靠,嘴说差不多呀差不多呀。徐大江最反感“差不多”,师傅当年诘问:差不多?差好多才算多呢?“差不多”就是不思进取!徐大江四处寻,找来一根铝合金窗框,拿眼瞄瞄觉得不错,才往墙上靠去。靠尺上了墙,中高两头低,扑咚扑咚,踩翘翘板。又拎起线锤吊测墙角垂直度,三线合一线,徐大江很内行眯着眼。

骟牛骟大胯,相差也不多,上出下缩,才二公分半。徐大江愠愠地笑:两米来高的墙,斜了才小一寸嘛,杨师傅,你去意大利盖斜塔也“差不多”了?

意大利?真能差那么多?老杨登时有点傻眼,自己动手查检,结果“差不多”,他嘴里便念叨起来了,不好哉不好哉。徐大江转愠为怒,举尺板头当枪头,嚓嚓嚓,在墙面上连戳数下,言轻而不容置辩道:返工吧。凝住了,老杨半天不语,赛凝固的水泥。过一年才活过来,嘴里认命地念叨:那么好哉,那么好哉。

电视里有句广告语叫“不要太潇洒”,与其对应的是本地语言“不要太有趣”。两船夫运河上相向行船,眼看差点要撞上了,二船夫跺脚齐喊:不好哉,不好哉!摇橹摆舵避不了,两船终于扑通撞上了,二船夫却一齐叫道:那么好哉,那么好哉。

杨师傅说那么好哉,便拿起泥抹开始铲墙。半凝固的水泥一大片一大片往地上掉,沙沙赛雪,徐大江看着心疼,那可都是人民币,血汗钱啊。那范老乡嘟嘟哝哝着,嘴中像吃了烧萝卜:老乡难为人么,吹毛求屁么。杨师傅边铲墙边望望范师傅,老范二寸半厚的嘴唇翘着,堪挂一桶泥……

事后,徐大江请杨师傅吃了盒饭。老杨扒着饭不停地说已被辞工的范师傅:他一顿吃两份盒饭,嫌不够还要我分他,分饭罢了还分我碗里的大排。老杨苦笑:嘿嘿,老东家,我原来请了位“饭师傅”……

2

二十年前,晋省某矿区建筑工地,屋顶天沟的沟沿上,一溜儿夹挂着两条通长的直尺(足有二十来米),使一排钢筋钩子,钩鱼一般上下钩紧,又带了一根长线。跪蹲在天沟里侧一个黑黑的小脑袋,云端里,这半大孩子上半身鹅首一样伸出去,视线却踅回头面向天沟抹灰,他让身体重心尽量落到下肢,否则极有可能纵飞而出,落地摔个粉碎。天沟的海拔高出地面七十米,脚手架已拆,从上向下望,人头只有扣子大。

那天,从大清早一跪到黄昏,少年瓦工徐大江早腰酸背痛。橐橐的脚步声,幽灵般飘近了,他知道是师傅来了,师傅不声不响,事后诸葛亮,总在收工时分“照看”徒弟。感到那脚步迫近了。徐大江正在做角,左手端着灰托子,右手使直角抹醮水,舔一下灰,抹一下,比写毛笔字还要用心。做出来的直角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少年徐大江伸伸舌,舔一下干裂的嘴唇,自觉干得不错。

这个时分,天边的夕阳早已西坠,一坠就坠到乌金(煤堆)里去了。北国矿区的风灰蒙蒙地冷,空气中有一股芜湖牌独特香味。师傅不仅是师傅,且是个包工头,他爱抽老家的芜湖牌香烟,以嘴“嚼”烟,有一套叫绝的功夫,唇舌配合,拿牙齿“嚼”香烟的过滤嘴,香烟便在师傅的两个嘴角间来回旅行。津津有味,当这一支烟“嚼”完,过滤嘴丝毫不湿,宛若没沾唇。也如同师傅的活计。师傅年岁不到四十,脸儿清清朗朗,下颏刮得乌青乌青,一根胡茬也不见。即使砌墙抹灰一整天,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无一星泥点。师傅的两套绝技,很多人学,都学不来。

芜湖牌味儿香了一阵子,师傅已瞅了好半天了。活儿已做毕,徐大江不敢出声。刮刮泥桶,擦擦泥抹,小心地收起直尺条,刮去边缘残留的砂浆,两手平端像呈还宝剑一样,把它恭敬地递与师傅。尺条仍有些微砂浆粘连,师傅便提到地上敲敲,又就着地面磨了几磨。握尺在手,师傅眯眼瞄它,这是在瞄直。徐大江觉得师傅半张脸全是皱纹,皱得简直像鸡屁眼。每逢师傅来检查,大江甚至感到连芜湖牌也是臭的。

现在,师傅对宝剑直尺基本满意了,才拎起这宝剑往刚抹好的天沟沿上“靠”,“靠”,尺墙靠拢,就是检查平整度。还好,还算平,幸好,还算直,只是拐角那里,尺条两端摇摇,如踩小翘板。师傅瞅着“患处”研究了下,也不作声,把尺条还给徐大江,说:自家靠靠看。师傅站起身,嚼香烟,芜湖牌香味在晚风中飘,可是有点臭。师傅吐了一口烟,那口烟带着嘘声,喝倒彩,少年徐大江悄无声息地耸耸鼻子,有点臭,却似叫人上瘾。大江手拿尺条,左“靠”右“靠”,再而靠边站。嚼烟者突然和烟吐三字:返工吧。降旨毕,开步走,又转身吩咐修整宝剑直尺:找木匠刨平,连夜抹好!听见没?瓦匠少年目瞪口呆于原地,任北国煤矿的冽风重又割开手上的裂口。他看看手掌心,连生命纹都冻裂口了,水泥黄沙的打磨下,结痂,流血。

返工,返工吧。多年以后,徐大江早扔掉捣头瓦工手艺了,师傅言传身教这两个字,牢记不忘。

一个月后的一个冬夜里,水刷石刚抹上墙就结冰,加防冻剂也不管用。因喷雾器洗出的石子探头不够均匀,师傅命连夜返工。手脚冻成了别人的手脚,紧着哈气也不回暖,时至半夜困乏之极,脚手架上的那个少年,一边挥舞泥抹,一边做着梦,他梦见自己当了师傅,他梦见自己怎样找徒弟的碴,指手画脚说一不二:返工吧……后来,他感到身轻,飘了起来,越飘越高,空气中飘荡着芜湖牌香味,越来越香……北国的冬夜,少年从零下八度的五层楼顶一飞而坠,是否摔死了呢?

背伤年年必发,少年抱住了救命的脚手架。那一瞬的感觉比羽毛还轻,即使砸在毛竹脚手架上,在流血中昏死过去。死甚至好过了没完没了的返工。再过几年,徐大江扔掉了瓦刀与泥抹。他发现,随便做点什么小买卖,哪怕像当前那样做个小菜贩子,也好过做那作孽的手艺人。

徐大江把这些经历部分说与老杨。

老东家,你怎么啥手艺都会啊?

手艺桩桩会,床上无棉被。杨师傅你倒说说,农村娃进城的路上,哪一个没学过三五门手艺?

3

来了一位小伙,眉清目秀,鼻梁上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小伙捋起袖子,拆水泥,运黄沙,和泥拌浆,一锹一锹地铲,一遍一遍地翻。地道的干活架势。徐大江乐问老杨:嗬,杨师傅,还真带了位徒弟呀。杨师傅跳板上弯腰,扭头眯眯儿笑:是呀,听你老东家的嘛,不带不行呀。杨师傅把泥桶递给小伙子:来,打泥。小伙子接过泥桶,一锹半就装满,接过另一只,再盛。该递的递与老杨后,小伙子找来一把崭新尺条,帮忙刮墙,徐大江很仔细地观察他,一招一式,那股认真劲儿,简直像当年的自己。

徐大江跟杨师傅一起吃盒饭,就听他聊起了小伙子。

大名杨宏,杨师傅说,是宏大的宏,不是红纸的红。杨宏打小就不大听话,跟他老子戗着,如同砂浆里撅根钢丝,用劲捺都捺不弯。三年级就会做方程式了,小学六年级拿过全省奥数奖。那时候,认识老杨的人都感叹,别看杨瓦匠天天盘泥巴,养个儿子是个小数学家呢。哥德巴赫的猜想,小陈景润,华罗庚,老杨知道了这些拗口但响亮的名词。老杨嘴上谦虚:别拿我们开洋心啦。心里屁颠屁颠乐。做泥瓦匠又脏又累,可一想到杨宏,再怎么受罪也觉得值了。但是,杨宏在初中时迷上了电脑游戏,到高中渐已不能自拔了。那时间,每隔几天他就会向老杨要钱:爸,学校缴补课费。老爸,本子笔又得买了。老杨的钱伴着泥巴来之不易,可一旦儿子伸手,就是掏尽了口袋里子也舍得。夫妻俩就这么个独生宝贝,挣钱不给他花给谁花?

距高考只剩三个月了,老师反映杨宏上课打瞌睡,早读课即趴桌上,老师叫醒了他,揉揉睡眼杨宏不久却又做开宏梦了。杨宏,你是不是身体不适?老师担心。没啥,昨晚做作业做晚了。杨宏回答。老师给老杨打电话,让家长注意别让孩子太开夜车。一天晚上,老杨起夜小解,发现儿子房间的灯仍亮着,便敲门:宏,两点了,还不关灯睡!门里没应,老杨再敲,仍无应声。便料定儿子是睡着了。灯光从门缝泄出。必是看书写字睡着了,连灯也忘关,老杨不由心中生怜。又过一阵子,老师反映杨宏不交作业,成绩一降再降。那晚老杨加班到凌晨,凌晨三点多的四季街上,老杨发现前方一个身影正和自己同行,这个背书包的身影看上去那么熟悉。溜过那条街,溜过那座桥,接近那棵大杨树,快到家门前了……老杨以为眼睛看花了。接下来看见了啥?那个身影把书包放在了门前水泥地上,敏捷地就地一纵,猿猴般攀上了大杨树,跳进了自家的院子里……老杨的心悬到嗓子眼,但没敢喊“抓贼”,后来,他在自家门前倒提着一只书包等待“贼”开门。

这“贼”是你儿子?

老东家,你说呢?!老杨回答徐大江。

此后夜夜反锁家门,并让妈妈陪读,杨宏总算挤进了一家本地技校。老杨一家三口,半工半农,老杨做手艺,老婆种田,一季稻倒也能收个两千来斤。秋收过后的一天,老杨突然发现家中又进了贼——刚收的稻谷装了袋子,堆放堂屋里,准备粜往粮站——不用老杨亲自跑粮站了,谁轻手轻脚地借走了。晚上两口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念叨:

省是省了我的工,然而可是呢……

我老伴叹气:这蟊贼偷也偷得怪,单拣稻谷别的啥也没拿。

后来呢,难道这贼又是他?

老杨给徐大江卖个关子:老东家,咱下回分解好不好?

4

上阵还须父子兵,杨宏的加入,使得瓦工进度骤然加快。

贴踢脚线时主雇吵了起来。老杨老病旧犯,自恃艺高,倒拎一块块砖往墙脚上扣,锅沿贴大饼一般,跟着感觉走,连起码的墨斗线都不弹。这大饼贴着贴着眼看坏了,高高低低,弯弯扭扭,一眼望去如蛇虫儿溜。尺板靠靠,摇荡;泥抹敲敲,空响。如此马虎,自然要叫他返工了。

返工?老杨望着徐大江,不,是瞪着徐大江。

返工!徐大江要求老杨,不,徐大江命令老杨。

一听“返工”二字,两个小木匠便眼眯眯地笑,热烈凑上前,像捡着了什么宝贝。木匠们乐祸,嘴上泛起嘀咕,冒泡泡为老杨鸣不平。那胖木匠小李,像他当的是施工队长,跳跳地找来一根尺板子,煞有介事地“量”,查试完毕,摇摇大脑袋,充满内容地笑着走开。

老杨不理老东家,兀自干别的去了,徐大江被晾在原地。作为装修房屋的主人,每一次跟匠人们交涉,质量问题,总是被孤立。作为老东家,你总是一个人,所面对的手艺人,他们总是一大群。球赛的主场,当对方球迷高出数倍,故乡成了他乡,主场反而像客场,人家吐口口水能把你淹死。眼不见为净,是有点怵他们了,徐大江有时干脆躲着不来工地。是祸躲不过,踢脚线贴成了山山水水,徐大江真想狠狠地踢上一脚。

故伎重演,徐大江给影总打电话、下通牒,治不住小鬼找阎王,这一招总有效。老杨不怎么怕杨喜,却对老影比较怵。问他为啥。他说:上拍下压中排挤,假无常比真阎王还厉害。工资账卡在老影手里,他不签字休想找杨喜拿钱。木匠们说得对,匠人是牛鼻子,影总是鼻环,杨喜是牛绳……那么老东家呢?老影电话那头道:好,老杨不听老东家的,好,老东家对他讲,老影回头跟他算账……

老杨猫耳朵必听见了,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窃窃地踅了过来,兀自抄起小泥抹子,银亮亮的小铲刀,一下一下地铲开了。老杨连声说:我给你重贴,我的老东家,我的徐老总,我给你重贴,还不行么?老杨的声音凄凄的,像一头想耍点小脾气却又经不住斗的衰兽哀鸣。徐大江的心紧了一下,摁断了手机。

老杨将贴好的瓷砖揭下来,泥抹子一点点铲去水泥,有的砂浆已来了劲,便使瓦刀背一下一下地敲,又怕把瓷砖敲碎了,便找来小工具刮,一点一点地,耐耐心心地。瓷砖碎了,若计较起来,老影又得扣他工钱了。老杨如此“自觉”,如此“听话”,徐大江看在眼里,心里却不是滋味了。老杨不过四十出头,和自己不相上下,可他看上去显得多么苍老啊。世间的手艺人哪一个不显得苍老?老杨其实挺可怜的,我为什么还要难为他呢?

5

门窗都一扇扇关严了,可冷硬的冬风见缝插针,呜呜呜地尖声吵闹着,削尖了身直往屋里钻,像要进来取暖似的。哪有一点暖气?装修中的屋子简直滴水成冰。徐大江冻得慌,伸头看看泥桶,才打的泥浆一会儿就结了冰碴子“盐粒”。老杨的手指头早被磨破了,一整天跟砂浆纠缠,浸泡得有红有白——渗血的手指头,嘴边明灭的烟头。他上身穿件蓝工服,内衬的毛衫袖口早散了线,蹲着干活后腰空出一大截,红红的秋裤,看上去像翻起的猪肠。冷不过,就时常拿湿手拽一拽,线头拽脱了,越拖越长像放风筝线。木匠小张跑过来问:瓦工师傅,还会变魔术呀?老杨瘪瘪嘴巴,往袖子里塞塞线,竟然笑了。徐大江品得出,那笑又冷又苦。

你儿子没干了天把,怎就再不露面了?

唉,哪能叫他常出没呀!不把时间留给他好好念书,将来还不跟他老子一个样呀!吸溜烟屁股,老杨眯眯着眼,叹口长气。

那天过半夜了,家门被擂响,是杨宏回来了。这小子高中毕业,好容易挤进本城技校,没混几天便自动休学了。休学的学生,却总是披星戴月归家“午休”。老杨问他忙啥,上哪了,他总是回:烦不烦啊,得跑人才市场嘛。老杨说业都没毕,你算个哪门子人才呢?

没毕业就不“人才”吗?没毕业就得死吗?你还没毕业呢,你也算个小泥瓦匠人才呢?!

人才关门睡觉,弄出砰的一声。小泥瓦匠被震得一跳,感到有好几粒稻谷,子弹般飞起,像是他牛仔裤裤脚里蹦起的。回到房间来,跟老伴商量道:有句话怎么讲呀?家贼难防。老婆说:家贼难防,偷断屋梁。稻子难道你怀疑……宏儿?老婆穿上布鞋,蹑手蹑脚去听,回来说死老头你疑神疑鬼,怎么可能?

次日一早,老杨起来故意大声给老伴交代:老婆子看好家,我这两天出远工啊。

拎着工具包出门,转悠转悠,杀个回马枪,一头躲进了自家的牛栏屋。牛栏挨着主屋,空空的牛厩,早没了牛,江南农家侍弄田地,全机械化了。老杨蹲守牛栏,却觉得闻着了好闻的干牛屎香。十三岁辍学,十五岁学瓦工,学不成,整天挨师傅的瓦刀背,打不过,便跑回家看牛拾粪,从牛背上被父亲拽下,赏一个大巴掌:不给老子好好学手艺去!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回想从前,老杨觉得一切重演了,在两代人身上。

守了一上午,未见动静。老杨想大概自己多心了,心里啊多么高兴。就像隔夜去看一桶担心了一夜的陈砂浆,隔天去看,还没有凝固,还没有“坏”。那么,可是,谁是内贼呢?透过土窗看见儿子起了床,漱洗了一番,挎着个书包锁了门,尽管已经辍学,可他挎起书包,背影望上去俨然像个学生。老杨心不止扯了一下,虚龄二十,正是上学的好年头啊,然而他……

跨上自行车了,刚吞下一杯牛奶,嘴里还咬着块蛋糕呢,想起什么似的跳下车,冲牛厩跑来……老杨吓得简直叫了起来。小子又跳上车了,刚才一冲,是跳摘了树上的一颗石榴。

一辆电瓶车,尾随着一辆单车。这天杨宏压根没去什么人才市场,一溜就溜进了四季街的“幻艺”网吧里,他在这里学艺呢,他在这里做个网游人才呢。老杨走向吧台,小姐问他找谁。老杨一身的破旧工作服,一看就不像个上网的。给吧台小姐说:我找人!被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全是人!找到杨宏时,他头戴耳机正在拼命地“工作”呢。

6

这父子俩简直对打了起来。扭在一起离开的时候,网吧老板娘嚷着要老杨赔钱。摔坏了一只耳机被判赔一百八,连杨宏的上网押金都没给退回。灯光昏暗暗的,几乎全是学生模样,他们的书包摞在角落里,有的伏在电脑前睡觉,显然是玩了通宵。老杨临走问老板娘:坑害这些花朵,你心里可有愧呀?被回道:怪我呀,你怎不怪你家不争气的自己长脚跑来?

到家就彻底交代了。事情全是他干的。辍学后,每天都在电脑游戏里泡着,没钱咋办,买不起Q币咋办?就向别人借。越借越多,一两个月下来,欠下了一屁股债。他向老杨要过,也曾向妈妈要过,仍不能满足。于是就动起了稻子的主意。那天杨宏伙同债主,先拨通家中电话,嘟嘟的长音响着,无人接听。杨宏说:他妈的我姑妈家没人。他跟同伙撒谎称偷的是姑妈家:我姑妈家有钱着呢。同伙说:有钱直接偷钱呀,弄点破稻谷多烦!他们拦了路边一辆卡车,进家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搬。其间有邻居过来打招呼,杨宏笑笑地说:我老爸忙死啦,让我帮忙卖稻。邻居不由夸:小杨宏懂事了,你爸泥里水里没白疼你。这一句夸奖,使得杨宏手上一松,黄金满地,一袋稻子埋了裤脚……杨宏一五一十给老爸交代,说粜谷钱全都还了账。翻出口袋底子说,共计还剩三十来块钱,全还给你吧。

老杨给徐大江说:老东家呀,你说我做老子的,忍心要他还么?唉,只要他从此改啰,就当他浪子回头啰。

时令真的入冬了。抢在寒流前,加班贴地砖。深夜十一点了,徐大江感到脚冻如狗啃,一直陪着老杨,帮他和和泥,刮刮浆,递递工具。老杨说老东家,你走吧,何必陪我在这里受冻?徐大江说有个人陪陪你不好吗?老杨就不再坚持要东家离开了,想到另一层意思:这个东家心细如面丝,多一半是怕丢了材料。冬夜,东家与雇工,相伴着,对峙着,大江递烟给老杨抽,天南地北找话跟老杨聊。瘪嘴里含着纸烟,唔唔地应着,老杨有本事说话而不叫烟掉下来,那烟如水泥来劲,早已粘唇了,烟去唇不动,唇动烟也动。老杨的嘴巴,老杨的烟香,使徐大江又想起当年的师傅。烟香犹在,师傅如今在哪里呢?

灯光不够亮,看不真切平整度,每贴一块瓷砖,老杨都拿小塑锤儿去敲,敲过了,伸手指,拿指头摸,摸每一块瓷砖边角,他摸过觉得平了,徐大江也伸手去摸一下。嘶啦一下,觉得手指头好疼,是破了皮,多年没做作孽的手艺了,这水泥沙子仍刀子一样锋利。老杨早已出血了,却不当个事儿,那血一点点地渗过了纱手套,红纸染的一样。将心比心,徐大江觉得一阵恍惚。

那块地砖老杨摸过了,徐大江不放心再摸一遍。老杨龇龇牙笑,我摸一下,你摸一下,瓷砖成了啥?嘿嘿。大江说,你说成了啥?嘿嘿。老杨撕下唇上的死烟,说东家啊你真细,细得就像挂面丝儿。大江说,菜根子菜叶子,一匹匹地挣,混了半辈子才搭起这么个窝……老杨你要理解我啊。摸摸砖,瞧瞧老杨的血手,又说:就像我也得理解你,对吧?

7

斜风飘着冷雨,冷雨夹着雪籽。这天一早,徐大江没起床就接到老杨电话:老东家,请你送钥匙过来呀。赶到时,见老杨在门外瑟缩着脖子,冻得像只小蔫鸡。外走廊沿上北风雨全面打湿,地面汪了水,老杨牙齿打牙齿直哆嗦,裹着塑料雨衣取暖。装修钥匙共两把,一把攥在徐大江手里,一把被小木匠别进了口袋,小木匠们不到九点钟绝不会上班。老杨向木匠讨钥匙,木匠直点木匠头。

给你?咱们电刨电锯工具家伙值钱的一堆,哪像你瓦匠就一把破瓦刀!

干吗不起早摸黑干,像我……

嘻嘻,你傻呢,小张木匠说,老东家估计记了账,结账时跟他哭穷,你看看工时嘛,就算按日点工,老东家你也不能叫匠人吃了亏。我教你诀窍,杨师傅你要请我喝酒哦。

老杨嘴唇冻得青乌,没想到一进门竟又迎来一次大返工。昨晚贴的砖接头不平,错位,徐大江看着直嘬嘴。地砖本身不规格吧?老杨说着,抖索着找杯子泡茶,那个热得快被电工带走了,晃晃水瓶全是冷自来水。唉了一声,说早饭还没吃呢。徐大江不说话盯着地砖直嘬嘴。返工是肯定的,必须的,心里说。可看着老杨这样,又实不忍心。又湿,又冻,又饿,又叫他昨夜的辛苦付之东流?

但老杨不再讨价还价,啥话不说拿起长柄瓦刀来,小心翼翼地撬,老老实实地敲——把昨夜的果实通通砸烂。他知这位心细如挂面丝的老东家,不返工是不行的。返工,返工,老杨变得很听话了。说不清为啥,徐大江觉得冷。是否太苛刻了?放他一马呢?在心里徐大江这么问。二十年前,当师傅每一次冷冷下令“返工”,当徐大江亲手撕碎自己的“作文”,有一回真的愤怒了,趁师傅转背时终于拎起瓦刀,咬牙切齿地举向了那颗未秃若瓜的中年头颅……芜湖牌在风中碎成了碎片,师傅一头倒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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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天降大雪。徐大江率全家搬进了新居,走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简直还能感到老杨的指纹。抚摸一块块东方八十公分的地砖,就像抚摸不听话的儿子的脸蛋一样——老杨五根手指一厘米一厘米亲手抚摸过的呀。整个装修过程中,瓦工返工次数最多,回头想想,有些地方是可“带一带”的,但是……那天最后一堂瓦工活,老杨的最后一课是贴门槛石,他嘴里笑嘻嘻重复说,这是分外的活,老东家,这可是分外的活呀。是的,应为大理石厂家活儿,徐大江想省一点,就让贴砖的老杨一手代劳。

杨师傅请放心,不会叫你白干的。

算了吧算了吧。老杨说。

徐大江冒雨出去买中饭,买两个人的,跟老杨一起吃。手机响,老杨打来说:喂,老东家徐老板,你在哪里呀?徐大江答:我在买饭的路上。然而听见老杨的音量变小:老东家……请你,请你……给我带几包烟来可好……下雨,我没法出去……没烟吃我会瞌睡的……要不,回头我付你钱……

徐大江在雨中举伞想:这个老杨,想要几包烟相抵,生怕我不付他。

清风冷冻的傍晚,送老杨出门,并邀他以后常来做客。老杨眯眯地笑,说:会来的,会来的,可是老东家,你还欠我……徐大江故意不语,少顷把一条烟塞进老杨的工具包。老杨又拉扯开了:开玩笑的呢,东家你还当了真。但他带着水泥灰的脸上,笑容是真的反季节地灿烂起来了。主雇二人热情拉扯着,徐大江牵了牵老杨小雨衣的领子,撑伞罩着他走向风雨中。看看手机,徐大江说:九点多了,我给你叫个的士吧?老杨说不用了不用的。说是这么说,却走不了,他的电瓶车没电了。

一阵喇叭声嘶鸣而来。雨光里,一位身披“战袍”的小伙下摩托,把一件大红雨衣递与老杨,回头把后座积水处理干净,拍拍对老杨说道:

爸,咱们一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