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电工
1
合约落笔前,美家老总讨教风水先生,惊惊乍乍:啊呀,撞上黄道吉日啦!今天最合适开工?好的呀好的呀。放下手机,杨喜给徐大江道喜:风水先生说了,今日大吉大利。恭喜徐老板呀,好的呀好的呀。杨喜称将亲自为徐老板开工。徐大江有点受宠若惊,高兴签字交了首付。
项目经理走下楼自我介绍:人都喊我影总。握了手,徐大江听他说道,杨总太忙,还没吃午饭呢,派我去您家开工。徐大江犹豫下,只好点头。下午三点半,未来新居的窗外刮着小秋风,斜斜日光照在毛坯白墙上,影总影子乱晃着搞来一块红砖,寻着一个好对付的墙角,嘣嘣嘣三下,被破坏得碎屑飞起,爆竹屑样飞舞。徐大江心里说,就当放了鞭炮吧。影总一边破坏一边恭贺:开工大吉开工大吉啊。
次日,电锤加切割机鸡啼狗叫,狼烟四起的尘灰带着气压,立防盗门外都感到铝门被震得直晃。徐大江擂了半天门才开了。那大个子青年一头脸的灰,只剩一对小眼直眨巴,他像刚钻出灰堆的一只土耗子。青年揭下口罩窄脸现一个方框,问:
你是不是老东家?
徐大江点头,被粉尘呛得直捂鼻子。
青年请教大门后开关盒的预留位置等。徐大江跟他比画交代了一番。这时听见另一台电锤嘶叫,北阳台滚烫的噪音直往耳眼里钻。徐大江忍着呛问青年,师傅贵姓呀?青年把音量盖过电锤声喊:姓李!老东家,叫我,小,李!此地人唤房东老东家,一个“老”字,带点亲切感。电工小李窄长脸儿,下颏微尖,发微微卷曲,嘴唇上一层嫩胡须,黄乎乎的,像松毛。主雇间略略沟通,小李戴上口罩又忙开了。徐大江到北阳台上,见一位师傅半跪于地正和墙壁较劲,平端着一把冲锋枪形的电锤,肩头死死抵住“枪托”,电锤发出突突突突的响声,师傅被震得身体一跳一跳的。石屑尘土不买房东的账,徐大江防子弹般护住脑袋,冲上前拍师傅肩膀。
“枪声”骤停。
对不起,师傅辛苦了!徐大江伸出手去。
唔,老东家啊。师傅把手缩缩,说脏死了。手还是握了,徐大江感到师傅的灰手心跳动像装了弹簧。
装修中的房子两个半阳台。西边半个暂时还是个宁静角落,但工具包、吃剩的饭盒及烟头早占了窝,横三竖四的旧报纸铺地映现出屁股的形状,师傅们准是拿这当饭厅呢。徐大江巡视到这里,推推厚重的玻璃移门,很沉很沉,却见玻璃上写了字,红砖渣当笔写的,“张春丽”三个大字,规范而刚劲,尤以那“丽”字落笔一点,有力地落到字心,还使劲地挨了挨。写字的人仿佛下决心留住“张春丽”似的。
“张春丽?”徐大江端详着思忖,她应该是一位女子的名字,没准还是个女孩子,春天般美丽的芳名,怎跑到灰尘乱舞的装修工地上来了?
2
装修合约上写得清楚:乙方进场的装潢材料,须甲方验收同意,方可使用。
验收第一批,徐大江叫弟弟中江来一起“掌掌眼”。兄弟俩一道买的房,滨河小区这幢小高层建筑里,大江的在五楼,中江的在十层。“打包装修,批发价,叫你说划算不划算?”美家老总反问道。杨喜小眼眯眯左一句右一句“好的呀好的呀”,使兄弟俩都签了约。
影总亲自驾车送材料。
小破巴蹦得像头小毛驴,小区新修的柏油路上障碍重重,影总把车头一摆蛇形溜过,左右一打方向尥个趵子,屁股轻轻一带就把散放的自行车放倒。引来一阵骂:妈的,美家开你娘的×车!小区全面装修,车杂人乱。小破巴车身上展示着“美家装饰”,还被胶布条打扮得花红柳绿,后门被材料撑得俨然一只翘屁股小母鸡。影总跳下,仰着天鹅颈朝楼上吼:小李——电工小李!下来搬料!
大喇叭嗓门喊到了第五遍,大家都听见了。二位电工也一定听到了,耳没聋的话。但他们闲闲一色,不作一应。伸头观了窗外,徐中江对师傅们说:下面喊你们呢。二电工兀自抽烟,屁股盘坐各自脚跟上,跟菩萨打坐一号的。手机也叫起来,小李掏出瞅瞅,塞回口袋。一泡尿时间后,影总踢门一头冲了进来,喘吁吁喝问:电工小李,你俩耳朵打苍蝇去啦?叫你们下去搬料,听见装没听见啊?影总连吼三遍,二位少不得起身,打着小哈欠。
阻燃管、电线盒、进水管、排水管、弯头、闷头、直节、三通什么的,一大堆水电材料,小李和那位师傅一趟趟往上扛。水管有小两层楼高,没法走电梯,二人一个前一个后抬着爬楼梯,楼道没法打弯,便利用楼道窗伸出倒手。徐大江心说“劁猪不像割卵相”,他们像不解鞋带从鞋口脱袜一样的费事。吭哧吭哧搞到了五楼,二位累得牛喘。影总眼儿掠都不掠他们,两手拗屁股,把小破巴的车钥匙摇着响,微秃脑袋仰望向毛坯天花板,似在研究着什么。
一只蛇皮袋从小李肩上猛地掼下,一声闷响,似一包陈年木炭被扔到地上,腾起了炭灰。一屁股席地一坐,小李唉声叫苦:哎哟,把你爸累死啦!不多一会儿,那位师傅也大汗淋漓地到了,他从肩上绕脖卸一串“子弹带”。塑绳串起只只接水弯头,斜挂在肩活像一圈子弹带。这东西落地响声也好像不大对,徐大江敏感地感到,沙沙作破鸡蛋壳之响。咦了一声,徐大江心里犯个疑。仿佛老东家肚里蛔虫,那师傅朝徐大江意义不明地瞄了一眼。鼻子里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退到一边。师傅好像在暗示什么?徐大江想。
弯头食指长,“7”字形,直角塑件,用来连接管道的。一只弯头滑脱了塑料绳,跑到地上嗒嗒地乱滚,徐大江捡起一看,竟已开裂了,裂出了冰冻纹,受了伤很痛的样子。这么不经掼?又不是纸做的。仔细地瞅,徐大江指头使劲捏捏,感觉瓤瓤的,瓜瓤一样软。定眼瞧,折弯处,竟有砂眼了。一个弯头,它长砂眼干什么?就算在人身上,砂眼也是一种病嘛。
徐大江拿弯头问影总,是电线管还是水管。水管呀,是水管的弯头嘛!影总正在盘数,左手扒拉材料,嘴巴念“一双,两双,三双”,右手夹笔在一张纸上记录。好像不对吧,徐大江小声疑惑:水管弯头这么薄,能保不漏水吗?停笔,影总扭扭头不耐烦道:哎呀,漏不漏水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们负责。似觉语气过硬,忙又换上一副笑脸,影总说道:我们徐大老板呀,美家按章施工,保证您大厦的质量,我说您呀,操这个闲心干吗呢?仰脸给徐大江笑。徐大江蹲下身,将弯头上的砂眼拿给影总看。伸头略瞅了瞅,影总大大咧咧道:有什么呀?没问题没问题的。徐大江把弯头对着窗户,变换角度,让影总迎亮瞅。秋天的阳光穿透弯头,闪现针尖样小孔,小星星,一颗两颗三四颗。影总眨巴眨巴眼,再无所谓地摇头:一两个小砂眼嘛,不碍事的,我们挑好的用就是了……
徐大江认为不行,水电水电,基础之垫,隐蔽工程,就像房屋的地基,绝不能乱来。影总道:我的徐大老板耶,你只会做你的蔬菜大老板,我们跟你说不清,我说能用就能用!影总语气后半加了力度,如立坡头,抻大嗓门像吵架。大江也是属爆竹的,硬着嗓子:你说能用就能用?房子是你的还是我的?刚开工你们就瞎糊弄,糊到后来还得了呀!二人争了起来。那时,电工小李在一旁抽烟,掏出手机把玩,嘴儿屁眼一样窝圆了吐烟圈,扑,扑,吹圆了,又一个个地箭穿、击破。瞥了小李一眼,徐大江心说:他在乐啥呢?
前天,小李给徐大江帮了个不大不小的忙。试接电路时小李发现表箱少了两厢电。徐大江跑去找开发商。开发商表示“设计的进户电路是380(伏)没错,但电力公司的申报没通过呀……”摊摊手踢皮球。徐大江瓷在办公室不走。开发商代表反问:你家电灯亮不亮?大江点头。代表说行啦,只要电灯能亮就行啦。差点就这样被糊弄走。小李飞去跟他们做技术交涉:这不是电灯亮不亮的问题,它牵扯今后电路升级。将来小区电改必然升级,到那时我们这一户岂不是少了进线?!小李称这一方为“我们”,徐大江顿感心里暖暖。小李进一步指出:本楼各户布设都是升级线路,为什么单单在我们这偷工减料?
取得了胜利,开发商乖乖地整改。徐大江在心里感激小李。
3
美家在材料上做手脚,小李作为对方人员,还能为“我们”仗义执言吗?
徐庶进曹营,小李坐地像一只木头鸟。那位师傅也不则声,蹲地上吸烟,烟雾缭绕。小李把满嘴烟吹到那师傅头上,一会儿,烟由发丛飘起,像头上着了火。师傅啐小李一口,去!小李做个鬼脸,笑。师傅的右手捏一支木楔儿,木楔又称木针,用来固定线管的。烟雾袅袅中,那支木针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写写画画。徐大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记着今天要给二位师傅买香烟的,为什么就忘了呢?香烟介绍信,酒杯是大印。话虽过了时,但有了介绍信也好向师傅讨教。木针在地上画呀画,竟然是在写字,是一个“水”字,那师傅飞快地瞟来一眼,就像甩一把亮亮的工具刀,一刷。这是第二次暗示了,徐大江直恨自己真笨。师傅把“水”字抹了,拈木楔儿,再画,这次是个“货”。“水货”,再笨就真是水货了。
徐大江头皮打个激灵,脑如过电,但是,不知如何作为。
还是徐中江反应快。瞥见那两个字后,马上翻出装修合同与施工报价单,由于刚开工,这些都随身带。标得很清楚,进水管为“金德”牌,出水管为“麦芝西柏”,弯头和直节皆同牌。按单施工,照单结算,美家的明细单做得还算详细。拿单子跟进场材料比对,对不上号,入不了座,遍翻来材,根本找不着“金德”字样。兄弟二人查对一番,忙让影总过来看,白纸黑字与现场材料,牛头对不上马嘴。什么啊?影总点头又摇头,外强中干地支吾:什么啊,什么啊……事实面前耍赖,徐大江气得把材料一扔:瞪大眼睛自己瞧!
翻弄翻弄单子,影总别扭了半天,样子看上去有些“瘪泡”了。推脱说:不关我的事啊,我只不过是个送材料的……刚刚还是只硬鸟,一下子早泄,软了一瘫,“只不过是送材料的”,他这“总”也不知怎么当的。徐大江想,这年头最好使是“总”,搞不清职务来头,见谁唤“总”总没错。自己是个卖小菜的,不也被称徐总徐总了吗?小区看大门的保安,向拖蛇皮袋子垃圾小贩讨小费,也互称某总某总。
被中江又责问了几句。影总索性往地上一坐,剥又无皮杀又无血。徐大江打电话杨喜,说了情况,要求立即答复。好的呀好的呀,杨喜说徐总,徐大老总,请你不要发火,好的呀好的呀。杨喜最会和稀泥,作为美家当家人,他鬼着呢。那时房还没交钥匙还没拿,美家鬼鬼地搞到了各房主手机号,让公关小姐用拌了蜜的娇音来电,一番客气云云:“美家美家,美你新家。本公司隆重征订样板房,优惠30‰以上哦。”徐大江兄弟就这样被钓上的。
好的呀好的呀,这边都坏了事了,那边仍能打哈哈。
大家僵持等候杨喜答复。刚才的吵嚷声,引来了一些瞧热闹的,老影黑下脸起身驱逐: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呀?众人不怎么理会,仍围着看热闹。徐中江跑下楼买来香烟,恭敬地散给二位师傅,也给大伙儿打了一梭子。
徐大江跟老影说:影总,请你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混了大半辈子了,我们好容易买套房,一个萝卜一个萝卜地积,一匹菜叶一匹菜叶地挣,哪,还得省吃俭用交月供,我们容易吗?徐大江动情说道,我们好容易买个房,这辈子唯一的窝儿啊。我们把窝儿交给你们弄,你们拿如此水货以次充好,于心何忍呀?
唉,真是的,真是黑心了!大家说。
小李起身了,卖过影总的眼,弯腰在一根线管头子上,使劲捏一把,像淘气孩子偷偷掐谁一下,掐出闷闷的破碎声,阻燃管开裂了;他又在另一根上如法炮制,同样的使劲,这一根却岿然不动。这是为啥呢?同是阻燃管,为何一优一劣?徐大江脑子哦的一声,终于来了灵光——冒名顶替,真兄假弟!于是查看线管的品牌。这些塑料阻燃管摆在地上,每二十根扎一捆,包装上有蓝字的,有红字的。蓝字的标“杰彩”,其不堪一捏;红字是“凯丰”,比前者牢得多。它们如同女人,一个是假面的老太婆,一个是正牌的小姑娘。大江仔细地翻,发现老太婆占绝大部分,小姑娘——红颜的“凯丰”只占四捆。中江再次翻阅报价明细单,只见线管一栏,美家赫然承诺“全用凯丰牌”。至此,徐大江终于彻底醒来,他掏了李逵的钱,到手却是李鬼。
七拐八弯的欺诈,琐琐屑屑的一地鸡毛,如此考验你的脑力。徐大江气得像电工烧开水的电插子,水花四溅地责问影总。老影死猪不怕开水烫,背倚墙根埋头几乎打起了呼噜。老影,他真像一个影子。
未来的邻居们开始嚷嚷,这是什么骗子公司呀!和大江兄弟一样,都刚拿到新房钥匙,考察装修,大家其实都是美家潜在客户。
局面急转直下,老影睁开睡眼跑出去打电话,用一带而过的苏北腔。徐大江听见影总嘟哝道:顶不住了,顶不住了!在崩溃中告急,影总像一只吃不住水压的劣质开关。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时另一位再度出招,师傅脚尖不经意地踩了下开关盒,发出放屁般地闷嗤。徐中江拈起一只丢下,自由落体触地开花……
邻居大伙儿摇头离去:
捣糨糊!捣糨糊!
4
“捣糨糊”新词儿杨喜也用得熟络。
杨喜拎着老板包赶到,穿着大红夹克衫,看得见折缝的西装裤子,皮带轮头像金色腰线,标准的外墙打扮。半光的小脑袋,一额头的汗水,他掏出手帕搌搌,拿眼前看一看,仿佛鉴定水泥的成色。材料当前,有赃俱获,杨喜蹲下翻了翻,把薄嘴唇儿撮一撮,连声说:误会呀误会呀。且不解如何“误会”,但见一个劲地给众人发香烟,发奖一样。连连认错,拍徐大江肩膀,三说两说之间,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全是误会嘛,杨喜拎拎那线管,狠狠摔到地上:都是发货的小狗×弄错的。我们报的是凯丰,他奶奶的发的杰彩;我们要的是金德,他们发的是路同……随车带来一个小伙,杨喜点菜般地点着骂:哪,就是这个小狗×,供应商的发货人,他奶奶的把货给发错了。杨喜拧螺丝一般训那小狗×:盲人翻小鸡,你奶奶的裤裆里瞎搞!耽误多大事呀,坏了我们美家的名誉!哼,回头找你们老板算总账!好的呀好的呀!
回转身来,杨喜黑脸变笑脸,给大江中江赔不是:二位徐总对不起,对不起啦!磕头如捣蒜,说好的呀好的呀。随车捎来正路货品,罚那倒霉蛋小狗×搬了上来。杨喜庄严承诺:美家严格按单施工,保质保量,假一罚十。徐大江感到一肚子怒气,被阻燃了,颜色火爆的电线被套上了白色阻燃管。两位电工开始复工了,杨喜带徐大江走近视察。拉力器般的弹簧工具伸入线管,小李手握两端咬咬牙一别,小伙有力的肱二头肌,使线管弯成了听话的角度。哪,徐总您瞧瞧,杨喜“展示”小李给徐大江,我们安排给您的都是高级师傅啊!小李听见了,扭头笑了笑,牙白得像瓷砖。
捣糨糊,杨喜上前亲热地拍拍小李肩膀,哪,就算我想捣糨糊,我们师傅也不会同意,是不是呀?
那位师傅手上忙着活儿,也被逗得乐了,并做个鬼脸。
事后徐大江请教张师傅何谓捣糨糊。捣糨糊说白了就是偷工和减料。张师傅说,以减料为例,4分线管单上报价每米2.2元,而进价只有0.65元,你算算吧,你一套房子下来,至少小千把米,那是什么概念!张师傅认为:凡开装潢公司的,无不“捣糨糊”,不捣糨糊他们哪来高利润?不捣糨糊他们哪来的钱壮大公司养小蜜?张师傅说,别看装潢老板们一个个人五人六,他们“装”得外墙一样光洁,驴子屙屎外面光,内中是把老粗糠。粪桶改水桶,改不掉臭气。一张板子,一段木料,一截管子,一根钉子,一点一滴地作假,他们就像胆小的偷油鼠。
是那天在小区大门口,张师傅和一大群民工被拦住,保安们无非索钱。看见徐大江,张师傅忙喊老东家老东家。徐大江给他办出入证,才知这一位电工姓张,身份证上的名字为“张春利”。纳闷得很,玻璃门上为何写作“张春丽”呢?是写字的人开玩笑?要么确有一位春天般美“丽”的女孩子……
5
瓦工老杨进场时,电工前期活儿已近收尾。小李是歇手不歇脚的孙猴儿,他有时跳去帮老杨吊吊线,眯只小眼儿练打枪似的;有时还拎起瓦刀装模作样地砌墙。老杨说他:呵呵你也会呀。小李说:我什么不会呀。他像个吊儿郎当的兼职施工员。这施工员常常帽底无人,他让张师傅一个人闷头干,一柱顶二梁后者倒没啥怨言。小李算准时间在午饭时出没,用塑料袋拎来两份盒饭,外加紫菜汤,茶叶状的作料,浇点开水冲冲就成了汤。两人狼吞虎咽地分享起来。
你个死样子!哈,昨天,昨天,你又摘那东西了。张师傅扒着饭团,看看小李,带着不无坏的笑。
谁摘了?你看见谁摘了?你莫瞎说叨好不好?小李说。
噢,明明瞧见的,你还赖!张师傅暂停咀嚼,进一步指出时间地点。昨傍晚小六点的样子,菜场厕所旁的方形机子上,你把两个硬币吧嗒往里一扔,小红灯马上一亮一亮。一会儿,噗地一下,屙下个玩意儿,你双手捧了,就像接一颗喜糖……你把它揣进小荷包里,是电工夹克衫右臂肘上的工具小荷包……哼,小狗日你红了脸低了头转身就跑,别以为我没看见!
你,你,饭都塞不住嘴巴……
施工手册规定:4分线管至多只能穿护三根2.5以下电线。卧室,因一组线路试电不畅,需返工重布。小李偷懒,就着原设的4分线管,将电线五股扭作一团,扭麻糖,猪肠装糯米,硬塞。这根4分管不堪其苦,被撑得要爆炸了。限乘三人,偏硬挤七个,典型的超载。徐大江看出小李是蛮干,但尽量忍着不作声,说多了怕师傅嫌烦,他用梅花起子般的眼神盯着施工者作为,希望他别这样干下去。然而小李不把老东家放眼里。
老东家毕竟是个外行,怎样糊弄你都行,他是不是这样想呢?徐大江忍得喉头冒泡泡,实在憋不住,就走过去对小李说道:哎,这么多挤成一团,能行吗?小李叼着烟,眯着小眼睛,一副无所谓样子:没事儿的!电线嘛,穿得进去就行。说是这样说,问题是针眼穿草绳,削尖了脑袋过不去。线管不听话,小李生起气来,干脆啪啪折成几截,来个截肢严惩。他还将其踩脚下,跺了几脚。打狗看主人,徐大江觉得,小李踩踏的不是电线管,不放在眼里,他踩踏的是老东家。仍穿不过,小李便将电线缠绕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咬牙拉拽,导线包皮被扯脱露芯了。徐大江又上前制止了几次,小李哪肯买账,扯拽着导线,较量着管身,他甚至打起了口哨。
拿孙猴没法子,徐大江只好给师傅告状。卢师傅是电工头儿。美家杨喜当大包头,卢在杨喜下面当小包头,五六个人,三四条枪,用卢师傅话说:大老板下颏儿下拈饭粒儿吃。美家这类公司,玩的都是“空手捉鸟”,杨喜只需租个门脸儿,配几台电脑,聘几个肄业大学生所谓设计师,连半个干活的工人都不用养,今天接着活儿,明天立马转包给卢师傅这类进城民工。
徐大江向卢师傅投诉,尽量陈述得幽默些,“卢老板,我看那电线被扯破皮啦……处男小伙被破了身……”诉说小李违规施工,徐大江磊落地当着面直播。小李脸色乌青如被电击,电击的犟牛,犟犟着脑袋,把香烟抽得像烟幕弹。哼!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线管使劲往地上一摔,甩腿走了。
6
为挤出一间房,设计时,徐大江让杨喜将餐厅改作小客卧,小客卧电路得重新布设。
下午徐大江检查发现,主卧的线管已整改完毕,4分管按要求换了6分管,导线也都穿好了,看上去服服帖帖。嗯,小李还算不错,年轻人嘛难免有点气卵泡,争执归争执,事情归事情。徐大江想,作为东家做法是不是有点过,何必跟人家小青年过不去呢?给师傅打了报告,小李会不会被刮鼻子?徐大江一边查看,一边检讨着。在瓦工老杨新砌隔的小卧室里,看见墙角开关暗盒已抹平了,电工是拿纯水泥直接填埋的,水泥不加沙子,就好比做豆腐不点卤,偷懒。墙砖上居然没洒水,水泥已“烧”得泛白。水泥水泥,徐大江懂得,没水滋养它就是灰。便找来一只茶缸,舀了水准备养护,这时,吃惊地发现电线是裸露的,没套护线管。埋墙体的导线不穿护管,与着裙的女子不着底裤,情形一个样。此处是改造线路,中必有结头,那就等于没穿底裤又逢“假期”了。危险加危险,一旦短路那将是一场灾祸无疑。
一点点铲去水泥,阴谋昭然若揭。徐大江瞪眼瞧着,简直要被气死。赤身裸体的电线,仅在结头处裹了点胶布,象征性的,不来点遮羞布似乎不好意思。根本就没“遮”严,看得见金黄的铜芯。一旦通上电,这铜芯就是蛇芯子了,徐大江仿佛听见金黄的蛇芯子在得意,它翘着头说:来呀,看我不电你一家伙!杰作制造者欲盖弥彰,还将一只电工破手套捂在了电线结头上,挑衅似的生怕不被发现……
徐大江气得头晕,房子还没入住呢,先入住定时炸弹了。定定神,强压怒火请瓦工杨师傅来瞧看,矮矮的老杨伸着扁扁的脑袋,当真看见了被掩埋的裸体电线。老杨惊得电扇般地直摇头,嘴发出“啊啊”声。徐大江说:杨师傅你看见了吧,据你看这是什么行为呢?仿佛怕裸电线放出电火花,老杨后退两步,自卫摇晃着手上的瓦刀:不好说,啊啊,这都不好说了……嘟喃道:像是,故意作害的。
故意作害,连孬子都看得出!徐大江用发抖的手指拨打手机,给杨喜一通陈述。然后发问道:美家究竟是为赚钱,还是存心制造事端?杨喜慢吞吞地:有这种事?有这事啊……好的呀好的呀。他似乎不信。徐大江声称已拍照了证据,将可能捅向媒体。美家正申报市十佳装修企业,市电视台每晚滚播其“优惠喜讯”。杨喜这才着了急,骂电工小狗×,屁眼沟夹手帕,作(撮)死了呀!好的呀好的呀。额冒虚汗,如下阵雨,他掏手帕搌着。徐大江仿佛看见杨喜揩汗。
片刻瓦工老杨小灵通叫起来,应是杨喜打来的,老杨用方言交流什么,徐大江听不太清,隐约辨出老杨嗯嗯着的内容是:嗯,真这样的呀,没包皮,我也很吃惊的呀……
老杨捧火般捧着小灵通,捧给徐大江,来不及放上耳朵,杨喜道歉像电流一样直冲了:徐老总,请您消消气,请您消消气,好的呀好的呀……救电如救火,杨喜表示立赴现场处理。
7
因张春利返乡秋收去了,是卢师傅亲自来擦屁股的。
杨喜扯着卢一同赶到,现场昭彰,人物证俱在,杨喜把卢骂了个通体来电。啊,你小狗×徒弟存心惹事嘛!他奶奶的,吃不了你兜着走啊!杨喜揩着额汗,哼,坏我们美家名誉,老子不会跟你客气的!卢师傅个高,瘦得像根4分线管,他虚心得线管样弯腰挨训。到后了,把两脚比得齐齐,给徐大江鞠了一躬,标准的九十度,跟正版弯头一样规范。卢师傅拱手道:教徒不严,请老东家多多担待!大江忙拉住他,说不必不必。卢师傅手艺老到利索,重套护管,规范布线,结头处使用双护……
徐大江火气消了,还请他吃了饭。
把盏间卢师傅谈道,小李算不上关门弟子。去年小李跟他干过一段,嫌脏嫌累便一人“飞”到上海,混了半年,收获是:借盘缠回老家。因是本村人,卢师傅说,今年小李父母多方拜求并做了诸多保证,保证不再乱飞,保证不再耍滑,保证尊重师傅……这样,他才肯勉强收下这个复徒。乡里乡亲的,我哪好意思呢。卢师傅说。
小李失踪了,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徐大江陪着卢师傅,大街小巷到处去找。
“故意作害”埋了地雷,小李一定惶恐不安。当晚近半夜小李回到住地,脚步轻得像小猫,悄悄地揭被子要往铺里钻,岂知卢师傅早就等着他。卢师傅说,他当时狠狠地刮了小李一顿,还差点赏了一巴掌。你晓得你在干吗吗?啊,你又不是工兵,你埋定时炸弹干吗?死东西,你这是砸饭碗,砸我们的饭碗你知道吗?
接下来,责问徒弟近来为何丢魂失魄,心不在焉像根管子人。管子人小李当个锯嘴葫芦,低着头任师傅刮,左手绞衣角,绞紧了放,放了绞。小李是个左撇子。卢师傅最后直达要害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别以为我们不晓得!卢师傅直打徒弟的七寸:真就闹不懂了,一个天天把身子脱给人看的女伢儿,好意思美啊丽啊?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白天黑夜念念不忘!
工棚屋子又矮又小,通铺上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电工。他们白天给人家装水晶灯,自点的是泛红光的裸体白炽灯。白炽灯的灯光倒也暖暖的,同伴呼噜打得暖暖地响。小李半边屁股着铺沿。瘦长的脸儿红彤彤。他把头埋下去,深埋下去。
8
那家歌舞厅在二楼。
楼梯铺了脏兮兮的红地毯,门头彩灯闪烁着,似诡秘的萤火虫,保安的脸比保安服还灰。票呢?厉问,并努努吧台。卢师傅拉着徐大江回身买了票。收了钱,老板娘递上两只杯子,边喝茶边赏姑娘,哈。徐娘半老,笑出一嘴勾引的黄牙。
拉开厚重的帘子,然后是一道弹簧门,接着一道木门,漆黑一点墨,仿佛走进了地下材料库。乐声轰鸣,震耳欲聋,像破旧的配电箱被擂响。黑咕隆咚中,徐大江被一女子拉住胳膊,廉价的脂粉香直往脸上扑。大哥往这边来,往这边来嘛!正要被俘虏而去,卢师傅过来抢了一把,拽着径直往里间走。执着的女子,浑身带香地杀个回马枪:大哥,那边只是脱,有么意思呀?她把脂粉香吹进徐大江耳朵:我们这边随便摸,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大哥这边来嘛!卢师傅愤愤推了一把,才好容易摆脱了,香气淡去时,徐大江听女子赠了一句脏话。
一直往前是艳舞厅,卢师傅介绍,往左拐就是包厢了,两位老板娘合租的二层楼,互相撬包呢。你们常来这儿吗?徐大江问卢师傅。哪里呀,有时发工资大家豪兴了,出来找一回乐子,卢师傅说。过道里看不见脸,大江觉得卢不好意思。
艳舞厅里光线暗淡,比地面高尺许的舞台,被黑黑的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灯光亮了灭,灭了亮,仿佛电路在不断地跳闸。一二三四五,数数有五位女孩在台上,跟着节拍,扭动摇摆,时不时地展露着。她们统一穿着白色男式衬衣,加长的下摆至臀部以下,下罩一条粉色的纱裙,那纱裙看上去比蝉翅还薄,简直是透明的。着这种衣装在台上翻跟头,女孩哪有不露的?正着翻一个,侧着翻一个,像被电风扇吹动的书页一样。偏有推波助澜的,是DJ在背景音乐里发出撺掇,号令之下的女孩身体半开半放,衬衣前襟只系了一粒扣子,内中连个胸罩也舍不得穿,呵,居然穷到了这个地步。乳房们得空就往外跑,一对一对的,声东击西地,两个淘气的家伙,女孩忙用手掩,掩啊掩不过来,于是轻轻地叹息,无奈而微笑。仿佛听见她们说它们:淘气,真是淘气呢。她们翻跟头时,衫衣顺着腰肢倒滑向颈项,途中被两轮圆月阻住了,挂住了,淘气,真是淘气……运动中的纱裙,一个劲地直往大腿根那儿回归,仿佛和衬衫比赛似的,美丽的纱裙是告密者,它透露女孩穿不起底裤的秘密……
才看罢开场前的“前戏”,徐大江觉得已喘不过气来了。
卢师傅和徐大江,一边在黑暗里寻人,一边偷眼贪恋这迷人春光。他们都是俗人,如此开放的艳舞,置身其中总不能自拔。卢师傅讲,小李更加不能自拔,这家伙是迷上这里了。一家别墅工程结尾,每人都拿到一笔可观的工钱,把盏聚会后,是那位张师傅吧,提议说去看艳舞啊,花二十块钱看姑娘脱衣,比偷电还划得来啊!大家发出欢声响应。
八股麻绳扫地拖,
肩儿出血心儿欢。
苦处搞钱乐处用,
那个快活真快活。
搞钱为什么?搞钱为哪般?搞钱为姑娘。看姑娘去哟!张春利师傅放肆地带头高唱道。
9
卢师傅告诉徐大江,当时小张姑娘就在小李面前,小李定定的眼神,像一根持续放电的线头,扎着她扎着她,她却并不害羞。小张对小李说:小弟弟,你看够姐了吗?给姐一支烟,可好?小李的脸通红,低下了脑袋,哪敢答话呀。小张又发话了:哟,小弟弟看都看了,还晓得怕羞呀。小张有些哆嗦,她的胳膊冻得发紫,灯光下可见肌肤起了小疙瘩。一老头殷勤地递烟给她,小张不接,她坐在舞台地板上,随节拍摇晃着腿,只看着小李。老头再度伸头,小张把自己夹紧了,闭门谢客:去你的!老头讨个没趣,兀自舔舔嘴唇,冬眠的老熊自舐手掌。在大家的怂恿下,小李给小张递了烟,虔诚地为她点火,双手捧着,献给小张,然而觳觫着,一下没点着,又点一下。她吸了一口烟,暖暖地,冲小李微微一笑,却收住了腿。夜合欢闭上了,小李若有所失,大着胆子问道:姐,你可暖些了?乐声震耳,小李的问候姑娘也许没听见。她站起了身子,开始新一轮舞蹈。
是在那高难动作里失的手。
DJ的撺掇掺和着重金属:东方不亮西方亮,道是无情却有情。硬功柔功童子功,花精妖精玫瑰精。敬请看玫瑰功夫!乐声强劲,咚咚咚咚,渔阳颦鼓动地来。姑娘们上场,先是一连串的空心跟头,接着是一串侧身翻,这算是热身吧。又一个空心跟头后,女孩以四肢撑地,身体弯成拱桥状,一座柔软的肉体赵州桥。又像一个“H”,圆圆的肚脐眼儿为之添色。另一女孩甩一个空心跟头,以两手着地拿大顶,不偏不倚地,她倒立的双脚准确搭在“H”的一横之下——前一个女孩的大腿上,依次是第三位女孩,第四位女孩,倒立的人体多米诺就这样支起来了,女孩们的上衣自动地褪去了,女孩们的特大号短裤,让所有秘密一览无余。小张是这副多米诺的“H”,垫底的“H”,她忽然支持不住了,两只胳膊开始颤抖,然后她倒在了地上,是寒冷推翻了多米诺,姑娘们全压在小张身上。幸好,问题不大,她坚持着爬了起来,还来了一个侧身翻,展双臂结束动作,红着脸向看客致意,如一位遭电击落马而坚持做完动作的运动员。小李绕过一排椅子,走近小张,定定地瞅着她,他仿佛看见她嘴角的血。
接下来的“人体鞍马”,小张再度失手。鞍马是从“马背”上跳过去,这里以人体为马。一位姑娘立在舞台上,垂下脑袋和肩膀,以手抱首当马,同伴手按其肩飞过去,轻盈落地,打个剪刀手,表示胜利,嗨的一声,倒也有惊无险。轮到小张跳马时,“人马”姑娘猛地摇晃了一下,站不稳,起跳后的小张收不住,叭的一声摔在地上……小李看见她的特大号裤头撕裂成五瓣,恰如廉价的“杰彩”4分线管。
要说小李可真够痴情的。你知道吗?我们的小李从此爱上了那位小张姑娘。卢师傅说,第二天小李到我这里支钱,我问他支钱干吗,他笑笑地望着我就是不说。我以为小李又去看艳舞了,但我没想到他去买了跌打损伤药,另还买了一件军大衣。小张摔得并不太重,只是走路脚头有点崴。姐妹们照顾她,只让她唱歌不让她跳舞。她穿着少少的霓裳,一首《潮湿的心》被她婉转的歌喉,演绎得凄凉而百转千回。
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睛?
看不清你远去的背影,
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
握不住你从前的温馨。
……
谁能用爱烘干我这颗潮湿的心,
给我一声问候一点温情?
谁能用心感受我这份滴水的痴情,
给我一片晴空一声叮咛?
一句句,一声声,小李听得入迷,这潮湿的心,这滴水的痴情,这温情,这叮咛,简直就是为自己而歌。小李感动得眼睛红红的。歌声暂歇,他跑到后台将军大衣递到小张手里,又奉上那一袋药品,别扭而亲切地喊一声姐,扭头就跑。小张将大衣抱在怀里,痴痴的,傻傻的,在姐妹们的怂恿下,她把它披在了肩上。军大衣很暖和,姑娘流泪了。
10
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小李,莫非他不在这里?卢师傅让徐大江别急,他说,小张在,小李就一定在。一会儿,徐大江听见DJ喊道:巴黎的美服,意大利的时装,人是衣服马是鞍,天下的女人爱红装。下一个节目,衣袂缤纷,玉体迷人!踩着乐声的鼓点,咯噔咯噔,咯咯噔,盛装的模特儿向人们走来,摩登的马靴,高贵的丝绒,高开衩的旗袍秀出中国女人的绰约风姿。此时此刻,身着高贵时装的女人,婷婷走出曼妙猫步,款款摇摆杨柳腰肢,自台尾走到台前,从台东飘到台西,立住,以手叉腰,以柔腕托香腮,摆一个亮相的造型。又一串猫步如飞燕掌舞,又一段蛇腰似弱柳扶风,她那眼神是孤苦的,甚而是凄清的,冰霜一般地冷、艳、傲、洁,凛凛然不可侵犯。
鸦雀无声,男人们看呆了。居然也有几位女人,端茶递水的女服务员,也为之看呆了。
徐卢二人在舞台一角找到了小李。小李这家伙,正一屁股窝坐在地上,工具包撂在一旁,身旁一只装氟利昂的小罐,圆纠纠的小铁罐儿,像个执着的小矮人。小李闷头搭脑地摆弄着闹罢工的空调机呢。天寒地冻的季节即将来临,他怕小张和她的姐妹们冻着。当空调机运转了起来,吱吱地送出了暖风,暖风吹动姑娘们的裙裾,艳舞厅里暖和了起来。小李坐到暗角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台。小李抽着烟,两只眼睛红红的,仿佛烧着了火。
我,我的身子给人家看过的,你真的不嫌弃我吗?她问小李。
姐,你的身体就像我娘的身体,你说我会嫌我娘吗?
你不让姐跳舞了,其实姐早不想跳了,可是我们靠什么养活自己?
姐,你和我一起去求我们卢师傅,我们跟着他学电工吧。姐好看又肯吃苦,我想师傅一定会收你做徒弟的!
三个月后的那天,徐大江的新居装修完毕,开始安装灯具了。杨喜指示卢师傅:徐老板的华厦,一定要装得漂漂亮亮啊。好的呀好的呀。卢师傅高高兴兴走来,在他身后小跑着两个徒弟,穿着同样的电工服,挎着同款电工工具包,肩挨着肩儿,手拉着手。徐大江当然知道他俩的名字,小伙儿名叫李高中,姑娘叫张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