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球
一
才苟在给车子加油。
加油站旁的老公路破烂得不像样了,高的山头低的河,坑洼处积水,差不多能洗澡。老公路拐个胳肢窝弯,在才苟看来,它一路走来一定是走累了,特特摆放这么一座老旧加油站,撑几间黑漆马乌的破屋,给自己和他人歇歇脚嘛。
这会儿,才苟黑黑的庄稼脸上喜滋滋的。才苟刚剃了头,尖脑袋,小眼睛,人瘦精精的,看上去像麻将里的二索。乌青的下巴颏就像他的摩托车,刮刮新地发亮。他儿子小德伢骑在后座上,小脸儿白净净的,脑袋中央的黄毛剃成桃子形,脑颈把上留一撮老鼠尾儿,小辫梢还扎了红头绳。小德伢好奇地望着老式加油机,一只胖胖的海狮卧在玻璃壳子里,海狮尖尖可爱的嘴巴上顶一个圆球,那球像橘瓣,有红有绿有黄有白,嘶啦嘶啦地转。看不清它的颜色,小德伢揉揉眼睛,还是看不清。担心它掉下来,又希望它掉下来。有个彩色皮球多好,拍拍小手,小德伢心想,拍皮球多好玩呀。
一个老几在加油站西角落里踱步。他散漫的目光撒菜籽般,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偏僻老加油站,总有一些家伙把它当作歇脚凉亭。乡下“牌痨”来这儿寻找牌友,街上小痞子“踩点”也时而有之。才苟把目光张了张那位,扯淡着问加油女工:可认得那老几呀?他是搞什么名堂的?后者眼都不抬一下,啐了一口道:切,这号来路不明的多着呢,不晓得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鸟……她手里的加油枪乱点着,街痞子吧?二流子吧?谁晓得呀!
圆球在玻璃壳里旋转,加油机咕咕响,跟猫喝汤似的。才苟偏偏头仔细打量那家伙:五短的身材,光秃秃的脑门儿,瓜白的脸上戴一副眼镜;着白背心和大裤头,脚上一双深帮球鞋,一副吊儿郎当松垮相。脑子里突然一蹦,这老几像谁呢?才苟心里说。猛然间,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不,一瞬间是认出了他。嚯,这不是得福吗?几年不见,这家伙仍跟矮水桶一号的,还是当年那副熊样。才苟感到心怦怦地跳,眨巴眨巴眼再瞧,以防认错。哼,冬瓜水桶,不是得福是谁?就算烧成灰都变不了。
得福曾是才苟的干亲家。
才苟觉得他这干亲家非什么好鸟,早些年靠一张水嘴跑码头,到外面推销肥猪药,倒人五人六过一阵子。那时节庄稼汉流行跑江湖,才苟厮跟着得福的屁股后面,拜求着“牵老先生衣拐”,恭敬地请到家里来,小菜小酒小恩小惠。一张大嘴吃四方,得福打着“我操我操”出口腔说:“好看莫过美人须,好吃莫过小笋鸡。”当年春上才破壳,养到秋天,公鸡的小红冠子才冒出笋尖,想开口叫又叫不成调子的,将要变腔的鸡少年,这里人叫作“小笋鸡”。才苟的老婆会养小笋鸡,才苟让老婆捉了杀了,把得福老先生请上门。酱油辣椒烧得辣呵呵的,得福抿着小酒拽鸡胯子,那醉乎乎的近视眼美得只剩一线天,却瞄着才苟老婆的美人须,要“弟妹陪着喝盅酒啊”。老婆的唇上长了一层毫毛,茸茸的,才苟一直要她刮去,却从得福口中得知,那叫美人须。还记得老婆当时介意地瞅瞅自己,对得福摆手说“不会喝酒”。才苟端杯陪着得福,拍拍老婆的肩,却怂恿着道:就喝一盅儿,噢,得福老先生,又不是外人嘛。
亲戚礼往礼,邻上嘴换嘴,他们两家之间一来二去走动,后来才苟有了儿子了,就认了得福做干大大。
这会儿,才苟眼见儿的干大大朝这边晃悠,背心沟里突然一阵阵冒汗,他把身子往加油机背后躲了躲,瞄着得福的背心裤头子,小黄眼珠转得像梭子。事不宜迟,当机立断,逃。才苟慌忙拎起小德伢,不容儿子作怪,拎着伢像拎一只布袋,两脚颠颠着小跑,扔进了厕所里,蛮捺着伢,厉声命令道:蹲着啊,屙屎!老加油站的破厕所,脏得没地方下脚,才苟闭住七窍,仍然感到屎尿烂酒糟一样熏鼻子。被强行褪下裤子,小德伢蹲到蹲位上,仰头说:大,我没屎,屙不下来。才苟瞪了伢一眼:屙不下来,你也得给我蹲着!捂鼻跳出厕所,听见小德伢在身后喊:大,我要球……
球?你娘的㞗!才苟骂着。站定,大大地吸一口空气。
二
嗨,你的新车子加不加?加油女工在问。
加的,加的!才苟慌慌地,把一对小眼睛四下里瞄。
得福那家伙晃到老公路上去了,他有时蹲下去捡一颗石头子儿,拿在手里研究着然后扔出老远;一会儿呢又站在路旁的树下发呆,还闭起一只眼匠人般地吊线,也像打猎的练习瞄准。无所事事的家伙,常有的举动。
女工开始给摩托加油,她直夸才苟有本事:乖乖,置这么大个黑家伙,抵得上好几条耕牛啊!哪里,哪里哦。虚虚地推辞着,才苟心头美滋滋的,却又修饰说,是驮债买的……正脸色黄黄的,一回头惊得够呛,不知何时,得福已然走近了,那双高帮球鞋越来越近,才苟睨见一对毛腿杆子,鞋里的白袜子。说不出来地紧张,才苟本能地握住车把。得福悠悠地晃过来,才苟感到后腰给人拿皮锤子顽皮捣蛋地捅了一下,身后那人乐呵呵地道:哎呀,这不是我们亲家佬的吗?得福说,我操,几年不见可把我想死啦!
得福还是当年的出口腔,我操我操的,听起来有点亲切也有点不舒服。
躲不过去了,才苟少不得转过身来相认,讪讪地,怔怔地,他觉得身子有点儿抖。客气着和得福招呼:哦哟,今朝起什么风啊!是得福噢,几时家来的呀?
得福称家来才不几天。他左看右看才苟的摩托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拍拍那硬扎扎的真皮后座,喜着道:哟,新办的吧?我操,置这么大的业子,亲家佬你是发了财了吗?
才苟瑟瑟着,抖抖呵呵的,心里鼓着气:么事要抖呢,难不成老子怕他?嘴上应付道:嚯,还发了财了呢!七眼八眼凑钱买的,这不是没法子么,老公路烂得连三轮车都没法蹦了。小德伢子要上学念书了,不买不照嘛……要接要送的……
看着这串话溜出嘴巴的,好似一条麻脊背的狡猾的泥鳅,才苟后悔得直想打嘴巴。死不了往地雷上踩,干吗要提小德伢呢?在得福面前提儿子,不是把小鸡往黄鼠狼口里送吗?
得福当年风风光光跑江湖,传和外头女人七搭八搭,一家来就和女人吵嘴,吵来吵去豆腐渣贴对联两不沾,最后不得不离婚。得福被净身出户,顷刻间成了一条穷光棍。这家伙也不和女人争家产,整个小赌庄都说他是个孬子(傻子)。这孬子没了家就可怜了,悽悽惶惶的,时常见他在老公路上乱窜,一条没了窝的狗,似寻找丢失的骨头似的。有时也拎点东西往才苟家晃悠,借口看望干儿小德伢。说不清的因由,他是那样地喜欢干儿,抱在怀里亲不够,说:“儿就像一个蛋,直想一口吞下去。”之前,有人造谣说“干儿也是湿(实)儿”,才苟听了气得跳脚。小德伢儿生得白,偷偷地审视,觉得还真有点像……关上门,把老婆捶得乱叫,老婆骂才苟“疑心生暗鬼”,被逼得要寻死。
得福仍然上门,才苟夫妇起先还搭理他,少不得留他吃顿蹭饭,后来那江湖买卖肥猪药也卖不下去了,才苟向老婆宣布“再不用闻得福的马屁啦”。从此,不买他的账,远远见得福晃过来了,藏起儿子小德伢,坚壁不理。
小德伢?我们小德伢?得福听见干儿的名字,兴奋得眉毛都拉长了。得福说:小德伢都要上学了?我操,这么快,伢儿长高了吧长壮了吧?好些年没见,无时不想我的干儿呢。有一回呀,伢坐到我的腿子上,小脸儿贴我脸腮,亲亲地喊我干大干大,醒了才晓得是个梦……
得福与前妻没生伢儿,他跟小德伢亲,那是连皮带骨子的亲,连名字都是他给起的。“伢要我的头,我都给。”才苟记得得福这么说过。
得福问:亲家佬的,小德伢这会儿在哪块呀?
嚯,小德伢呀,他,他……才苟极不自然地编着:小德伢,这死伢儿这两天不在家,跟我老婆,跟他的娘上外婆家去了,哦,我老婆和我儿子,娘儿俩去外婆家都有好几天了……
我老婆,我儿子。才苟强调着。
得福显得有些失落。他把目光望回老公路,低低地道:我操,这么不赶巧呀,我本来想去看看干儿的,顺便呢也看看亲家和亲家母。
才苟说:哟,那可是,接都怕接不到……
心里想:算了吧!光蛋大爷你还是别添乱吧。想当年你在老子家里翘手架脚吃喝,抿着糯米酒拽小笋鸡的胯子,把筷头子都吃尖了。三杯烧尿下了肚,哼,你那双贼鸡米眼先往我老婆嘴唇上溜,然后又蛇一样地蹿胸口那儿,我老婆她的胸高高的……你当老子是傻子呀!当然你也付出了不少,每回都不空着手,小德伢的玩具和衣裳都是你贡献的。哦,你还送过小德伢鸡蛋壳球儿,那么小的小黄球,老子一踩就踩破了。搞得小德伢整天缠着我要球,球,他娘的㞗!那时节你孬子哥有钱,不花白不花么!哼,当年巴结你屁眼做门臼;现在呢,现在老子不求乞你个卵!近二年关于你的谣言也多,孬子得福啊,有人说你犯法坐大牢了,有人说你亏血本跳河自杀了……当然了,也听讲得福你发大财红得半边天的。唉,鸡毛满天飞,十里路上无真信,老子吃不准。不过照我看嘛你不像发了,不讲别的,就这一身松松垮垮相,孬子哥你又能出息到哪里?
犹记得五年前,得福最后一次上门,眼泡青青红红的,要哭哭不出的样子。不种田不种地,买卖又做不成,他已落魄无路可走了。女人扯闪似的跟了人,传言这女人早就跟旁人搭上了。得福这孬子货,牛被人牵走了才梦醒。得福表示要到南方去闯世界,对才苟夫妇发誓说:不混个人模狗样不是人。开口借钱,借一千块。才苟把头摇成拨浪鼓,一口回绝。没钱,才苟摊摊手说,刮痧都没钞坯子了。记得当时,得福瓷在门槛边站又不是坐又不是,他衣裳显见几天没洗了,一脸的忧愁赛苦瓜,才苟看来他就是一个乞丐。老婆毕竟心慈,她一直心慈,也许,恐怕心还有些向着他?见事不谐,老婆迟疑地捏出了一张票子。得福接了钱,弯腰谢了一下,转身就走,才苟还记得,得福的背影有点驼。也还记得,为此,没少给老婆皮锤子吃。
三
老公路弯弯曲曲,如蛇虫溜屁眼,不时有车辆颠簸而过,司机们挑拣着路面,一路骂骂咧咧着。加油站周遭是一片松树窠,初夏时节树木绿茵茵的,像围了一道绿栅栏。两个男人在栅栏里干站着,局面很有些尴尬。得福时而把目光望向公路,一时没有告辞的意思。厕所在加油站东角落,才苟不敢回头,一直牵挂着那里,在暗处被一根线拉着。
得福说:我操,老公路还不如原先的样子了。
才苟说:还不如原来的样子了呀?瞧,连个三轮车都没法蹦了!唉,路不如原先,人嘛,还是不是原先的样子呢?
得福听不出弦外音,憨憨地说:我操,这样啊!
他没有告辞的意思,空气很板结。
才苟习惯性地摸香烟,心头寻思:作为从外头家来的客,闲白扯了半天了,他连一根烟把儿也不散,足见光蛋得可以。嚯,算了吧,你不散烟给我,我散一根给你,吃我一根烟,滚你一路烟吧!
他左手伸进上衣口袋,准备掏那包软装玉溪,玉溪常用来恭敬校干村干的。这几年才苟一边种地,一边在村小学旁开了个小店,得村里学里的肥水,小日子过得茶壶酒壶马马虎虎。左手打算掏那玉溪,脑子里一闪念觉得不能露富。右手的五指迅即出兵,仿佛和左手比赛,敏捷地从裤荷包里摸出了红梅,它们拈出一根要恭敬地递出,却又得了一令,直接把整盒递过去。把香烟往出簸,抽签一样地簸,让接受者自己伸手,像讨饭的那样。落魄时的得福,才苟敬他一根烟,一高兴他就能掳去一包,美其名曰“我操,一锅端嘛”。今朝他若一锅端怎么办?才苟想好了,嚯,大不了半包红梅。
有些意外,得福轻轻地摆摆手,表示已经戒烟了。才苟怪怪地笑了笑,思忖道:哼,你原来是个大烟筒子,一天两三包都挡不住。腰里无钱自戒赌么,可想而知,这家伙当然是困到地步了。
得福说:亲家佬的,我操,你不递烟我还想不起来呢,我这倒有一盒,你拿去吃吧。说着他拿出一包烟,硬盒子的,才开了封的,递给了才苟。才苟倾头一看是中华,金色的大柱子,红灿灿的烟盒子,简直烫眼睛珠子。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苟诚惶诚恐地接了,不由自主地哈了一下腰。肚里有个声音说:海水不可斗量,有些事情讲不来。得福这只鸟打小就翻皮剥卵,他也算个有本事的人。人家怎么说他的?人家说他两手捺缸沿——是个混将(闻酱)。莫非,莫非这混将真的大发了,也不可知?!也不可知哦!这年头人要发财也易,就像我自己,那些年什么泥巴角色,这不,才几载工夫呀,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吗?
才苟接了中华烟,春天早已过去了,他脸上说开就开了一朵花;好像又剃了一回头,脸上刮去了一层黑皮;要是再注意看,他嘴角一根未刮净的小胡须,在活活地一翘一翘,一条漏网之鱼,仿佛在快乐地思考。才苟开着笑脸问得福:我说,我们亲家佬的呀,莫不是我们亲家佬的发洋财了吧?嚯,要我估猜么,伢的干大,您一定是在外头发了!吃这么好的烟,一般的人有几个能吃得起!
拐弯抹角着,才苟投石问路。
得福笑了笑说:发了?我操,亲家佬的,你看我这样儿像吗?又道,什么发不发的,混时混日子啵。得福告诉才苟,中华是朋友买的,他觉得像是假烟,所以不好意思散给老乡。得福让才苟吃吃看,看是不是假的。得福娓娓地说着,脸上有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听锣听音,才苟忽然僵住了笑,嘴角的漏网之鱼,黯然地扭动。他把那香烟抽出来看了看,又拿鼻子边闻了闻,鉴不出个所以然。就又拿眼睛重新打量得福,白背心露膀子,下身短裤头,深帮球鞋像捂蛆,散一包半真半假的纸烟,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雾茫茫的……进门休问荣枯事,察看容颜便得知。不像,一切的一切,怎么看也不像,拎起来看也不像发洋财的大老板。发财的老板才苟见着多了,庄南头的松黑,在外头混发了衣锦还乡,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那头毛梳得跟狗舔了似的,脖上挂条粗大的金箍,简直有半斤重,指上豁亮的戒指,把人眼都晃瞎了。拎着大包小包的,整个小赌庄男女,跟屁股后头前呼后拥,嚯,那才是发了的财墩子呢!
算了吧!别在我面前装了吧,把老子当什么人,张嘴都能看见咽喉的——你孬子得福打什么肿脸,充什么胖子?这样思谋着,中华带来的春天落幕了,一念成秋,才苟脸上缤纷的花儿零落成泥。
二人又扯淡了几句,话不投机,得福往那边逛去了。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老是瞄着老公路,是不是在那儿丢了钱?才苟想。巴不得他走快点,死远点儿,才苟的心,一刻也放不下厕所里的小德伢。
瞅准了空儿,才苟一溜小跑钻进厕所里,其样子像个小偷。厕所里气味简直蒸人,见小德伢屁股朝外,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伢仍蹲在蹲位上,一边赶苍蝇,一边捻玩地上小蚂蚁。小德伢抬头见老子来了,说:大,我没屎!我腿杆子蹲得酸,像吃了酸杏子。伢的声音有些打战。驱赶那绿头的苍蝇,才苟朝伢的小屁股上打一巴掌,喝责道:杏子!酸你娘个㞗!再忍会儿!
才苟奔出厕所,耳听见小德伢颤声嚷:球,皮球……
有心把伢拎出茅坑,可又怕得福撞见,唉,刚才么事要扯谎呢,跟他胡说什么伢儿跟他娘去外婆家了?哼,难道我怕他不成?难不成他能把伢抢去?
可是,谎这个东西呀,就像开剥的洋葱,越剥越辣,把眼睛都辣瞎了,你还不得不剥下去。鬼,才苟一边吐口水,一边自语,今朝遇到鬼,出门遇到鬼,得福啊,你真是个鬼!
四
付了油钱,才苟在等着找零。鬼,那鬼又回头了。
得福走近了说:我操,差点忘了。那年问你们借过钱的,我们亲家母真是善心人,我,我一直记挂着这情谊呢。说着,得福忙忙地在身上摸,是找皮夹子?可是并没有找得着,就哦了一声,一张白脸红了一下,支支吾吾:我操,亲家佬的,真对不起了……
才苟张眼瞅着得福表演,他也不作声,且把两手拗到屁股后面,这光蛋真是个演员,心中叽咕:嘴巴甜似蜜,你得福会主动还钱,日头从东边下山了!嘴上敷衍:算了吧,得福耶,那点钱还提它做么事呀,就当我们喂……为你帮了点儿忙啰。用一种轻蔑的口气,差点就全了一句“喂了狗”。才苟抬一只手捺住鼻子眼,鼓着气让少量的鼻涕从另一鼻孔里冲出:噗!噗!
才苟噗一下,得福让一步,鞋头还是没躲过鼻涕星,这才苟,啥时有这毛病了?
再望望才苟,得福显得发躁起来,白额头上出汗,才苟瞥见细细密密一层,连眼镜片都变灰了,像上了油漆。得福急得差不多直搓手,说:我操,亲家佬的,能不能,把你摩托车借我先用一下……他提出借摩托,说一会儿就回来,表示要到某处取钱或办事,具体说什么才苟没听清。他不开这个口倒还罢,这一开口把人吓坏了,陡然的,瘦精精麻将里的二索,做了一只卷尾子蜻蜓。才苟吓得青鼻涕直往下掉,忙乱地在裤子上揩了揩,腾出手来勾腰虾子般死死抓住车把儿。赤案新的大洋牌摩托,他的大业子哪里舍得呀。下意识地,他叉开腿子横跨到车座上,螳螂般地张开两臂,把上身扑到车头上——黄雀来了,黄雀要吃螳螂。
小人书抖尽了才见刀子,绕来绕去地搞到现在,得福老家伙终于亮出底牌了。才苟心里想,我的个天哪,嘴巴甜似蜜,他是以还钱做钓饵呢!屁眼辣胡椒,老几是要骗我的新车啊。
才苟再看得福,就感到无限地恐怖了。口里说:得福耶,你记错了吧,你老人家从来就没问我们借过什么钱……说着,拧钥匙发动摩托,他甚至把那包假烟扔还给得福。好人!好大哥哥!好大老爷!光蛋的祖宗!肚里磕头唱诺着,你这么个鼻涕屎不能沾,一沾上甩都甩不掉。
得福站在原地,看上去表情诧异,这才苟,越来叫人搞不明白了。他拿手抓抓头,又抓抓头,似为没能当场还钱而抱愧。得福走近说:要不这样,亲家佬的,过天抽个空我专门去一趟,去看看我干儿小德伢,也登门拜谢一下亲家母。得福说,我操,亲家母的手艺啊,红烧那小笋鸡啊,辣椒烧得辣呵呵的,香得舔掉鼻子……
才苟且不搭腔,三十六计走为上,忙忙地打着车子,把油门拧作饿猪哼:无,无儿,无儿——油门仿佛说。然后,他把话音盖过引擎,叫喊道:得福呀,今不如昔啊,我家早不看小笋鸡了,别讲小笋鸡了,就是小鹅小鸭小老鼠儿,我们也养活不起啦!又一声无儿,才苟驾驶摩托飞一般逃离,屁股后的黑烟像一根棍子。
约莫一顿饭工夫,才苟才踅回加油站,只剩下光手人,无车一身轻。他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小德伢该不会有事吧?得福想必消失了吧?后脚擦前脚,慢慢地挪,他心心念念想挪向厕所。
见一辆小车从老公路上下来,路面不平车身摇摇却显得四平八稳,是一辆富富态态的黑轿车,车头一个银亮亮的圆箍儿,扯闪般地耀着一颗三角星。才苟认出这是一辆大奔。大奔轻轻一声爹爹,得福慢腾腾地出现了,那车一乘轿子般地靠他身边,简直像一条听话的家犬。司机走下来,毕恭毕敬地弯了一下腰,向得福报告着什么,才苟侧着耳朵收听到:……得总,各项事宜都已妥当,就等您过去签字了……
那小伙儿汇报完毕,轻轻地拉开车门,请得福上车。得福一猫身坐进去时,才苟注意到,小伙儿的一只手护住门沿,生怕他碰了头。车门关上了。妈的,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得福真发了?当上了老总了!士别三日,冬瓜搞沉了,石磙搞漂了,奇怪的年头,讲不来,一切都讲不来。
得福,我们老亲家,一贯很大方的。得福,伢的干大,出手很舍得的。他若当上老总了,给我个经理干干。嚯,岂不是裆里掏卵子,起手不难嘛!可是,可是,哪里好意思呀,哪有好脸呀,刚才对人家擤鼻涕,还差点骂他“喂了狗”,幸而幸而,拐个弯儿没出口。呵,三线留一线,一线好见面。老古话真没错。
大奔滑到老加油机边上,加油女工燕子一样地扑向它。才苟两手抱膀子,一摇一摆地出没,他拿脚在地上踢踢,脖子转得像鸡脖子,害羞地扭扭头,朝大奔望望,想引起注意,却又不时挡着脸。
嘶啦嘶啦,那只球在转,在狮嘴上欢乐地转。哎,哎,你的新车子呢?你的大业子呢?加油女工喊着才苟。看看这家伙多逮威,呵呵,你那屁驴儿到它跟前呀,魂儿都没有啰。
才苟且也不恼,拿个笑脸给她,就势放大喉咙说:唉,麻雀不跟大雁飞,麻雀怎么能跟大雁飞呢?大奔的窗是摇下的,得福一定能听得见,才苟想。
大奔喝够了,慢慢往前滑了几步。叭叭,叭叭,才苟听见喇叭响。亲家佬的,得福伸出头,一边打手机,一边招手。愣了只半秒种,才苟醒过来,冲过去,一双脚踩着弹簧般地冲过去,得福呀,亲家佬的,伢的干大呀……几乎一路叫嚷着。小伙子走下车,微笑了一下,示意才苟等会儿。得福合上手机了,才苟听见小伙对自己说:对不起,您是才苟叔叔吧?我们得总请您上车说话。
才苟下车时,手里多了一只信封,硬鼓鼓的东西,叫心头一阵阵地发热。得总这次回老家考察项目,这不,刚和县里谈妥了,改造这条老公路,万事俱妥,只等他签字了。那他怎么穿得松松垮垮?才苟的小眼睛有问号。小伙子揭了谜底,我们得总特喜欢体育,刚在县里打过一场球,偏要“原生态”地下来考察。
亲家佬的,再见。得福跟才苟握手道别。得福的一只手,被才苟的两只手团住,死也不放。得福手心软乎乎的,才苟觉得,大老板的手心,比女人的还软乎,还热乎。
再见?才苟说,等一下,得福老亲家,小德伢,您的干儿……
小德伢?我干儿在哪?得福的眼睛亮了。
光棍跌倒爬得起,好个才苟,反应起来比兔子还快。迈开瘦腿子飞一般地奔向厕所,去取小德伢。破厕所里空空荡荡,有乱七八糟的蜘蛛网,有挥之不去的屎尿味,就是没有小德伢。天啊,我的老皇天啊,小德伢到哪里去了?小德伢!小德伢!才苟连喊了三声,无人应答。儿子不见了,这可怎么好啊?他觉得头发晕了,觉得周遭的地面往上翘,加油站竖起来了,加油机嘶啦嘶啦地吼,海狮一头栽倒在地,彩色的皮球乱滚,乱滚……
才苟把厕所寻个遍,又跑到外围乱叫乱喊,仍然没有答音。他就呼天抢地了,扯起嗓子哭了起来。大家都跑过来,得福也跑过来,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才苟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双手拍打着大地:我们伢丢了哦,得福老亲家啊,您的干儿,小德伢子掉啦……
小德伢?我的干儿?小德伢怎么了……得福急切地追问,一双手抓住才苟的衣领,像要跟他打架。
我该死啊,我该死啊,我把小德伢扔……才苟哭出了原委。得福发出狼一般的嗥叫,狠狠捣了才苟一拳,跳起来冲进厕所里。一时间,大家分头寻找。
五
小德伢是在加油机旁找到的。
胖胖的海狮的尖嘴巴顶着个球,那皮球被伢取了下来,伢把它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宝贝那样把小脸贴着它,过一会儿,伢把屁股坐到球上,那皮球看上去像伢生了一个蛋。伢拿皮球当凳子。
才苟在梦中听见伢叫唤:“大,我腿杆子蹲得酸,像吃了酸杏子。”小德伢的声音颤颤的。
皮球突然爆炸,小德伢一屁股跌倒了。
才苟没好气地拎起儿子,直想甩他一大巴掌。想想还是算了。他把伢翻过来,儿子的小脸两腮都是泪,拿一条手巾给伢的脸揩了又揩,揩了又揩,奇怪,伢的泪是一股泉,揩不净。
梳梳伢脑袋上黄毛,才苟嘱咐道:儿,从小要学着嘴甜,待会儿要叫干大啊。出厕所,才苟闻了闻手巾,一股烂酒糟般的屎尿味,直熏鼻子。
才苟看见,梦中的才苟把小德伢牵到得福跟前,得福喜得见着龙似的,他蹲下身子爱怜地抚摸伢的小脑袋,又牵牵伢脑后可爱的老鼠尾儿,伢的裤褂上有股厕所气味,他仍然把伢抱在怀里,逗他,亲他。德福说:儿就像一个蛋,直想一口吞下去。小德伢瑟瑟地躲。才苟看见,他老子才苟又拉又拽着:你看你这死伢,你不是天天念着干大么?你不是困觉做梦也不忘干大吗?对了,干大还给你买过皮球呢……喏,现在你干大家来了,你叫呀,喊呀,叫大大呀!
被老子拽不过,小德伢瞅了瞅得福,红了脸叫了声“大大”,蚊子哼一般。才苟不依不饶着,他看见自己呵斥儿子:你喉咙被鬼捏着了吗?叫大一点嘛,叫,放开喉咙喊大大,喊亲大大呀!
小德伢扯嗓子叫了一声:大大,亲大大!
才苟把小德伢拎起来,塞进得福的大奔里,还蛮捺着坐到得福的膝盖上,就像那会儿蛮捺到蹲位上那样。才苟发动了摩托在前方开路。得福表示今天有事,改日再访行不行。才苟听见才苟说:多年不见了,亲家佬的呀,不,伢的干大呀,小德伢的亲大大呀,您老就当是进了刺窠,就算打破脑袋也得扰我们一顿呀。
才苟说,看在多年老亲家的面上,看在干儿小德伢的面上,看在我老婆你亲家母的面上……才苟听见才苟说,叫我的老婆,不,小德伢的娘,不,您的亲家母——叫她把小笋鸡烧得辣呵呵的,把陈年的糯米酒拿出来,叫您好好地喝一盅儿……
我操,亲家佬的,才不是讲没看小笋鸡吗?
伢的干大呀,那是跟您老开玩笑的。我们农业人家不看小笋鸡看什么?我们不但看了小笋鸡,还养了小麻鸭小白鹅。好看不过美人须,好吃不过小笋鸡。今朝,叫我们小德伢的娘,您的亲家母,好好陪您喝上一盅儿……
嘭,那皮球突然爆炸,飘到粪池里像一张豆腐皮。白的脑浆往出一冒,漂浮到粪水上,似陈年酱油缸里起了牛奶。小德伢荡得黄毛脑袋在粪坑里,估计是倒栽下去的。得福顿足捶胸,才苟看见亲家伸过老拳,把该死的才苟揍个半死。
以后的几个月里,才苟不分白天黑夜做着以上的梦,播放连续剧一般。小德伢的黄毛脑袋荡在粪水里,毛绒绒的彩色皮球。小德伢,儿,我的儿……手捧一只皮球,拍它脑袋,冲它叫儿。疯了的才苟,在加油站旁老公路上乱窜。
高的山头低的河,坑洼处能洗澡,老公路还是原先的破烂样子。
原载《荒原》和《常熟田》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