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家有王子
家有王子

木然接到叶老师电话,“你好!浮王子的家长吗?”苏北口音,大州腔,把吴王子念成浮王子。

“我是我是,”木然捧住手机诚惶诚恐,连道了两个“叶老师好!”

“好哦——你们家的王子啊,又不好喽——请你来一趟,亲自来一趟哦。”

“他妈妈不是去过才来家的吗?”木然感到腿肚要抽筋,“难道吴王子,他又……”

“他母亲来过我知道呀,作为父亲你最好亲自来一趟,我们当面谈谈。”

那边挂了,木然盯着手机直摇头。

杏仁在卫生间洗衣,“哪个打的?”急着跑出来问,“‘三阳’的?你没问可又出啥事了?”

“肯定不是好事。叶老头不讲,就叫去一趟,非得我这当爹的亲自去……”

木然一张国字脸,不宽的额头写满了愁字,一米七八的个头,他近来瘦得像根竹篙了。杏仁发现,丈夫眼角都有了纠纠的鱼尾纹。木然屋子里乱踱步,挠着头,咂咂着嘴:“这‘三阳’的一班老师,也真他妈烦人……哎,是不是打点得不够?”

杏仁忙去关了水龙头,两手仍沾着肥皂泡。“现如今的先生,听讲都得拿票子,一节课几多,一学期几多,得分分明明。”杏仁揩着手说,“唉,你说我们送两小瓶酒,人家哪放在眼里!”

杏仁秋衣袖头全都浸湿了。木然叹口气,帮她往上卷了卷。好儿子献的好礼物,杏仁从大州打包带回的——吴王子的鞋子衣裳,外褂内裤袜子分不清头脸的一堆,青春的汗味儿连同脚臭泡茶般泡了一浴缸。为学在外,君子远浆裳,吴王子快递给父母:“嗨,捎点礼物给二老。”按说不能算老,木然比妻子小一岁,杏仁也方四十出头,却都白发跟着出头了。霜染两鬓,形容枯槁,两口子对望,“二老”苦笑。

四季大州相距200多公里,一个江南,一个江北。黑色的小排量汽车,算为吴王子专办。振翅离巢,鸟儿选择江北做窝,江南人不常去瞧瞧怕他作怪。开车上路,杏仁不停地提醒:“不要打盹喔。”木然昏昏欲睡。夫妇俩经营一家小服饰店,生计惨淡,为增加收入,木然又兼了一份职,给一家公司做文员,点灯费蜡写材料,常熬夜到凌晨。

味山北路上,路过四季双语学校,木然车速放慢,放慢,望着这片山脚下绿树掩映的校区,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宝贝公子吴王子今年高考,过了二本线,照往年能上个不错的大学。时逢教改,语数外总分外,加测选修科等级,用吴王子话讲:“庙门”怕你便宜跨,老方丈们外加一栏!好个争气的王子,等级不达标,三本都没资格。

“嗨,好运中奖了!数十年一遇,赶上了‘变态’‘神经’!”败将吴王子垂首调侃。

“咱们不能光怪政策吧。”嘴上这样说,木然心里也骂。标新立异,害惨了百姓。整个大泽省落榜生十万之巨,网上骂声一片,教育厅掌门人“李变态”被迫下台,继任者知错不改,被送外号“神经”。

“那么,怪谁?”

“你说怪谁?”木然反问儿子。

解名尽处无王子,贤郎更落孙山外。一家三口开家庭会,怨张怪李,三张落榜脸。有气当没气,木然问儿子:“你怎么想的?”

吴王子小脸生得周正,两腮有“动人的痘痘”,玉树临风赶超乃父的身个儿,挺直的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如日本卡通片的男主角,酷是酷毙了。箭牌口香糖被他嚼得牵丝,裹糖的乳白舌尖伸一下头,小蛇信子一样活络,吐而不吐,小牛犊样反刍。半歪半坐的吴王子答道:“走,想上专科。”

“跟一群脚子去混,这就是你的理想?”

“理想死了,早夭。”

木然、杏仁一致反对,你一本的料跟专科去混,委屈死你。

“有啥委屈的?”吴王子懒洋洋道,提不起精神,总像缺钙,“反正都是混,落榜生去哪不是个混。”

“没志气!那你还念个啥?”

“志气死了,早夭。”

乃父乃母心凉了半截。

“反正不想回炉!”他这才道出底线。

快上高速路时,一条空中横幅跃过头顶,“四季人民欢迎您常回来看看。”杏仁跟木然说:一过江就归大州了。木然握着方舟盘,还在想着四季双语。

考罢最后一门,马放南山,床头书架上的课本被一本一本地扔。两手捉书页缝中一撕,抛掷向空,最后的高中生撕而吟道:“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哦——”还来个飞吻,“拜拜,闲趁东风放纸鸢呵——”吴王子一天天忙着飞出家门,但见其一个纵步跳上车座,屁股歪歪,两脚蹬蹬,双臂展开御风,像飞一样。

“今天干什么去了?”

“同学聚会呗。”

“今天干什么去了?”

“结伴郊游呗。”

报更多的节目是“上图书馆看书了”。天黑归家,吴王子嚼着晚饭说,“嗨,图书馆空调真跩,汗毛都凉。”闻言一喜,木然夫妇眼泪都要流了,小子懂事了,失足之马,自觉奋蹄了。

但犟牛不肯啃回头草。叔婶都来相劝,连远在老家乡下的奶奶也给孙儿说苦:“我儿不能不念书喔,不念书黑腿肚儿,你看奶奶一辈子抠泥巴吃苦。”

“奶奶,我还喜欢捏泥人呢。”

奶奶唤,我儿我儿,捏泥人是捏泥人,盘泥巴是盘泥巴,黑腿肚儿苦哦。

吴王子答应“回炉”,点头认命:“嗨,听奶奶的,只好受二茬罪呗。”

那天,木然领着他走进四季双语。双语坐落在漫坡碧透的味山脚下,背倚国家森林公园,偌大的校园天然安谧。办公楼前一排松树,苍老遒劲的气根,盘旋曲折的枝条,在朱红紫砂盆衬托下,一根根粗壮的绿针,硬铮铮可爱。

女副校长姓沈,天然俏丽,长发,细金边眼镜,着一条松花色团花连衣裙。走进办公室,木然闻到淡淡的书香。“春风育桃李”,书柜旁的条幅写得真好。考察高考分数条,沈校长从头观到尾,由尾看到头,颔首,满意地微笑。白皙的右手捋一捋长长的发丝,跟吴王子说:“呵,总分超二本线了,等级没发挥好是吧?”吴王子点点头,腼腆地说声“嗯”。回报个微笑,倾头,两手搓来搓去,不知往哪里安放。他那天穿牛仔裤,一件纯白T恤,胸前淡墨影印个骑单车的男孩——孤单寂寞的城市少年,两只单薄的车轮,无限远的路。

又被问了些学习上的事,毛头小伙沉默不言。

“小孩腼腆是吧?我看应该是个好孩子,”沈校长给木然说,“但是……”

“别,别转折,请无论如何收下他!”打悲情牌,木然给校长诉落榜之苦,一人落榜全家中弹,说吴王子妈妈整天流泪。

略费沉吟,沈副校长打个电话回来,终于在记事本上记下新生资料。

“吴王子同学,双语的功课抓得紧,进入我们学校,你有信心把成绩搞上去吗?”

一只灰白网跑搓碾着校长室木地板,磨动鞋尖,“新生”吴王子以青葱之目报一个淡淡微笑,极轻声回答校长:“有。”

与此同时,木然感到脚背被猛踏了下,接着又是一下,还紧着挨了挨。

填了表,沈校长让去会计室缴费。这时,吴王子大声道:“老爸,你今天好像没带银行卡吧?”

吴王子最终选择江北的三阳。他吁求离家远一点,“我要自立!”

木然在一道锈得发黑的伸缩门前停下,隔窗看见那个白底红字有尺半宽的巨型门牌,“大泽省三阳复读学校”,它斜倚在涂了粉色涂料的砖砌门墩上,不留神当是块上船的跳板。

木然感到内急,跳下车却尿也没撒慌着跑回来了。木然问杏仁:不对劲吧,破地方怎么遍地都是网吧?木然领着杏仁走过三阳的长围墙,一拐弯,进入南面一条街,眼前一家家小店铺、饮食店、礼品店、手机店,剩下的扎眼的便全是它们了:动漫网城、酷游戏、辰龙网吧、地下城网吧、豪华网吧、梦幻网吧……数了数有十来家,杏仁小声说:不算太多吧?木然心里七上八下。

回到三阳门前,木然连按了喇叭,一个浑身肉颤的老头儿颠着跑了来,弥勒佛大爷喘着气轻拍车窗。木然又按了下喇叭。老头儿摇头,颠儿颠掉头跑回门卫室。伸缩门吱嘎吱嘎地自动压扁了。

两个多月前,三阳大张旗鼓借用省中的教室招生,现搬入了倒闭的“夏荷”公司。秋日午后,原“夏荷”遗留的高大建筑,死骆驼的架子仍然气派,但外墙大块瓷砖已剥落成癞痢,曾引为自豪的国货空调机杂耍般半悬着,几道淅沥沥的锈迹死蛇样爬墙而下。

那边就是教室了。杏仁给木然带路。

六班在二楼东头的第二间,深长的走廊,阴戚戚的,不开灯不亮,开灯也不亮。杏仁指给木然,王子的六班跟老师办公室斜对门。从半开的教室后门窥去,就像闻到气味似的,木然准确地瞄着了座位上的王子。正下课时间,同学都在走动玩耍,唯他一人落寞地坐在中左的第四排。小山似的课本遮住肩部以下,他脑袋歪歪地耷拉在一条左臂上,半伏着,也许知道父母要来,他忧愁着,右手似拿支笔作耍——寂寞少年,一支孤单的笔——细眼疲劳地半闭着,连眼镜片也似在疲劳状态。空气中细细的粉笔灰,乱飞的揉碎的蝶翅;书山的夹缝里,他显得很瘦,无限瘦……

叶老师办公桌靠北角,卷子码得比两层笔筒还高,一摞又一摞。叶老师头毛全白,皱纹堆一脸,摘下眼镜揉眼,左眼皮上有纠儿,肉瘤或老人纠。叶老师正给一学生讲习题,叶老师把自己做的步骤和学生的比对。

“叶老师您好!”木然努力弯下腰,使自身不显高大。

“你们是……”叶老师抬起头,跟木然见过一面的,又认出了杏仁,“哦,是浮王子的——你们到啦,坐,坐。”

上课铃急促响起,待学生散去了,叶老师才讲了吴王子的事。递过一份东西,是绿格作文本纸上写字,木然一眼认出吴王子笔迹。黑色中性笔写的,小行书体,铁竖银钩,撇捺带一点小调皮。看上去较平时更规范工整,力争引得同情,不输印象分。

检查书

我叫吴王子,“三阳”复读学校文科六班学生。20日夜里,我因肚子饿(两顿没吃饭),想出去买点吃的,怕门卫不放行,于是大着胆子偷偷跨过了前围墙,被校长发现了。跨墙出校,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决心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坚决把胃口保留给学校食堂,不往外面瞎跑。

检查人:吴王子

“呵呵,王子,这你们家的浮王子……”叶老师笑出苦味来。

木然想起开学报到那天,省中借用的讲台旁,抽烟的叶老师像个仙人。“浮,王,子,不得了哦,王子的爸爸,你就是皇帝喽!”

“皇帝”一点也笑不起来。木然心想,我算个乞丐还差不多。

“你家王子,浮王子一上课就困觉,从早读课就困觉。”叶老师咳嗽了几声,“你们家的王子——成了课堂上一道做梦的风景喽。其他任课老师也反映,吴王子脑袋就像焊在了课桌上,拉都拉不醒。”叶老师又点着一根烟头,说“浮王子”好容易被同学推醒,他揉揉眼睛,头搭胳膊,不一会儿又呼呼大睡了。成绩一落千丈,开学时班测第三,现英语54,数学50,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那孩子退学了。

“哎,你们家的浮王子是不是有什么病?”

木然、杏仁一起摇头,小子他虽然瘦,可身体一向还好。

“王子跟我讲,夜里想家睡不着。”杏仁插话,有点辩护的意思,“叶老师,他手机已被我没收了,并且砸碎了。”

木然扭头问妻子:“他哪来的手机?”杏仁小声说,还不是你用过的旧的。

“手机的问题就不谈喽,”叶老师翻新话题道,“问题是浮王子昨晚上翻墙走壁,被亢校长逮个现行。接下来兜底一查,舍友反映原来啊浮王子——经常性彻夜不归。”

翻墙走壁,夜不归宿,他这还得了吗?木然感到心跳剧烈加速。

叶老师领到一楼校长办,让站一站,他先进去通报。镶木玻璃门上张贴对联,与围墙外的红字校训一模一样:“要想不苦一生,就再苦读一年。”木然默诵感到不大通。几分钟后,被允许进见了。校长姓亢,他自称“高亢的亢”,人却比办公桌高不了一头。“高亢的亢”,有点像鹅,脑袋前部葳蕤,后部不毛,恰如他搞的一校两制。

亢校长原省中出纳,三年前光荣退休,经“高人”指点,搞起了这个复读学校。一没证书,二没批文,靠本地报纸中缝外加网宣。内部人士透露,“三阳”利润与上级高人均分。去年四个班没招满,“三阳”今年秋招一网网来九个平行班、一个尖子班,六百多复读生。六百多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全托了“变态”的福。亢校长实施高明手段,把尖子班挤入省中上课,而平行班——如吴王子所在的六班,彻底实施封闭管理。

木然给“高亢的亢”敬烟,后者摇手。叶老师上前道:“他们是浮王子的家长。”“哦——”亢校长拉长了声,却接起了尖叫的手机,讲几句便尖叫了起来。

木然上了趟厕所回来,见一对夫妇自校长办公室出来,吵得脸都红破了,他们是为小孩退学的事。

“哦——吴王子的家长?坐,坐,老吴啊。”坐定后,亢校长操半方言唤木然为老吴。

“老吴啊——昨天,20号的晚上,轮我值班,大概十点三刻样子,对,十一点还差一刻,我当时看了表的。那时我例行巡查,我们‘三阳’是个负责的学校,夜晚巡校是我们的惯例。当我走到二楼走廊的这个位置时,喏,老吴,好比你现在坐的位置,我在你那儿朝楼下看。我看见什么了呢?我看见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细长的影子,正往围墙方向疾走。乖乖,走得非常快,就像生了风。月亮光淡淡的,那人影子往围墙方向飘,我当是做贼的,就直盯着,眼看影子挨近了围墙,我心说不好,这家伙要溜……我大步流星追到了楼下,两脚不沾灰地跑到了门卫室,关门打狗,我打算堵住外围,像扎袋口那样。哦,老吴你别介意啊,我说关门打狗,是针对贼而言,不是针对你家小孩讲,你别介意噢。

“乖乖隆咚那影子快呢,一刷工夫,已登上了围墙。夏荷公司的,不,我们‘三阳’围墙四尺来高,隔几米竖根柱墩,半圆形墩子瓷砖饰面,上面栽了铁栅……围墙虽不高,你要叫我跨,那笔尖的钢筋头,非把裤裆刺破不可。但眨眼之间,只见那影子前腿一跨,后脚一提,敏捷得像只猫。我当即大喊一声,拧亮门卫递来的手电,乖乖,那家伙一只兔子一样地飙,我跟门卫没了命地跟他后面追。

“‘三阳’门前是一条马路,晚上有车子跑,我们怕追急了出车祸。过马路便是夏荷的东库房,一排排平房空无一人。我们把手电光甩过去,见那影子正站那儿打手机。看见手电光,他又撒腿跑起来,拐弯奔向南,往大学城方向跑。那边是闹市区,游戏厅和网吧都在那边。”

“我推测必是本校生无疑,因为他空着手。好,你跑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回头下令清查宿舍,一间一间清点,逐个逐个登记。结果显示20日晚住校生共缺了三人:一个门卫证明请假回家了;一个住院的;另一个,老吴啊,就是贵公子……”

木然和杏仁听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好儿子住校,晚上放着宿舍不住,却贼一样翻墙外出,他干啥去呢?

吴王子被叫了来。他站在叶老师近乎烂了半截的办公桌前。吴王子小脸生得周正,两腮有“动人的痘痘”,玉树临风赶超乃父的身个儿,挺直的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他嘴里咀嚼着口香糖。

围着转了一圈,木然打量着儿子说道:“好儿子,你真有本事啊,你妈刚没收了一个(手机),现在又来了一个!”吴王子听了,把长发向右甩了下,不屈的革命者那样,摇头。

木然呵斥道:“你少跟我摇头摆尾,校长看到的难道有假吗?”

歪了歪脑袋,又把它摆正,吴王子右手食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眉头稍微一皱,口香糖被吐出,带着低诮:“老眼昏花,亢矮……老家伙看走了眼。”

听到“亢矮”,木然吼了声:“无知!”

木然骂吴王子:“简直无知!”

老师们朝这边侧目。“三阳”所有教师共一室办公,挤暖似的。

杏仁扯木然衣角,让冷静点别发怒。悄声告:“刚才我问了他,说夜里肚饿不过,想出去买点吃的……”

“就你还受他骗!无知!”木然嘴上凶着,心下却在想,必是饿不过,只有打罪没有饿罪,翻墙兴许情有可原。

吴王子目光从镜片上方飘出,斜瞟着木然,是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木然听到:“你才无知呢!”怯怯的反驳,私语一般。

“什么?你把喉咙放大一点,叽里咕噜放屁说谁‘无知’?”木然指着吴王子的鼻子。

“要是放屁,都是放屁。”嘴不饶人,吴王子稍微放大音量。

杏仁谴责道:“嘴巴就像洗螺蛳,你不能饶一句吗?你可还像个话?”

吴王子鼓起了双腮,充气的小蛤蟆般。嘴巴里仍在嘀咕。叶老师本来在改试卷,这时放笔说道:“吴王子,不能这样对待你的父母,他们是可怜的人啊,做父母的都是可怜的人。”

“可怜的人?”吴王子鄙夷地,“哼!”拿起试卷转身欲走,刚刚改过的,但见一道一道小小的红叉,一把把迷你的小剪子。

木然一把夺过卷子,摊开来看,一把把剪子,剪在心上,每一个小红叉都叫人火星四冒,“瞪眼瞧瞧你的伟大作业吧,好儿子,55分!哭的分数!你不觉丢丑吗?你想想可对得起人?”

“哼,我懒得考的!”吴王子要抢回卷子,“55,凭你还考不出来呢!”

“我考……老子为什么要考?老子为什么要考?”木然语无伦次。

“我呢?我凭什么要考?我凭什么非要给你考?”

“凭,凭,你是给我考吗?凭你是我儿子,凭你上学……”感到理屈词穷,木然暴跳起来,抓起考卷,揉作一团,高高举起。

吴王子紧瞪着木然,“我晓得你还敢动手呢?”又不屑道,“哼,谅你……”

“小王子啊,我说小王子啊!”杏仁拉开儿子。吴王子仍然念念有词:“有些人……那个熊样!”

“你妈的……老子是熊样吗?”不顾叶老师阻拦,木然将揉皱的试卷砸向吴王子。吴王子扭头避让了下,长发一洒。木然又来二下时,吴王子一伸手,抓起办公桌上一摞课本抛向了老子。

感觉对方脸上“中招”,愣了半秒,肇事者转身就跑。他闪动的两条腿搅得整个办公室都乱了,老师们在叫喊。木然摸摸脸,木然了一下,听懂了冲锋号一般朝儿子奔跑的方向,甩腿去追。

这对父子,如演对手戏,挺配合的。叶老师跟着追了几步,立定摇头。

长而无光的走廊,木然眼看吴王子下楼梯的,一跳三级,极有节奏,像奔命的梅花小鹿,他怎么就不会摔死?木然一步两阶,瘸腿袋鼠般跑跳着,楼梯平台上打个踢绊,差点嘴啃地。景物向后“快退”,耳畔呼呼生风,下楼,出一道门,木然一个箭步,差点撩住吴王子的衣下摆,却叫他一个急拐溜脱。狗日的小奔鹿,猛拐个急弯,木然刹车不及,衣角挂了门拉手,肘撞得哗啦一声,钢化玻璃碎爆,万道金光铺开,乱琼碎玉一地。木然手机掉了,吴王子飞奔中回了一下头,跑向天涯海角,小鹿回头,他似乎展牙乐了下。趔趄着保住平衡,摔而未倒,木然振作精神,整合气力,紧追不舍。抓住他,按住他,不能让臭小子跑掉,他跑掉就此不上学,他跑掉会出事,会出车祸的,会被撞死的,会心动过速的,会脱水而亡的。为追赶而追赶,木然早已忘了目的。

不是说小东西脚丫出血吗,脚指头化脓溃烂吗?怎跑得这般如飞?木然听见自己疲软的脚步声,听见心跳冲出了胸膛,喉咙里一口气闷住了出不来。木然闻见一股类似硫黄烟气味,如深井下的窒息……

正前方闪出一陡坎,猛然间跳出来的,就像一个奇特的跨栏,那间半坍小披屋的断层。吴王子没做犹豫便飞身而下。眼看他极有弹性地降落,落地又极有弹性地跃起,软着陆的猫儿,轻捷起步,再奔再飞。木然想避让,但来不及了,两膝躬曲,摔了下去……

第四天下午,杏仁让木然捎衣裳过去,说她在大州已数天没洗换了。和衣而卧,没地方住。木然两膝贴了膏药,像刚从火线上下来的,一步一瘸。他看镜子里的自己两眼深陷,马瘦毛长。一人在家,又要照看小店,又要上班。

杏仁告诉木然,高亢的亢,表示即便打算陪读,校园肯定没房子的,只能到外边去找住处。但“三阳”地处市郊,离最近的村落也有几里地,那怎么办呢?

夫妻商量关了小店,挂牌转让;让好儿子母亲当“一陪女”——专业陪读,唯大学是上,再苦不过一年。第五天杏仁告诉木然,住房算寻下了,但是,“吴王子这死伢儿,他一见着我就跑,人面都不给瞧。在食堂打饭,我一出现,把饭盒一丢,他连饭都不吃了。”

木然给妻子下令:“无论他怎么嫌你,你都要给我守住,这是其一;其二做到稍事回避,让他以为你回四季了。你每天中午晚上,要去他宿舍查一查,看在不在。”木然让杏仁保重身子,又嘱咐:“专家说网瘾就像毒品,戒断的第一星期最难。”

老子在儿子房间里,发掘出大量“罪证”:在书桌最下层抽屉,在书架摞书本的背板后,在床垫隔层的铺板下,木然翻检出一堆堆一摞摞光盘和网卡。扑克大小的QQ充值卡,边角打了孔,每张都被刮出了充值密码,表明已消费过。跟一元硬币近似的游戏币,木然一碰,发现沉闷破响,不服气似的,主人还来不及使用它们。眼前这些光盘多标勇士或魔鬼斗士,它们放进电脑,鱼儿沾水一下子全活了过来,但见一个个青面獠牙,魔鬼和野兽,张开一张张血盆口,它们嘴里淌着血又喷着火,发出类似狼虎的怪异吼声;也有些美女图案的,卡通状极美丽的妖精脸,高耸的胸部金光闪闪的铁胸罩、铁裤衩,裸露的魔鬼小腰儿,夸张的肚脐眼儿,肚脐眼和她们手中的宝剑,闪着光闪着光,诱人的欲望的光。

游戏卡,游戏卡!网络游戏的关卡,制造者摆关设卡获利,享用者——被游戏者没钱就被卡住了。

把这些摊饼般地摊开,厚厚的一层,王子的小床竟盖得满满当当,如一层诡异的棉被。鬼与兽、妖与魔、吸血者与角斗战士的棉被。3元的盘,5元的盘,10元的卡,定额20元的、30元的、50元的,魔鬼世界的通行币,魅力值100万、500万到1000万。虚拟的魔的世界的无限值,来自人民币。木然大致估算一下,这堆盘卡耗资在三千元左右。三千元,是木然两个月的工资,是杏仁小服饰店8天的营业额,是王子四个月的生活费。王子不断地向家里要钱:“爸,我想买那一套书。”“妈,我想买点吃的,肚子饿么。”他买了书吗?他买了吃的吗?他宁熬红双眼,饥饿着肚皮,拿这些父母的血汗钱,走进光闪闪黑森森的网吧。

木然熬夜加班,有时加到天亮,大清早回家路过味山北路,会看见一些孩子从网吧里走出来,头发蓬乱揉着眼的孩子。回家跟杏仁讲,“上网打游戏一玩一整宿,也不知道都是谁家的孩子?”杏仁也感叹:“谁家孩子,那做父母的怎也不管一管呢?”

这做父母的,那做父母的,木然给自己掌掴个嘴巴。所有的孩子都是爹生娘养的,丧钟为谁而鸣?盘啊卡啊打包装袋,整整三大方便袋。木然把袋头结死,咬牙收紧,袋子挤满空气,发鼓起来,魔兽妖们不甘心被如来收编,鼓气要往外跑?收紧袋口,扎死袋口,木然想先把你们闷死,闷死,再扔到垃圾站烧掉!

脸痛,双腿疼痛,木然跪地捶腿。

前蹿后撵,那一场父子的绝世飞奔表演,当时引得“三阳”半校师生饶有兴趣观摩。叶老师起身追了几步,老花镜当啷一声掉了,镜腿的松紧带拖多长,便喘吁吁原地立定。亢校长刚出厕所来不及扣裤,几乎拎着裤子跟跑了全程。“王子的爸爸虽比我能跑,”“高亢的亢”总结道,“但这样做太出格了。老吴你跑着跑着把做父亲的架子全跑丢啦!”据说吴王子反而成了同情对象,有同学赞他跑得像阿甘,那个瘦瘦傻傻的美国人。有女同学鼓励道:“你有这本事,再努一把力,说不准会成为刘翔第二。”吴王子最终听了叶老师的:“吴王子,你想啊,你有这样的皇帝老子,回家也是个死。不如留下来,好好地念书。”

“三阳”的通报批评展出在校长室外的墙角时,吴王子已正常上课了。

周五下午第一节课,叶老师发现某人又玩了失踪,他咖啡色的双肩包装着书,像人一样地替他坐在座位上。电呼家长:“我的天啦!你家浮王子又飞啦!”

杏仁当陪读妈妈,已租房住下。偷偷从他宿舍拿脏衣服洗,悄悄给他送点零食。就像女地下党,单线不联络,避免见面,避免使他跑掉,连饭都不吃。“三阳”有许多这样的陪读妈妈,为了儿女,为了儿女的大学,有的还荣当了食堂抹桌员。

宿舍没找到王子,到食堂也没找到,做妈妈的火急火燎把校园寻了个遍。一路问到门卫那里,江老头摊摊手,想了想,却拿出一张条子给杏仁瞧。出门条下方有老师签名,“叶卫生”三字,杏仁细瞅着,觉这字体很熟悉,小行书娟秀简洁,铁竖银钩,撇捺带一点点调皮……像谁的笔迹?胖门卫,弥勒佛,脸部肉多,挤得眼睛直往里陷。江老头回忆道:今天十二点多一点,杏仁听了想笑,心说那不是一点吗?十二点多一点,江老头说我坐椅子上打盹儿,觉有人进来,就惊醒了。“你别看我老,麻雀啄虫儿我都能听见呢。”走来了两个学生,一胖一瘦,大摇大摆要出门,我要他们出示出门条,伸了下舌头便都退回了。不一会儿这两个又回来了,那瘦小子掏出条子递给了我……哎,这瘦男孩我好像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学生六百多,门卫就一个,你说我哪里认得过来呀。

杏仁再次瞅那条子。

请假出门条

门卫你好:我班(六班)学生周杰伦、陶喆因犯胃病,需利用午休时间去医院看病,请给准为盼。

06班班主任:叶卫生

江老头说,见了请假条,我还防备作假,要他们答出六班班主任名字。那胖的没作声,瘦的答道:“叶卫生!您瞧不是有班主任大人亲笔签名嘛!”说着冷笑一个,瘦的看上去不耐烦了,我就放他们出去了。

“哇噻,六班出了两位大明星啦!”一个女生跑来大大地叫了一声。江老头模仿女生的声音,杏仁听得忍不住要笑。“嗨,我真是太大意了,我这个老糊涂,我这个老笨蛋,竟忘了查对他们的姓名,喏,桌面玻璃板下就有名册的啊。”江老头抖着那条子,嘴里念叨着:“周,周杰伦……陶,陶什么吉……”假条上两大明星的帅号,与落款字体又风格不同了。好玩的老头儿,杏仁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咬嘴唇对自己说:“你还乐得起来呢?小王子演的好戏!”

杏仁忙往大学城方向赶,身后还听见老弥勒倚着破庙门声声念波罗经:

“亢校长说别当看校,就当守监……搞不好要叫我下岗的,搞不好要打发我回家的……唉,周什么伦,陶什么吉……老汉不吉祥啊,一对小混蛋,两个臭小子!”

三阳南面这条号称网吧一条街,一条街全都是,除了杂七杂八小店。走进这里,杏仁想起那天木然见到此,内急得都不用找厕所了——家长见到网吧街,一泡尿都骇得缩回去了。真是又可愁,又可笑。满世界一张大“网”,真希望少一些“吧”,它们的数字少一些,杏仁想,对王子的“可能性”就小一些。小饮食店理发店花店一带而过,逢“网”字必钻进去瞧瞧,像登门拜访老亲戚。杏仁真希望王子不在这里,不会从这些光线很暗的屋里走出来,可是,她看见吴王子了,正和一个胖孩子搭肩走出来,但随即他脑袋一低,往胖孩子身后躲去。杏仁忙喊。吴王子返身又进去了。

“小王子哇!小王子!”杏仁紧追不歇。时间不长,吴王子少不得回转身来,手拿两瓶饮料,一抬头,长发一洒,露一脸的惊诧状:“妈呀,你怎么还没走啊?”这个“啊”长了尾巴,轻轻拂来,柔软动人。

“哎呀,你小子,是不是又来上网……”

吴王子噘起了嘴儿:“哪里呀,人家出来买碳素笔。”

“笔呢?”

他掏出一支晃了下,仰头咕咚一口饮料,说:“嗨,死天热爆啦!”

杏仁愣愣地望着儿子,还要说什么。

“妈,你也别渴着嘛。”王子塞给妈妈一瓶王老吉。

60后飞报战果,称绝非90后对手。杏仁告诉木然:“我看他不住,真没法子了。”木然急得满屋乱转。复读的不读,陪读的难陪,这样下去,店也倒了,家也毁了,这些都可忽略不计,问题是那个人也毁了。枯坐家中想办法,木然把脑袋都要想炸了。

给沈校长的电话带来一片生机。

四季市双语中学,那一排松树盆景比两月前更添绿意。木然携弟弟木卫一道走进校长办公室。

“沈校长,请先受我一拜了!”木然一躬到地纳头行礼,头磕桌沿,发出砰的一声。

“哪能哪能,受不起的。”校长忙起身制止。

弟弟也恭敬肃立着,致歉:“这回我哥是诚心了,你看不怕头破血流呢。”木卫较木然矮些,生得墩实,待人接物认真诚实。

不计前嫌,沈校长微笑着。

“照理快过‘期中’了,这样做是铁定不行的。”沈校长分了一下眼前的秀发,“但是,你这份坚持……”

“校长行行好。孩子在外地待不惯,老师们上课讲方言,一句听不懂。他妈妈在那边陪读,我呢身在四季心在彼,一家人三分五裂,你看生计也倒了,班也快上不成了,这家都要毁了……好校长,请您行行好!”木然央求着,都要流泪了。

木然苦求了半个钟头。给领导请示后,沈校长答复:“明天来报到吧。”想了一想,微笑说,“还有点记得那孩子,怎说呢?我和那孩子有缘吧!”

黄昏时分,兄弟二人已跨江来到三阳学校了。“夏荷”遗留下的空旷旷一个大园子,放眼几乎望不到边际,暮色里的楼群黑黢黢,荒凉中显得格外安谧。几点灯火次第亮起,光线由黄到白,教室或办公室,不规则的大小窗口望上去如一块块温暖的方片糕。可容纳万人的房舍,仅存几百人在此生活学习。

木卫不禁赞美:“这儿真不错!”

木然静默许久,听那虫声。老树枯藤昏鸦,唧唧的虫鸣。

“哥有点舍不得了吧?”

被眼前景物感慨着,木然发声恨:“可惜不是王子的风水宝地!”

候亢校长候了一个多钟头,木然说明了来意。亢脸色由黄转黑,继而一站,扁头冲天,仰若天鹅。“你要退学?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以!算自行离校还差不多,但是……”

申述着,木然木卫希望:“学费退一半。”

“三阳的钱早上缴上级财政了。”

“上级财政?三阳的上级是谁?”

“你管上级是谁!反正已经上缴啦!”

“哼,该不是上缴进了某人的腰包吧!”

亢校长换个面孔落座,劝木然不要冲动。苦口婆心道:“三阳其实不错的,硬件硬件不错,软件软件不错,哪,你看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校舍……”

“三阳学校环境算还过得去,就是听说周边网吧太多。”木卫说。

“学校?网吧?”亢校长努力摊手,兴奋得直要拍光脑袋了,“这个我们就无能为力啦,网吧挨着学校开,中国特色,全国都一样,神州大地哪里都一样啊。”

那时,复读生吴王子人在上晚自习课,全部生活用品已被搬上车了。楼道里,木然、杏仁和木卫,手里拎着怀里抱着,跌跌撞撞来回了好几趟。宿管老师摇着钥匙叹气,劝杏仁:“孩子就像小树,移来移去耽误长啊!”杏仁不作声,摇摇头,觉得难受之极。她手里拎的是热水瓶,一只蓝壳,一只红壳的,满满的水,都有七八天了。热水瓶上写着“吴王子学用”。开学买它时署的名字,王子说它将是一个见证,一个纪念……

见证和纪念的凉开水,摇了几摇,倒还给了大州。

下课回到五楼宿舍,见铺上空了,只剩下光光的床板,闭眼捶额,他愣了半秒,便如一条小龙一样,呼啸着冲了下来。奔到车跟前,冲上去,他几乎扑上去,掀开后备厢盖:“凭什么?你们凭什么?!”王子要抢行李,瘦手爪儿抠住书包的背带,属于他的书包,他要夺回去。木卫和杏仁拉他不住,任怎么劝都不行。杏仁抠王子的手:“你在这不好好读书,你妈在这陪你,你爸挂念得班也不能上,店也倒了,家也毁了,而你迷恋网络游戏……”

木卫劝道:“王子你不能不回四季,你爸为你好,你爸也是没法子……”

“试问我是你们的一粒棋子吗?请你们回答我!”

“我是你们的一粒棋子吗?说移来就移来,说移去就移去!”吴王子一遍遍忧伤地质问。

忧伤气质的吴王子忧伤地质问:“我是你们的一只玩物?一会儿摆这,一会儿扔那?”

他围着小汽车痛苦地打转转,像一头失去毛皮的牛犊儿,他要夺回他的铺盖,他的草席,他的床单,他的脸盆,他的牙刷,他的毛巾,他的茶缸——手绘了卡通图案并题了名号的水杯。

“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问过我同不同意吗?凭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吴王子的眼泡饱鼓鼓的,一碰就会破堤。

好劝歹劝不见效,木然无法了,从校长室外的墙角,哗地撕来两张“通报批评”。“看看吧,给你的逐客令!”惩办“明星”出门条,三阳下了最后通牒了。“该生屡教不改,一犯再犯……下次再犯,勒令辞退!”

王子眼盯着通报,好一阵儿说不出话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终于松动了。木卫发动了车子。吴王子拉着杏仁跑回二楼,来到叶老师跟前,小生垂手而立,两脚比齐,弯下腰深鞠一躬:“谢谢叶老师!”一语既毕,眼泪像豆子一样滚落下来。怕扛不住那泼洒的豆子,吴王子转身就跑,泪珠抛洒楼道里。叶老师也在身后追,喊着道:“吴王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关注你!”

漆黑的秋夜,照过翻墙少年的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风很冷。只有叶老师一人送行,表示要奉还烟酒,跟木然夫妇说:“没带好你们的儿,那酒会哽在我喉咙里啊……”

哥:

好久不见。

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即将离开么?那个时候我说得轻巧,像开玩笑。可是或许我们是不该开玩笑的,尤其是对我这么坏的人而言,任何一个玩笑都可能兑现成无奈的现实。关于我的坏,你不仅心里清楚,也亲自体验过。比如DNF里被命运硬币劈中的那么多次,比如胃痛,比如脚指甲长进肉里的疼痛……

我想你大概明白我想要说什么了。是的,我要离开,并且是很长时间的离开。

还记得我们的互赠礼物么?我知道你送我的是传说中的召唤神杖,为塞仑骨杖增加9‰的施法速度而不是普通魔杖的5‰,可是我送你的东西太微薄。我唯一算是送给你的东西是那把紫色的自动手枪,然而我已忘记了它名字后面的年份,只晓得是伯格曼,其他的东西都只是一些图纸而已。塞仑骨杖的市值也许是所有15级紫武中最高的,最上级的价格可以达到50W,远远超过元素所用的40级雷光的价值,那把魔杖,我至今没有拆封。

……

哥,你肯定想象不到,现在我是在四季给你写信,我两眼的光芒黯淡。我在大州那两个月比梦境还要虚幻。昨天晚上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把我接回家。再向前推几天,是我爸爸的几个耳光和有力的威胁:如果我不读下去,他会和妈妈离婚。你看,这多可笑。更可笑的是我没有坚持退学。当然我告诉过你我恨他一辈子,不管这件事有没有发生,这恨已经根深蒂固,是再更改不了的。我留下来(大州)读书,刚刚稳定了两天,昨天下午我和同桌正在感叹课程无聊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察觉到我宿舍的行李正在一件件地被打包运到车上,我下课准备回宿舍睡觉,发现已经被釜底抽薪了。我的坚持无济于事。这次所有的亲戚几乎倾巢出动,我第一次觉得我的意志那么脆弱。然后,我稀里糊涂地来这里过了一天。我翻那些教科书,头晕得很,无法用言辞来形容。

……

哥,我晚上越来越睡不着觉了,我现在身心倶疲。

纳兰容若《浣溪沙》的下阕是这样的: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

弟,寒羽涅

10.28夜

一点都没耽误,200多公里时空。吴王子头夜在大州晚自习,次日一早上四季的早读课。木然把王子拉回了家,当了四季市双语学校插班生。“这恨已经根深蒂固,我恨他一辈子”,吴王子让寄一封信,杏仁怕信里有什么,让木然拆开看了,密密麻麻五页纸,大谈哥们义气网络游戏。网游术语令木然心忧,证明沉迷至深。然而行文的文采令人心怡。

转眼进入四季双语就读已一个月了,胖而美的数学番老师对吴王子关怀备至,给木然发短信:“这孩子作业工整,听课态度认真,令人感动。”还加一句“我喜欢”。期中考试,吴王子夺得班级前十。

英语东老师任班主任,木然想请她给调个好位子,东老师反问:“什么叫好位子?”却不声不响将吴王子调到班长近旁,单独坐,居中。东老师儿子去年考上东大,她不无自豪地告诉木然:“我家那小子是个调皮鬼,不过也聪明,学什么一点就通。”东老师说吴王子跟她儿子还真有点像。有一次放了晚自习,吴王子到家书包一扔,给杏仁报告:“老妈,我英语考了满分。”杏仁喜得直叫唤:“是吗?我的儿!”端上蛋炒饭,又切了苹果,看着儿子吃。“我不知道东老师是不是表扬我,”吴王子狼吞虎咽着,“说我的口语纯正得带点英国腔。”还说呢,那是夸奖你呢!木然和杏仁一道高兴着。木然每天早送晚接,吴王子周正的瘦脸渐渐有了肉,也多了笑容。

星期六木然陪一个客户去江家浜,到四点半才想起王子今天提前放学。加大油门赶到四季双语,才五点一刻,校门前已空无一人了。电话问东老师,东老师说四点半准时放的,吴王子可能乘公交走的吧。

木然把车停校门口,人去寻,车在原地等,这样等于多一个点。步行找了两个公交站,不见踪影。回到车前一想,也可能小子玩步行,他有步行习惯的。便沿着味山北路返回,往家走,开得很慢,贴路靠右行,不停地按喇叭。王子要在路上走,木然觉得,听见喇叭会注意的。但是王子不知上哪里注意去了,下班的路人朝木然侧目。木然回到家大声问:“王子回来了吗?”杏仁摘围裙直摇头。知儿子今天放学早,她已做好晚饭了。出门瞧了几瞧,杏仁不由抱怨:“叫我怎么说你?明知他容易出问题……你怎就不看着点时间呢?”木然说:“不就差个十几分钟吗,他就不能等?”打我电话也行啊!但他偏不,你有他什么法子?

焦心守望,快六点半了,小区的路灯都闪闪地点上了,路边有婆娑的树影子,就是没有王子的人影子。杏仁跑小区门口去接,也没接到。

吴王子会去了哪呢?乌龟恋沙滩,泥鳅爱泥巴,想来想去就怕一个老地方。将晚,弟弟两口子也加入寻找,几个人兵分三路:杏仁骑车去最繁华的塔街,木然搜寻双语附近,木卫夫妇则沿味山北路兜漏“网”之鱼。

逢网吧就进,包括游戏厅动漫城,一个都不敢放过。进去出来,出来进去,木然想不明白,网吧为何多设在二楼或三楼,不大肯占用一楼,当街只需一间小门脸儿——脸小胃口大,天下的孩子都装得下——楼梯拐弯回旋而上,向上还一直铺着红地毯呢。难道有人办喜事?虚拟的世界难不成天天有喜?

“有没有叫吴王子的,请你给查一查好吗?”在报慈路一家网吧二楼的吧台前木然问道。

“没有。”吧台后,网管姑娘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头戴耳机,两眼盯定屏幕,管理网游的,亦在网游中。都是些鱼儿,捉鱼的和被捉的,皆在网中。木然连着问了几遍,被不耐烦的小手一划:“自己找去嘛!”

网吧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隔断一排排,电脑一排排,椅子一排排,人头一排排。木然耳中听闻的全是炸物和杀人声,噼里啪啦。眼前突然一把尖刀劈面刺来,木然感到危险,躲闪不及,身一歪撞到椅凳上,撞到了一个游戏中的孩子。对不起,木然忙说对不起。那孩子半立起扯扯被踩住的耳机线,移移椅冲木然骂道:大哥七老八十啦,出门拄根魔杖嘛!传来一阵笑声,是真实世界的笑声,伴着不真实世界的。但是很快又杀声四起了,虚拟的世界,放纵的世界,杀人不犯法的世界。液晶屏幕色彩逼真,弹片横飞,刺刀见红,鲜血四溅,欢呼雀跃。这个崇尚武力的世界只打过两次世界大战吗?第三次谁说没打!

在巷道里逡巡,木然留意观察,这些玩电游的人,要么眼瞪得像豺狼,时刻想要吃人;要么一脸惶惶,像豺狼在屁股后撵;要么疲倦如绵羊,大脚八叉跷上了天,脑袋歪椅背呼呼大睡中,一副登仙的样子,面前屏幕上小鬼头仍在跳,杀人杀得豁口的刀枪剑戟原地踏步。

一搜不得,木然不甘心耙地般又是一遍。往左瞧瞧一颗颗黑色人头,朝右看看一张张黄恹恹的脸,一色的年轻人,年龄不过弱冠,瘦的多,都有点像王子,却个个都不是。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白马王子,都在这里耗命。木然想。

“你他妈给老子查查嘛,看到底在不在?”那边,一人跟网管吼了起来。

“怎么查?怎么查?你儿子丢了,我们帮你看着的吗?”网管小姐声音很尖。

“……说得好听‘未成年人不准上网’,翻翻他们的花书包,看看他们的小个头,明明都是些小学初中的孩子!”

“管得着吗?你妈×你算老几呀?你妈×以为你是公安局长啊?你妈×想吃屎了是不?”网管的粗口甩得溜。

下得楼来,上了大街,木然仍觉嗓眼里呛得慌。屏幕上呼呼地冒着狼烟,盯着屏幕的孩子叼着香烟,还有不知哪来的烟,反正烟瘴雾绕,像农民焚烧秸秆,那些年轻人身在此山“云雾”中,难道浑然不觉吗?他们小小的鼻孔,窄窄的呼吸道,嫩嫩的心肺……昏黄黄的灯影里,木然看见几个黑影架着一个东西出了网吧门脸,扑哧一声,扔垃圾一般扔到一根漆黑的电线杆下,一黑影跟上去踹了几脚,闷闷的肉声像踹麻袋。黑影们打着口哨消失了,许久,木然见“麻袋”慢慢爬了起来。

“狗日的!”他苍着喉咙咒骂着,拍打身上的灰土,“总有一天老子要学习董存瑞!”

木然和他并排走到一起,问学习董存瑞干啥。那人定睛瞅了木然一眼,拇食二指做盒子枪状,端起右手,用他那发白的眼球加上“枪口”死死瞄准网吧有光的门脸儿。“干啥?老子准要背个炸药包来,准要把所有狗日的黑网吧,炸他妈一屌光!”吧勾,啪啪,他的“枪头”乱点着,嘴里发出射击的声响。

木然觉得此人神经像有点问题。

“我跑销售的,”他拉住木然诉道,“我儿子念初二,迷上了电游,把网吧当作他妈的老家!我和老婆每星期起码有两三天都待在网吧里……”木然摇摇头,心想你们自己也玩,就别怪你儿子啦!那人竟摇头笑了起来:“哈哈,你要是找我我们不在网吧,那么一定是在去往全市各家网吧的路上。哈哈,我儿子把网吧当老家了,他老子我们怎么办?”那人做同病相怜之态,木然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兄弟呀你也是来找儿子的吧!难兄难弟呀,这他妈的什么吃人的世道啊!”

“一百多年前,我们国家积贫积弱,英国东印度公司向我们输出鸦片,当时九万里神州处处鸦片馆,合法鸦片馆为吸毒者提供烟枪、烟具、烟炮、大麻海洛因。那些身在其中的吸毒者衣不蔽体,茶饭不思,骨瘦如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兄弟呀,今天的网吧游戏厅和一百年前的鸦片馆有什么两样?外国鬼子处心积虑制造精神垃圾,什么神啊鬼啊兽啊高价贩卖给我国,让我国青少年没日没夜深陷其中不得自拔。他们不上学不上班成天泡在网络里,跟虚拟的神啊鬼啊兽啊干仗。他们以为他们赢了,他们以为他们会赢,殊不知你赢了征途,人家又弄出了魔兽,你赢了风花,人家又来一场暴雪。没完没了,直到你被玩死!

“一百年前的鸦片馆毒害的是我们的爸爸和爷爷,而今天呢,一个个被毒杀的可都是花骨朵儿——我们的子子和孙孙啊!”

那人说得嘴里流出白色泡沫来。此人神神叨叨。木然和他分开了。

扫荡了四五条街,访问了七八家网吧,未果。杏仁那边传来消息,整个塔街不见王子,但她在一家黑洞洞的网吧里,摸黑中差点挨了揍,杏仁骂黑吧老板都是鬼。

夜九点多了,木然再次致电东老师,后者吃惊:“吴王子到现在还没回家吗?”“上哪去了呢?除非……你这孩子过去有没有上网打游戏的毛病?”木然连忙掩饰:“不不,我们吴王子从不上网打游戏。”

黑森林网络会所位于味山北路西,紧挨同名的四星级大酒店,黑森林俨然不夜天,七彩射灯能把天刺破。林冲的黑森林,李逵的黑森林,绿林豪杰拦路打劫的黑森林……每次路过,木然都心有余悸。黑森林距双语三里地左右,木然收网般摸到这里时,弟弟已揪着吴王子下楼了。

木然狼一般冲上楼梯,指吴王子额头直吼:“你说你还算个人吗?恶习不改你可还算个人?”正吼着,从楼上奔来三个学生,二话不说,揪住吴王子就往楼上跑。

木卫问他们:“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一个家伙道:“干什么,你们上楼就知道了!”他们把吴王子带到转角处的卫生间,砰地关上门。木然、木卫冲上去阻拦,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就是一拳,木然的嘴巴马上出血。木卫出手了,照准那行凶的腰间就是一脚,那家伙哼了一声蹲地不起。打斗起来,三个对两个,木然和木卫背靠背,那三个不敢贸然动手。吴王子却鼠般吓得直往蹲坑里躲,网吧的蹲坑屎尿横流,他也不怕臭死?这时,一家伙回身要奉送耳光,木然不要命地一扑,替吴王子挨了。一手撑地,差点抓了屎。

“不用你们管,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吴王子称他们是哥们儿,为借钱的事,怕他逃跑了。

木然付了账。

“这就是你迷恋网游的好果实,这就是你所谓的哥们儿臭义气!”一行回到家,木然那个气呀,推搡着吴王子,质问他:“你下二回还上网吧吗?下二回还上不上?”

弟媳秀英惯疼侄儿,张膀护住了王子,给木然说:“哥消消气吧,我替王子说,伢刚才路上跟我保证了,说:‘婶婶,我保证今后再不去网吧了。’”秀英总把吴王子唤作“伢”。木卫盯着吴王子,不作声,也有一肚子气。秀英胳膊肘捅下木卫,冲吴王子努嘴儿,包庇道:“伢对二婶保证了是不是,是不是?”

吴王子嘴唇动了动,点了点头。皱眉略思,又晃了下脑袋,否定之否定。

“他这样态度不行的,非要叫他亲口保证!”木然仍喧嚷着,却外强中干了。

杏仁最后到家的,骑车把裤腿拉破了,裤管荡荡像曼妙的裙子。“花这样大气力,啊,花吃奶的财力气力,把你从大州转回,你还执迷不悟,顶屎不顾屎啊……”杏仁愤愤着,去房间换衣。

“他脑子里是装了粪啊!”木然骂道。

“王子你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秀英示意下,木卫上前拍拍吴王子肩膀,“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了好不好?”

吴王子不甘地颔了颔首,拖一只蛤蟆似的倒拖书包进房间。关房门前猛送出一句:“哼,不晓得谁装了粪!”

夜宵盛保温饭盒里,怕他进口不热,饭盒底层灌开水;又削上水果——梨荸荠苹果,肉类蛋白质,水果维生素,木然现在成营养学家了。夜宵在车上用,节省时间,还放点他喜欢的音乐,王子喜外国流行歌,就让他听艾薇儿和后街男孩。到家,杏仁早备了热水,吴王子把两脚往木桶里一插,受用得叫:“有点烫嘛。”热水泡脚,胜吃补药。补药也要吃,是安利纽崔莱。木然跟那推销员还价,后者道:“只要小孩能考上,你还在乎这一点!”比墨水瓶还小的一小瓶,五百多。

离梅开二度的高考还剩不到三个月。风雨无阻,披星戴月,木然朝送晚接。上学期末,王子考得班级第八,历史雪老师夸他冰雪聪明,记忆力特强,“照这样下去,没准能上一本。”前度刘郎选修上吃了闭门羹,今又来的吴王子政史科不再是弱项。最欣慰的是没有老病新犯,说:“路过黑森林,都没有感觉了。”闯祸的牛犊上正道了,木然夫妇喜得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天早上,木然让吴王子跷起右脚,把它抱婴儿一般抱放自家腿上,穿了一天的球鞋,王子的脚丫子很有点“异香”。把儿子的脚抱在怀中上药,做老子的把整个脸去贴近它,那大脚趾肿得像肉冻子,发紫发黑,有时流脓,有时淌血。木然拿卫生纸搌干后,用双氧水清洗创面,再轻轻吸干,上云南白药,无创部分用红霉素软膏涂一遍。此时吴王子喝着热牛奶,翻着剪报(木然为他编辑的),药物在创口上辣得疼,“哎哟,你轻点好不好?”儿子猛一收脚,老子被拖个嘴啃地。

木然五点半准时起床,煮早餐饺子,先烧水,数着时针,看钟脚走到四十五分,四十四都不行,木然想,让他多睡一分钟也是好的。一分钟,可以多做半个梦。叫醒吴王子,先打遍预备:“起来了,起来喽。”嘴贴他耳朵轻唤,就手将那双腿拉直些,身放平,他毛脚杆子蹬出被外,睡姿像扭麻花。还能舒服两分钟,两分钟更是好的。两分钟可多做一个梦了,成才之梦。漱洗中途,木然含着牙膏泡,跑来跑去地喊:“吴王子,时间到啦!来不及啦!”吴王子穿衣如做衣,拿屁股坐住裤腿一点点地向上提,穿裤就像生裤子,消费五到十分钟不等。然后上卫生间漱洗又半天,脸有痘痘,泡沫控油洁面乳一点点地抹,慢慢地抹,木然急得跺脚。恨不能拉住分针,却尽量别催得他烦,心想,大不了路上加一脚油门。

木然把饺子端上桌了,热气腾腾的,一颗颗数着盛的,袋装速冻二十至二十五个不等,吴王子反正十一个,定餐定量,多了吃不下,少了怕不饱。吃剩下的,晚餐时杏仁、木然抢着吃。当吴王子坐下吹气咬饺子时,木然已果腹,一环套一环,及时奉上牛奶,用微波炉加热的,奶面起一层油皮,皱如乡下奶奶的脸庞。奶奶经常打电话问:“我大孙子可懂事些了?小木然,你不要打我大孙子啊,你要打他我就来打你!”木然说,您老人家放心,只要您大孙子不打您大儿子,就是好的了,嘿嘿。当吴王子饮用牛奶时,木然抢着抱住仍未套袜的大脚。吴王子汗脚好味儿,木然连鼻子也舍不得躲,每天“抱佛脚”,早晚各一次,三个月苦功,老子让儿子臭脚丫儿痊愈、变香。

杏仁成天坚守小店,进货得木然出马。

“你哪天出差啊?”还没动脚,吴王子却提前关心了。爱打白相,不怎么喊爸。

木然嘱咐道:“我明天出差,顶多三四天就回,你妈一人在家你要乖乖的啊。”

“知道啦!”吴王子高兴得多吃了半碗晚饭,“你就把她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的。”小男子汉说得全家都笑起来。

杏仁骑三轮车去仓库,回来时拉着满车的货,正拿手机接电话,被一个小家伙抢了就跑。四季这地方经济在前治安在后,总有不三不四的家伙四处游荡,他们来自遥远或周边的外省,本地老警无可奈何。那伙人抢了手机并不消失,还举在手里摇摆炫耀,杏仁在后死追,蟊贼们跑一段,稍停一下,嬉乐着:“龙骨魔杖被我们夺来了,阿姨就像个地精。”

秀英赶来助阵,妯娌俩眼看着小鬼头们跑进了味山北路。秀英劝:“嫂趁早别撵了,都是些网吧里的鬼们。”邻居们也说这些小蟊贼抢了钱就上网吧,没了钱就出来抢。

黄昏时下起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木然远在广州,接到杏仁公用电话报告的坏消息:吴王子不见了,老师说是下午三点提前离校的,到现在都找不到人。木然只恨不能胁生双翼,连夜飞回。

那天到深夜两点吴王子才回到家,一身湿透的杏仁气得身子直抖,冷得抖,加上气得抖。伸着抖手,杏仁要揍儿子。

书包拉链唰地一拉,吴王子说道:“我知道你又怀疑我啦,告诉你,我没上那里!”

“那你说你上了哪里?”

“反正我没上那里,我说过,我再不上那里了。妈我跟你说,我一道数学题不会做,去了同学家了。”

妈妈的心倏地一软:“我的儿,你何时变乖了,有那么好的事!”

“我的儿”及时一晃作业本证明:“你们从来都不相信我,你自己看嘛!”

“我们相信伢,我相信小王子一定能考上好大学。”秀英也淋湿了衣裳,却疼爱地帮侄儿牵牵脖领子。

一天,王子冲木然笑眯眯道:

“嘻嘻,老爹,借笔记本我用下可以不?”

“你要电脑干吗?”

“下载资料呀,东师太让预填高考报名单。”吴王子唤东老师为灭绝师太,简称东师太,“嗨,东师太烦人。”

隔天深夜,木然起夜发现儿子房间门开着,笔记本也开着,荧屏闪烁,不时跳出的“Now a loter.PK and刷图——

凌晨一点的网吧,上帝收网了吧?喧嚣已潮落,不少人都睡着了,众睡我独醒,此感觉真奇妙。

王子这样写道。木然心一下揪紧了,再往下看。

术法种类:

水、火、光、暗,四柔攻击法术

纵术:糅以已学法术,运用得当可以无坚不摧。

幻术:辅助类法术,无确定伤害能力。

体术:由法术延伸而来,某些高端领域与术法存在交集,但大多与人体体质直接联系。

咒术:利用邪恶之力使被失术者持续出现不适的术法。

已登场术法:

汲血咒:中咒者的血液会持续向外流失,据玄武所说殷年就是中该术法而死,但施咒者不详。

激流葬:水柔术法,召唤强力水柱形成尖端冲刺,利用水压力和调整的冲力造成伤害。

莲烬:火系术法,以莲花盛开和内核爆裂为攻击手段,一旦内核被灭则效力消失。

禁术·樱漾:水系术法。以高速水流大范围内倾泻造成范围内群伤,尤其对火系术法有奇效。

……

王子在玩新款游戏,自恃文笔不错,且在练字本上记下特征感受,此乃一贯作风。木然哪敢跟老师通报,没想到却被请到了学校。

“你家吴王子令人失望,近来一上课就打瞌睡。”东老师说道。

“拽他都拽不醒,会不会另有原因?”东老师盯着木然,言有弦外音。

老师们都很关心,认为他聪明,有潜力,二来呢木然和老师们走得近,常请出来吃吃饭。送礼不肯收,就悄悄要来手机号,给充上话费。为吴王子,不惜血本了。却落不到一声好,连日来先生们纷纷反映:“吴王子上课打瞌睡,有时作业还不交……”

四季不是大州,然而那个人蹈了大州覆辙?心惊肉跳着,木然调阅小区的单元摄像头。某日凌晨1点10分时段,漆黑屏幕上赫然闪现人影,呼地一闪就过去了,风一般的魅影。按住慢放键,感到那闪出电梯的魅影熟悉得像那熟悉的小行书,他走进电梯时揉揉眼,脑袋上仰,像还打了个哈欠,6分钟后,这形象现身小区大门主视频。掐指算一下,6分钟,很符合从家到大门的路程。两小时后,这条魅影再度现身电梯,电梯开门后,懒懒地抬步往西。木然家恰好居电梯西侧。按住鼠标比对着,木然、木卫百分之八十确定,午夜魅影非他莫属。

从此,家中大门夜间由里到外加一道反锁,钥匙把得紧紧的,不让他沾手。一星期后,东老师反映:吴王子不怎么打瞌睡了,听课状态大为改观。

高考越来越近了。

那天早上送吴王子上了学,回家后木然翻找一本书,不期然从床下抽屉翻出两张存折,是夹在夹鞋样的杂志里。一张一万的,一张几千的,加起来小两万块,拿到存折木然不由一阵惊喜。王子高考要钱,上大学要钱,将来读研要钱,正口袋吃紧呢。

杏仁回到家,木然调侃地盘问道:“有外心了?你还跟我藏着一手嘛!”杏仁没好气:“哪个跟你藏一手了?”杏仁气不顺,在店里受顾客气,家来又受男人气。

“难怪拮据,都被人家截流进小金库了!”

“谁有小金库?吴木然你把话讲讲清楚!”

夜里吴王子散学归来,一个人在客厅扒着冷饭。新请回家的保姆兼店员小俊从厨房间溜出,冲王子一笑,“噓”小俊手指儿压向修补过的兔唇,点点主人紧闭的房门。

小俊拉吴王子靠近些,贴门收听房里的低吼声:“刘杏仁,你交代不交代?”

妈妈叫嚷道:“吴木然,你少把人当犯人审,我没做亏心事!”

接着传来翻箱倒柜声响,再后是闷声闷气扭打的声音,再后是妈妈收拾什么要离家出走。小俊早已溜开了,吴王子刚要抽身,父母的房门发出轰的一震,是什么正正地砸在了门上。后来,吴王子门缝里瞅见,爸爸把妈妈强行从客厅抱回房间,妈妈的双腿尾子样拖在地上,妈妈一路挣扎着,妈妈的肚脐眼都露了出来。接着,房门又是轰的一声。

“还有几天就高考了,他娘的你还有心思吵架?”

“哼,要不是我儿高考,吴木然我跟你没完!”

半夜时分战事和解。杏仁出来看王子,房门是开着的,台灯是开着的,作业本开至一半,压着一张条子:

爹妈:

吵吧,闹吧,你们总是吵,还有完没完?破家安不下一张书桌。我出去走走,天明必回。

木然和杏仁你望我,我望你。少不得又叫来弟弟木卫,仍然兵分数路。在小区对面的思惠网吧,木然找到了吴王子,头戴耳机的家伙正忙得额上流油。游戏正进行中,QQ上的企鹅还跳个不停,大概联众跟人一起玩。游戏中的小妖也在跳。木然领他走,经过吧台处,网管姐姐立起递上零钱,吴王子一甩长发。

“这回责任不在你。”到家,木然说道。

轰!王子将房门摔如地震,并不承情。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杏仁去楼下小卖部了,小俊在卫生间洗澡。木然坐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手机响,跑马灯一闪一闪地亮,是小俊的。木然好奇拿那手机看,进入了相册,只瞧得呼吸不匀。小俊拍了一打自拍照,竟有七八张全裸的:两只青春的乳房白如刚出锅的小馒。小俊说她小时候嘴馋,扒翻粥锅把手脚连同嘴唇都烫坏了。给杏仁展示时,发现木然目光也望了过去,便把裤子慢慢上提,小俊跟杏仁说:“大腿上的更厉害,一条伤疤蚯蚓似的爬到大腿根……”木然听得当时心旌一摇。

后来想想,也是自我推脱,更多的其实是好奇之心,可能还有同病相怜。三十年前,一千里外的老家乡下,木然十二岁,一次爹娘吵架,打起来了,娘还是蛮凶的,把爹的脸挠得像长了红蚯蚓。晚上吃山芋粥,爹急不过,一碗滚烫信手泼去,正好木然从澡盆里跳出来劝架,正好“涂炭”在木然的大腿根。伤疤犹在,爹死了,木然心疼。

“没想到你这么开放……你身体……两个白馒……想看看你的伤疤,同病相怜‘蚯蚓爬到大腿根’……”兴之所致,木然对着手机录了一段音,竟忘了删。心跳如鼓,莲蓬头的水声传出来,越来越喧,比歌声还要喧亮。

笃,笃。敲门。

“谁?什么事?”歌声停止了。

“我,是我,开一下门……好吗……”

木然听见自己断续的请求。

“干吗呀?”那影子走过来,方格磨砂玻璃门上印出肉色。

“想,想看看你……可,可以吗……”“你,你……”里面说,“就我,一人在家。”

“那,你稍等。”卫生间的灯啪地关上了。一片漆黑,木然感到心跳出了胸腔。接着闻到一股温暖潮湿的水汽……

当杏仁的钥匙拨门声蓦地传来,小俊消失得像一溜烟儿,打赤脚向房间跑去,还鸟儿似的发出“啊”的鸣叫。

几天之后,瞅个空当,小俊把木然堵在房间告诉道:“你欺负我了,有证据在我手上!”以那段录音说事,“蚯蚓爬到大腿根”,要求加工资。木然脸黄脸白,想想问:“涨二百行不行?”

兔唇一动,小俊啐一口道:“别惹90后,你等着瞧吧!”

木然想告诉她,我那里也是道疤。毕生之伤,杏仁有时嫌弃,睡觉中摸着讥诮他,蚯蚓爬到大腿根。

接下来,小俊公开出入吴王子房间,一待就半天,袅袅地走出来,兔唇含了糖般笑眯眯的。杏仁跟她说:“王子要高考了,你别打扰他好不好?”小俊一扭屁股,就手把拖把一撂,反问:“打扰?我打扰了他了吗?”木然刚把头伸出,小俊转脸幽幽道:“打扰不打扰,谁打扰了谁呀?”

“这妖精不辞,还怎么得了!”主仆二人看店,小俊眼盯手机玩游戏,小手儿一伸就弄钱。杏仁上厕所回来,发现钱屉半开,营业额被搂去了一百多。夜晚疯得彻夜不归,她父母来电话让管紧点,杏仁说我都唤她小奶奶啦,却还不敢告发她打游戏。

“小奶奶你野哪里去了噻?”快半夜了,杏仁打小俊电话。

被没好气地回:“你又不是我妈,出门上上网你管得着吗?”

“这小妖不能留。”杏仁给木然说。

木然吞声:“不能留。哦,哦。”

那天早饭,木然一如既往端上热腾腾的煮饺子,吴王子却把饭碗一推,文不对题道:“蚯蚓……丑!”此言一出,木然感到陡然矮了一截。也知美酒美味和美女,也有一颗被爱爱人心。关注吴王子以来,他把这心儿淡下了,日记里自嘲:

“人只有一颗心。盯着儿子,就得放下蛾子。”

“什么是蛾子?”杏仁追问。

“蛾子?蛾子,就是蛾子……”

那天晚上,杏仁不放心王子,在房门外听动静,嘁嘁喳喳,听见两个小人的夜半私语声。啊咳啊咳,杏仁大声地咳嗽,又故意找拖把收拾地上的脚印。约莫半小时后,门缝中瞥见一个袅娜的影子飘出王子房间,那影儿一溜身,像一条小狐。三室一厅,小俊房间在王子的隔壁。木然夫妇卧室与之对门。两个小邻居隔壁,谁晓得日夜间有几多走动?

杏仁坚辞小俊,后者提出补一季度工资。杏仁气得骂:“想发洋财了,你敲诈是不是?”下班后,木然被堵在房间里,一道矮小的影子妖娆一晃,房门被她返身锁死。小俊把衣裳一秒钟卸个光:“大叔不要看吗?蚯蚓爬上了大腿根,来呀瞧个够!”木然背转身去,只想躲向阳台:“干什么?你干什么……”小俊把窗帘拉上,微微侧身,小女特务般冲男主勾勾指头:“怎么怕了,大叔胆子原来不大么?”说着,举手机飞速闪了闪,一秒钟把衣裳全套上。开门而去时,小俊回头微笑,举烫出了花的手指,打个胜利的“V”。

“妹儿穷得办不起游戏卡了,三个月工资了事!”

临考最后七天,吴王子发了奋。坚持上晚自习,即使临场三天,仍吃老师的当堂小灶,不懂就问、就思、就练、就写、就背。到家记起一题,饭含嘴里奋笔疾书。木然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才像个样子,这才像懂事的孩子。

人生之路往哪走,要看就看七八九。7号上午,五位任课先生携手送行,女教师都穿一件大红T恤,直送至警方拉起的考区黄线。那时,预考铃声响过,考生们黄线以内蓦然回首,东老师带头高举起白玉般的手臂。沈校长也加入了进来,一袭酒红色曳地长裙,她祈祝学子好运,笑容一如轿前的新娘。她对吴王子好,食堂里碰见,特端饭盒到对面坐下。

“饭量还好吧?学习可跟得上?”关心备至。

王子回家告诉木然,“校长陪我共进午餐啊!”木然说是吗,那可是有名的大美女呀。是时,六位红装美女教师齐挥手致意:“祝福你们,亲爱的孩子!”王子向父母讲述,说当时感动得“眼睛出了汗”。想象着那个感人的场面,木然喉头几乎哽咽,也“眼睛出了汗”。

答完了最后一份考卷,王子飞出双语,文具包儿一扔,一跳上车就嚷着要手机,“今天下午就得买。”

“饶一天行不行呢?”

王子嘴一噘:“老爹,不能饶你!”

国贸手机城一个柜台前,为王子挑选着,送儿子的第一部,木然心想不能太次了。没说出口,便听到要求:“只要进口的哦。”

“国产的不行吗?”故意逗他。我出血是一码事,你争就又是一码事。木然自用国产山寨,才四五百元。

王子细长冰凉的白手指尖,弧形玻璃柜上点着,点餐那样。售货小姐即取一款推销,诺基亚740,经典款。“哇噻,小伙子眼光真毒啊。”夸他。王子马上认定“就它!”仔细查试,木然发现740乃老款,拍照听歌都很低级,不支持MP4,不支持QQ,不适合年轻人。

“就它!”儿子一口咬了狗肾,老子拿鸡胯都哄不下来。

少不得去埋单,收款员讨好道:“740经典翻盖款,最适合你们中年人。”王子听了,只当耳聋,扭头去了。最终换了一款OPPO,黑拼驼灰色,镶点厚重金线,王子爱不释手。父子俩走进夏雨中,木然自己淋着,伞罩着王子。“我并没觉得它好,”王子说那款诺基亚,“但是你越反对我就越是要它。”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必须反对。雨更大了,木然感到“两个凡是”,背凉心凉。

隔三天咬牙办了台手提,交代说:“想上网你就在家里上。”漫长的暑假,吴王子答应不再回访那个烟瘴缭绕之地。

“缺钱花了!吴老板同志!‘蚯蚓爬到大腿根’,快往我卡上打三百,不然……”木然读到这条短信,脸发灰,心发慌,那个长得也不见得“俊”的。谁叫你更“不俊”呢?一脚踩了烂狗屎,出血,下不为例。

约好了似的,吴王子也向木然伸手,以同学聚会名义,以走访校友名义,以泡图书馆中餐名义。木然问王子:“前天你妈给你的呢?也没见你买书呀?”

“那点钱,我当然留着啦。”王子说,又补上一句,“我的钱你管得着吗?”

那晚该当有事。

王子成天“宅”在家中,关起门就是一天。OPPO二十四小时开机,手提二十四小时运转,绑定的QQ与网络勾连。上网时房门关得铁桶相似,啪嗒加上保险。敲门也不开,杏仁敲门送水他都不情愿开。宅男宅在室内,他那青春的痘痘脸都宅出一层黑锈了。

“这样下去岂是个事!”木然和杏仁商议。

8月初,一股滑板风悠悠吹来。小区的孩子个个玩起滑板,小小船儿般,底下两个小白塑料轮子,摇摇晃晃着就能跑,像个小哪吒。木然给王子也买了一个。天蓝车身,中间凹,两头翘,挨地两个乳白小轮子,神仙娃娃长了两只小胖脚。风火轮儿呼呼地转,玩滑板的孩子都像哪吒。在楼下的空地上,王子抄着手踏了上去,呜地一下向前蹿去,桀骜的滑板,有想法的小舟,差点叫他跌倒。失重心王子却笑了:“嘿嘿,不听话是不?”毕竟聪明,借下坡的惯性玩了几回,竟也能摇摇摆摆地走动了。但他始终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仿佛那里有老虎。小区的孩子都在中心场地上玩,卵皮外的一根毛,不敢融入其内。

“怎么了,你难不成怕他们?”木然激将。

“切,他们算个屁呀!”王子嘴一噘。

“有本事你打败他们呀!”

“我为什么要打败他们,我才练了几天?”

说着拎起滑板逃离了。

头小面窄,见不得大客。木然分析是技不如人,那就陪他好好练吧。吃罢晚饭,木然率杏仁王子来到楼下,一段下坡的石板路,王子前脚后脚一合拍,猫儿一样轻巧地一蹬登上了滑板。他身子摇晃几下保住了平衡,咕噜,咕噜,咕噜噜,滑板儿飞驰起来,仿佛通了电——两只小白轮子摩擦起电,七彩的电子灯,一转一转,朦胧朦胧的夏夜,好看的小船,御风的哪吒。木然跟着王子身后护驾,跑得跟不上了,竖拇指夸:“厉害,好厉害!”王子御着风,抻开臂,开心。非下坡道,动力不足,木然扶腰推他一把,打气:“小子你太有才啦。才玩几天比人家玩几月的还厉害。”王子双脚晃如荡桨,立在夜色中的小航船上自豪:“那当然,我是谁呀!”有时木然也跳上去搞几下,不如王子玩得转,权当反衬,目的是增加那一位的兴趣。

杏仁禁不住脚痒,接了王子歇下的滑板,小老太半老骨头也想试试。滑板牛犊般欺生,要她交学费的。呜地一下,车飞人跑,却笑。杏仁第四次摔倒再笑不起来,当下只听轰的一声,百二十斤骨肉坐地开花。抱住左手臂直喊:“哎哟,哎哟!”木然扶妻子坐起,想帮她推揉散血,哪知左腕碰都不能碰,一挨当事人就叫。王子也蹲下帮妈妈捏了一捏,大咧咧问:“不要紧吧?”下手不知轻重,做娘的痛得“娘哎娘哎”半天不起。

“该不会骨头断了吧?”

“正好,赶紧回吧!”倒提肇事的滑板,王子早不想干了。

木然倾头卧室抽屉里找钱,给杏仁上医院看急诊。王子进来问:“妈得上医院吗?”木然心一暖,小人晓得关心大人了。但王子往下一蹲,把一个稳压电源插上去,是路由器的插头。木然自用一台台式机,给王子办手提才置的路由器,一拖二上网,省点是点。路由器开关在此。

“怎么,你不陪你妈上医院吗?”

“要我去干吗?有你陪她去就行了!”

“你妈的手腕骨可能断了……”

“断了?也许没断吧!”OPPO嘀嘀叫,小企鹅在催鸣,“我不管,反正我要上网!”王子说着,一头钻进房间,牢牢地关上门。杏仁在客厅里“哎哟哎哟”。

“唉,现在的孩子!”扶着杏仁,木然叹口气出了门。

医院拍片回来已十一点了,幸好只是骨裂,不用打石膏,医生给开了药。木然侍候吃了药,扶她如了厕,帮解衣睡下,杏仁仍痛得哼哼。木然刚躺下,要熄灯,杏仁想起说:“今晚有点凉,王子那边没床单呢。”木然说:“不要紧吧,要冷他不晓得拿衣盖?”杏仁说不行,明天感冒了,又是我们的事。

木然敲他房门,当当当,再三地敲,里面才应道:“哪一个?有什么事?”木然在门上轻拍一掌:“别管什么事,你先开门。”“到底什么事?”王子一万个不耐烦,“到底什么事嘛?!”

隔门听见他身体离开椅子的声音。

吧嗒,王子生猛地拉开门,眼睛瞪出了眼白来。“烦,烦,烦,整天地敲门!”

木然把床单递过去,王子用身体堵着门,防备不请而入。

蓝蓝的光,闪闪的光,木然瞅不见手提屏幕,问王子:“你在干什么?又在上网打游戏吗?”

“哪个打游戏了?”砰地一关,门风把木然的头发震得直立。

房门再度拉开,王子伸直右手的食指,点菜般地点着,只差一厘米触到木然前额:“我告诉你噢,我让你十一点半关,你不要动不动提前啊!”

手提刚办回的那天,父子俩签下口头协议,晚十点半必须下线,王子点头认可:“OK!”没过一阵子,便得寸进尺,“必须十一点半!否则不行!”

“你用什么口气和我讲话,我是你的什么人?”木然本就窝火。

“十一点半,照我说的做——”急于回到虚拟世界中,王子的神情像要去救火。

“照你说的做!你说了算!”跑回房间,木然三下五除二拔去路由器,断电了,断粮了,眼前恍惚看见魔儿小兽冻住了,僵住了,死去了,虐不再资助的纣,在屏幕上,一挺挺做了僵尸……“好!好啊!”王子突然出现在木然面前,小兽一样扑来,张牙舞爪,又蹦又跳着:“好啊,好啊!”小兽似乎欢呼了起来。

打着赤脚,王子咚咚咚咚,发疯的赤脚仙般冲向大门,也许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他歇斯底里,他使劲地擂响铝合金防盗门。杏仁挣扎着爬起,试图小心地靠近他,哎哟,哎哟,她痛得呻吟,是想让“哎哟”声叫儿子安静下来。

“好哇,这日子没法过啦!我没法过啦!在家不让上网,老子上网吧去!现在就去!”做人的儿还没做全,王子做起了老子。

“网吧,网吧,网吧是你的命啊?”

王子抖搂道:“索性告诉你们,整个暑假,老子每天都在网吧,什么聚餐,什么会友,什么图书馆,全骗你们的,又怎样?又怎样?”

“小王子哎,小王子哎,”杏仁半哀求着,“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哦!你望望你可还像个样子哟!叫人家来望望!”右手捧抱受伤的左臂,如同要哀怜地抱住无人能敌的王子。

“哪个不像样子了?是谁不像样子?!你说!”王子跳着,手上的OPPO也跟着跳,一股小金火,“每回你都数说我,我知道你尽向着他!”

“他,他是你什么人啊?他是你老子!”

“老子个屁,呸,他是狗屁!”

木然迈步过去,作势地举起巴掌,对吴王子嚷:“老子是狗屁,看不抽死你。”他的叫嚷自觉底气不足。

“你倒是敢抽呀,哪,我站着不动,你倒是敢抽呀!”王子甩了一下长发,仿佛暴躁的牛犊拿尾巴甩一只不屑一顾的苍蝇。拇指手机上跳,小小的金火欢乐地跳,一串挑衅的火星欢乐地跳。一张痘痘脸伸向木然:“哼,谅你也不敢!”

“小王子啊,你别太过分,”口气有些软下来,木然装作发威地指着王子,“小王子,你可是真的呀?”

“真的又怎样?煮的又怎样?嗯!”王子瞪着木然,眉毛拧如粗绳。

“真的?”木然冲上去,劫持着自己冲上去,被杏仁挡住,“真的就打死你,今晚,打死一个算一个!”

“去死?你喜欢说死你去死吧!”

“小王子呀,小王子呀,你哪还有一点家教,你望望你可还像个话哟!”杏仁抱着左手,不让王子冲动。

“过去!”王子挤了杏仁一下,“男的吵架,女的走开!”

“小王子,小王子,打老子骂娘,你可还像个话哟!”

手脚气得冰凉,索性回房躺下,木然心下自检,是否方法不当,跟他硬碰硬?人身上都有魔鬼,就像所罗门瓶子里的,尽量别放出。杏仁与王子仍在对峙,怕他跑出家门。王子歪着身子倚靠门后鞋柜上,眼盯手机,拇指不停地跳。杏仁痛得直不起腰。木然把她拉回房间歇息。

轰轰,轰隆隆,大门被打雷般撞响,雷声由里至外。堡垒从内部夺取了。木然躺床上,心里希望着,分分牌防盗大门再坚固一些,再坚固一些,他撞几下撞不动,必也算了。五分钟后,咔嗒,咔嗒,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砰,一个人摔门而去了。

十一

关于DNF

亲爱的哥,那天你从雪山潇洒地消失之后,咱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

单刷山上,目前还没有勇气这么干……因为蜘蛛王都过不了Xr2,俺几个必杀全是一条线上的,刷怪都是同归于尽式,尤其是流星闪烁还没戳完就被莫名其妙束缚,要么就是眩晕了……

现在市场上的粉装不少啊,虽然买不起还是可以过过眼瘾的……

法师紫武:5级 栗木法杖 桃木魔杖(雪人) 狼牙棍 青铜长矛

10级 紫铜法杖(南瓜)?追风棍(+攻速)

15级 唤灵法杖(任务改样了……悲哀) 塞仑的龙骨魔杖(9%施效) 逆风棍(无击) 银光长矛(命中)

20级……

25级……

对了,我对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一没法师号,二没法师魂,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我可怜的装备,元素那不是有羽灵、星纹、月海老魔吗……月海是最好的了,不过50级才能齐,星纹是45级齐,所以我就收了羽灵,不幸的是羽灵的护肩因为加50%施放,更别说那个腰带我逛了N次街都没见过……

55555……弟现在才50W身家,它一个护肩都要65W……跟我恨的人要不到银子,哥,我可怜节衣缩食。还出不了门,55555……什么世道啊!

清早,木然睁开眼来,感觉喉咙麻麻的,仿佛咽了粗糠。一夜没怎么睡,脚都走肿了,眼都熬红了,气都受饱了。王子摔门而去后,木然和杏仁走进王子房间,见笔记本仍在开着,是两个游戏一同打开着,地下城勇士和魔斗堂,是两场战争一同开打着……由于断了网络,小天使小魔鬼们变形得僵死了。看上去像旱死的鱼儿,张着合不拢的小嘴,倒叫人生怜。杏仁摸索着从王子的床垫底下又翻出了一堆,光盘,游戏卡,充值卡,木然按数额审计了下,很大的一笔人民币,化作了“65W”。夫妇俩唉声叹气无话可说。叫来弟弟木卫商议,兄弟俩住一个小区,谁家有事都好照应。告诉木卫滑板事件,杏仁托着手腕哼着“啊哟啊哟”,木卫气得怒吼起来:“他这是疯了啊!宁要打游戏,不要妈妈,简直是疯了!”

“打小就娇惯他,要你的头都给,哥啊!”

“谁家孩子不惯?谁知他这样地不受惯?”

不管怎么着,还得把他寻回来。弟弟要一人去找,木然不放心,坚持跟着。是担心弟弟,更担心他。唉,唉,他这样待你,根本不把你当老子,你怎还这么贱?小区对面,天连路上,第一家网吧没找着他。这家味城游戏厅仍是那景象,较前添置了空调,PC机直接带摄像头,规模比过去大,网游事业大发展。

在味城的门脸儿外侧,看见一对父母对付一个男孩。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扭股儿糖似的,拉着拽着不肯走。到后了,那披衣的母亲双膝一弯到地,跪下求那男孩道:“我的好儿子,要上网咱家去上,别在这乌烟瘴气的地儿好不好?”那男孩扭着扯着,嘴里说不,直到被父母拽着上了路,还恋恋扭头回望那个地方,像那黑洞洞之地有糖。

几乎每次拜访这里,总会见到父母寻孩子。孩子半天不见,问邻居邻居会说该不是上网了吧,问老师老师会告诉你去网吧游戏厅找找。孩子不见了,网游场所去寻,像成了一个划时代的诡异约定。它应该感到憋屈的:凭什么呀?签了协议吗?雇我帮你看着孩子?然而一百回,至少九十几回,真在它这里寻获。

“我们国家,要纵容这些网游场所干啥呢?”去寻下一家,兄弟俩由天连路向北走,木卫说,“一代孩子都被它毁了,多少家庭被它断送!”

“存在即合理。它有它的生存必要,”木然吃惊得很,自己竟为网游企事业辩护,“毕竟它是个新兴产业嘛。”

“报上说百分之七十青少年犯罪与这‘新兴产业’有关,要叫我说,干脆来个一锅端!”木卫说,“这不是我讲的,深受其害的父母哪个不这样要求?”

“菜刀并没有罪,持刀杀人的才有罪。网瘾不是网吧或网络游戏的错,你自己控制力不强,要往牛角尖里钻,怪谁?”木然律师般补充道,“网游产业前景诱人,为国家创利增收……”

“哥你这比方打得不对。过去妓院烟馆为国创收,但藏污纳垢,不是好东西,国家坚决取缔它。网游场所某些方面有过之而不及,为何颁发执照纵容呢?”

“这,或许因为后者产业巨大吧……”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魅力。”

在地青网吧二楼,木卫上去半天没下来,木然爬上去伸了下头,瞥见弟弟和王子。王子坐没坐相地倚在黑椅子上,显示屏挡住了脸,木卫站他身后,叔侄谈判似难进展。

一刻钟后,木卫下楼来,问:“人呢?”

木然说:“没见着人呀。”

一直守住楼梯口的,张网以待,那人飞了。二楼寻个遍,那人不见。木然趁网管不注意踅上三楼,三楼半掩门扉黑洞洞的,一盏灯都没开。但角子机开着,转盘机的灯转得像跑马,噼里啪啦地响。电脑做庄人脑较劲,押上筹码,赢了,输了,约有七八个青年在玩,人玩机子,机子玩人。一家伙跳出来驱赶:“妈的出去!”木然不是跑得快,差点挨了几脚。

茫茫黑夜,木然、木卫沿味山北路长征。

木卫说刚才在地青,差点对王子动了手。木卫说王子把眼向他横着,说:“你不要总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王子在黑椅子上摇摇身子又道:“我们家的事你少管!你管不着!”木卫说他当时那个气呀,真想扇那小子两嘴巴,让巴掌告诉他什么叫礼貌什么叫家教!

见二叔不走,王子转而打起悲情牌:“二叔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我爸不是好人,我妈也算不上。所以,我……”王子陈述木然和小俊的事,“我爸想偷看人家女孩洗澡,小俊亲口讲的。”

木卫转述至此,木然感到脸上起火,简直想找条地缝。

三十六计,他这叫围魏救赵,木卫帮哥哥下台阶:“王子这是转移视线,我没上他小子的当。”

“所以你就上网,所以你就玩游戏,所以你就彻夜不归!”木卫说。

“嗯,当然!”王子答道。

“就算你父母有不是,就因为这个你就上网打游戏吗?试问,你上网就能解决问题吗?”木卫进一步道,“我告诉你,不要找借口,把他人的过错当作你堕落的理由!”

“我堕落了吗?”

“你以为你没有堕落吗?”

“二叔,堕落的人能像我这样考上大学吗?”

十二

木然穿衣起床,喝口水润了润嗓,漱了口,洗了脸,又煮杯牛奶喝下,还吃了块面包。给杏仁打电话,让她家来,宁可小店关门一天,此事必须解决。是可忍孰不可忍,必得这么办!

寻到一根绳子,红色的尼龙绳,老家捎来的,娘捆棉被捎来的。娘亲手种的棉,纯棉做的棉被,送给王子上大学用,娘用红头绳缠了喜字,捎话来:“出门见喜,恭喜我大孙儿啊。”娘绝对不会想到,用它来捆人,捆她的大孙子。绳子纤维太过粗糙,木然试了试,觉得割手。会让他破皮的,会叫他坏肉的。得磨一磨吧,就着窗台角的大理石。绳头结了两段布条,捆棉被不够长,千里迢迢,娘像是特为准备的。好,就是它。木然咬牙把它们解下,两根布条,正好,一手,一脚。动捆是必须的,然而还得给他一丝柔软。木然心里说,就像为父的心,再怎么硬,还是软得一塌糊涂。

跟娘通电话,给老人家问安,汇报王子作怪行径。母亲啧啧:“啊嗟,王子这小贼砍头,怎这样没王法哦!”

“我想揍他一顿,”木然平静地上报,“不揍不行!”

“啊嗟,儿子啊,小木然呀,你不能打我的孙儿耶!”娘的声音颤抖起来,“只可开弓不可发箭。小木然呀,你要敢打我的大孙儿我跟你拼命!”

“娘,我小时不听话,您不也打吗?您念叨:牛要打,马要鞭,小孩不打自作践嘛。”

“好啊,我的儿,到今天你还记得我打你,”娘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你小时不听话,放牛不好好放,牛吃人庄稼,我打你,我打你是没法子呀!”爹死得早,娘拉扯一家六口,木然最叛逆,挨揍最多。

“娘,你还记得当年我被爹的一碗粥烫的么?”

娘说记得的,却不作声了,娘大概想到当年常跟爹吵架。

“娘,您当年没法子,您儿子今天也是没法子呀。”木然心里说。娘远在乡下老家,一个人守着一幢老屋,执意不肯跟儿子进城,却心疼儿子的儿子……想到娘,木然心软如水。

“我的儿子啊,你要动我的王子,打我的大孙儿,我的心,我的心都痛得直裂直裂呀。”“儿”一声,“肉”一声不止,娘嚷说要插翅飞来。

又给木卫电话。

“先饶这一回吧。”奔波一夜,弟弟还没起床,“且记着账,等下一回,他再敢向你动手。”

是大前天,王子不吃早饭,上午十点过了,不吃不喝坐床翻书,稀饭放桌上早就凉了,又热,王子总说“等会儿嘛”。木然急得无法,实在不吃你得喝一口吧。木然把一盒伊利往儿子腿上一撂:“我倒叫你一声爹,你给我喝。”啪,吴王子甩手把奶扔还,“去你的!”正砸木然脚背上,奶花铺了一地,如脑浆迸开。木然说与木卫,“儿子打老子,我当时眼泪往下一滚啊。”

木卫说:“先饶他这一回吧。”

康乾盛世,尚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木然望着话筒恍惚地想,贾政对“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前,如果请示一圈电话,连儿子也教训不成了。

杏仁骑车到家时,面容苍白,左手仍不能抬。木然没想到,本人的妻,儿子的娘,是唯一的“统一战线”。听丈夫说了想法,杏仁坚定地同意:“都爬你头上拉屎了,不整整他今后怎么成人?”

杏仁掏钥匙开的门,王子侧躺松木架子床上,蒲席被挪到了一边,打着赤膊,肚上斜搭着那条格子床单,鼾声细细,黑甜梦中。木然在前,杏仁在后,脚步轻得像两个盗窃犯。木然伸手关上房门,耳朵里听见,吧嗒一声卡死了门闩,一阵走神,木然终于知道,贾政的笞挞在所难免,尽管“宝玉”沉入梦乡。

“要不要喊木卫一起来,我怕你打他不过。”杏仁压低声,生怕惊醒了睡狮。

木然摇头,他要自己来,自家养的肉,不劳他人手。老子还没死,教训儿子,轮不着别个。狠狠扔下那两根布条,胜之不武,木然要凭自己的力量。

把窗户关上,防他跳楼。窗台有空酒瓶,一个个清除掉。书桌上两颗桃核,另半块香瓜,扫归垃圾桶。他吃瓜不削皮,就那么生啃,像一只懒猴,还赞美自己:“板牙一边少一颗,美得很对称。”

稍事清空了战场,木然用身体封住窗户,示意杏仁把住门。立床头一侧,俯看睡中的王子,年轻的睡梦,鼻息香甜,腮生痘痘,他鼻梁挺直,喉结突出,锁骨瘦削,床单下真实的身体,青春起伏。手淫一度泛滥,木然曾带他看医生。一伸一屈的腿,奇瘦,愈瘦愈硬的踝骨,闭眼都能摸到,他脚板有处破皮,真菌闹的,不止一次,为父为它搽过药。一阵心痛如绞,木然弯下腰来,茫然不知,进儿子房间来干什么。

眼珠在薄眼皮下滚动,那睫毛根根铮立,它们在齐刷刷地瞪着!

终于下定决心。

“起来,起来!”拍打他的光胳膊,皮肤凉凉的,有无数疙瘩。王子翻了个身,梦未醒,正好睡。

“哎,起来,叫你起来。”杏仁摇晃他的大脚。三分钟后,王子坐起,揉眼睛,惺忪半醒。抻开眼帘,张见乃父立于榻侧,稍作惊诧,他脸上凶起来。“你干什么嘛!出去!”仍未全醒,曲腿坐床头,四处找眼镜。他左眼450,右眼575,中度近视。

木然说声“慢着!”就手把眼镜没收掉。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凭什么进我房间?”嚷,他已经醒了。

“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子!”啪!木然打响第一枪,巴掌在肩头开花,捎带去一股凉意。

王子端凝不动,像个木头块。“你飞墙走壁,无法无天,你上网打游戏,彻夜不归……你骂娘打老子,没有家教……”杏仁开始数落,念审判词。

“跑,老子叫你跑,你不是长脚喜欢跑吗!”木然再发一掌,击在王子的腿上。

王子站起,坐下,复站起,他似乎要让自己完全醒来。终于对木然道:“你再打一下试试!”他拉弓般弓起了身体,做发射的准备,裸眼瞪住木然,“有本事,你再打一下试试看!”

木然停顿了一下,似有些怯,然而巴掌被劫持了,不打不行。“再打一下又怎样?”八卦降龙掌祭过去,接连两下被王子躲过。

如果他当时就此沉默……半月后,木然卧在病床上问自己,如果他当时就此不还手,他还会继续打击吗?做老子的还会打得下手吗?答案是否定的。谁的儿子谁不疼,只可开弓不可发箭,娘交代过的。打他不是目的,是要他有个怕头,是要他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但是,王子还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好个吴王子,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以头当橛朝木然撞去,席梦思上的王子地势高,照准木然的胸口,一头犁过去,导弹一般,木然只感到胸腔轰地一鸣。

“好哇,小王子哇!小王子哇!我的儿你总算还手了!”仿佛期待这个时刻,杏仁呼喊着,“我的儿哇,我的儿,儿子打老子,天下难找啦……”乱嚷着,帮不上忙。

木然好在还有一把力,并未被撞倒,就势连胸粘住王子,胳臂肘死死箍住王子的双臂,就像最亲密的兄弟拥抱那样。小兄弟王子挣扎着。两个人缠蛇一般地扭在一起倒在床上,滚一下,又滚一下,王子占了上风。气力不逮,木然喘息着,却扯嗓子吼:“我的儿……骂娘打老……天下难找……天下难找……”是要吓住他,也为自己助威。仍然粘着一处,王子侧身,用硬硬的肉拳捶打木然的后背:“你以为你是个好人吗?”又捶了一下,“你是个坏人——”

杏仁急得乱叫,一只右手帮不上忙,抓到一把芭叶扇,抽王子的屁股。

摔跤进行时,三分钟过去了,重重地掼在一起,父子二人从床上打到地下,翻着滚着,涸水里相缠的两条泥鳅。木然毕竟身壮,一翻翻了上来,王子被压在身下,却不敢下死劲,怕把他压坏。腾出右掌,抡圆了,噼里啪啦,照准那一对瘦黑的屁股:“我的儿,打死你这劣种!我的儿,打死你这劣种!”感到掌疼,不歇,硬下心儿再击:“强如没养你!强如没养你!”

“好,死……死,我今天成全你,”王子两条腿又踢又蹬,指甲扎进了木然的肉,“让你死!让你这个坏人死……”

木然招架不住了。

杏仁又哭又喊:“救人啦,打死人啦!”慌乱中木然抢到手机,是王子的OPPO,飞快地按号码,拨110,王子滚来抢夺。甩起一掌,是手背击中王子的脸,木然打得手疼,年轻的硬骨头。

“好啊!好啊!”王子欢呼起来,拼了命,向前冲,像一匹中枪的小狼,发威发怒,张牙舞爪,铁头功,将坐起的木然撞翻在地。木然发抖,气得发抖,恐惧得发抖。

“水瓶!水瓶!”杏仁发现王子意在水瓶。水瓶是满的,他夜里不喝水,干黄牛,干死了也不肯喝。木然吊颈一跃,挡住那只手,那只疯狂而精瘦的爪。“养你这号儿!”杏仁大哭大叫,扇子与其说抽,毋宁给王子搔痒,“养你这号儿,早知这样,当年搁尿桶里溺死了干净……”

王子偷个空,夺过扇子,一把撕个碎。“两个打一个,你们不讲理,不讲理!”

大门被捶响。

门铃大声叫。

话机震天喧。

被分神了,木然以为结束了。树静风不止,王子瞅准空儿,两只小铁拳吼起来,每一下都命中木然的肩背。过后整理伤处,发现留了余地的,不打要害部位,不让对方死,交战双方有“澶渊”之约似的。又被激怒,木然再想重新整合力气,但心口堵得慌,缺氧,像下到矿井下那样,嗓眼里一股硫黄味。家,矿井,无限深的矿井。

王子两手合力,他大约要证明,年青的气力足可以将父亲摔倒。木然右臂钩住那脖子,那脖颈细,那胳臂弯,这臂肘并不敢收紧。王子出膝盖头捣了一下,木然感到小肚子疼。“他不怕老子死,不怕老子死。”勒收右肘,木然像夹紧一个公司文件夹那样。勒住他的脖子,勒住他的脖子,再加三分力就能把他勒死。指甲扎进了后背,手臂被牙齿咬住,最紧要的一口,“吃”在了静脉上。缺两颗板牙,美得对称,他并没有“加油”。放松,放松,不能让他死,不能叫他死。腾出手来,重新找准那一对黑屁股(臀上有块瓷),抽,抽,伤皮不伤骨,伤皮不伤骨……

“松手。”他不再挣扎、进攻。

“松手。”木然气喘吁吁。

“歇一下子。”木然抓瓶、喝水。

“歇一下子。”王子接过木然递与的小农夫。

十三

欲坐到木椅上,王子试了试,又坐,只敢半臀得劲。把右腿曲起,以手抱膝,脑袋耷拉下来,做受伤的小兽状。木然退至客厅,臂上有血,小腿肚打战,喘息吁吁。木卫走进王子的房间。杏仁倚床沿,右手抱左手,“哎哟哎哟”一脸的哀愁。

“我被搞惨了,我的屁股,坐一下都不能坐。”头伏至膝,王子眼睛半闭,手指头推推眼睛皮。声音很轻,仿佛气息不够。

“该!谁让你淘气呢!谁让你不听话呢!”木卫硬着嗓子,“你想想你的行为,你想想你对得起谁?”

“二叔,我们家的事,请你不要管,真的不要管……”口气很软,透着哀求。

“管你是为你好,”木卫走近一些,想伸手摸摸他,“你今天这口气我倒能接受,昨晚上你怎样来着,在网吧里竟想跟我动手……”

半天不作声,终于移开身子,想必疼不过。

“你,们,今,天,这,样,打,我,”王子极其冷静地说,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你们今天这样打我,我会记住的。等我有了能力的那一天,嗯,我……我会要你们加倍偿还的。”王子的眼睛里忽而布满了泪,他感到木然走近来关注,咬咬牙关试图生生忍住,然而泪水蓄不住堤了,“你们对我这样狠……哎,这样狠……我难道不是你们亲生的吗?哎,我难道不是你们亲养的吗?”王子认真地哭泣起来,像他写的网游笔记那样,“你们不怕我死……你们不怕我死,”一声一声地哽咽着,“我,我,我难道不是你们身上掉下的肉吗……”再不顾羞涩了,抬臂挥泪,左一下,右一下,他整条胳臂都揩得湿漉漉了。

木然感到心痛如抓,被小兽利爪抓挠,正搞在心尖上,血流如注。再次退出儿子房间,客厅一角,木然脸上木然着,心里说着:“哪个舍得打你呀!哪个舍得动你呀!我的儿,你破一块皮,那人疼几天;我的儿,你生一个疮,那人如石硌;我的儿,你流一滴血,为父断了肠啊……”

仲夏的空气被冻住了。过了很久,木卫跟他说道:“作为小孩,你刚才说出那样的话,真让做大人的寒心。”

“寒心?你们这样待我,有想过我会寒心吗?”嘴又不饶人了。

“谁造成的?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地待你?”

“我,我不就是玩玩电脑上上网吗?我不就是打了点游戏吗?暑假这么长,不打游戏做什么?天底下的小孩都玩游戏,为什么我就不能?”稍事沉默,他加重语气重申:

“这是我们的时代!这是游戏的时代!这是属于我们的游戏时代!”

“为什么非要玩游戏,玩游戏你能长个紫耳朵吗?”杏仁插话问他,“就算玩,哪有像你这样没节制的?”

“你不懂!”王子不瞧妈妈。

“天底下小孩都玩游戏?天下有好的你怎不去学?念硕士的,读博士的,为什么不去学好?”木然忍不住参一句。

“魔鬼比上帝更像亲人,因为它时时刻刻就在身边。”泪水已然止住,王子坐正身姿,像个总结型辩手,“它虽然坏,然而可爱。”

辩手扫视全场:“学好?你们学好吗?”

对手不敢对视,一个个败走麦城。

“二叔,你敢说你学好吗?”

“我不管学好不学好,但是有一点,我总不像你这样张口闭口谎话。”木卫道。

“谁都不会照搬家底。天底下的人都讲假话。你敢说你没说过吗?”

木卫顿住,被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想了想道:“我承认我们也讲假话,但至少不对自己父母这样。”

“哼,”似从肺腑深处提起一股冷气,王子笑了一声,“1和100都是百分之百,只要你说过假话,一句顶一万句。”

……

“别跟他辩。”杏仁起身说。

“父母让你上学学本事,栽蓼养虎,回过头来吃人,用狡辩对付父母算什么本事?”

“栽蓼养虎,猎人是要拿老虎当玩具。于是老虎快绝种了。”

……

“就算狡辩,也是一种本事。连丘吉尔都是狡辩的天才。”

……

“你们根本不讲理。说过十一点半关机,是你们撕毁协议的。”

“谁跟你订了协议的?”

“口头协议也是协议。一蛮三分理,你们崇尚暴力,对我你们从来不讲理。”

……

十四

吴王子一睡不起,一整天:绝食,绝水,绝便,任喊破嗓子都不应。房门敞开着,木然观察动静,走来走去,只见那一对赤脚跷着,暴露床单之外,一动不动,像兵马俑的脚。悄拽杏仁衣角,木然向里努嘴儿:“你让他喝点水嘛。”杏仁摇头:“他要喝吧?睡得跟昏过去一样。”

晚餐做好后,夫妇二人对坐着,一口也吃不下。请来秀英又喊又哄,竟也不起。

秀英急得哭了:“哥啊,你们这是养儿子吗?你们是‘作’呢,‘作’一场祸事呢。”秀英怪木卫不该参与。杏仁也哭起来,坐到王子床前,抚着他的脚:“我的儿哇,小王子哇,你不要想不开哇。”王子静静地躺着,一颤不颤像具死尸。木然本已满心自责,又大家都来怪,怪得起一头的包。娘打多个急电非要木然亲自接:“小木然我的儿呀,小木然我的儿你听着,你拿你的狗命来赔我的王子!你拿你狗命来赔我的大孙儿!”

绝食两天,王子突然捂住肚子满床打滚,以为是胃穿孔,送到医院却没什么大事,挂点水就好了。倒是木然病倒了。

过几天,王子问杏仁要手机,杏仁说:“在你爸那儿,他要你向他道歉。他被你咬得遍体鳞伤。”

王子说:“我不也差点被他抽死了吗?至于这样小肚鸡肠么?”

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时,大红的本子,漾着喜气。木然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自己管不住自己,睡懒觉,打游戏,不思进取,以网吧为家,到了远方的大学谁管他?

“向你,表示,道歉。”王子走进爸爸的书房。

木然心里喜悦着,却望着窗外:“我没听见。”病刚回头,脸黄得像黄表纸。

“爹,我向你道歉。”王子脸色黯然,音量渐弱。

木然把手机和手提还给了王子。王子的脸色泛红,瘦瘦的手指,摸弄冰凉的塑料铁器。

“十天没上网,不聊QQ,不玩游戏,”木然说道,“你看地球依然在转,也不会因此死人是吧!”

“但是,我的心已死——”把后背甩给老子。

十五

阴了许久,是个晴天,木然和杏仁一道去了劳动局,用杏仁的小金库,缴了养老保险。沿味山北路走,日头喧闹,合欢花开得艳,传来一阵沸腾的锣鼓声,眼前但见一道大红充气拱门气壮地“虹”上了马路。号称本市最大一家超级网城“隆重起航”,门前广场各种车辆聚如摆尾乌龙。绕开走,木然眼睛一亮,指给杏仁说:“咦,王子的……”杏仁瞅见吴王子的自由牌单车,它被挤得歪斜了,处身一个窨井盖边上,站没站相,倒而未倒。呆了一呆,扶它一扶,夫妇俩守着它。很久之后,彩虹门下飞出一对小男女来,手拉着手,瘦瘦的吴王子和一个兔唇女孩。那一对走来了,木然身子歪了一歪。

是年8月28日,吴王子上大学的前一周,木然夫妇请来了四季双语的老师们。木然分别跟美女园丁连干三杯。沈校长斟满酒杯问木然:“吴王子的老爸,你今天感到幸福吗?高兴吧?”木然说幸福呢,高兴喽。东老师起头唱的歌,然后报幕:“木然——吴王子的老爸要为大家献一曲《谢谢你》!”木然刚要登台,“哇噻,《网情缘》到啦!”一对小男女不要命地欢鸣着,抢去了话筒……

王子起程上大学那天,木然倒下,生死不明。

原载《桐城文学》2016年4期,《引擎》201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