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娜
1
那一阵子老婆生病,三个月没有性生活,我只要一上网目光里全是爪子,恨不能拽个女网友。欲速不达,我承认我很倒霉,偶尔钓上一条,嚼光了饵子,妞们有本事不碰钩,毫发无损。
一个上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是阿依娜,我在南门汽车站呢。耳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小动物被勒喉咙发出的一种哀鸣。也可能故意的,我想,有些女人发嗲常这样。
啊,你是阿依娜。
我在南门车站耶,我用公用电话打的。她急切地“鸣”着,仿佛担心话费太贵。
哦,你……阿依娜,你在南门车站干吗?
我,我马上要去草州了。下午去,我现在难得有点时间溜达溜达。娇嗲的嗓音渐弱,突然反问一句,咦,情愿牵手,你不是说你非常想见我吗?
哦,对,我想见你。可是我在外面有事,不一定赶得过去。我网名情愿牵手。情愿牵手在家盯着网络撒网,撒谎。
这是你的手机号码吗?
不是,我没有手机,我打的公用电话。阿依娜说。
你老公对你这么差?连个手机都不给你买。
不是呀,他待我还好呀。
屏幕现视频框,小喇叭乐得直跳,我跟一个网友要求视频,被狠狠弹回:美得你!这时候,阿依娜的电话也挂了。我自奖一个耳光:麦草拴鸭蛋,一抹,一刷,活该!
脸被抽疼,缓过劲来,阿依娜,不正是那个自称是云南的女孩吗?她说她母亲是彝族,嫁给她爸后改为汉族,这个彝汉女孩相册里还有迷人的民族装扮照片。一周前我们视频热烈,我上蹿下跳要求见面,对她说:现在见,马上见!她吓得往后直躲,扭了下小脑袋,起身去关照身后的门闩。她回来说道:我婆婆在家。我老公——养猪佬要回来了。
关视频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了阿依娜脸上的痘痘。她说她来自高原,黑得像个小鬼头,说她的小姐姐叫她小黑妹。
小姐姐?
对,我的小姐姐,她是个大美女,她是我在草州唯一的亲人。哦,不跟你聊了,我得喂猪食去了,他要回来了。
这么怕?怕他打你吗?
阿依娜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很快下线。
回拨过去,忙音。再打,一个苍老男声说道:公用电话。我说,请问刚才打电话那女孩还在不在?早他妈走啦!他骂TMD。是的,我是个TMD,整天夸张的性饥渴,一匹饿狼乱扑腾,有条鱼儿上钩了,我TMD却直卷尾子。
驾车往车站赶。一手拎着手机。兴许她还在,等得不耐烦,来回走走,还不死心,她跟自己打赌,再拨最后一次,不接马上走人。但是,可能,也许,她早走了,敷衍的意思如何听不出?他嚷着说要见面,她以为是真的,明知当不得真,还在心里侥幸。于是她就跑来见他,然而他敷衍搪塞,那就是不想见,那就是不爱不喜欢。她踱步电话亭边,转念一想,网上的人,如何能信。宁信世间有鬼,别信男网友口水。她还是掉了头。守电话亭的老头,色眯眯地瞅着她的胸盯着她的腿,无端骂她:野鸡!她被吓住了,擦去臭口水星子,就手揩揩眼角……
想象着阿依娜受打击的样子,失落的样子,我忽地感到一阵心疼。
手机震颤中传来她尖细独特的颤音:你到了吗?你在找我吗?
我马上到!阿依娜,你不要走!
我在车站的……我看看,这里是大娘水饺。
2
我停好车跑到大娘水饺门口,眼见许多不是大娘的女人都在东张西望。现在和未来的大娘们,眼巴巴的,都在渴望被迎接。啊,我愿意敞开胸怀,把你们一车拉走。
认准了一个瘦的,我冲张望的她叫道:嗨,阿依娜,走啊!
啊,是情愿?这么快!
嘘,我牵手就这么快。
她右肩挎个粉红色廉价坤包,手里端着个纸盒子,对我解释说:这是杯子,刚才办卡送的。为便于联络,特办通信器材。男人不给她买,不准她拥有手机。她模仿婆婆的四季腔:侬做媳妇耍水机子干吗?固定电话有的么!
我被她尖嗓音版婆婆腔逗乐了,我想,她大概想我送她一只见面礼。可是我不会送她“水机”的,我请她吃一碗水饺吧。
白菜猪肉馅,口味不错。
啊,我不吃的噢,我不吃的噢。点菜台前她皱眉谢绝。
为什么不吃?
不吃就是不吃。
小黑妞儿,还挺挑的!
离开饺子店,我回头狠狠地打量她,那么瘦黑,小脸上仿佛有了细细皱纹,像下水洗过的黑绸子布。她穿一套米色及膝套裙,外添个小背心,腰上一条海蓝色裙带。
我先上的车,打开副驾的门,靠近花坛,只能开巴掌宽缝。这么小,我进不来嘛。说着,递一只手,我捉腕轻轻一拉,一猫腰她坐进来了,立即一声“啊哟”,缩回了手。手箍被我拉脱了,她简直只有拇指粗的左腕上两道明显的青淤。我问怎么了。她说没啥没啥,忙拿袖子盖住。
受伤的人,一个受伤的女人,我又一次感到心疼。
车向前滑去。我扭头问阿依娜:去哪呢?
随便你,溜达溜达一下吧。
过了车站地段,我把车开得很慢,征询阿依娜去哪玩。她说她对四季不太熟悉,最好远一点。她都做了四季一年的媳妇了,难不成男人没带她逛过街?要么去味山吧。我想想说。她摇头,味山不行,他家亲戚多,会碰上的。要是碰见那就完蛋了。
开个房间吧。上宾馆,休息休息?我终于说出了口,感觉有点生硬,便端详着看她,弥补似的,要抚一下她窄小的黑脸。她扭身一让:干吗呀?
不干吗,就想看看你。
不让你看。你坏,还要上宾馆……
宾馆怎么了?我又不那个你。只跟你说说话嘛。
说话到哪不行,非要去那种地方吗?
一阵死跑,我把车开到后山停下了。她怯怯不肯下车。趴车窗上望着车外的我,无助的样子,说:我真怕,万一被他的亲戚碰见就完蛋了。他的亲戚不会在这里,后山尽是坟墓荒地,他们现在不在这里,将来可能来这里。我为她拉开车门:放心吧,这儿没人,除了死去的人。
一个竹栅的缺口,带她往里钻,我被卡住,她像一只无骨小猫,倒回头帮我了。
你真能!
知道吗?我打柴长大的。
往山里走,满地落叶踩得响。初夏季节,铺垫的落叶,颜色还青的呢,她穿高跟鞋走不快,我回头拉她一把。起先她挣扎着,怕我起坏心思似的。林子越来越深,阴戚戚的,她再不敢松手了,把我抓得紧紧的。她手心还算柔软,指节粗壮,劳作过的人,骨感分明。
山林、荒地、枯枝斜倒在小水凼里,乍看以为是蛇。我吓她:蛇!
嘻嘻,我不怕。她说,蛇咬死你,它不咬曾经的打柴人。
我被蛇咬,你会救我吗?
你要是被咬了,我帮你吮出毒血,行不行?
再往前,坡度越来越大,她有点走不动了,我伸臂一把把她抱起,她两脚离地,挥小拳捶我:不要,不要。任她拳雨乱下,我仍然抱着她,她轻得单臂就能托举起,简直比她的坤包重不了几何。一番挣扎,她显得累了,我把她放到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坐下,趁其不备,很响地啄了一个。
不兴这样!她低下头,生气了。
走出林子时,我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隔着四五米的树林和空气。我刚才使强,拿纸巾帮她揩汗,右手蛇一样钻进她不低的领口。她的乳房小得不够一握,草鸡蛋大,头部还凹陷着呢,仿佛懵懂不知的孩子。惊醒的她杏眼怒目,差点要奖我一个耳光。
3
送我去车站!我马上走!
饭也不吃了?不是说肚饿吗?
光想着来会我,她早饭还没吃,林子里,她告诉我饿得走不动路。
我不吃。我不饿。我……怕你啦。死一般静寂的后山马路边,她挨近车子跟前,迟迟地,又想乘坐它,又怕它有炸弹。发生在后座上的,网上叫车震,车子的震荡。我为她“震”开车门,生气地只牵衣袖,劝道:阿依娜,再怎么着,饭你得吃吧!
我不吃……她摇着肩膀,坤包滑下,我伸手接住,给它掸掸灰。我的动作,仿佛是抚慰她本人。她注视着,大概感到了温柔,终于,期期艾艾落坐了。
车发动后,我做个歉意的鬼脸。她不为所动。我把巴掌伸给她看,啪,装作要自罚。她拦住说:也不能全怪你。她低低说道:怪我,不该跟你往林子里跑。
林子里有鬼,林子里有爱情,林子里有床,坏男人都爱把女人往林子里拉。
车往常湖方向跑,CD的音乐背景里,我给她讲我的故事。
我老婆生病,三个月了,不,其实不止三个月,我们没有一次性生活。我故意放大一点,夸张一点,可怜一点。阿依娜,不瞒你说,憋了整整三个月九十天了,请允许我讲句粗话,见到母猪都是双眼皮的。
母猪……她一阵发抖,马上问:她生的什么病?
胃病。
胃病,也不会影响性的趣味啊……
哦……她胃病病得厉害。我不想跟她说实话,我老婆是宫颈上的问题,我不想实言以告,会引起她不好的联想。身体谁都有,零件都一样,不提哪壶哪壶就不开。
病得厉害,所以她就冷淡了?
对,她就冷淡了,她讨厌这个事。我一想和她那个……她就觉得厌烦,我不好强迫的。她年龄比我大,所以她……
其实别的也会导致冷淡的,她声音很小地说:比如两个人没感情,根本没一点感情。
你跟你老公没感情吗?
还好吧,哦,还好吧。
4
商城路上的一家小面馆。也卖面条,也卖炒菜米饭。我问阿依娜吃点什么。她把包包放到凳子上,找杯子喝水。随便吃什么,随便你。望着切成半成品的炒菜,她说。她大概想点菜吃米饭。
老板,青椒肉丝一盘,水煮肉片一个……
啊,不要!不要!她几乎嚷了,带肉的不要!
你素食主义者?
不是,不是。大概觉得激动的理由不足,她声音小下来说:那就来个西红柿炒鸡蛋好吗?
算了吧,来面条吧,面条快。我说。
虾仁面条,很快端上来,阿依娜使筷子挑着挑着,只吃了几小口。小饭桌对面,她卫生筷剔出了两粒肉丁,就再也不吃了。牙签筒里簸出根细牙签,她把肉丁串起,穿了起来。挑一根细面,让牙签两头一扎,一提,竟然拎起来了。上端呈三角形,穿着肉丁的串子,一个颤巍巍的艺术品。
我扒着面说:好玩,像一个雨伞的“伞”字。
你再瞧瞧,她说,难道不像生命的“命”?
你的命?
我的命!
我打个寒噤。
你真的不吃肉?
我后来才知道,她对猪肉的恐惧比尸体还甚。当然,本来吃肉就是吃尸体,猫吞鱼儿狗啃骨,进化的人类史其实也是食尸史。她端杯喝水,小口啜饮,说嗓子疼,喉咙疼。
我很小的时候,这里,她指向颈部,这里长了一个包,越长越大,后来我妈借钱给我做了手术……她黛黑的颈项上,我并没看见刀疤,可是我能痛苦地感到她的嗓音——准确说是喉音与众不同。著名相声演员得癌后,以喉发声,电视画面上喉筋拉扯,像吃力地拉锯,每当他吃力抖一个包袱,观众听得又想笑,又想哭。
你尽量少讲话。
我一般很少讲,今天遇到你讲了不少。
四季城外的这个小镇,满街门脸儿,饭店花店网吧一应俱全,我跳下车找了半天,不见一家旅馆。
妈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床。我回来告诉阿依娜。
就是没有我们的床吗?她仿佛这样说。不,她嘴唇都没动,抄着手,保护性放在两腿间,副驾驶座上,一小块天然的悲哀。为我提到床吗?她小脸儿顿起了红润。
草常路右侧,一家宾馆叫快捷星。她犹豫着不下车,摇头对我说:能不能再远一点?丈夫的亲戚多在这边上班,怕碰见了,碰见了就没命了。她说:那就完蛋了。但是,她服从了我,从坤包里拿出身份证,第一代的,很乖地递给我。她见我盯着瞅了下,就说:我85年的,你看不像是吗?
1985年,一个女孩降临人间,妈妈在打柴的山路上生下的,衣裳裹裹就背在了柴筐里。走到家,男人见柴筐没冒尖,骂着就要打。他后来掀着瞅了瞅,见是个女娃子,叫嚷:你还不如给老子打筐柴!不如一筐柴的女娃子,在妈妈的柴筐里一天天长大。妈妈打柴、种地为生。曾经的茶马古道上,彝家女人持家种地,男人骑马喝酒。父亲娶妈妈后,全家民族改为汉,父亲却犹然嗜赌,游手好闲。十二岁的女娃子已学会打柴了,一根臂长的柴丫卖五分钱,丫头和妹妹见天打两百根以上,才不会挨父亲的打。父亲比妈妈小两岁,他一点也不爱她,尤其不爱她生的一串女娃子,阿依娜头上一个姐姐,先天呆弱,脚下还有一个妹。
我爸有一个小老婆,阿依娜说,他大概一直爱他的小老婆。
哎,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爱小老婆?她问我。
阿依娜打的柴,爸爸换了钱都拿去赌了,输光了再伸手。他对人讲:死丫头就这点好,打柴倒会打。他自己不打柴,只打牌,把祖上万贯家财都“打”败了,花钱花惯了手。那天晚上,夜里十点多了,初九的月亮都起山了,上山打柴的孩子还没回家。妈妈打着火把去找,从山沟里把昏迷的阿依娜背了回来,送到卫生院。但是,术后大夫无限惋惜地告诉妈妈:丫头将来可能无法生育。
妈妈把阿依娜送进小学,十二岁的她开始念一年级。按时交作业,仍然按时打柴。
要以五分计的话,阿依娜的床上作业顶多能打两分,我甚至苛刻地认为,这个学生顶多能打一点五。裹上浴巾的她,像个襁褓中的婴孩。见我有点不忍心和她那个,她矜持而又坚持地说:我都二十五周岁了,八年前就是个少妇啦。少妇不让先冲完凉的我看她,拉严窗帘,关灯,飞快掀开被子,说不许看不许看。一条小黑泥鳅溜进了被筒。我自信我的进入是温柔的,是呵护的……她那里像一朵黑茉莉,润润地潮起,沾唇欲湿杏花雨。
啊,啊。阿依娜咬着被角,痉挛,几乎晕倒。
我让她趴上肩头。小鸟一般扑过来了,她倚肩咬我耳朵:你的肩膀可靠吗?我搂着答应着,感到后背上一道斜斜的异样。强着打开灯,她立即按灭,不让看,不让看。来吧,你继续来吧,她说。我还是看了,她文胸的背带下面,那一道斜斜的痕迹,一条忧伤的小河似的。不算太深的刀疤,一刀划下去,见快到胳肢窝,刹停。动刀的人仿佛犹豫,手下留情,我抚看它,“小河”已结了冰痂。
她把自己包进被子里去,连头带脑,像驼鸟把自己埋进沙子深处。闷闷的哭声,我看到整条棉被激烈抖动:
“他不是人……他是头猪……他连猪畜生都不如……”
5
她虚龄十六岁时,在春城一家餐馆打工,儿童节这天,她去看望小姐姐。她看到街上气球鲜花,觉得是给自己过节,虚龄十六,还是一个儿童。然而,她将永远记住这个“节日”,没齿不忘。小姐姐大她两岁,自小一起打柴,脑子活,先出道,进城找了份洗碗工作。她央求小姐姐,给她也找了一份。小姐姐男友是这家餐馆保安。当天小聚,晚上阿依娜和小姐姐同睡,保安表示另外借歇。第二天上午,阿依娜往回走,觉得走不动。非常痛。去上厕所,见内裤上血糊糊。她后来想,定是保安下了药,不然不会没知觉。但她不好意思跟小姐姐讲。小姐姐后来和保安分了手,横跨六省,一纵身远嫁到了草州。
那以后,阿依娜不再洗盘子,开始学习电焊,师傅就是那个小保安。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咬定了他,反正小姐姐不要他了。剩饭剩菜,也养人的。小时候打柴,回家吃爸爸吃剩的,妈妈说,也养人的。眼不转珠地盯着焊花,她以为那是盛开的茉莉呢。小保安在背后盯着她,他瞪着这一朵,已被他强行扭折过的小茉莉。晚上,阿依娜眼肿成水蜜桃,什么也看不清。
眼睛痛……我怎么老是想哭?她问他。
抹点奶水就好了。保安想想说道,可惜哦,有的人并没有奶。
她好像没听懂。
有的人,罩子基本多余,我看不如省点钱——你建个飞机场!
再不懂就不像话了。……流氓,强奸犯,死流氓!她骂道。
一回强奸,二回三回送上门来,不要脸的赖皮货!
谁赖皮了?强奸犯!死强奸犯!
强奸犯把赖皮货揍得开花。专照面门——眼眶上来,一下一下,像点焊。
她寻死未成,被爸爸领回。得到的褒奖是:小衰逼,吃老子一顿柴棍子!
后来,小姐姐来信,要她来草州,说江南福地,鱼米之乡,有我们姐妹一条活路呢。戴上眼镜的阿依娜来到草州,小姐姐从中牵的线,给一家米行站柜台。小姐姐钓得金龟婿,嫁在草州城里,吃得好,穿得好,衣食无忧。糠箩跳进米箩,阿依娜给米行站柜台。
小姐姐该不会拿了你的佣金吧?
也不能算拿,阿依娜告诉我,矮子家非要给。
那么说,简直像人贩子?
不能这么说,怎么这样说。阿依娜坚决地否认。也许小姐姐为前男友保安抱愧吧。补偿吧。她这么看。
卖大米人家的儿子,生得黑矮,整天痴迷打游戏,坐在米桶里都打。但是可调可教的,年轻人嘛,有个老婆管着,一二年养个伢,他还能不改好么?小姐姐如此劝着,大概也是转述未来婆婆的口吻。她想想也有道理,人嘛,可以改变的,可塑性强,就像她自己,不是可以打柴,可以洗碗,可以电焊,可以卖大米对吧?两下里都认可了,保险起见,爸爸要草州这头把阿依娜户口迁去。当然是为了多要两个,连根拔,也为一步到位,泼出去这盆水。卖大米的人家做到了,把三万块钱打进了父亲的账户。阿依娜成了草州人,但是,她人在米行,却和米行的人——隔层山。卖大米人家的儿子,仿佛白米的报应,又黑又矮,简直看不出年龄。有一次她想偷看身份证,被那做娘的发现一把夺去——侬乱来!
鱼米之乡的武大郎人家,有的是钱,也不存银行,一扎一扎,码红砖似的,就那么散放着,甚至拿米袋子装。那个儿子一点都不争气,嗜赌如命,骂娘老子就像骂猪狗。他有一次赌归兴起,把她蛮捺到米袋子上,掏东西就要来,阿依娜吓得大叫……我还小,我还小呢。那做娘的听见了,喜得笑眯眯的,反把门从外反锁。阿依娜嚷啊,最终嚷不出声了,把大米拆开撒个满天星。逃到小姐姐家时,要问小姐姐借一把剪刀。
小姐姐,亲人小姐姐,我的命,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
谁的命好?忍一忍,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嘛。
她坚决不从,那就得赔钱。卖大米的称外地女小偷偷了三万块,要捉去见官。
你究竟有没有伸手?那么多散放着,又没个数,你能不动心?
我动心干什么呢?钱多有什么用,就算睡在钱山上又怎样?!
小姐姐,我们一块儿长大的,哪,我妈妈嫁了一个好赌的男人,我难道还要重复她的“命”吗?都说我爷爷当年非常有钱,田地有几千亩,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叫我爸挥霍光了?妈妈以为嫁了个富家,却吃了一辈子苦,到头来还是离。你想想,明知是火坑,我还会往里跳吗?阿依娜说,何况那钱再多也是他父母的。
拉着阿依娜的手,小姐姐长叹一声。说我帮你再找一个。
拿下一个巴子,补上一个巴子哦,小姐姐撇清:到时候你别讲我昧了你的!
下一个巴子,四季这个养猪的人家会否另有因由?小姐姐的男人做面料生意,越做越大,人手不够就让阿依娜过去帮忙。前后四年间,阿依娜从最简单的穿针引线做起,学会了全部工艺,穿珠、烫钻、贴花,样样拿手。男人常年和她在一起,小姐姐会不会起了疑心?四季的养猪人家是个养猪专业户,圈里近二十头母猪个个大肚崴崴,奶头拖到地。阿依娜觉得男人五十挂零了,可是他给她晃一张证明,标着38岁的纸头上盖着公章。他前头老婆死了,有说是打死的,有说是累死的,反正是死了,反正不是好死,所以她荣幸填房。同样为保险起见,爸爸开口还要三万,不然不办那头证明,两下里等于六万。据说杀猪佬交钱那天,一张脸憋得像患了“洋麻”病的死猪,他本来就又秃头又红脸,也养猪也杀猪。养是为了杀,杀了再养。
他们同居那天晚上,杀猪佬像杀猪佬折腾一头小嫩猪仔。烤一只小全猪,但是不肥,黝黑皮肤,连奶都没有。他大骂妈的,瘦肉粘刀,瘦×粘卵泡!
她平静地叙述,不像讲她自己,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听得时而同情,震怒,也时而怀疑。很少有人能够客观自述过往,遮掩一点,粉饰一点,所谓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卖大米人家,那么多钱散放着,小姑娘她不曾动心过?就算不顺手牵羊,那也会想,跟了这样的人,睡在米窖里,衣食无忧。当然,我愤怒地挥舞拳头,发誓要砸碎小保安的脑袋,隔着六省九个年头的距离……
实话实说,你恨他吗?
恨,阿依娜低头想想,可是,也不知从哪里恨起。
那么,你恨你小姐姐吗?
不会的,怎么会呢?她领着我走出大山,一步步牵着我!
那么,对你爸什么看法?那个败家的老赌博佬?
怎么说呢?看到我妈妈受的苦我就恨我爸,可是他也不容易呀,拉扯着我们一家,直到前年才脱离我妈。两个没感情的人白天一锅里吃饭,晚上一张床睡觉,话讲不到一起,鼾打不到一起,你知道有多憋屈有多难受吗?蛮捺着孵鸡下蛋,是要出事的,是要出人命的。
6
一个月里,我们见过三次面,阿依娜看上去一次比一次瘦。我说,你不是吃了瘦肉精吧?她浑身一震,几乎发抖。
那一个月里,四季市连发多起食肉中毒事件。媒体报道,味山脚下一家三口疑因误食毒猪肉急送医院抢救,十二岁孩子夭亡时全身红紫。
草州一家咖啡馆里,对面沙发上坐两个女人,阿依娜和她的小姐姐。她们长得很像,黑黑的皮肤,都戴着眼镜。中饭时分,我们没喝咖啡,就点了几碗煲仔饭,很烫很烫的,碗底结了锅巴。我帮阿依娜把锅巴铲起,铲出香来。那小姐姐几次偷眼打量我。
你们这样下去不行吧?小姐姐对我说。
我们怎样下去?我感到突兀。
阿依娜说:我都告诉小姐姐了,我们有过三四次了,对吧?
我觉得很窘。那小姐姐却笑了,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吓唬吓唬你,她说,我试试你待我妹可是真的。这是我唯一一次与小姐姐见面,后来我陪她们逛了街。那时,我帮她铲好了锅巴,把碗推给阿依娜,她正要吃,却被小姐姐调了去。
我妹不吃肉,换一个口味好不好?小姐姐说着,笑了起来,挥勺攻击米饭。
阿依娜吃面,吃出肉丁,又像上次那样,她拿牙签串了,用一根面条拎起。面条断了。阿依娜心疼地叫:我的“命”啊!
命都不好哇。小姐姐说。
爸爸得了三万块钱,仍然不大同意,杀猪佬怎么办?就寄去一串猪肉,剁成块,用竹筷子穿起的,晒得快干的肉,一根麻索吊着,一拎一大挂。肉在人家手里,“命”在杀猪佬手里,他还有什么话说!
你不觉得你需要打点一下谁吗?小姐姐在卡座对面伸头问我。阿依娜去洗手间了。
我笑了一下,觉得她是开玩笑。但听见她郑重说道: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小姐姐,领着小黑妹走南闯北来到此,横跨六省,从云南到草州,你怎么可能和她,嘘……
阿依娜回来了。
我给小姐姐送了部手机。得以和阿依娜继续交往。
空调机开得嘶嘶响,阿依娜怕我着凉,把我拉回被窝,用她柳枝般的胳臂,给我当枕头。她静静地看我,我被看得性起,一下子就噙住了她的奶头,小小的黑奶子,极少量的一点软肉,倒扣的酒盅,未绽茄蕾。颜色漆紫,被揪的,被掐的,结痂了,像长了七八个尖乳头。何种野兽——拿獠牙啃坏的?!——她的大腿被谁掐烂,难怪不让开灯。
一大块承包地,位于常湖边上不远,用来养猪也是为了箍地。有时被侍候得舒服了,养猪佬告诉她,将来拆迁拿钱,给你盖大房子。他有时上门杀“黑”猪去了,喂猪就让她来,婆婆指导怎样饲喂化肥,让拆开尿素袋子,舀小半瓢白白颗粒,像人吃的精盐一样,往猪食里掺和。突突冒烟的三轮车声响起,她知道是杀“黑”猪的归来了。头几天带着“鼠强”去慰问,算准时间装好人去收“猪弱”,下乡归来硕果累累。和那外地小徒弟抬下来,几大块皮肤发红发紫的整体,沿着脊背剖开,血淋淋猪的尸体,淤血严重的,当然还需“加工”,令她端盆清水,毛巾蘸水果味清洁剂,仔仔细细擦拭,打磨抛光一般。打过柴、洗过碗、烧过电焊、卖过大米的她觉得自己改行,做殓尸工了。那变色太厉害的,婆婆翻翻瞅瞅,有点惋惜地挥刀剁成小块,教她拿盐腌了。从大缸里取出来,一块块穿起,串在根根粗竹筷上,小麻索两头一扎,一拎一挂,她亲手把一个“命”,吊在风中晾晒。风里,阳光下,这是中毒的猪的“命”吗?她托腮默想,神思飘忽。
发么呆?侬抹布再抹一遍么?婆婆命她再抛一遍“光”。
醮清洁剂揩着抹着,忍着不吸那不寻常的气味,后来还是呕了,哕哕,一声声的……婆婆闻了大喜,几十年前的过来人,肥猪满圈,她最缺一个孙子。
是不是有了?侬上个月可来了?
她含羞告诉婆婆,好像三个月没来了。来也是白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让她空欢喜一阵,好待她好一点,少在小养猪佬面前挑唆。那老养猪佬老了,改喂饲料后,肥肉不吃香了,就手把手教阿依娜和婆婆喂起了瘦肉精。婆婆脚不大,只穿四寸半的鞋,却撵得猪儿跑,说跑一跑,瘦肉更多。
他要我给他生儿子。死养猪佬,把我往死里打。
你难道把实情对他讲了……
当当当,房门被敲响。关灯,盖被,一片慌忙,阿依娜立即套上衣服,那条该死的裙带,怎样也系不上。我披上浴巾开了门。那阿姨级服务员进来说:对不起,给换个烧水杯。
可是,烧水杯是好的,刚才插电还烧得响响的。我心里疑惑着。那阿姨也不作声,刮刀眼“刮”了阿依娜一眼,出门时鼻子一送,哼着冷笑。
阿依娜缩成了一个团儿,缩回老家去,缩回娘肚子,重造一个她。
7
我匆匆整衣,被她死死抱住了,头往我怀里埋,像小驼鸟偎沙那样。嘁嘁,嘁嘁,我听到类似小动物哀鸣的声音。感到手臂上一片冰凉,是她哭了起来。
烦,我愤怒立起,催着:走吧,咱们走!
不嘛,我偏不。她把脸贴向我小腹际,耳朵也贴上去,仿佛要聆听什么。我感到毛茸茸地痒,却坚决地蹬裤子。她松松地箍住我的腰,巴巴地仰视我的脸,怯怯地说:我小姐姐说的难道是真的吗?
你小姐姐说什么了?
小姐姐说,阿依娜让我坐下来,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小姐姐说,你们男人,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
我都提了三回了,不认你了吗?
你认我,你会要我吗?情愿牵手,哦对了,李牛,让我当你老婆吧,我想做你老婆,结束这种日子。她摇晃着我重复说,让我做你老婆吧!
这,阿依娜,刘茉莉,她真名叫茉莉。你知道我有老婆的,她只是生病了。
可怜,我只是个替代品,你老婆生病时的替代品。可是,我也是个病人啊,我从十二岁上山打柴,一病到今,一病到此,一病到老,有谁疼过我,有谁会疼我,疼我的人在哪里?呵呵,我这个病人……我的命啊……
啊!阿依娜,你怎么了?
她伛着腰儿,喊痛,痛。
在服务台退房时,那刮刀脸又踅过来了,眼光死死地“刮”着阿依娜。不敢对视,她伛着腰儿倾头,心想这刮刀眼多像婆婆?但是,来不及想了,几条黑影进来了,匆匆一瞥中,我看见有人拎着杀猪刀。
我溜得比兔子还快。不溜怎么办,奸夫淫妇绑一块,对她更差些。身后听到她被杀猪般的尖腔:打死我啦!杀死我吧!……杀“黑”猪,我要举报……
车站门口,大娘门前,阿依娜定要把情侣杯送我。一只草黄,一只宝蓝,她递给我说:一人一只,你拿着嘛。草人,黄杯,倒也恰。但是,拿回家会起麻烦的。我不想要。和她拉扯着。豁朗朗一声,掉马路上,摔成了碎片。我好像故意失手的。
完蛋,完蛋了。她尖细的嗓音呢喃不止。
本市治安消息:××乡家庭养猪场,25日发生一起命案。男养猪户杀死了他的外地妻子。据悉手段极其残忍,人体被剁碎串起,混在猪肉堆里晾晒。
原载《六盘山》201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