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一
那年十九岁,我会了点“半肚油”瓦匠手艺,来到江南一个叫港洼的小镇上,吃住在一个小包工头家。工头姓庄,矮墩墩的,脸皮酱黑,阔嘴上两撇八字胡儿,庄师傅带我们一班人下乡盖民房。
荒年难饿手艺人。庄工头家小日子过得吃穿不愁,就有一样郁闷烦心事,四十傍边的人了,还没有绕膝的囡囡。倒不是不能生育,身强力壮的庄师傅,春夜里听见他把老婆弄得猫一般叫唤。他老婆阿荠又白又瘦像病西施,却也很会怀。怪只怪俺下面的种子好,庄师傅笑说,嘻嘻,怪只怪我老婆一块小肥田儿。
阿荠便红着脸说他:现世,你现世呢。
杨柳细腰下一对小盆儿似的屁股,阿荠她平平的小肚子,动不动就让庄师傅“泥巴东西”弄得鼓起来。何为“泥巴东西”?庄师傅酒后吹说,女人都爱缠着他。一个破泥瓦匠,搬砖糊泥的货,女人图你个啥?他笑道:图我下面个“泥巴东西”呗!泥瓦匠大手丢下砖头就抹灰,难免不抓起就尿,不是“泥巴东西”是啥!只是,阿荠一到临盆就出岔子,囡囡一落地即夭折,光溜溜小人儿没来得及睁眼,就赤条条地“回去”了。我的伢儿哟,我可怜还没睁眼看人间的伢儿哟……你不是小囡囡,你是小哄人鬼呀……阿荠和婆婆庄婆,两代女人捧着孩尸撕心裂肺。
那时,庄师傅把眉头皱得像失效水泥,扁嘴咧了咧叹气:唉,唉……他想哭,却装作揩眼角的眼屎。
带阿荠看了医生,答案依然糊涂,大夫都说,大概可能也许是——身子太弱。既身子弱那就得补呀,庄家大手大脚“喂养”坐空月子的老婆。庄师傅买回人参燕窝鹿茸,庄婆又得了单方,中药煲蛇汤。蛇是贴地行走之物,以肚腹行路,得大地的精华,熬出的汤汁浓若白奶。庄婆长长指甲挑一滴尝尝,咂摸咂摸嘴说,仙汤大补啊,大补啊。阿荠每每怀上时,瓜子脸上会起些包包癞癞,蛇肉又有平疮治癞功效。但是,人瘦得像一棵荠菜,吐口水都中药味了,庄师傅苦着脸嫌她:扶不起的荠菜!
到家一张苦脸,庄师傅上了工地便嬉皮笑脸,边砌砖边跟看热闹的女人打趣:嗨,你看俺能干不能干!把“干”字念重音,使得女人发笑。在他手下走乡串户做活,我们常能拾着些叫人脸红的俏皮话。
我们挖土,夯基,和泥,砌墙,浇小砼,抬楼板,架大梁,江南人家又一幢民房在我们挥汗劳作下“正梁落位”了。那红披披在当中的正梁上,烈轰轰炮仗爆响着,矮墩墩的庄师傅鸟儿般立墙垛上念喜经、抛喜糖。欢声笑语中,人们仰头观礼,只见他翕动着嘴巴念诵道:
伏羲伏羲,天地开张。
天有四角,地有四方。
天有天兵天将,地有八大金刚……
口水和鞭炮一块儿起舞,直念到“正梁落位,荣华富贵”,庄师傅开心地哈哈笑,便抛撒喜糖喜烟了。染红的糖枣花生往争抢着的女人怀里抛,那糖啊枣长了眼了,往那薄薄的花褂儿领口里钻。女人又躲又闪团团打转笑骂:庄瓦匠坏鬼,坏鬼!姑娘嫂子扭摆蚕儿般丰腴身,一阵阵抖搂,便随着欢蹦的糖枣裸露出一抹抹白肉来,把我们这些偷吃甜头的小工匠眼儿都看直了。姚大和天成乐得差点掉下跳板。松南拍巴掌直蹦,对我说:好耍,真好耍呢。松南是庄家隔壁茶铺老板的公子,臭小子待在家反正没事干,他爸果子就叫他“跟庄师傅后面耍耍”。
场面热闹,我们都分得喜果喜烟,也不顾泥脚泥手,往嘴巴里不停地送着。过一会儿,庄师傅被女人们缠住了,要把“好话”重播一遍,于是听他又咧嘴念道:正梁落位,荣华富贵,瓦匠师傅抱你睡!女人便笑得跺脚了,抓起土块抛他,孩子们也跟着闹,人们乐得像过年。不讲不笑,不为老少,不笑不讲,一天挨不到晚。庄师傅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不就是图个乐子吗?
二
天成是庄师傅胞弟,黄皮寡瘦的,像阴沟里一根只蹿了一截的豆芽菜。他一只右胳膊小有残疾,如庄婆做饭用的弯柄锅铲,使劲都拉不直。倒并不影响“讲亲”,庄婆说:媒人都踏平门槛了,把家狗都咬瘦啦。天成呢看不上旁人,却相中了嫂嫂阿荠的妹子,哥的小姨子——阿草。
那天夜里下暴雨,天成跟阿草看电影去了。庄婆得便宜卖乖说:猫狗儿似的,小男女到一块就黏上了唷。雨是之后下起来的,庄婆婆让我去送伞。我摸黑到了港洼电影院门前,电影还没散,便在那半铺了水泥的小广场上等。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在伞背上捶打闷鼓,一盏昏黄的小太阳灯下,像老天爷正抛撒一把把粗粒河沙,呼啸着带着风声直往我头上打,就像我白天拌水泥浆似的。衣穿得少,我冷得有点发抖,抖抖地听见歌声和对白声:谁知道角度……爱情久久遗忘。大概快散场了,开了门,夹着阵阵的人声笑语。别人谈恋爱,我送伞。人家看电影,我听声。觉得被一股情绪攫住了,我突然很想家,千里之外的安徽老家,想千里之外的娘。
雨丝连绵的夜晚娘在家忙什么呢,正挑针缝补顽皮的小弟破裤的膝头,还是就着煤油灯读我这个游子的平安信?也许太累了,趁着这带来片刻闲暇的春雨,在漏风漏雨的老屋里进入了梦乡吧……
散场了,光影乱晃,人头攒动,我在人群里找到了天成,将那把黑伞递给他。天成残疾的右手把弯弯的伞钩贴紧肚子,微微勾腰,然后肚疼似的死死捺住,用不残疾的左手撑了几下才撑开伞。撑开后,他就遮天一般罩住了阿草。阿草稍作迟疑,天成就把弯臂努力一拉伸,要去搭她的肩。天成没我高,也比阿草矮,他这动作猪八戒背媳妇——吃力而不讨好。阿草跳出天成包围圈,忽然向我问道:哎,就一把伞么?我巴不得这一句,便将手里的一把递与,也不敢望她,只慌乱乱地说:我的给你!便扭头跑向了雨中。听见阿草在身后喊:那怎么行,雨这样大,你没伞怎么行?天成不屑地一哼鼻子,大声道:屁事没有!外地来的小工,淋点雨算什么……庄师傅家不缺雨伞,庄婆让我多带一把,可我偏只拿两把,我是要试一试天成跟阿草“黏”到了什么程度么?
递伞时,我与阿草对了一眼,仓促而模糊,我在大雨中奔跑,任凭天水浇洗,那张脸却水洗一般清晰起来。阿草的脸儿始终在我眼前,雨夜灯光映照下的一只带露珠的苹果,圆润而且饱满,几乎闻见淡淡的果香。在庄家,我总是见到阿草的侧影,是大清早我出门挑水时,她与姐姐阿荠一起,笑笑的,去隔壁果子茶铺吃早点。果子茶铺,其味儿香飘十里,包子饺儿的馅香,馋得叫人直流口水。我歇下挑水的担子,偷偷享受阿草的侧影。咫尺之近,却觉得那么远。阿草好看,美,像画上人,她美得叫我说不出地心痛。天成丑,拉不直的弯锅铲,又是个病秧。苹果上流淌、滚动的雨珠,会不会是阿草的眼泪?美丽好看的阿草,叫人嫉妒的天成。阿草是花儿,给我的眼睛过年;天成是啥?天成是一摊牛粪!我很有瞧不起牛粪的理由。
那天我崴脚歇工在家,发现水缸已经很“饿”了,不如趁下晚挑满,明早可以睡个懒觉。庄家厨房的大水缸,半埋在灶间的碗橱下面,畚箕那么大的口儿,装满水能当镜子照人,不满时不敢伸头望,那时它像个幽深无底的黑井。两扇半圆的木缸盖很沉,庄婆搬不动总叫我或姚大帮忙。我把缸盖比作月亮,合上十五月儿圆,打开就是初七八。姚大说不对,它饿了就是半边屁股,饱了就是整个屁股。挑庄家全家人的吃用水,是我和姚大上工之余额外的奖赏。不顾脚疼,一歪一扭挑到最后一担时,我跳下河洗冷水澡。这条河叫马儿河,东连太湖,西接长江,发水时常常涨破河岸,港洼人说它是一匹脱缰的马儿,不止一次使得港洼成为泽国。河堤稀稀栽种柳树,夏季裸露出一绺绺树根,似老人绵绵的黄胡须。抱杨树根洗澡,陶醉在清凉流动的河水里,我大着胆子把贴身裤头除掉,赤条条的少年身体在缤纷夕阳下偷偷裸泳,这一份舒坦惬意,简直无法言传。河水是活的,扔一棵草草便长了脚,飞快奔跑。西天晚霞玫瑰色,惊起一只野鸭,又一只跟着飞起。情不自禁,小瓦匠我放声吟哦了起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想,并不恰景,分明是夏水,嗨,管他,借秋水抒情,一如借别人老婆饱个眼福。
有小鱼虾轻噬身体,怯怯的,试探性的,生怕惹恼我似的。小嘴儿就触到了我的那里,啃着,有一些些痒,有微微的疼。洗澡时,姚大望着我那里摇头,说:没破啼的小公鸡,赤膊鸟还没出窝呢。没出窝的小鸟是什么样子?我倾头自审,纯洁的,干净的,一团活肉,一张白纸。调皮的小家伙,咬噬得人酥酥的、痒痒的,使人浑身没力气,浮浮沉沉。让它们耍吧,身上长的,一口又叼不走。浮浮沉沉,仰泳中举目一望,忽地,我看见的河边石埠头来人了,端个洗衣盆,袅袅飘过来了,她弯腰蹲下,拿小手儿戽水,撩起亮亮的花。是阿草,来河边洗衣的阿草!我慌得一个猛子扎下去,不怕被海龙王捉走。半天抬头换气,望望她,又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触泥差点见了海龙王。洗冷水澡,打着赤胯,我以为,阿草必窥破了我的秘密。斜阳刺眼,石埠头上的阿草,手搭凉棚,望着河问:哎,是哪一个呀?是……是我。我面红耳赤着,踩水,三捋两拽地蹬上裤,上岸,担着水经过她身旁,慌慌张张的,泼洒了一地。我感到阿草扭头回望我。
哎,好好的,你慌个什么呢?
水波荡漾,水花四溅,一桶水只剩半桶了。好好的,我也不晓得我慌什么。
挑水走进院子,却发现灶间的门关上了,我听见从里面传来撩水的声响。放担子走近,从门板缝里向里看,原来是天成在洗澡。天成的身子极瘦,却很白,石压弱草不见阳光的那种酥黄。他青年的肋骨根根可数,让人想起一只老年的搓衣板。屁股根本不能叫屁股,比他的瘦脸还要没肉。正要喊天成开门,却听见了庄婆的声音:阿成,再舀瓢水来呀。此地叫人名喜带阿。庄婆管庄师傅叫阿福,管天成唤阿成。隔一会儿又听到庄婆说话,阿成来,娘给你细搓搓背。我心中一惊,天成二十岁的人了,大小伙子还要老娘给他擦背?
我听见心扑扑地跳,仿佛要蹦出喉咙去,我不敢窥上去了,生怕看到了庄婆的下身,在心里抽打嘴巴,一个我教训另一个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于是立身站起,走开。十分想走,可就是迈不动腿子,不晓得怎么了,脚腿牛儿犟鼻般地不听话。便又蹲下,任小风脸上习习……庄婆的头发披得很长,平时是盘着的,花白的一根辫子,蛇般一卷一卷盘于头顶,就显出个高些;没想到放下来竟这么长,过腰了,过臀了。撩着亮亮的水花,庄婆和天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又拿手巾把子搓揉。
天成舀瓢水往老娘头上浇,哗啦啦的水流顺着灰白长发,他的娘心甘情愿当一只挨淋的母鸡。过一会儿,庄婆给天成搓背了,一下,两下,三下,轻轻地揉搓,又舀水冲淋,天成垂头弓背享受着,拿弯胳膊刮抹脸上的水,连刮几下都抹不净。庄婆说,阿成,娘给你洗澡舒坦么?天成说嗯嗯挺舒服。不久庄婆又说,舒坦是舒坦,我要是有大孙子多好,多好呵。我抱我的大胖孙,奶奶我给他洗洗澡,那该多好啊。
天成说,娘,等我马上娶了阿草,给你养个大胖孙。
唉,我天成,奶奶想盐想到海,哪有呢。又撩得一阵水响,庄婆长长一声叹息……
我将一担水倒在了院里的茄地里,又去了河边,石埠头洗衣的阿草已不见了。
三
没进庄家隔壁的果子茶铺我就感到一股爽风扑面,是甜滋滋辣呵呵的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不是钻,简直是通过嘴巴往喉咙、肠胃里奔跑。随着香味的深入,我感到肚里一阵阵痉挛,五脏六腑像长了一百只饥饿的爪。这点心饺儿令人食欲大开,难怪死姚大说香得把老虎都引来啦。
早餐极简,庄婆只准我和姚大各吃一碗稀稀的泡饭,程度视情况而定,昨晚剩得多就稠些,剩得少就稀,反正论碗数——只让吃一碗。庄婆说,吃自家的,扣点肚么,出去上工吃人家的,多装点。庄婆让我们把肚子当袋子。庄师傅一家很少吃泡饭,他们端坐在果子茶铺里,美滋滋地品尝点心。近水楼台的美食叫他们欲罢不能。阿荠抿抿嘴儿说饺儿没了,“往喉咙里一滑呢”。庄婆也说:不用劲就吞下一个。
稀水泡饭,还不够一泡尿的。姚大抱怨着,我和他都饿得慌。有时我们凑钱买一笼开荤,姚大囫囵吞,也不怕烫,把我的一份都抢去了。吮手指头上的汤汁,姚大说:果子狗日的,八成是掺了鸦片,八成是掺了鸦片……
“闻着那香味儿,解小手都软得没力气。”姚大还扭扭腰模仿这一句。把我笑得也没有力气。庄师傅讲的,说供销社一位女售货员,每天上班路过果子铺门前,又不能把鼻子捺着,馋得不行她就这么说。
铺子临街,两间门脸的店堂里,围着八仙桌摆得椅凳整齐,差不多都围满了客人;管账带看茶,讲究的深棕色曲尺形柜台靠后;一尊观音菩萨居墙中而栽,菩萨面前电灯闪闪盘香缭绕。松南妈妈在菩萨宝座下方,忙着开单收钱。松南在铺子一角,正倾头翻他的小人书呢。我叫他:松南。见着我就来了劲,松南招手喊:小海,小海。跑过来给我肩上捅一拳。我和松南是好朋友,兄弟般亲热。茶馆老板的儿子——宁愿待在家,不肯上学,问他怎么回事。松南笑说:嘻嘻,学校里闻不着好闻的点心香。
我们拉拉手扯淡,一会儿,松南没头没脑伤心起来。小海,你晓不晓得?山口百惠就要死了,昨晚上她手臂上的毛孔开始出血了。我知道他说的是电视剧《血疑》,松南迷上了女主角。我拍拍松南笑他:山口百惠出血,你不也伤心得要出血了么?松南文不对题地叹息。
店堂里香气袅袅热火朝天,每一张桌都围满了茶客,喝茶的,抽烟的,翻报的,饮豆浆的,吃大煮干丝的,大家面前的盘子里无一例外,不是码了包子就是堆了蒸饺。白案馅食是果子茶铺主打产品,大家都馋它,被迷得淌口水。
吞下一个饺,抹了抹胡须,那边,一位青衣老者谈“古今”。
我跟你讲,多年前啊,一个青衣青帽人来到江南,是日上三竿近午时分,他却肚子饱咕咕不想吃饭,不知怎么搞的,从南京到北京,上码头下码头,一天忙到晚,却忙得吃不下饭。他感到活着很没意思了。一个人连吃都不想吃了,活着还有么意思呢?青衣人走到一条河边蹲下洗手,顺便也洗了洗脸,这时就有一缕异样的香风刮来了,像新榨的麻油,初焙的新茶,才炒的桂花。那香味蛾子似的扑鼻,咕咕直往喉咙钻,青衣人觉得好闻,美美地嗅嗅,马上感到身心一振。于是深吸一口,顷刻间呀,那香味儿小蝌蚪找妈妈似的,一下子进入了五脏六腑,乖乖,顿时肠胃痉挛,周身通泰。那时,当他站起身来,突然看见河里……
老者打住了。
河里有么呀?食客们追问。我和松南也侧耳听着。老者说,诸位但容老身饮口茶,吃个饺,可使得?没法子哟,果子他家的饺儿又甜又香又辣,直勾肚里的馋虫啊。唉,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享受上几年几月哩!松南妈妈出来奉茶,穿着蓝绸缎褂儿,接口道,你老人家康健着,还有得享受,吃个长生不老哩。我很少见到松南他爸果子,松南说他爸总在厨间忙碌。大姑娘似的,不见客。
老者吞下一个,看他老人家喉节滚动一下,我喉咙里也吞口水。松南忙溜进厨间,一会儿出来,两手一摊,向我吐吐舌头。
方才讲到哪?老者自问自答,哦,那青衣人突然看见,河中一片矮荷叶上,有只土蛙哇哇叫唤,是那种竭力挤出声来的叫唤,那蛙儿只看得见脑袋,它的身体在哪儿呢?土蛙的下半身咬在蛇嘴里,是一条菜花蛇正吞食蛙儿,可就在蛇的头顶上……一棵爬爬树斜斜伸向河面,只见树上有一只捕蛇鸟,尖尖长喙正瞄准蛇眼睛。乖乖隆咚,这还不算奇,那爬爬树的枝丫上啊,又露扫帚似的一条黄尾巴,呵呵,是一只狡猾的黄鼠狼,狩猎那只捕蛇鸟……
蛙被蛇食,蛇叫鸟逮,鸟被鼬捕……青衣人忽然想明白了,一切生灵忙来忙去,图的都是吃——吃他人也防他人吃自己。
观音老母站云头,
望见凡间吃骨头。
你食我来我食你,
吃到何时何日休?
老者朗声吟哦,我和松南随着茶客一起,都把目光望向半空中的那尊观音菩萨。慈眉善目的她老人家,莲花宝座上,正“吃”着果子茶铺里袅袅的香烟,嘴儿上笑眯眯的。庄婆也进来了,她听老者谈古今,给观音菩萨双手合十。
青衣人感到肚子饿了,悄悄地走了……
热闹了起来,茶客们七嘴八舌说“古今”没头没尾,还要追根。老者望着庄婆,眯眯地笑:后来呀,青衣人留在了此地,他吃得下饭了。再后来他坐进了果子茶铺,食饺又吃茶,唉,一坐就坐老了哦……
说着笑着,这是另一天了。那天我又馋饺子香,来找松南玩。给我做个手势,松南说一会儿准能有。我们搂着肩,又听那老者谈古今。
一切能吃的都是香的,是因为食与欲,所以才香。
不见得吧,女人也是香的,可女人能吃吗?是庄师傅路过,跑进来搭讪一句,引起一阵哄笑。老者似被问住,只见他慢悠悠吞个饺儿,呷口茶笑说道: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从北京到上海,男人都吃女人奶。女人要是不能吃,我不晓得诸位是如何长大的!
静默了一会儿,呵呵哈哈,大家听了乐得喷茶。
胭脂水粉也香呀,可是能吃吗?
提问的是——供销社女售货员,松南跟我说,小海,你想要口琴找她哦。
胭脂水粉能不能吃?那边老者在乐着道:姑娘请问问《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嘛!松南拍响巴掌了。那售货员也乐了。大伙儿呵呵哈哈。茶馆里的气氛,十分地像茶馆。
食,欲,我馋得直吞口水。庄师傅走了。松南消失,过一会儿出来,递给我一个芳草牙膏盒,说:我帮你借的口琴。松南妈妈正瞅着我们。我慌忙捧住,热乎乎的“口琴”,我把它揣在怀里。我一路往回跑,没到小阁屋就让“琴”落肚了。“琴”真香,甜滋滋辣呵呵的,带点孜然味的麻辣,从嗓子眼一路暖到心窝。松南也馋家中食,他爸却不让他吃,至少不让多吃,所以只能偷。
我看见一个妇人担着一担木桶,在后院里示意松南,松南喊妈妈。松南妈妈走到后院去,跟那妇人说:倒吧,倒吧。多给我们送点菜哟。是青衣老者的儿媳,拿蔬菜换泔水,回家饲喂母猪。
我没头没脑问松南:哎,你和你娘……你娘常给你洗澡吗,近几年?
松南回答:我小时都是我娘给我洗,你问这干吗?他又说,近几年妈妈很少给他洗了。少不代表没有,我想,母子同浴或许是小镇风俗吧。可不管怎么说,我从此有了瞧不起天成的理由——大小伙子跟老娘一盆里洗澡,能有多大出息!
四
庄家跟果子家东西隔壁,临街的祖屋——共一个砖墙垛子。散堆着酒瓶纸盒杂物的顶层阁屋,是我们的栖身之所。“我们”包括我和姚大,也包括大胆散步的耗子小哥,墙角网络专家蜘蛛先生,还有不时献上热吻的蚊子空姐。小阁屋里很热闹,发裂的老墙壁缝,蜈蚣壁虎是常客。姚大说:公的母的都有。
我和姚大的床基本不能算床,床实际上是一张芦席铺在木楼板上的地铺。
那天收工回来,姚大惊乍乍嚷,说看见了一条蛇,灰白质地彩色花纹的菜花蛇……姚大这样说我并不在意,我知道他有一惊一乍捕风捉影的毛病。上一回果子茶铺门口蹲着一只特大号野猫,姚大大清早解手眼眸塌塌,吓得提裤子大叫:不得了啦!香味把老虎都引来了,老虎瞄上果子茶铺啦!虚惊一场把三坊四邻都惊动了。庄师傅呵叱姚大:是不是发神经!
姚大绘声绘色,说那条蛇就趴在我的铺上,圆滚滚的,绿花花的,盘成一个饼儿,发呆,一动都不动,样子极像一只母鸡找窝生蛋。他描述得这么具体,我的头发不由得炸竖起来,连头皮都一拧一拧。爬行动物中,不,所有动物中我最害怕的就是蛇,它那或花或红或白的肚皮,扁而尖的三角头,颈子乍细,一条滑溜溜冰凉凉的身子,尾巴又突兀地细,想着都叫人汗毛倒立。
我就不敢在我的铺上睡了,夜里往姚大的铺上挤。这家伙却改口,小海,其实是骗你的呢。哪有他妈的什么蛇呀。哄你的呢,骇你的呢,吓吓你这个属蛇的呢。姚大又自打嘴巴:你也不想想,蛇又不长脚,它妈的怎么爬得上阁楼?姚大推我,要我滚回自家的铺。过一会儿又胡吣,小海,假使真有蛇爬上了你的铺,那必定是一条风流的白蛇精。白蛇娘子啊半夜里骚得不行,必定是腻味了那许仙,白蛇喜欢上了你小海了。对了对了,你叫小海,你爸叫老海,老海死了,白蛇爱上小海啦!人家想搂着你,搂你不算事,还要缠着你摸索你,临了啊,她要喝你下面那条小蛇的浆儿呢……
狗姚大,色姚大,我想砸他一拳,一出口却是:哎,姚大,你想不想家去呀?
想哦——姚大仿佛突然间饥饿了。
你想现在就回家搂老婆么?
真想!哪个不想哪个是你的这个。姚大指指裆。
来,来,想就靠近些。
姚大傻冒真的凑过来了。我呀瞄准他肉屁股蛋死劲一脚踹去:给!一脚踢到老婆怀里去,帮你省下一张车票!
姚大眨着眼儿盯着小阁屋顶,蔓子和稻草飘飘,织得花花的蜘蛛网,竟还有麻雀窝儿。蛇是吃麻雀的,也食老鼠,有雀鼠的地方就有蛇。也许小阁屋里真有蛇。我感到怕怕的。
一会儿,姚的呼噜开场了,打锣唱戏般开场。他那鼾声打得叫人提心吊胆,像一头水牛淹在马儿河中央,噗噗一阵冒气,又悄无声沉下去如被憋死……姚大说他出门在外,最受不了就是个“憋”。姚大说,它妈的,小和尚憋得难受啊。庄师傅坏笑着瞅瞅他,问姚大出门在外最不放心啥。那时正在砌墙,姚大瓦刀敲敲砖回庄师傅说:其实也没什么不放心。后者说那就好那就好,出门在外就怕提着心。庄师傅问姚大老婆漂不漂亮。姚大说一般般一般般。其实姚大告诉我,他最放不下的就是未婚妻,那个小胖货儿闷骚型的,一到家她就没皮没脸往人怀里钻。我打趣说往“人”怀里钻?姚大忙急切辩白是往他怀里钻,这还不算呢,小胖货儿有时还要握住……
这么瞎想着,我的手也就握住了我。
这时,我看见你来了,一袭青衣,裹着一缕淡紫的薄纱,衣袂飘飘的你和我相依相拥,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里,我们坐下手拉手说着悄悄话。我问你你的家住哪里,你说马儿河边是你现在的家;你问我来自何方,我说黄梅戏《白蛇传》——有“戏”的地方是我的故乡。你说你开口为我唱一支歌,我说你唱就让我用琴声给你伴奏吧。你的歌声柔情似水婉转清越,我的琴音如泣如诉缠绵忧伤……
后来,不知为何,衣袂飘飘的你流着泪飘去了,飘远了,我呼唤你的名字:阿草,阿草。
梦醒,无痕。
五
港洼小镇,姚大说它小得一泡尿能撒个来回。我管不住我的一双脚,总爱跑去镇头的供销社徘徊。
麻烦你,请把琴拿我看看好吗?每回都这样要求。
光看,你又不买。放入琴盒时,口琴闪着光,售货员的不满也闪着光。她的脸平得像玻璃柜台。“闻着那香味儿,解小手都软得没力气。”庄师傅模仿她的“名言”。望望这张脸,感到不一定是她原创。我每次走进这里,借口都是看琴。只有我的心知道,我看的是草。阿草也是售货员,阿草在布草柜。她微微倾头,嵌了星星的竹尺,在她手里,尺头子一尺压一尺;在她手里,一寸压一寸地量。黑黑的灯草绒布,整块的黑夜一般;白白的一双嫩手,亮亮的白天一般。拈起大剪刀来,那剪刀两个剪股,一股吃进去四根手指,一股就吃一根,雪白灵巧的拇指,那手使那大剪,只布边上“夹”个口,她凑上牙齿,轻“笃”一下,两手拽紧一撕,嘶啦一声,那布就下来了。我瞥见阿草的脸,像云中苹果,嘶啦一声,依稀瞥见一缕淡淡的布烟,带着香的布烟。
嘘,小打工的,口琴铁都被他看黄了。
临走,我听见文具柜售货员叽咕,像是在跟阿草说。
三月肉不尝,三月头不剃,把破洞的球鞋补了又补,那天,我终于要成为这只“大件”乐器的主人了。
麻烦你,把琴拿给我。省下几个字。
确定是真的买?这回?
我掏出五元钱,票面上握钢钎的人皱巴巴的,带着我们民房工地上的水泥色。难道我的钱不是钱?我想尽量说得响亮些。阿草一定是听见了的,阿草在布草柜,阿草嘴里嗑着瓜子儿。
真是你?还会口琴呀?阿草兴奋地走到文具柜来,兴奋地问我。
嗯嗯,我点点头,不敢看她。阿草和售货员说什么悄悄话。是不是说我呢?我觉得有一股瓜子香,向我飘过来。阿草红润的唇边是香的起点。
你真的会吹?售货员极不信任地上下打量。在她眼里我的形容十分不堪吧,瘦得像小杉树,头发养得老长,脸上种总青春痘,细条衬衫少了纽子,再看脚头上,球鞋补了疤。
当然会吹!我说。
咯咯咯,售货员笑得像炖鸡蛋了,就你,别是只会“吹”吧?
哎,你,不要瞧不起人呀。阿草责她。
抽出来,把琴抽出来,抽刀一样抽出来,我想,当场表演一番,却终于没勇气。怔忡中正要转身走,听电器柜那边录音机在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主题歌,天成跟阿草看的就是这片子吗?阿草掏出手帕,粉红的帕子,粉红的嘴唇,粉嫩的舌头,都已打扫干净了,抿抿嘴给我一个微笑……我心一动,似曾相识,多么地像啊,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像新糯米。像你,就是你,原来就是你……我神思恍惚着,阿草已启口歌唱,和着那录音机里的。阿草歌喉像马儿河岸上脆脆的甜秆,阿草嗓音像甜秆越嚼越甜。我听呆了,我幸福地听呆了。售货员也效颦起来。
最流行的,你“吹”得来?她问得不无得意。
我想,我是记得简谱的……我感到裤带,该死的它掉了下来,拖在裤腿上,长长一截。舍不得买双鞋,舍不得买条皮带,舍不得买手纸——姚大和我都用香烟盒解决。裤带是娘寄来的,娘用做鞋的剩布做的。
我装作不经意,扭过身想边揩口琴边把它捞起,就手给她们露上一手。谁知售货员盯住不放,努努嘴怪声嚷:耷蛇了!呵呵!
我把我的“蛇”捞起,该死的手慌慌乱乱,塞了两回才塞上裤腰。转身就跑,转身的我就只剩下跑了,像那个雨夜……
阿草好像望了我一眼,肯定望了我一眼,但是歌未停。角落之歌,后来,我不止一次吹奏它。
六
又一天晚上,姚大出去了。姚大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吹口琴。姚大晚上总往外瞎跑,庄师傅说他“骚来骚去”,姚大骚来骚去就两个目的,一是蹭酒喝;二是到港洼影院旁的小树林听壁脚,偷窥谈恋爱男女搂抱亲嘴。啵,姚大学着大嘴“啵”一个,人吃人啊,他妈的,又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啦。他给我添油加醋地讲述一番,然后在呼声里大睡,嘴角流出嫉妒的哈喇子。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春天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她曾在山口停留停留,
到何时她再愿来此探望。
嗯……嗯……
我又吹响了口琴,我陶醉在自奏的音乐中,这单调的音色,是我青春的安慰剂,更是思乡的单方。这样的夜晚,娘在家做什么呢?弟弟和妹妹在家做什么呢?庄师傅这里业务近来不好,我已两个月没往家寄工资了。上月,娘来信说不给弟弟上学了,要让小弟歇书,帮着种责任田。娘信上说,她实在没法子,简直要垮下了。爹早早去世,里里外外一把手,我娘如何不累?在弟弟歇书这件事上,我不同意娘的主张。我没把书念好所以吃苦受罪,我不想让弟重蹈覆辙。
然而弟写信来了,懂事的小弟,用辍学的四年级生歪歪扭扭字迹写道:哥,我不上学了,你不要责怪妈妈,是我自己不上的。你不小(晓)得妈妈有多辛苦,上次拦(阑)尾炎又犯了,没钱上医院治,妈妈可怜痛得往墙必(壁)上爬……弟弟又写道:哥哥,妈妈叫你“在外要听师傅话好好学手艺”,哥哥,等我长到门那么高,明年也出去和你一起挣钱……读着弟弟的信,我的眼睛一遍一遍地浸湿。弟呀,今年你十二岁稚嫩的肩儿如何扛得动笨重的犁耙?明年你十三岁的小脚丫子怎禁得住水泥砂浆的浸泡?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夜色如水,琴声如水,我的心伴随琴声在思念里荡漾。
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你的眼睛,是的,你的眼睛,一点儿也没错,那是你温柔的眼神。你的眼睛是两点蓝火,随着琴声舞蹈,动情处,我分明看见了你的眼泪。那一刻真的不可思议,你那晶莹闪亮的眼睛,你那带着忧伤的眼睛,竟让畏蛇的我不知惧为何物了。那一刻,我相信了书上的一句话:善良的眼神能通达对方的心灵。是的呀,萍水相逢你我,因为琴声,因为眼神,因为善良,我们的心灵相通了,开渠放水一般地连通了。
是的,不必讳言,你是一条蛇,在我的梦中,你是一条美丽而又善良的蛇,你青绿灰白相间的身子泛着幽幽的光泽,扁圆略呈三角状的脑袋,像一只淘气的鹅首望着我,偶尔吐出红红的分叉的小舌头,似传递着什么,探寻着什么。你的样子使我想起善良的白蛇娘子,又想起庄师傅讲的故事。庄师傅说他有一年开货车路上遇到母女俩,他呢就在驾驶室里欺负了那女儿,那时哪知道她们是蛇变的呀,后来重新上路又动手欺负那女儿,定睛一看驾座上两条盘蛇,都冲他吐着红红的分叉的舌头……吓得连人带车翻进了山沟,才改行做起了泥瓦匠。
庄师傅跟女人们吹:连蛇精都找俺睡觉,嘻嘻,何况你们!
蛇精怎没咬断你的东西呀?女人们狂笑。那时阿草在一旁,听得又惊又怜,早已羞红了脸儿。阿草圆脸,初秋枝头第一颗上色的苹果,红得好看,红得美艳。我不敢看她,我为她感到心痛。
——哦,阿草,阿草……我知道这样的联想无凭无据,可我的心儿总是情不自禁。
不知你是看累了听累了,还是真的怕吓着了我,你近乎害羞地一低头转身而去了,我嘘了一口气,轻轻地,轻轻地,我怕气儿大了,把你吹跑了,怕气儿太暖了,把你吹化了。然而你还是走了。看着你消失我怅然若失,看着你离去我心儿随去。你似乎明白我的心思,你又一次回头了,你就像刚才听琴时一样,望着我,点点头,痴痴地定定地望着我,你似乎很忧伤,你似乎很无奈,后来在梦里我终于明白,你是有事要托付于我啊。忽地我瞧见你的眼睛里滚落了什么,泪,是泪珠,是蛇的眼泪,蛇怎么也会有眼泪呢?
鱼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
水说:我看见了,因为你在我的心里。
你啊,和鱼一样。谁的眼泪在飞?蛇的眼泪在飞。你啊,难道也如我一样忧伤寂寞、凄清愁苦么?你终于还是走了,只见你轻盈地进入了那条熟悉的墙缝,像一个梦一般消失了……
七
又一家新房上梁了,庄师傅鸟儿般伫立梁头上,扎红披、念喜经、撒喜糖。天成放炮仗,爱听“高喜”带着喜气在撕裂空气的爆响,乐得鼻子里直拖鼻涕。作为工头胞弟,天成挂名跟庄师傅学手艺,大事干不来小事不爱干,姚大背后骂他牛屎不肥田无用货。庄师傅自然让着他,毕竟是小弟,毕竟小弟还小有残疾。
叼着香烟狠抽几口,天成一蹲身去点燃一个炮仗,引子滋滋冒火,吓得把弯锅铲胳膊往后就是一缩……不偏不倚,它落在我肩头爆炸了,嘭,垛墙上砌好的青砖被震飞几块。耳闻一声重雷,我下意识一躲,一脚踩虚……是在民房近四层楼高的垛墙上,离地足有十几人高,我掉到地面上,顷刻就会开出一朵血红的生命之花。小打小闹盖民房施工队,隔三差五有人掉下去,有摔断胳膊摔断腿的,更有趴地上再起不来的。
是老天爷保佑,还是你暗中相助?也许是我不想死,超常的求生本能,掉落中我身体在毛竹脚手架上东碰西撞,离地两三人高的位置上我死死地抓住了——一根碗口粗的毛竹横杆……我被拖了下来,当场吐血,鲜红朵朵,嘴里如盛开了玫瑰。庄师傅吓得酱脸惨白,他让我就地躺着别动,然后考问我诸如:老家哪里的,今年多大了,姓什么叫什么。青眼白眼,他瞅着我的脑袋葫芦般磕了又磕,以为我脑子摔坏了。我竟一一答上了。姚大说问题不大问题不大。松南把我扶起,松南吓得哭了。
你自己有数,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庄师傅问得假模假式。我摇了摇头,昏沉沉的,眼前不大看得清东西。我说:大概不要紧。我尽量说得声气儿足些,一些姑娘都远远朝我望着。我几乎觉得其中有阿草。有姑娘在场,我总想象阿草也在其中,在她们面前,我总想表现得雄壮些,像样些,不知为什么。松南搀扶着我,小海,不行就别硬撑着。推开松南,我说没事的,摇摇晃晃扎挣着站起,找我的瓦刀。我又吐了一口血,是背着人吐的,腰肋闷闷地痛,胸口憋得像是没有了肺。
我躺下歇工,庄师傅让天成送来一些补品,无非中华鳖精蜂王浆之类,是逢时过节人家送的礼,花色礼盒上有明显擦拭痕迹,大概过期了,庄婆拿灶间洗碗布揩拭的吧。庄婆与松南妈妈谈白,说八月节人家挤着上门给庄师傅送礼,月饼拿大水缸都盛不下。松南妈妈说:阿福有本事呢,人家都巴结么。庄婆说:哪比得上阿南的爸呀,经营这大馆子,多有光辉呀。那时庄婆翘手架脚,端坐果子茶铺里吞吃饺儿。
在我铺前转圈子,天成把弯胳膊藏进裤袋里,对我说:讲真的呀,海你没理由怪我的呀。天成表示他没有责任,是我自己站不稳……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并没有怪他。谁说要你担多大责任了?天成说是呀是呀,眼睛在阁屋里猫儿一般地瞄,就寻着了床铺边的口琴,抓起就往嘴里塞。我说天成你又不会,你放下吧。我讨厌天成动我的东西,更嫌他烟味的臭嘴,睡懒觉牙都不刷,早上抹抹眼屎往果子茶铺里一钻吃点心。天成说,切,松南都能吹,你晓得我不能吹。
松南跟我学口琴,他爸果子托人上海买的高级重音琴。总也学不会。我告诉松南:一张嘴不能含很多孔,就吹几个孔,得一个一个来;要学会利用舌头,从哆到西七个音,得把每个孔儿摸熟悉了。姚大一听发笑,说:嗬,别摸错了眼儿,就一个眼儿管用。狗姚大,色姚大。松南偷来一笼饺儿,我和姚大狼吞虎咽。
天成又吹又吸起来,铺开整个嘴唇,玉米牙却外龅,口琴在他嘴上来回拉锯,当然会响,但那是“锯齿”噪音。天成拎着脚跟打拍子,勾瘦腰一扭一扭的,像戏里小丑。却显摆,怎么样?老子也会吹的吧!实在忍不住了,我愤怒一把夺了过来,使劲地甩着琴,甩掉臭口水。临走,天成转过身气呼呼道:小气鬼,癞皮狗!癞皮鬼!都说你是赖皮鬼!
弟弟又来信了,歇书小孩的字写得越来越像蟹行,弟说娘要我寄钱回家,一来要钱买化肥,二呢老屋下雨就漏,要修一下了,还有农业税未交齐,村干部上门催逼……我向庄师傅支钱,庄阿福黑了脸,酱黑的脸像晒坏了的酱,拿牙签剔牙缝,吐着牙屎:噗,哪有钱啊!天成嘴长,接道:海你也不想想,天天躺着那钱长脚,蛇般爬着来呀!庄师傅脸上嘻一下,却睃了天成一眼。早餐定额一碗泡饭,庄婆不待我盛满,站在锅边骂猪:不长肉,光晓得吃!
那晚,你随着风儿飞来,衣袂飘飘的,悄无声息来到我身边。那时我似乎在演奏口琴,又好像歪在铺上做梦,脑海里一张清晰的白纸,你是那纸上的画中人。感觉你裹着一缕雾一样的茜纱,静静地卧到我身边,静静地卧在我的梦里。我的伤处隐隐作痛,左下的胁处赤红一大片,肿得像冠坟,轻轻一碰痛得钻心,白天我偷偷地吞服跌打丸,没有开水便就着缸里的生水——受伤以来,明知我天天吞药,庄婆也不再烧开水,又骂起猪来:瘟巴子光晓得吃!冷水要人挑,滚水要人烧!
——梦里我痛得哭,泪水糊了一鼻子脸,你也哭了,你的眸子里泪光点点,后来你拥我入怀,伸出你红红的小舌头,分叉的小舌头,入皮入骨地,贴心贴肺地,柔柔的嫩舌舔舐我的伤处。我在我朦胧的梦里,你在我朦胧的梦里,你是我的母亲,我是你的儿,娘的怀抱好暖好暖。奇怪得很,伤处竟消肿了,伤口竟不痛了,莫非,莫非你舌尖上有疗伤的良药?我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见了阿草,依稀,仿佛,阿草飘进了我的小阁屋。
一个雨天我走进了供销社。冷冷清清的,布草柜更是冷冷清清。在吗?给我扯一块布!我指指裤子料,唤营业员。深深的布草柜,七拐八弯的木柜间,走出的却不是阿草,是那个文具柜的售货员。她从上到下刷子般地刷了我几眼,却不会扯布,学阿草那样娴熟地扯布。东施效颦,布边被剪出豁齿了。售货员却说:不碍事,不碍事的。
阿草在不在?在不在?我其实是想问她阿草多久不见了,阿草去了哪里。
伤痛使我想再休养几天。但是,再不起身咬牙出工,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八
阁屋里又闹蛇了!真的来蛇了!哪个撒谎哪个是你的这个,不得好死!姚大语无伦次地嚷着跑下楼来。
上伙,上一回,我当是眼儿看花了,这伙,这回我青眼白眼地瞅准了,哪个狗儿子撒谎,这一回千真万确,是一条菜花蛇,这么粗,这么长。姚大两手不住地比画着。
庄师傅,天成还有庄婆都涌进了小阁屋里,大家翻了床铺,掀起芦席,挪开杂物,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寻,终于没见到蛇的影子。我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小海,你在阁屋里看到过蛇吗?庄师傅问我。我否定地摇摇头,说:上回姚大说在我铺上看到蛇,可是过后他又承认是撒谎吓我的。庄家全家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瞅着姚大,姚大感到受了天大的委屈,苍白地重复着:真真的看见啦,我要是撒谎牙齿都要烂,不得好死……
庄师傅愤怒摇头,横着撂下一句:姚大,你少他妈一惊一乍!
他们走了。姚大打自己嘴巴。
扯连阴的雨,像绒绒的牛毛,若绵绵的丝线,如尖尖的麦芒,不急不慢,悠悠缠缠。果子茶铺突然间清淡了。那天,庄婆胳膊碰碰阿荠,嘱咐:果子家的别再馋了,都说铺子里冒异味,死猫一样的……发臭了哪还能吃!阿荠答应说嗯,手捂着肚子,苍白的脸上,又起了癞癞。
天成订婚那天,港洼小镇很多人都来贺喜,酒宴开了十几桌。庄师傅忙里忙外,喜得八字胡连成了“人”字形,酒也喝高了,还直喊要找人划拳。到晚间大批客散去,我和姚大才得以吃得残席。阿草也来了,阿荠也在场,一个大圆桌子,庄师傅坐她们两姊妹中间,天成又挨着阿草,等于和天成把阿草夹在当中。作为邻居,茶铺老板果子中午吃了正席,晚间也乐得吃重席。果子和亲戚们一起提议,嚷着要天成和阿草“喝个交杯酒”。天成的胳膊伸不直,两下交臂时阿草啊了一声,身子往后一让,称秤滑了砣一般,天成扑个空。庄师傅借酒盖脸,说时迟那时快,他把手臂利蛇一般钻进了阿草臂弯,没待对方反应过来,已爽爽地勾了一勾。就势仰脖子一口,庄师傅抹抹“人”字胡嬉笑,念歪门喜经:
抬爱抬爱,大伙都在;
喜酒喜酒,兄弟共有……
大家惊愕了一下,哄堂大笑。阿荠早把脸黑下了,嘟囔着骂:马尿灌多了,现世!庄师傅拿眼白死瞪阿荠。众人又吃吃喝喝起来。我没见阿草再吃一口菜,只喝了几杯酒就下席了。离开酒席时,我瞥见阿草的脸儿几乎红破,眼角上还挂着泪花。挂着泪珠的苹果,我的心儿一阵阵痛。可是,阿草并没正眼瞧我。
九
蹊跷得很,松南爸果子发病,高烧,讲糊话,浑身筛米一样巨抖不止,松南妈妈拿五床棉被都压不住。进了医院连大夫也查不出病因,告知急重,连下了几道病危通知。家要败,出妖怪,那天是个雨天,青衣老者买了包子饺儿,优哉游哉坐下饮品一番,忽感到一股不洁的异味入鼻,老者没在意。不久又来一阵,一股死猫般的腐味随风吹来,把鼻子冲得一张。老者再坐不住了,就站起身,伸长着鼻尖儿到处嗅。嗅了一阵,那不堪的异味居然更浓。
咦,呸,哪来的一股异味?
呸,啊呸,连饺子香都掩不住!
问在座茶客,你们闻着了没有?众客人本不介意,喝茶吃点心,有的还翻着报纸,谈论街道新闻。当一个两个惊起,大家都把鼻子狗般地四下闻,吸吸吸吸,耸动鼻子尖儿。啊呕——一个靠墙的人“吸”得最重,哕了一声,竟然大吐起来……
茶铺里空无一人。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到处都撒了生石灰。松南坐在曲尺柜台后,小人书被他翻得起卷,见了我懒洋洋地抬起头。打了招呼,松南低声说:恶味儿挺浓的,生石灰都压不住呢。少年松南发声叹息,他跟我说,海,看来除非把这破铺子拆了……
零星和几个食客,大家抬头看见,观音菩萨在松南头顶上木着脸。
港洼的雨下得牵丝,近处一个小伢在玩水,小手儿迎接屋檐上的水滴,掏一条粉色小手绢来洗;穿着妈妈的彩色胶靴,在水凼里乱跺,水星儿四溅,溅到石灰上就成了乳色,拍小手掌笑。溅到饺儿摊上,松南也不管。松南眸子里幽幽的,下了一层雾。
松南端来一盘饺子。白白的饺子皮,凉凉的,馅儿油油的,我吃了几个,咂咂嘴,觉得腻腻的,没以前那种爽味。
松南说,小海,我也和你一样了,要打工挣饭吃去了。我打趣他:少掌柜打工,别让工打了你哟。怎么打趣他都不笑。
窄长的港洼老街,飘飞的雨线,一家家店铺都半关门状态,修盆碗的,打洋铁的,掌鞋掌的,游贩们蜷缩在阶沿上,垂着头像一只只病鸟。挑馄饨担子的小贩沿街游走,叫卖声和缭绕的热气,一起被雨浇灭了。传来恐怖的哭声,哇,我的猪崽儿,我的小奶猪啊,怎就一个个蹬腿去了呢……松南侧耳听了说,好像是青衣老者儿媳,哭刚下的一窝小奶猪蹬腿全死了。
观音老母站云头,
望见凡间啃岸头哦——青衣老者唱,然后被一声接住:
“收鸡毛鸭毛乌龟鳖壳狼皮蛇蜕,女人辫子哦——”担着家伙担子的家伙,走在青石板上,嘴里歌唱般地吆喝着,“狼皮蛇蜕,女人辫子哦——”雨丝子如流星,收鸡毛鸭毛的人,早成了落汤鸡。
松南望着沉默了好一阵,突然神秘地对我耳语,海你晓得不?阿草失踪了,庄家全家四处去找,也寻不见下落。港洼人议论阿草丢了与庄师傅有瓜葛,纷传他把小姨子介绍给兄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说庄阿福根本没安好心,早对阿草下过手了……
听着松南的议论,望着街头绵绵的雨丝,我感到心头说不出地惆怅,湿漉漉的,像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阿草失踪了,美丽的阿草去了哪里呢?她被谁丢到哪里去了呢?小镇影院门前,光影乱晃,人头攒动,我寻遍一张张脸,没有一个是阿草。空荡荡小广场,只剩下一个人,我拎着雨伞,任凭天水浇。
十
干倒啦!总算干倒啦!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老子胜利啦,狗日的蛇……传来姚大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我和松南跑了过去,见姚大手里拎着蛇。透过人缝我一眼就看出是你,虽然只有数面之交,虽然我们只有几回无声的对视,虽然我们唯在梦里相诉相依。此刻的姚大仿佛一条得意狗,狺狺地吠着:狗日的,老子憋着气呀,上回我青眼白眼瞧见了,可就是他妈神鬼都不信我!这些天老子日日在找,天天在寻啊,嘿嘿没想到,该死的蛇,大寿到了,竟又撞到了我手上了,它呀,又盘在海的铺子上,老子一棍子就把狗日的,哦,把蛇日的打瘫了,啊,老子胜利啦!大刀向……
庄婆递过一只竹笼子,让姚大把你装进去,说明天杀了你炖汤给天成补身子。看着你蜷着身子委屈地钻进了竹笼,我心里有一股憋屈的难过。我觉得是我被塞进了竹笼。我想:那笼子那么小,出口还有篾编的倒刺,你如何受得了,你如何逃得脱?“胜利”的姚大拿来盖子正要盖上,突然就听到一声没命的号叫,呜啊!——跟着,姚大中弹般地就地蹲下捂住血淋淋的手指。说时迟,那时快呀,你闪电般地一跃,就如一支利剑射出了竹笼,就像一颗曳弹滑出了枪膛,接着你便在众人呆呆的目光里,昂首阔步向着马儿河潇洒而去。“S”形的你,“S”形地奔跑,“S”形地飞奔而去,使得泥水地上留下一道扫地般的痕迹。众人啧啧。我的心就有了一种痛快的欣然,就有了一种雀跃的激动。我提醒姚大,哥们快包扎一下吧。尽管我知你生来无毒,从来无毒。
阿草依然不见影子。阿荠每晚都悲悲地哭到半夜。我听见楼下有了撕打声,阿荠压着嗓骂:你还要不要脸呢?是女人你都搞,我妹子,连你弟媳都不放过!呀,叫你自己说呀,你还要不要一张脸?庄师傅大概抽了阿荠一嘴巴,阿荠哭闹得更加翻江倒海起来。她好像揪住了庄师傅的脖领子。庄师傅出不来气,低着粗嗓门吼:老子想要个伢儿,我他妈想要个传代人,接班人!你生啊,你倒是给老子生啊,你他妈生一个翘一个辫子!庄家要绝后了,老庄家要绝后啦!你乐意是不是?阿荠先时窃窃啼哭的音量,终于放到最大。庄师傅又嚷:老子还没死,你别给老子号丧!实话告你吧,老子要拉着阿草私奔,看哪个能把我怎么着?能把俺鸟咬去!
阿荠鸣放出最大的悲腔,只听得捶得铁床柱子一片乱响:我不活了——我还怎么活呀……我不活了——大家都不活了呀……
深夜哭声伴着阵阵冷雨,马儿河边的江南小镇,好像连风跟着也哀号起来。
十一
十年前,港洼镇还没有果子茶铺,那时我爸摆个不起眼的馒头摊,靠蒸点炊饼馒头勉强度日。嘻嘻,武大郎一般,炊饼摊子惨淡经营,估计比武大郎还要惨。连本带利不够一家人糊嘴,渐渐一日不如一日。小小港洼街十多家馒头铺,都快成馒头街了。眼看难以为继了。
小松南吵着要吃的。松南妈妈急得直哭。果子焦头烂额。
那年发大水,马儿河脱缰挽起了长江太湖,铺天盖地一片汪洋。果子当过艄公,他于汪洋大水中救取了一个和尚。古怪得很,被救者并不千恩万谢,光是嘴里诵念佛号“阿弥陀佛”。管了几顿饭,临别那和尚给果子合掌唱颂道:救生之恩,没齿不忘。他日有难,竭力相帮。全家生活无着了,当然算得“有难”。就去求救。虔心登门三次,果子得了一种佛家秘方。
药引子倒不费事:见天捉几只马儿河边的灰色土蛤蟆,放瓦罐子里养着,要用时抓数只,将蛙剥皮剁烂后,再添入和尚另附的一种异香药末,一起伴入肉馅。那僧曾告知,包子饺儿凡一切白案点心,添这种馅料便异香扑鼻,令人食欲大振满口留香,食之上瘾。果子一试见效。奇香弥漫港洼街,食客闻味下马来。一时间,果子茶铺声名鹊起,方圆几十里趋之若鹜。
是果子把这些告诉了松南妈妈,松南妈妈把这些讲给了松南,松南又讲给了小海。——这里,包括以下几节,为叙述方便,我把他们讲的故事整合了。
殊不知,这是一种有毒方子,馅料异香就像迷人的罂粟花,奇芬芳芳是要付出代价的。和尚忠告果子:异香弥漫愈久,祸害愈深愈远。振人食欲的美食,会有啥祸害呢?僧合十称罪过罪过。传一偈云:一月无妨,十载祸邻,百年害乡,殃及子嗣,切慎切慎。和尚还告诉果子,此方忌蛇。尤以菜花蛇为甚——那是因为,药方用的土蛙,乃食物链之一环。菜花蛇生来食蛙,就像人吃大米饭,一个道理。
果子向和尚保证,一旦生计光景起色,一家人有饭吃了,马上停用。但果子食言了,座上客常满,壶中茶不空,看着茶铺每天红火热闹的景象;看着松南妈妈点钱时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泥巴里抠石磙——愈陷愈深,果子难以自拔。
果子跟她说:钱也赚了不少,咱们关了这茶铺怎样?
松南妈妈说:你嫌多吗?阿南他爸,你脑子没病吧!
果子欲言又止。他一个人掌握所有的秘密。有时想和松南妈妈和盘托出,又怕把她吓着。
恶果越长越大,祸害越来越显,邻居阿荠连续死胎,产下即亡,阿荠丧子的夜半哭声“伢儿,我可怜还没睁眼的伢儿呀”,一声声就在耳边。果子害怕,果子惊骇。活生生的孩子呀,可怜脐带还没剪呀。
为娘修戴十个月,
十月怀胎好不可怜……
阿荠一屁股坐在羊水血水中。
十月怀胎,白瞎了我一摊骨血呀。
果子睡不着,夜夜噩梦:马儿河涨破堤岸,连杨树都冲倒了,港洼镇白水茫茫。所有的孩子都死了,孩尸漂浮河面上,个个拖着脐带,背朝青天。果子划小船捞起一个,伢儿小手死死握拳,被河水浸胖的小拳头,白白胖胖,像极了刚出笼的包子饺儿。他十分费力地掰开小拳,只见几只土蛙跳了出来,一只又一只,土蛙睁着鼓鼓的大眼,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那叫声令果子毛骨悚然。土蛙们蹬腿蹦起,以射箭的姿态,钻入果子的嘴巴里,鼻孔里,耳朵眼里……
啊,啊,果子恐怖地大叫。醒后回想回想,漂着的孩尸有点像松南。
十二
从某天开始,做点心用的肉馅自动减少。夜间馅子堆在案板上,清早豁出一个大口子来,看上去带着“爪”痕,像被一只大手挖去了几大捧。咄咄怪事,一回二二回三,老板兼厨子,果子要查个究竟。
是厨子操刀剁匀的,待他们下班,果子从隐秘的地方抱出一只黑瓦罐。打开罐口,捉出土蛙,小刀一划,剥皮,一撕到头,蛙儿剥下皮肤,鲜嫩嫩的活肉儿,雪白透明肚肠毕现。土蛙的心脏搏击肉壁,如弹动皮鼓。却仍然爬动着,并不死,“白”蛙睁着一对小黑眼睛,啯啯,咕咕,叫声并不凄惨。细听,像欢乐的歌唱。今天也是怪,土蛙每唱一声,果子觉眼皮猛跳一阵。
蛙儿在案板上爬,爬,爬,两腿儿使劲后蹬一下,果子伸手捉住,掌心合力一挤,蛙儿五脏往外一射,就像它甘心吐出来的,牵牵连连,一小把血肉,破抹布一样吊在蛙嘴上,蛙的心脏在抹布里,跳,跳,一突一突地跳。无心观赏,果子向“空心”蛙举起菜刀……蛙儿被剁碎,一堆肉糊糊,把秘方药末拌上,把肉馅搅和搅和。绝秘工序果子做得很熟,从不让任何人插手。
果子洗了手,点支烟,在角落里守着案板。他的案板,发财的案板,藏着秘密的,两面棺材盖般的大案板。他奶奶的,果子对自己说,倒要看看,是哪个贼这么大胆?但是,吃几顿茶点的时间过去了,未见贼影子。该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吧?他想。
又吃一顿茶点的时间过去了。
万籁俱寂,阴风阵阵,昏昏黄黄的灯火,几只执着的苍蝇,几个坚持不下班的蚊子,它们嗡嗡嗡地倦飞。一阵风响,厨间盆碟瓢碗一片颤动,摇摆就像发生了微震。果子躲在西壁角落里,看见南墙砖缝里一物冒头,是一个三角形的鳖头,朝外一伸,又缩了回去,接着又探了出来。这下不得了啦,越探越长,越拉越长,它像一根蠕动着的没有尽头的缆绳……定睛一瞅,哪是什么鳖头!竟是一条大蛇,有案板那么长的一条大蛇……果子骇得眼睛直发花,都看不清东西了。花斑斑的大蛇伸脖四处瞧瞧,又将身子缩了回去,圆滚滚蜷曲着倒退,回抽,色彩斑澜的麻皮管子往一块儿堆起,越堆越高只剩下了管子头了,尖尖扁扁的三角脑袋,往起一昂,往前一抻,它竟然身子半立了起来,但是它很快消失了,消失在整面砖墙里。
果子直发抖,身子打哆嗦,他摸摸裤裆,早已尿湿了。
片刻,那大蛇又出来了,它引颈张望呢,嘴里吐出黑得发紫的信子,抖抖地伸,缩,发出咝咝,咝咝声响。它飞快地吐纳,像一支探雷针。它大概探够了不感到危险了,于是就非常熟练地从壁缝里溜下,啊,它长,长长呢,长长长呢,简直长长得跟案板一样长长,长长的它非常兴奋地向肉馅游去。却未开口,它只是占好位置等待什么。它扭扭颈子把头回过去望着南墙,果子感到它像是在招呼同伴。咝咝,咝咝,真有一个同伴来了,出来了,下来了,一条更大更粗的花蛇吧嗒滑了下来。这后来者看起来行动笨拙,笨大的肚子圆鼓鼓的,灯光下望上去油亮油亮的。果子善良地想,你说你都吃饱了还溜下来干吗呢?它身体显得笨重,爬动的姿态也显得拖沓,该不是一条怀孕的母蛇吧?只有怀孕的身子才这样笨拙慵懒。对,当年松南妈妈怀松南也这样的:笨笨的,懒懒的,好吃,懒做。那么,先到的即是公的啦?后者,好吃懒做的把身子贴近公蛇,弯下脖颈儿撒了一回娇,公的把脖子也弯了一弯,两蛇好像亲亲热热地用肢体语言,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话。可是接下来,它们就不讲客气了,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果子居然想到一句戏词。只见它们张开吞象的巨嘴虎吞狼咽,大快朵颐起来。那种吃法简直叫“喝”,两条蛇逗头而吃,脑袋亲亲就像小两口碰酒杯儿;两张嘴儿“喝”得喋喋有声,和大鱼食草一个样。狗日,不,蛇日的两个馋鬼!
不容多想,果子顺手操起一把剁馅的菜刀,他瞟瞟油腻中闪着寒光的刀口,肉丁和骨头炼就它的锋利。呼啦一下冲向案板,挥舞上前就是一斩。那条公蛇感到异样的金属声响,哧溜一下,只一眨眼工夫就射进了壁缝。大步追踪上去,果子只见砖墙缝外搅动着一条麻麻的细尾,它像一截摇动的断绳头。
公的逃走了,而它的同伴,另一条行动不便怀孕的母蛇——
哦,应该说是善良的你,却显得有些呆头呆脑,那时你正咀嚼美味,品咂着饕餮的肉馅大餐,你知道你近期食量大增,你是应该多吃一点儿,因为腹中正孕育着小宝宝!你的他吓得跑开了,你以为他又是吴牛喘月,杯弓蛇影。嘻嘻,弓在墙上,杯里有蛇,有蛇也不是毒蛇,何必杯弓我影。在你眼里他总是有些警惕过火,把风吹草动都当成危险。而你总善良地认为世上不会有无处不在之毒手。上回你们偷食馅儿,一阵风把架上面盆吹落,你瞧你的他吓得那个屁滚尿流啊,把身子急急蜷成一个大饼子,脑袋缩在其中……从此你取笑他,是个胆小鬼。也曾真的遇险。差点被厨子一脚踩中,他们手里那剁馅的钢刀舞得血肉纷飞,香味与鲜血旋成一片红雾。你和你的他舔舔舌头躲在壁缝里偷看,吓得把身子直蜷紧。你说:太危险啦!一不小心就成为肉酱呀。你的他哀伤地说:是的呀,人那个类太强大啦,他们啥都敢吃啊!
他逃遁了,果子回头挥刀杀你,甩鞭般一劈但见寒光一闪,不想却扑了个空。果子又来一刀,你差点没能躲过……就在这时,你的他奋不顾身飞驰而至,昂首一扑,把果子扑得朝后一退。于是,你的他迅速抢占有利地形,把身子一抽,一蜷,像一根烙红的钢鞭飞起,嗒嗒嗒,裹着一股风声,搅起肉馅一片喷香。当果子再而慌乱一劈,你的他早已用身体为你挡住了寒光。为了救你,他早已不要性命。接下来,人蛇短暂对峙。你的他昂起头颅使身体呈“S”形立起,将身后缩引而不发,向提刀的敌人做一种撞击的姿态。态度就像,就像小木船要去撞沉大炮艇,就像锄头要去对抗原子弹。你的他向果子张嘴伸舌,用肢体“外语”警告他:放开她,否则我真的咬你!果子吓得往下一矮,回你的他道:老子是人类,岂能怕你!你抬首用脖颈触了一下你的他,怕他伤人,你跟他说:不要,不要!然而人那个类是怯懦的,人是怕蛇的,杀戮一切动物,是因为怕。越怕越杀,越杀越怕,革命者是杀不尽的。果子战栗着,乱蹦着,有点晃晃倒倒,一个极度恐惧中的人类,跟醉者没啥两样。好在有一把锋利的刀,一把壮胆的刀。你看见果子挥刀自舞,像一个自卑的疯子。与其说人要杀蛇,毋宁说人怕蛇杀。
果子醉舞飞刀,无心插柳,却鲜血四溅。
你和你的他当时并肩,一道寒光闪耀,迎着刀锋而上,你看见你的他用肉身子抵挡利刃。你后来想此景好有一比:新婚伉俪携手人行道,一辆醉驾车斜冲而来,用身体抵挡钢铁,勇敢的他迎车而上,却把她轻轻一把推开。你的他用他死换来了你活。他中刀了,脖子上一凉一热,意识却未一分为二,还剩最后半截脑袋的他,拖着伤躯和你一起回到了墙缝里,窄窄的墙缝啊,是你们的家园。你的他脖腔里汩汩冒血,染得你一头一脸,使得你像一条红色赤练。那一刀正中七寸,你的他头部与身体被切开,如同割裂的水管,只剩些微连皮。你伸着红红分叉的小舌头舐慰他的伤口,他的喉咙里只剩最后一气游丝,用痛得发抖的尾巴触触你的腹,他说:孩子,孩子……
十三
小海,你又挑水啊?松南问我。我点点头,我挑起担子想,河边再不见阿草了,她去了哪里呢?
饶你不死,以观后效!果子在昏迷中,听见判道。慈悲之音若离若即,菩萨自茶铺里飘身而出,来了,她就在病房的窗外。水淋淋的和尚,正双手合十: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果子回到港洼小镇。
血红的西天,云彩斑斑,黄昏时分的江南大地昏暗而澄明。马儿河边上,我又挑了一担水回来,松南他爸也立在河岸了,远远看见数只小瓦罐排在地上,像一个个酱色的小鼓。他父子二人呆呆的。松南过来和我说话:海,你还没挑够呀?
松南说:人口少了,你活儿是不是轻些了?我无精打采,说差不多吧。庄师傅不见了。庄婆每天都洗澡,用水比过去还多。天成也洗澡,有时和庄婆一起洗,有时独自洗。阿荠似乎不洗澡,她用泪水洗面。我问松南你爸病是不是好了,来河边做什么。松南说,我也不知道。
后来松南还是告诉了我,他爸带他放生。
打开小黑罐,果子让松南也打开一只,嘴中念诵:放生吧,放生吧。一只蛙爬出,又一只土蛙爬出,松南叫起来:蛙儿,蛙儿!土蛙在小黑罐里待久了,不适应乍来的光亮,纷纷把小黑眼睛闭上,在河边泥地上爬,爬,爬,有的还学着,尝试跳起来。
松南告诉我,他爸蹲下身去,把最后一只蛙儿也捉出了,然后把所有瓦罐嘭嘭砸个稀烂。放生吧,放生吧,果子喃喃念叨,长出一口气,两肩随之一垂,仿佛卸下万斤负荷。放生的不仅是蛙儿,放生左邻右舍,放生的是整个镇子啊。果子在心里说,放生的是我自己。
暮色苍茫,虫鸣如织。“大地是所有生物的大地,大地是所有生灵的天堂。”果子记得这是和尚说的。蛙儿胜利大逃亡,果子眼前仿佛看见了蛇,菜花蛇,蟒蛇,水蛇,腹蛇,欢快地奔跑,向着自己的领地,向着造物主恩赐的食物,飞一般地跑。土蛙是蛇的,就应当还给蛇。人蛇两安,物物相安,所有的动物,让我们从此做朋友。
是个晴天,我和姚大都参与了,把果子茶铺从上到下一拉到底。松南要把它拆了重盖。庄婆跑出来喊:慢点哦,别把老庄家墙也带倒啦!那一段南墙藏着最后的秘密,果子一个人小心地拆解。那一堵空心砖墙里,只见光光滑滑的一个窝儿,像人类打扫干净的居室。找到了那条公的,呵,它只是一堆蜷曲的蛇骸了。轻轻把它拈起,颤颤的,如一卷褐色的盘香。
房拆了,果子却“发神经”,他把黑瓦罐那样大的一个钞票包,背着献给了港洼小镇的儿童医院。喃喃地念叨着:放生吧放生吧。所有的孩子不再夭折,所有的孩子都平平安安。也包括将来松南的孩子。
松南妈妈说:阿南他爸,你病还没好吗?
果子直点头:病了好不了,好了又病了。他让松南踮脚取下那尊观音菩萨,他把她抱在怀里。松南说他看见了,慈眉善目的观音在他爸怀里笑笑的。
果子说,我要走了。
松南妈妈问:你要去哪里?
是一个大雪天,踩着满地“盐”粒儿,果子在漫天雪花中上路。松南和妈妈送至镇口,他们看见茫茫大雪的前方,出现一个脑袋光亮的人。
十四
姚大的右手蛇伤痊愈,却用它打蛇不止。老子跟蛇有仇了。见蛇不打是恶人。姚大说,庄师傅老虎不在家,我们猴子反正没活干。寻蛇灭蛇成了姚大的一种乐趣,一种生理需要。
节前,未婚妻来港洼看姚大。姚大领着她走进小阁屋,介绍说:这是我家的。我慌得赶忙套上衣服。姚大老婆生得胖胖的,胸部巨大,像两冠垒起的新坟。庄师傅闻风而到。他看着姚家的两眼发直,眨都不眨一下。你好你好!姚家的么?庄师傅笑眯眯,八字胡一撅一撅,问候姚家的,伸出瓦匠大手要和她握。姚家的扭捏了一下,还是给他握了,握住了就不放了。庄师傅抖着说:嘿嘿,姚大姚大,艳福蛮大!你老婆是个大美人嘛。姚大怯懦地说哪里哪里,一般一般般。慌得连忙发香烟。工地上积下的,我想,姚大的香烟里有我的一份。
姚家的来了,我得知趣些让铺。当晚庄师傅夫妇一起走进小阁屋,小阁屋里没凳子,阿荠蹲下跟姚家的说:妹子这里不好挤,还是上我那边睡吧。阿荠说的是二楼,她和庄师傅的卧室。庄师傅也对姚大说,也不是别的,小阁屋里闹蛇。把你老婆咬着我可赔不起啊。姚家的坐在地铺上,瑟瑟着惊叫,蛇在哪里?庄师傅说:你别怕嘛,又不是天天有。
接下来三个晚上,姚家的和阿荠一床睡,庄师傅去楼下天成屋里搭铺了。姚大唠叨:蛇没进洞,怎么会下蛋呢?是几个月后的冬天了,松南爸出走那天,我听见姚大说梦话:小海,我老婆肚儿,大得像扣个锅儿了。姚大在梦中挥手比画:我的蛇,真没进洞呀,哪个儿子扯谎,哪个撒谎就是你的那个……
姚大单手掀开缸盖,嘭地一扔,半跪在大水缸边上,磨一把瓦刀。蘸水,屁股头一翘一翘,刀锋在磨石上逛荡。庄婆止住悲哭,问姚大:你磨刀做么事呢?姚大伸拇指拭锋,说:嘿嘿,我要杀掉狗日的!他抓一把水,滴在刀口上,刀口白晃晃的,但是歇下不磨,就会泛黄。庄婆再问:哪一个是狗日的?姚大继续磨刀。哪个的蛇进洞,哪个就是狗日的……
十五
清早,我捧住了你的孩子,芦席铺子上,光溜溜凉冰冰的六颗蛇卵,仿佛还留着你冷血的体温。它们椭圆状,白生生的,可爱极了,我生怕因我的好奇,碎了这易碎的生命。梦中,恍惚中,我依稀听见你的托付,这是你对人类最后的信任。说完,你发出一声颤颤的叹息。
是一块潮湿的菜地里,姚大把菜花蛇打死了。一手拎瓦刀一手拿竹棍,姚大痛惜地说:它这么不经打。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堆,观着蛇躯大发议论:这么大一条大补,可以炖一锅浓汤呢。庄婆挤了进来,长发披得像麻布。老人家久不洗澡了,我们也省得挑水。我看见庄婆把你拎起往围裙里一兜,大声说是我们家的。一个女人腆着肚,对庄婆不屑道:没人和你抢!售货员摸摸一张癞脸抱怨,也想吃条大补呢。庄婆站起身,向她自豪地抖抖围裙:保准炖一锅浓汤,给阿成大补一下,给阿荠大补一下。
侬——浓去吧你,浓得解小手都没力气。
众人哄笑了起来。庄婆睃她脸上,哼鼻子冷笑一声:嘻,阿荠一怀伢儿,脸就起癞,一起癞伢就不保。
瞅瞅兜中的你,如熟睡的婴儿。庄婆把围裙簸了一簸。
松南大声问庄婆:阿福哥呢?还有,天成哥、阿草妹呢?
庄婆挥手跟人群宣布:阿福在家,我们阿福阿成都在家,你们别听人胡吣……
不对,不对吧,马儿河边的石埠头上,洗衣盆撂在岸上,一前一后,摆放着两只灯草绒布鞋,很像是阿草的呀。
我在人堆里发木,恍惚听见小镇街坊们捕风捉影七嘴八舌。我觉得心碎了,碎成了灰,碎成了一阵布烟,阿草咬牙一撕——留下的一缕淡淡布烟。
河岸边,老柳树的根须下,我把你的孩子放进湿润的泥土,盖上嫩叶和青草。
那天,庄婆舀水炖蛇汤,怎样也揭不动缸盖。缸盖上坐着沉默的阿荠,阿荠一屁股坐缸盖上木呆呆地流泪。夜里,港洼小镇的雨夜里,传来喊魂般的哭声:阿福啊,我的阿福,你并没化水,怎就沉到了缸底……
无工可打,要打回老家了。挖开泥土,我要再看一眼你的孩子。小心捧起,它们是那样的轻,蛇蜕一样轻。白生生蛋壳,都长了老人斑了,有一颗自动破裂,淌下一摊黑水。一枚一枚,一连几枚,都是坏蛋。我不甘心呀,拈起第六枚,最后一颗,把它托在手上,在我掌心里,它轻轻一滚,我学娘照检鸡蛋那样,迎着亮看,迎着阳光看。
原载《安徽文学》2014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