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他大爷
1
她姓利,本名利小梨,小赌庄第六任支书。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人们叫她厉支书,也唤丽书记。丽不丽呢?你看她:个头比锅台高一截儿,即使穿高跟鞋,还是个矮个子;头毛稀稀的,隐隐有点花花癞痢,烫得起小波,一卷一卷的;鼠样小圆眼睛,亮得像贼星。窄窄的额头,鼓鼓的腮,一张水滴形的脸,如一粒倒瓜子儿。这么个人,这么个“一小把儿”女人,大伙儿说她有煞神,厉害着呢。
刚处理完“老亥”纠纷,两条瓠儿长小短腿一绕一绕,踩莲花落似的,厉支书正往村部里赶。乡长老马一行已驾到,而她还在半路上,急得脑门儿出汗,细细一层像油菜籽。是被毛猪事儿绊住了脚。村民武大宽散放的小畜生,跑到尖山二爹的菜地里,把嫩白菜秧儿“喝”了个饱,二爹驮起把大锄头,扬言要挖掉肇事小“老亥”的门牙儿。申猴酉鸡,戌犬亥猪。猪家祖宗历来害馋,妖精要动刀动剐了,八戒还嗒着大嘴要吃呢。两户吵得口水乱蹦捋袖子要干仗。她给来奇吩咐:鸡毛蒜皮的,去调解下吧。来奇怯似的抓抓头,说怕压不住阵儿。事临头,把尖尖头往壳里缩,杀猪佬村主任的老疾患。村民不服他,这是其一;二来呢,来奇要忙他的小生产——杀猪卖肉。将不听令,她只得穆桂英亲自出马。
厉支书往村部赶。一路走,一路打手机,对话筒里喂,喂,那边无应答。隔会子再拨,还是没人接。操他个大爷,死哪儿去了呢?她心里说。村中小路尽是猪粪,一泡泡,一颗颗,像秋天的熟枫果,还袅袅冒着热气呢。迈着步子,一双小红高跟鞋儿,在粪果里寻处下脚。土路一个坑儿,一个宕儿,只见她蹦一下,跳一跳,像一个人跨栏比赛。前方,和一群大肚妇相遇,队伍中有胖的,有瘦的,个个腰儿弯弯,乳房拖地;它们结伴而行,大耳朵耷拉着,大嘴巴哼哼着,遍地觅食,一副好脾气的憨厚样子。小赌庄的土特产,一群婆猪妈妈。厉支书给妈妈们闪身让路。
一头大架子黑婆猪,身后拖一群小的,牵羊卖狗的小的们,个个瘦如小鼠,边跑边咬妈妈的奶,粉白的奶头拉得像橡皮筋。天干无雨下,身瘦奶水稀。它只有十三个奶头,却下了十四个崽儿,奶水不足小的们吵闹不已。是小覃家的畜生,厉支书认得的。吃粮长肉,屙屎积肥。作为百姓的头儿,她认得很多家畜。家不和,被人欺,看猪都不长肉。小覃家的黑婆猪围着打转转,把她当食了么?去呢!厉支书轻斥一下,却蹲下摸摸它的鬃毛,硬得像钢丝,能做梳齿了。唉,马瘦毛长啊。婆猪把身子蹭蹭,嘴里哼哼唧唧。拽拽瘪南瓜叶般大耳,厉支书嗔怪它:嗳,你这做娘的是怎做的?拍它脑袋:操他个大爷!连儿宝宝都喂不饱?它举举脑袋,凹陷的黑眼睛要望望她的脸,却又委屈地低下头,作势咬她裤腿。是讨吃呢,还是饿的?向它摊摊手,支书表示没带吃的,摸摸它瘦削的鲫鱼背,带出个粗口“操”,却又轻轻地叹气。
手机小鬼一样叫,一接就听见是老马,像一匹老马在嘶:喂,我的丽姑奶奶!把我们搁这里干烤,晾鱼啊。马乡长打着哈哈,噢,你呢,我说家里来了客,我家里的——你哪儿梳头打扮去啦?
老马乡长啊,乡长大人啊!厉支书先是恭敬,然后嘻嘻一笑谑道:操他个大爷!一下子都离不掉哦。嚯,我那儿,恨不得跟娘连着奶头哦……
乡村干部,土地老爷对土地奶奶,来点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开开洋荤。她经常说:不讲不笑,不成为老少。乡领导也表示:不笑不讲,一天得不到晚嘛。
地处岱嶅山系,小赌庄属丘陵地区,三包五洼一面坡,老百姓戏称“跟女人身子似的”。生活在山皱纹里的村民,嫩得像螺壳里的肉,搪不起一场病。国家号召实行新农村合作医疗,简称新农合,百姓出小头,国家出大头。一部分村民舍不得那点入合费,怕打了水漂,任她把鼓腮儿说瘪牙齿讲成了肉,也只有近半犹犹豫豫地参合。舍不得小钱,得了大病跑救济,伸着手要,乡村两级为此愁眉。厉支书拿五爪当梳子,栉栉稀稀的头毛,把小脑瓜子一转想个法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求爷爷告奶奶请动乡合医办,针对入合村民来个现场发钱(按规定比例报销医疗费)。猴子不上树,多打一槌锣,她跟马乡长拍胸脯:操他个大爷,没有烧不滚的锅!
果然,一纸撂水里,鱼儿跳了。九品官干仗,现(县)打现。当场发钱,就在今天下午。天上下小麦粑啦,整个小赌庄高兴得跳!
婆猪挨挨她,没讨着吃的,就寂寞地走开了,小的们跟着乱窜。拖儿带女啊。一窝一窝,满村的婆猪。厉支书惆怅地朝它们望望。然后,迈开瓠儿长小短腿儿,一左一右绕得更快。老马他们必等得急了。她心里想。
2
乡合医办一行早早驾到,为把声势造大一点,分管的马乡长亲自督阵。乡长五十来岁,扁扁脸,头毛三七开,人比较喜畅活泛。喝茶,吃烟,打哈哈。化肥农药上涨,取消农业税,大家正聊着,耳听见一阵脆脆的皮鞋响,笃,笃,笃笃,小母马溜蹄儿,上楼来了。来奇对马乡长说“她到了”。话还没落音,呵呵的一声笑飞进来,是她的声气儿:呵呵,老马啊……
老马啊,呵呵,你今天没嫖啊,厉支书问候道,操他个大爷,皇帝比老子来得还早哇!说着握了手,马乡长挥起老拳,作势要捶她,道:操他大娘,公的没开炮母的就操了,哈哈,你们有那个武器吗?老马亮亮地笑。她也朗朗而笑。把小黑包包往会议桌上一放,就拱手作揖说:老马大乡长啊,御驾亲征下来给老百姓发钱,老子高兴得想请你嫖一回啊。老马说,你们都听见啦,丽书记请客支持去嫖,有福有福啊。乡村干部们都笑起来,杀猪佬来奇也跟着笑:我们厉书记出场,就热闹得厉害啦。
小赌庄是个穷村,穷得一直建不起村部,连个窝儿都没有。厉支书上台之后,勒紧裤腰带盖了个三层楼,把靠马路的一层租给了商贩,二层三层留着办公。三层的会议室搞得像模像样。马乡长伸头四处望望,就表扬说:操,小赌庄总算有个窝儿了,看着也像个样儿了!来奇不失时机地凑上讨好,说:嘻嘻,亏得厉书记啊,为置这么个产业,我们厉书记都瘦脱一层皮了。一楼沿马路门市,来奇见缝插针开了个肉摊,获利较大。厉支书打开笔记本,把美丽的小眼睛一斜,擦他:来奇主任别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哪是谁一人功劳,老百姓的抬爱,村大伙儿团结,乡领导的支持嘛!那是那是啊,来奇点着头,脸皮仍嘻嘻的,一点儿也不恼。看上去,他总是有点巴结她。
马乡长喝了茶,坐到圆桌正中正要开会,门外却一片闹哄哄。
她忙问村委老徐:麻雀进竹园,下面怎么了?
老徐望望来奇,不敢作声。村委老徐是四平八稳的老实头。
村民们听说发钱,一个个罗锅鱼上水涌到村部,因杀猪佬村长通知有误,使得大多数人都没带身份证户口本。因怕有人冒领,乡合医办公事公办坚持凭证领费,实在不行的话,王干事说:请主要村干签字担保也照。杀猪佬怕担责任。钱领到你伢荷包里了,哦,责任呢我来给你担,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就对村民嚷:责任自负。尿长一步路,各人家去拿啊。下午时光就一线长,丘陵小道肠子一样弯弯,来去一折腾太阳老爹早该下山了。主要村干不愿作保,村民眼巴巴的像求雨。
有这等事儿!她厉厉地挖了来奇一眼,操他个大爷!
小红高跟鞋儿驮着她,咯噔咯噔地来到二楼,拥挤的村民给她闪条道儿。跟王干事他们沟通了一下,厉支书命令老徐坐镇这里。老徐你坐这儿,领一个签一个。她小手一挥道,扒皮看骨验明正身儿,老徐啊,哪个儿子要敢冒领,撵他奶奶马桶龛里去!王干事开始办手续,笑说:厉书记,那个地方哪个好意思去撵?厉支书又好气,又好笑,就变怒为乐了:呵呵,哪敢叫乡领导们去呀!她说:摸屎下洋沟的事儿,头上顶个帽子,老子不来哪个来?
村民苦脸放晴,纷纷竖大拇指儿,说泥巴做鸟,一砸两响。还是厉书记,办事有魄力。大伙儿别把屁给我吃,她捋一捋刘海,不是谁的“破”力,人抬人高,水抬船高。这叫大家爱大家!临了,不忘来个出口腔:操他个大爷,村里出面作保,大伙儿可别把老子往尿缸里送啊!哦,大家乐着呵了一声。她一转身,让小红高跟鞋儿驮着,风风火火地登楼。她的小红皮鞋儿,仿佛唐僧座下的白龙马。
看病报销,国家发医疗补贴,天上下小麦粑儿,老百姓做梦都没梦到。可美梦当真了,参合村民又开始争多究少。武大宽就吵吵着问:么话张家拿这么多呢?为么李家得那么一把儿呢?么话老子连钞皮都拿不到?王干事给解释:张家李家拿多是因为医疗费多。你家么话暂时拿不到呢,因为你——药费公示还没到期。
新农合规定在先:车祸,酗酒,打架,吸毒等,凡人为导致就医,不在报销范围。在确认医疗费后,乡合医办会出公示单:×××,于某月某日在家中自行跌伤,如无任何单位对此负责(或无人举报),公示两个月后,将按比例支付当事者医疗费。
武大宽拍桌子:这叫什么屁话?这叫什么屁话吗?一帮村民跟着起哄。他们不懂这些程序,也可能有点儿懂,却吃山芋放牵藤屁——装打呼噜,故意找找茬子。
王干事跟他们缠夹不清,就对武大宽说:上去,上去,听你们厉书记给你解释。
正议着事儿。她一回头,瞟见门缝有人伸头缩颈,就放大了音量,唬着声儿道:有事进来讲,领导又不吃人!怕你奶奶个卵子啊。马乡长抬抬头,笑:奶奶们哪有卵子啊!哈哈。武大宽见了她,却把身子往后缩,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总是有点怵支书。刚才为放猪吃菜的事儿,尖山二爹要驮锄头灭掉小“老亥”,厉书记严厉批评:猪吃了菜,找主人赔菜,这是应当的。打猪你是不对的!她唤声尖山二爹爹,你老人家多少斤,小毛脸畜生多少斤。人不能跟猪一般见识,叫大伙儿说是不是?
又回头手指头点点武大宽:你呀,把个猪放得像野猪,小老亥多吃一颗,人就得少吃一颗,给老子赔哦。
一手托两家,一碗水端平了,叫人口服心服。
厉支书出会议室,针对大家的疑虑,返身回去飞快写字。出来,她喊住武大宽他们,递上字条儿,村民们一看是县卫生局举报电话。放心,把你们的小心眼放肚儿里!她白白小手挥一下道:没人敢贪污你们的救命钱!谁他妈要敢棺材板上伸手,操他个大爷!打电话举报狗日的!大伙儿吃了定心丸,乖乐乐地转身,她又喊住武大宽道:打个预防针,吵嘴打架斗殴的,可不报销哦。武大爷你晓得了吧?武大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身大力不亏,他有时爱弄点皮锤子的。厉支书认真地,给大家拱拱手:少惹点事儿,拜托啦……
3
另一拨人又颠颠地跑来,每人手里捏着一张小风——10块钱,嚷着要参加新农合。摆明摆亮的账,孬子都会算,掏10元换来成千成万,看病有了保障,等于有座大靠山。农民有三大不起:上不起,盖不起,医不起。实行义务教育了,孩子上学少问题了。房子可以缓盖,有病不可不医。现在有了新农合,报销医疗费,这好事儿打着灯笼没处找。又来个现打现,多大的震撼啊。参合的马二娘,患骨病换骨头花了五六万,好家伙,小狗掉茅坑,今天一下子领到了一万八,把大伙儿眼红得掉眼睛珠子。这样一来,以前没参合的嚷着要交钱。
来奇村长出去驱赶,在开会呢,去去。又声儿怪怪地调侃:哎,现在你们想参合了!看人家吃蚕豆牙齿快,哦哟,可不是你想参就参得了的!
村民们,以尖山二爹为首,说:么话我们不能参呢?新农合是国家办的,我们又不是卵皮外的肉!
来奇说:上面有政策,合医办有规定,乡里干部有研究……入合你以为那么容易吗?要写申请,然后打报告。再说了,每年只有一个点儿,特定的时日。中途一概不入不退!
杀猪佬念文件,冠冕堂皇。村民们都鼓着脸久久不散。
马乡长把眼睛瞟着,让她出去看看。她走出来,往人丛里一站,矮矮的她鸡立鹤群,带个出口腔,却句句得人心:操他个大爷!大伙儿现在知道共产党的好了吧,真心地为老百姓。可什么都得也讲个原则。她拉拉尖山二爹的拐棍,说:卖小菜还讲个先来后到呢,这又不是你家菜园门由你进由你出,二爹爹呀,你老人家说是不是?
尖山二爹点头,没屁放了。村民们交头接耳,说那是那是。但仍然希望现在加入。请好支书开开恩。
那么好,厉支书当场拍板。现在就让乡合医办收下参合费,一户一户登记清楚了。她说:都是娘身上的肉,年底一准儿个个参合,你们说好不好?
尖山二爹笑了,笃笃拐棍说:好,厉书记就是好!
她说:二爹爹,不是书记好,你老记住了,是共产党好!
4
回到会议室,老马他们面前茶烟袅袅。
厉支书且站着,手从口袋里掏,黑细条弹力裤反手口袋上,缀三颗亮亮的钉,小星一样。其貌不扬的她,有时还搽点粉,心儿臭美着呢。她掏出一叠钱来,数了数,说:乖,老子有一千块呀。呵,够你老马赢的了!马乡长说:赢了钱老子去嫖一下。哈哈。嫖一下?她抿嘴乐呵着,嫖十下也够了呀!就把票子捏成扇状,圆作一窝丝,往脸上扇风,贪如小狗样地耸耸鼻尖儿,无限深情地说:难怪说钱是好的了,操他个大爷,钱风都是香的啊!厉支书把钱收起来,再一张张理开,耍扑克牌一般。唰唰,她突然使左撇子左手,抽出了五张风,恭敬地递给马乡长,后者不收,她就站起来,直接塞进他的褂荷包,说:感谢马乡长光临我们小赌庄,中秋节令到了,没点见面礼哪像啊,收着噢,收着噢!
马乡长喝一口茶,打个嗝噎,呵了一口气,带着酒香的气息,仿佛是粉红的。马乡长脸红红地道:那事情不照啊,操他大娘来着,这点芝麻事都摆不平,还厉书记呢!乡村领导打哑谜,余者懵懂地看着。等马乡长说完了,厉支书先不作声,半天才慢慢道:不是摆不平,是老子不忍心摆平!操他个大爷,撞倒了两棵树,还把人家屋角压塌了,你老马五百块拿得出手!何况,何况,这不关你屁事儿!
上一个月,县交通局下来检查村村通,小赌庄百姓围着提意见,这段路被承包商修坏了,高的山头低的河,还比不上过去的老公路。返程时,交通局的霸道车仿佛有气,霸道地撞倒了老屁家的树,又连带了屋角,还差点砸着老屁的奶奶。老百姓呼啦一下不让车走,县头头找了马乡长,马又蛮捺着她,把肇事车放走了。后马乡长拿出五百块私了,请厉书记看他的面子,麻烦厉书记,包涵包涵嘛。马乡长破例不讲粗口,说:厉书记呀,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开车的是个农家伢儿,好容易当了小车司机,为这事儿都吓得哭了。厉书记你也是伢儿的妈妈,你能眼睁睁看着伢丢了饭碗吗?槌儿敲在磬当中,把她柔柔的心儿说动了。厉支书也是伢儿的妈,儿子在县城上学,在家中跟“那鬼”一吵嘴,又没地方去,她就跑到县城看伢儿。唉,女人的心,生为女人的心啊……
此刻,马乡长闷头耷脑,香烟夹在指丫里,整个手掌夸张地捂着嘴吸,像不好意思见人似的。来奇见事故不谐,讨好着过来续水,杀猪佬把舌头伸伸,一副舔鸟鬼儿样。马乡长杯子一让,来奇收不住手,水湔到了桌面上,热气大冒。马乡长突然倔牛般往起一站,公文包往胳肢窝里一夹,转身就要走人。来奇放下热水瓶,拉乡长一把,杀猪佬有点力气。她闭目养神,拇指和食指撑着鼻梁,感觉有点头疼,撑撑鼻梁可缓解些。并不看马乡长,厉支书冷冷说:老马你要走,可没人敢留你啊,乡长要走下次就不来我们小赌庄了?老马气呼呼:不走怎么办?老子没脸,待不住嘛!还作势走。她终于往起一站,把剩下的五张风往桌上一搭:老马你回来,今晚上老子输钱给你,操他个大爷,还要支持你去嫖呢!
她的出口腔回来了。老马就回来了。乡长嘴角的括弧漾开,却忍着不让笑往外溜。
5
晚饭安排在街上饭店里。
老规矩,等菜候人的前奏里,打扑克斗地主。她坐老马上手,逢着老马打的牌,就使劲地压,老马出四根J,她甩出四个Q,叫道:嫖,老子让你吃嫖蛋!把Q叫着嫖蛋,把5叫小女儿,厉支书口头禅。赌的是十元一把,没几圈下来,老马的几百块荷包底子,全乖乖倒给了她。服务员上菜了。她把赢的悉数还了,塞老马的褂口袋里,笑着说:可是真敢赢领导啊,留着啊,留着晚上去嫖啊!
她不喝酒,只喝奶,杯杯见底,同她喝酒的没有一个不干。爽,都说厉书记爽。喝得兴兴头头的,她把两圈酒很快敬过来。借口去一号,到走廊里打手机。嘟——嘟——长音,没人接。嘟——长音,家中没人接。鬼,那鬼,他死到哪儿去了呢?
回到席间,吃到半中腰,一个少妇怯怯进了场,厉支书喊她名字,拉着入席。少妇收拾得齐整,却靸着一双拖鞋,脸如白竹纸,一开口就哭哭啼啼。她也不安慰,只递过一杯牛奶,让少妇喝,后者摇着晃着不接。厉支书生气了,把杯子一笃,牛奶迸得老高,强作了一根白柱子,然后颓然落下,又还原成柔柔的奶。厉支书对少妇说:不喝可是的呀,不喝你就过去!操他个大爷,你那摊事情没门儿!少妇拗不过,就期期艾艾接了,厉支书把一双筷子硬塞过去,说:小覃啊,吃,你给老子吃,吃得饱凸凸的,这世界上男的是豺狼,女人是绵羊,操他个大爷,羊儿只有吃饱了才可能斗得过狼!马乡长望着她,说:你把二果(眼睛)横我干吗?打蝗虫带累蚱蜢!乡长说,我又不是她那歪男人!她把筷头子一送,小嘴儿一抿,包下去一片牛百叶,嚼,咯咯嘣嘣地嚼。要叫我讲,厉支书边嚼边说,男的们,没一个好鸟,包括我们……“我们”后面还有“家的”两字,当牛百叶抿掉了。末了补一句:当然了,这个范围嘛,排除我们可爱的马乡长。嘻嘻。
酒已半酣,人儿微醉。厉支书拉着少妇的手说:小覃啊,老子教你一个法子,今朝晚上你买把剪子,等你男人死家来了,等他躺尸巴子困着了,咔嚓,摸根子就是一下……操他个大爷,逼里屙一泡,大家不日!叫小覃吓得直抖,连连摇头,又淌眼抹泪开了。我的个天嘞,她递块手绢给小覃:看把你骇成那样子。操他大爷,看来还是舍不得你那死男人啊,舍不得死男人身上的……
身上的什么啊?老马擦擦嘴开玩笑。
不就那么条害肉嘛,她嗔着道,少了它我们还不过日子了呢。
她继续安慰小覃:吃你的吃你的,待会子老子帮你去收拾他!
小覃的男人原是个砖匠,过去也曾兢兢业业和老婆过日子,这两年石磙上天,棒槌落地,一轱辘跌倒把他蹿发了。渐渐地,从小覃生了伢儿后,这泥巴男人有了相好的,经常不回家来过夜。跟人扯什么:宁搞千×头,不搞养伢头。说女人一生了伢儿,那儿靴筒子似的。小覃人儿柔弱,家的来源全靠男人,明知受屈也不敢撕破脸皮。男人野马贱骨头,蛆往肉里钻。小覃越这样他越往家头上爬,有一次把那死女的带回家鬼混,小覃开门撞着两个光人儿,抱着滚着在一块像狗连筋。就呼天抢地地跟他闹,男人甩手赏了一嘴巴,还叫嚷着要跟她离。小覃竟然不敢闹了。这不,眼下男人买了小汽车,把车窗轮轱儿擦得亮亮照见人,还对它哈口气吹一吹,爱惜得就像爱惜野女人。当然爱惜了,方便了嘛,三不知开这小乌龟壳溜过去,还炫耀说:轮子滚一滚,十二点到那头日一下,家来还能困个囫囵觉。今早上,小覃又鼓勇跟他闹,被泥巴男人赶出来了,鞋都不给穿。
淖泥糊不上墙。她端着奶杯问马乡长:这号泥巴男人该不该打,该不该给揍扁了?该不该把他给骟了?马乡长说:捶,我代表乡政府支持厉书记,捶,捶死这个害屌弄的!她一仰细脖子,豪饮一杯,道:好!有马乡长撑腰,老子们半边天再软也都硬了!下一回改选,咱们娘子军联名上奏,让您三个字变两个字!干!副职是三个字,正职是两个字,马乡长是副乡长。
6
晚宴既毕,大家拿餐巾纸抹嘴。接下来,厉支书小包儿一夹,按程序就要握手说谢谢走人了。小红高跟鞋儿驮着厉支书,笃笃,像小母马溜蹄儿,溜到乡长身边,夸张地踮起脚尖,小手虚掩着嘴,满嘴奶香气息,她并不避人地道:我们小赌庄小穷村儿,马乡长吃完了就舍得走啦!操他个大爷,怎么着也听老子说点私房话吧!老马晓得她又要玩花儿样了,小穷村儿,领导难得来一回,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老马剔着牙齿说:太奶奶头毛摸不得,就晓得没白吃的果儿,吃了饼子套了颈子,得,要吹什么枕边风只管吹!说着,噗,真的吹了一下,吹那牙签上的牙屎。
把马乡长拉回小牌桌,厉支书从小黑包包里摸出一张条儿,条儿上是小赌庄村350家婆猪户联合签名,猪肉洋甘蔗一节节一样地飙,但是看窠巴佬(婆猪)的农户却吃了大亏,上年度乡里鼓励多养婆猪给补贴,大伙儿听令一哄而上却遭遇撞车,而政府承诺的补贴饲料钱粮,一样也没到位。马乡长盯着条子,好像不识字了,就掏出烟盒子,顺出根香烟来。厉支书捏着打火机,拇指一按,咔嗒一声,献上蓝蓝的火苗,娇滴滴地道:点上啊!
马乡长皱了眉,额头一个川,说:厉书记好人,你别难为我,这事儿烦,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她往椅上一坐,把高跟鞋儿一脱,拿跟儿一下下往椅腿上敲,倒鞋里的沙土。厉支书35码小脚,在山沟沟里,一天跑到晚,难免不进沙土。此刻,白脚脖裸露着,像尖圆的嫩笋儿,脚丫子磨得红红的。随着敲打伴奏,她带着点唱腔道:晓得不是你一人说了算,逮一个菩萨是一个菩萨,先请你画了嘛,随后老子再想法子……喃喃的声音矮下去,透着一种哀求。
马乡长仍迟疑着,一副不想就犯的样子。嗒的一声,厉支书把鞋儿往地上一撂,白白小脚往里一钻,挤着挤着就啃上去了,跟着道:好,你老马不画箍是吧,操他个大爷!最迟明后朝,下午,日头灿烂的时候,小赌庄全村450头窠巴佬集体大游行,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成群结队,嘴巴咬尾巴,个个奶儿拖到地!乡里不行去县里,老子要让领导们尝尝婆猪的奶儿香,哼哼,我们妇女同胞的奶儿香!
老马最终签了字,把笔一撂说:厉姑奶奶,这下完事了吧!算服了你了!她把那条儿一收,郑重地往小包包里一叠,小黄铜拉链“唰”,仿佛嗲嗲说了声“爽”。过不一会儿,支书那小黑眼睛亮亮一眨,竟又眨出个事来,关于村主任杀猪佬。今晚请吃杀猪佬来奇不在,人家忙着呢,开他的小黑奇瑞下村屠宰去了,这家伙捞钱敢下滚油锅,一头尖到钱眼里。
杀猪佬干的勾当,叫她受夹板气。为保证猪肉质量,县里实行屠宰定点检查制度,农户自宰生猪须到乡里送检。小赌庄及周边村这事儿杀猪佬一手包办。呵,这就让来奇钻了大空子,他扣下农户的屠宰税却逃避检查,上回被县里抽查到了,小赌庄挨了罚,作为支书一把手,上面把她骂得头往裤裆里缩。不怪领导们,操他个大爷,谁叫堕落货儿见钱眼开,自愿把脑袋当尿壶呢!
7
给马乡长汇报杀猪佬丑行,一旁的村委们个个点头,老徐说村民对这事儿很鼓槽(愤愤),武大宽就发了狠,说要戳破杀猪佬的小黑奇瑞轮胎。大家骂声震天,都说小赌庄的名声叫这个货弄坏了。老马听着听着,蹿磕子(打瞌睡)一样地,点点头,点点头。得三分颜色,可以开染坊,她便做个手势,切菜一般:请乡领导该杀的杀!
老马睁开瞌子眼,把头摇成了卖零碎鼓,说恐怕不行,杀猪佬是刘头一条道上的,刘是两个字一把手,罢免可没那么容易啊。她低了头思想,老马必有老马的顾虑,毕竟是三个字的。但是必须打开个缺口,否则这事儿万不能行。这么想着,她就不管不顾了,跟老徐合计了一下,就拿出了绝密材料,落款全是小赌庄老百姓的手印,红得像一片血。请马乡长递给刘某某。马乡长接过看了又看,杀猪佬某次毁路坑害村民,某次贪污提留款,桩桩件件,历历可数。看材料的人手有点抖,也许是酒后自抖吧。老马把材料插进信封里,说恐怕不妥吧,我来递这东西像什么样。
她噘嘴不满了,道:树叶掉下来怕砸着头,操他个大爷,算老子看走眼了,明知道你老马没这个胆子的!这样吧,请你表个态可照,我代表小赌庄村三千零七十名老百姓,请你表个态照吧?
老马端坐着思谋,杀猪佬确实不像话,尽干钻裆的事儿,他把病猪肉充好猪肉卖,差点吃死了人,这样的人怎配当村干?但是但是,自己某些地方与某人也脱不了连裆裤呀,再说了,毕竟还有刘给他撑着。老马不言,摇头为难。
她把小黑眼睛瞪着:老马你到底什么态度,你也放个屁啊!
没奈何,马乡长终于把烟头一扔,说:照,心里有数了,老子站在厉书记一边。哦,操他大娘,谁让我爱听枕头风呢!
厉支书一高兴,伸脚要踢老马:操他个大爷,不是听你姑奶奶的,是站在老百姓一边啊!嘻嘻,嘻嘻。
出了门,老马两脚一跨,骑上了摩托车,戴上了头盔,支书跑过去为老马牵牵帽带儿,又拍了拍光光的帽顶儿道:乡长,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把这鸟帽儿戴紧一点,另外,可别当真跑去嫖啊!呜,老马发动了车子,作势要撞她。
8
人都走尽了,马路边上只剩下她。还有小覃,影子般地飘着。
高高的天,寂寂的天,没有月亮,几颗小小的星,像瘪瘪的婆猪奶。夜凉的秋风吹过来,有了丝丝寒意,她不由得抱了一下裸露的胳膊。就又拿出手机,拨打一个手机号,第三遍居然接了,她冷冷道:喂,你又死哪块去了?……你在家里?……下午你真在家里吗?……电话打碎了都没人接!骗老子,你又骗老子了!……你那边怎么有女人唱歌?啊?……你死吧,你就死在歌厅里吧!……操他个大爷,从今儿,你就死着别家来了吧!
扯谎的鬼耶!哄人的鬼耶!她悲哀地低嚷着。无情的手机滑下来,无力的手臂滑下来,无助的人儿滑下来,就那么往地下一瘫,就像一汪水。
小覃怯怯地走近。小覃是知道的,不少人都知道的,关于“那鬼”——她的花心男人,大家心照不宣。最后一个知晓内幕的她,硬撑着不说,只当没这个事。小覃拥住她,拿一只手当梳子,抚她狂狂的烫发,仿佛有头毛落下,轻轻一捋无数根。货车碾过马路,车灯像刷子,她隐隐的稀毛癞痢,在那一刻更明显,简直像荒山。小覃说:姐,你又落头毛了。厉支书身子一硬,道:落吧,落完了老子当和尚!小覃感觉到,她的身子一抖,又一抖。小覃说:姐,可不能老憋着,会把人憋坏的啊!她抖了抖膀子,似要摆脱无边的烦恼。半天,她动也不动,像凝固的石膏。突然,这石膏倒了,靠在小覃身上,剧烈地一颤,又一颤,接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啊啊,呜呜,哭得不像哭,像笑了。反正车声嘈杂,没什么人听见。小覃为她拍灰,拍她的背:姐,想哭就别为难自己,哭出来心里就好过了。劝说着,小覃也止不住,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厉支书只哭了两小拃长。胳膊升上去,如两柄伤后的枝丫,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狠狠拭去脸上的泪花。乌云不散,不争气的眼睛,雨水还有些止不住,她就狠狠地擤鼻子,要把死鼻子揪下来。可是,该死的鼻头仍然酸酸的,像坏腌菜一样的酸。她就生气了,骂:操他个大爷,操他个大爷!啪,甩起来给自己一个嘴巴。
小覃站起来,说:姐,何苦对自己那么狠呢!
厉支书理理头毛,正正衣襟,道:这世界上男的是豺狼,女人是绵羊。不对自己狠一点,我们怎么活啊!
9
一个清早,小覃男人的宝贝乌龟壳没了“挡风”了,化作一地亮晶晶的粒儿,像小覃的眼睛珠子;车胎陷下去了,原本饱鼓鼓的,现在又空又扁,像刚生过孩子的女人的肚皮。驾座上有张字条儿,写着:操他个大爷,只要泥巴男人恶行不改,三千零六十九(本来三千零七十,你被开除了)个小赌庄人,天天帮小覃一同作战!
轮儿一转,小覃男人昨晚十二点出去的,下半夜才回。
婆猪们没食吃,哼叫着满村乱窜,饥饿的大嘴巴铳儿,连土都要啃了。厉支书攥着那张白条儿,一天两趟跑乡政府。口粮问题呀!她跟马乡长说。口粮问题呀!她跟刘头说。半个月下来,一粒饲料也没要到。把乡里的路跑低了,小红高跟鞋跟跑短了。支书又矮了一截。
那天午饭过后,乡领导们打着饱嗝,边剔牙边打算午休了。政府大院里突然涌来一批特殊的客人,黑压压一支队伍,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胖的,有瘦的,个个大肚皮,乳房拖到地。还有一批小客人呢,大的像兔儿,小的像老鼠,小的们跟着窜,把大客人干瘪的乳房拉得像弹弓。政府大院里有草坪,有盆花,有树木,客人看上去饿极了,也就不客气了,欢乐地哼哼唧唧,放开大嘴啃着,吃着,抢着。乡干们都出来看热闹,还纷纷让道。婆猪不怕人,围着打转转,王干事乐呵着,怕被啃着腿,就边跳边让。又觉得好耍,拿手机拍照,差点跌倒。马乡长和刘头都站在窗帘后,脸儿黑得像锅底。他们事先接到杀猪佬报告,然而没来得及做出对策。此刻,他们看见小赌庄的村民,武大宽扛着锄头,尖山二爹拄根拐棍,老屁驮个粪箕,沿途拾猪粪。马乡长把目光移了移,终于看见了她,矮个子;头毛稀稀的;窄额头鼓腮,水滴形的脸,如一粒倒瓜子儿……
次年,小赌庄村换届选举落幕,来奇咬着嘴唇嘿嘿地笑,杀猪佬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厉支书输得很惨,连个末班村委都没当上。料峭的风,擦过她的倒瓜子脸,微微地痛,仿佛割了一道口子。她双手捂住脸儿,低低地道:操他个大爷……
原载《阳光》2010年9期,题为《女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