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兵鳖将
黄昏时分,木然在小赌庄田畈闲逛。
每条田埂上都种了黄豆,绿绿的豆禾子齐膝深了,人行其中像游在水里,裹着脚使你走不快,拉拉拽拽着像要留人吃晚饭。被绊得直打趔趄,木然想:老家民风淳朴,小赌庄的人好客呢。
远远望见像是五七。五七的背影在斋塘边上,握个粪瓢像在兑水,必是给庄稼浇粪,或下化肥。但是斋塘水浅了,一粪瓢把儿都够不着水了,五七不得不跑上跑下地舀。
“狗操的!你他娘的顾己不顾人!”
“干死了!旱死啦!绝八代的种顾自不顾人!”
从下畈往上畈走,木然远远喊了声“小爹”,五七没听见,挑起粪担子走了。哩呀哩呀的扁担声,肩头上搭的白手巾,晚光里越远越白,骂骂咧咧的五七好像还揩了把汗。
五七和木然本家,按辈分木然该叫五七堂叔。五七这人能侃,一点就着,过去人送外号“肘不柳”。是说有一种柳木奇怪的纹理,砍砍不直,旋也旋不圆,刨还刨不平。记忆中的五七,一直在小赌庄轮窑场当窑匠,一天到晚使钢钎大撬,胳膊练得像两只小弓锤。五七连眼睛鼻子嘴都是大号的。中开曾这样形容五七:五七两个鼻子眼,葬得下两冠坟。
五七骂中开:一冠葬你大,一冠葬你娘!
想起一个关于五七的笑话。
那时的小赌庄,住着一家下放户,姓车,车家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得宝,一个叫小得宝。大得宝热衷“谈亲爱”,此地人把搞对象叫作“谈亲爱”,小赌庄的适龄姑娘被“亲爱”了个遍,却都不愿跟他。小得宝则喜谈古文,高小文化,满肚子“文谈”大概来自老地主爹。有一回小得宝打谜子,让老少爷们猜。
念谜面:
东门着火,
内中烧死二人。
多亏女子相救,
烧到酉时三更。
大家都来猜,一时都猜不出。五七说:抱么东西猜,你给个框子。小得宝不肯告知范围,看大家急不过,才提醒:抱吃的方面猜。
五七一听得意了:那就好办了,那就好猜了,抱吃的方面那还不好猜!但是,大家想了半天,把脑瓜子都想疼了,仍是逮不着谜底。五七更是着急,“抱吃的方面猜”,那年头吃不饱,五七简直流口水了,这吃的方面——究竟是什么仙食呢?他让小得宝揭底子,一点点地揭。
小得宝说五七你猜不到就别想吃。神了半天,还是说了:哪,第一个字“烂”(繁体),你看,“东门着火”,一个东,一个门,一个火,当然是“爛”了。
又揭第二个,说:“内中烧死二人”,内字里面两个人,那不是肉是什么?
五七听了,马上吞一大口口水。一旁的中开听见五七的口水声,便说:哈,五七这货馋得想吃肉啦!五七当然想吃肉,那年头饭都吃不上,还说肉呢!
五七流着口水,说肉啊还是烧烂点才好吃呢,他回忆起中开老三的那场“三朝酒”,“你娘生你老三,乖乖,一连养了三个儿。大家都去恭喜,‘恭喜!恭喜呀!’你爹那个高兴啦。那天,那个红烧肉烧得才叫烂呢,一口咬开,我的天,油漫一嘴,唉,就是有点烫……”五七说,那场酒席吃下来,落个满嘴的燎泡。
猜谜的众人来了兴致,要五七讲一个吃肉的笑话。五七不愿讲,于是小得宝替他讲。说一个老头临死歪在床头不闭眼,老婆子问他:老头子,你还有么事放不下呢?老头子吧嗒吧嗒嘴巴说:我放不下那一块肉。老婆子问老头子哪一块肉。听到这里中开说:五七又吞口水哪。小得宝说:五七你别吞口水,老头子就是你大,老婆子就是你娘!众人大笑,小得宝接着讲古:五七他大说呀,中开娘嫁来小赌庄那天的酒席上,桌子中间大菜碗里那块红烧肉。
五七他娘说:老头子你搛噻,搛上筷子不就是你的么?
五七他大说:我倒是想搛的,可我筷头上有一块了。
哎呀,老鬼耶,五七娘替他大着急,你塞到嘴巴里去么?
嘴巴里,五七他大哼哼着,嘴里也有一块嘛。
那你往下吞,快往下吞呀!
吞,怎么吞?喉,喉咙里哽着一块呢。
五七他娘叫起来了:老鬼耶,你是贪死的,死了也不亏啦!
中开哈哈笑。五七起身要揍小得宝,小四类分子瞎屌讲,地主儿子他妈的瞎编胡扯。却要究底:底下呢,底下是什么字?
小得宝解谜:“多亏女子相救”,“女子”是个“好”字……
五七听清了,兴奋得往起一站:好了好了,下面第四个字不用你揭了,小爷我猜着了啦!他胸有成竹地问大家“烂肉好”,中开你们说说下面什么字?
众人伸头不解。五七拍打着中开的脸腮宣布道:笨死啦,中开你们笨死啦!“烂肉好”什么?当然是‘好吃’啦!
小得宝说不对,“烂肉好酒”,烧到酉时三更,这个字是“酒”。中开嘲讽五七,“吃,五七好吃,只晓得个吃!”众人轰地大笑起来。五七窘得红了脸,却反问小得宝,就算是“烂肉好酒”,你说要这烂肉好酒做什么?
烂肉好酒,吃啊喝啊……
好了好了,那还讲个屁!五七总结道:人活一辈子,搞来搞去,不还是个“吃”!
木然没能撵上五七,却仍往上畈走,小赌庄的屋舍近在眼前了。门口田,池塘,大枫树,老屋迎着自己走来。但木然眼前看到的是,老屋坍塌了,残垣断瓦,那根发黑的桁条翘在那里,像一个人断了的脚腿。随手一扒,便扒出了一块瓦,木然用手拂拂,看上面的刻字是:小赌庄砖瓦厂。老屋坍塌了,土窑也倒塌了,一切都颓废了,老家正在凋敝。作为记者,木然一直有个想法,把小赌庄的人和事记录下来,留个念想。
哎,那不是二哥吗?
那人打个光赤膊儿,在田埂齐腰深的豆角禾里,弯着腰摘豆角。二哥死去两年多了,怎又还了魂?木然心内狐疑,却已喊出了口。
那是哪个呀?那人在绿丛中昂起头,黑黑一张胡子脸,冲木然问,哎,是木然回来了嘛!木然定了定神,才看清是中开,便游着豆角禾过去。
是中开呀,木然问候说,我还以为是哪一个呢。幸好中开也行二,叫他二哥也不亏。
木然呀,中开直起腰,手上青的青紫的紫一大把。等木然走近了,说,木然在城里钱搞多了吧,钱遮了眼睛吧?
哪有你多嘛,木然一头一脸的汗,一回到家乡就爱淌汗,一见到乡亲就爱淌汗,不知为什么。
中开你发财啦!木然给中开敬上香烟。
发财?我们做小农业的,抠泥巴头子货,腰躬得跟草虾子一样,能发什么财?
中开点上烟吸起来,他还是那样的矮,只比豆角架高一点儿。坎下一大田金黄的稻子,要熟不熟的水稻,在夕阳里勾了头,微风走过,发出沉甸甸的响。中开这田却空着,半干不湿的水,冒着气泡泡,红红的龙虾壳,浑黄得有点发黑的水里,只见黑色的虾子弓着腰,慢慢地爬,一对铁甲似的大螯,老牛耙田般犁来犁去的,搞出道道沟壑。
这田,怎么不种稻?
种稻干吗,种稻托卵子呀,他五七种稻干得头啃屌,一亩田收个几百斤千把斤,刨去化肥农药种子,女婿给老丈人家锻磨——白干了!中开说他拿稻田养龙虾,比种稻可强多了。说到五七,木然问中开他这些年景况怎样,刚才好像在骂人。
他那臭嘴巴除了好吃,不骂人干吗事呢?五七他妈的眼红老子,看我打电瓶养龙虾发了点小财,整天地害红眼病!中开愤愤着,叫木然给评评理:啊,扯不来的事么,老天大干不下雨,五七怪我的龙虾黄鳝钻了塘漏子。老天不下雨,龙虾要打洞,没有法子的事,跟他有什么相关呢?
木然想想说:过去,过去小赌庄的池塘好像不漏水的。
木然你不知道,你外出好些年你不知道,不晓得从哪一年起,水田里跑来了一串一串的龙虾,排着队就像挎枪跑来鬼子兵似的,一队一队地开来,横一只竖一只。你看它们身穿铁甲,举着大铁螯,把田水搞浑了,打洞开眼,生儿养女。一两年间,龙虾占了水田,占了池塘,乖乖,你蹲塘边洗手它都来搞你一口!
后来怎么吃起它来了呢?
它来吃人,它要吃人,你不吃它怎么办?讲起来还是五七带头吃的,五七的儿子在安庆城当厨师,带回家什么十三香把龙虾烧了吃,那个好吃,那个喷香啊,龙虾的香把我们整个小赌庄都香得淌口水。就那么着我也吃起龙虾来了。大红脚爪磕开,肥屁股揪下,就着它下酒,一顿要多喝一二杯的。妈的,它们不是欢喜给稻田钻眼打洞么,我们就让它来我们喉咙里钻眼打洞吧。抓它是保家卫国,吃它是为民除害!
木然就近看看,龙虾在中开的空田里爬,爬来爬去,也有泥鳅,也有黄鳝。中开的田里搞得泡沫乱泛。
呀,中开,你种的豆角子真好!木然夸道。
田埂上的豆角,长长的,白嫩嫩的,头戴两朵紫花,看上去像两条飞翔的小龙。豆角的习性,一生就是两条,一长就是一对,相伴相随,成双成对,举案齐眉如夫妻。
再好有个毛用?烂豆角子,又不值个屌钱!中开把摘满的一捧放到地上,一捧、两捧、三捧,白白的豆角,长长地躺着,田埂上有十来堆了。
东边田角一块三角地,一白发老妇人正倾头浇菜,她月白褂子看上去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起。两手端着木粪瓢从田里刮水浇菜,她本人看上去也像棵矮矮的空心菜。粪瓢刮着快干的泥水,嘴里念着:死天大干么,菜秧儿都要渴死喽……
是大奶奶吧,您老浇菜呀?木然走近放大声问候。唤了数声,她才抬起头来,眉毛上一层白汗,眉毛本身也是白的。老妇人放下粪瓢把儿,抬手背揩下额头。啊嗟,是木然大哥吧!惊讶着,仰脸打量木然,哪会儿到家的?上家里去坐坐呀!木然忙说这大热天,您要歇一歇呀。
咦,大爹爹呢,他老人家怎么不浇菜?木然问道。
出了口,木然想打嘴巴,记起中开他大仿佛前年就去世了。木然懊悔着,中开娘却已经答话了:
大爹爹再也不用浇菜了喽,他老人家兴菜兴够了么,唉,木然大哥,跟你大一样了……他们都提前走了么,不用操心了么,唉,留下了我们在这世间作孽,可怜孽还没作够哦。中开的娘说着说着,牵衣襟抹起眼泪来了。中开把一对毛眼睛,瞪瞪地“猴”住娘。
我大的坟头草有黄豆禾深啦。中开说。
中开兄弟四个,他行二,老大老三老四进城的进城,打工的打工,开店的开店。就老大和中开娶了亲,余下的都打着光棍。谈到离家在外的几个儿子,中开的娘听懂了,忙说:哎,木然大哥在外发财哦,我们那几个货不如人,讲起来都现世了……
中开打断娘的话,手里的半把豆角使劲一扔,领着木然要带上家坐一坐。
中开家在小赌庄东南头,小遥塘边上,一幢三开间的瓦屋,刚整修不久。房子前年下大雪被压垮了,上面给了点救济款,加上兄弟几个凑凑,才又撑了起来。小遥塘也落了水,一个穿粉色衣裳的小姑娘在石埠上洗鱼,伸小手够呀够不着水,便直接跳进不过膝的水塘里去,她露出白生生的小腿肚儿。鱼是剖好了的,鱼肚子亮亮的。木然闻到一股腥味。
这小孩子是……觉得面熟,木然想不起是哪个。
是我家姑娘啰。中开叫女孩子洗手回家,小心有玻璃扎脚。说她:也不晓得唤人。那女孩才怯怯冲木然叫一声大爷。又低头洗鱼了。
这闺女有点像中开的老婆。
“二鬼只念了小学三年级,讨个老婆却是个正牌子初中毕业生。这女人生得人高马大,用二鬼的话讲,是个没屌用的牛屎墩子货。又好吃,又懒做,嘴巴长,惹是非。在塘边洗衣裳,顺手牵羊就摸了人家菜地的瓜,搁塘水漂漂,一棒槌挖下去,瓜就成了四瓣,就那么连瓤带皮地抱着啃。儿子在一旁捉蚂蚱,问她讨要,少不得撇一瓣分与,就骂:你小死害屌操的,小痨病鬼的,和你大一号的好吃的鬼。小了就这么要吃,吃到人那么大还得了!她洗衣是洗不干净的,大塘没打盖,有的是水,却让她把二鬼的衣裳浆成了青蛙皮。二鬼就骂她是没屌用的货。她对骂,骂二鬼是二矮子,骂二矮子鬼捅乌龟抓黄鳝的种。二鬼仍骂女人牛屎墩子,烂货没屌用。女人回:二矮子鬼你骂老娘没屌用,你灌了八两烧尿半夜三更往我身上爬做么事噻!老娘把两腿子剪子股样夹起都不行,你这个二矮子货偏要拿头往里头钻……
“二鬼就打她,撩着女人头发往死里打,有时按在田埂上,有时按在屋檐下,遇到棒槌就是棒槌,拿起扁担就是扁担。女人除了放赖打滚哭闹,就揪,就掐,就抓,就挠,就咬,把二鬼的一张胡子脸搞满挂面条,叫他没脸见人。她自己鬼哭狼嚎,像被杀的猪一般,让整个小赌庄都听见。一对儿女在旁看着,立场绝不中立,一致站娘一边,儿子给二鬼吐口水,女儿抓二鬼的裤腰带。为娘的就嚷:孩子们,你们眼睁睁看着啊,你大是要把你娘打死了,吃香的喝辣的,偷腥的养臭的,他是要到外面搞小的去呢!孩子们啦,你娘要是叫他活活打死了,可要记得给娘报仇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山河水动流。小小的儿女们也跟着哭,泪眼汪汪的眸子里就藏埋了恨。到后来,儿女们渐大,二鬼渐渐不是统一战线的对手了,再要动心打老婆,人长树大的儿女,往娘身边一站,一左一右竖如牌坊,眼珠儿瞪得像牛卵,皮锤捏得呜呀叫。二鬼不敢动手了,至少不敢轻易动手了。”
以上来自《小赌庄》。木然在这部纪实小说里,借用了中开形象。鲁迅承认笔下人物“鼻子在山东,嘴在山西,而喉节在北京”。不能说二鬼就是中开,他们之间不能画等号。木然在心里说。
眼前的中开闺女身个儿苗条,像一株春天的小杨柳,木然觉得自己描述得不像。那闺女调皮地甩着手上的水星子,向奔来的摇尾巴的小黄狗,洒水星子玩。那狗跳着汪呜,汪呜,活泼地叫。
不争气么,今年没考得好,大专还不晓得上不上得了。中开对木然说。
中开门前一小块水泥稻床,摊放着一摞摞渔网,墨绿色的塑丝网,有的摞放着,有的摊晒着。领木然进了屋,中开用脚踢着地上杂物,一只鸭食盆踢得乱滚。归整归整,中开让出一张木躺椅来,抓块抹布抹抹,木然看那双层抹布竟是一个花花的旧裤头,大概是中开老婆的。坐啊坐啊,中开说。木然让中开不必客气。搬来一张躺椅,腾出空间好让木然架脚,手一按,椅子前后摇晃起来。木然少不得坐了上去。又递支烟给中开,中开接了,闷不作声地搬出个西瓜来,寻把菜刀切了。刀背锈包包的,中开拿抹布两面揩擦,正是刚才的那个。
咦,二嫂呢?
他妈的,跟老子打架,叫老子打跑了。中开挥刀做个打架的动作。
很小的时候,木然跟中开也常打架的,打得鼻青脸肿。中开打架可毒了,不怕人死的,他矮而墩实,像榆树段子,榆木疙瘩狠呢,木然常常打不过。但是,一旦奶奶出现时,木然便会发起威来,就像土行孙借得了地气,小拳头雨点子般“下”过去,每一个都击中中开的脸。中开吃了亏,便双脚起落,跳着又哭又骂:你娘抱老子操,你娘抱老子操……中开赖在门口不走,木然倒吓得逃开了。奶奶跟中开说,小木然他不回家就算了,等他回来了,我打死那砍头的噢!拿出好吃的给他,中开受了贿却仍然“操”个不休。小赌庄的男孩骂人一开口就“操”,跟大人学的。中开赖着不走,你娘抱老(子)操,你娘抱老(子)操!木然的奶奶怄气起来,回道:“操,操”,你那么小屌头就操,操到人大还得了!又说,你操他娘,叫他娘张开来,把你的小屌子一夹两断……围观的孩子不大懂,却都一哄而笑了起来。
断子绝孙,叉鸡的后。木然的奶奶悄声骂道。
中开他大出头了,手操一把铁丫叉,上门要打要闹。奶奶再不敢提“叉鸡”了。
据传,中开祖父是个“叉鸡的”,蒙了脸面驮个叉鸡袋,见鸡就叉顺手牵羊。木然曾请教长辈,“叉鸡”究竟是什么样职业,为何人们谈此色变。五七说“叉鸡的”实际上就是盗贼,青天白日连偷带抢。请教姑妈,姑妈只是骂不休:“叉鸡的”祖宗八代不是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叉鸡的”跟畜生一样一样的!
究竟怎样叉鸡,怎样得手,没人能说得具体。“叉鸡人驮着一种特制工具,他们在大热天的正午或暴雨前的黄昏出没,那种特制的铁叉头上带着炒熟的稻粒,哄得馋嘴的鸡们伸长脖子啄食,鸡喙啄了米就粘住了,嘴巴张着就像鱼儿吃了钩。与此同时,鸡的脖子被铁叉叉住了,勒得发不出任何声息。谁家的小孩子伸头,见小母鸡奓着膀子无声地扑腾,伸脖张嘴径朝一个袋子口,一步一步地走,张开的袋口后面,一个蒙面人脸上只露两个大眼洞,小母鸡被装进袋子驮上了肩,袋里左冲右突不断地鼓起……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蒙面人回头来,把铁叉高高举向孩子,大手做叉状叉向孩子的脖子,孩子的哭声猛然哽住了。”木然在《小赌庄》里如此写道。
中开切了西瓜递与木然:家里种的,吃嘛。木然接过来就干,装作很馋的样子,眼睛竟又瞟到那个裤头,那块抹布。心里越是犯疑,却越是大口地啃。中开早“顺”了两块下肚,中开吃东西快得像“喝”,拿手背揩着嘴,就又点上了烟,是黑盒的“黄山”,四块五一包的。中开吃烟那是吃得“凶”,一口吸下去,白烟纸变灰小半截,烟却半天不吐。
几天一包烟?
几天一包?烟这时才从中开嘴里冲出,像一根直棍子,能打跛一只鸡。基本上三天一条。中开说。
酒呢?
一天斤半。是白的。木然看见,屋子里白酒整箱码着,堆得人头高。
啤酒嘛背在渔篓子里,天热沤给田里,渴了都是它。
以酒当水,中开并无炫耀的意思。也挣得到,也花得出,夜夜出去打电瓶,一个晚上下来,龙虾、黄鳝、鱼、蛇、青蛙,七七八八一大袋,有时好几袋。前一阵发大水,每个庄子大小鱼塘都“披里漫”,那天晚上,鲲子鲢子搞了小两百斤,中开一人驮不动,打电话叫五七帮忙,五七壮得跟老熊样,二三百斤驮了就走。五七别的方面都好,老家伙就是好一口吃。中开说。
中开这屋子里,杂物堆得找不到下脚的地方。除了酒,那就是网。网,各式各样的网,方框形龙虾网,串起像吹火筒;打鱼的小夹夹网;网青蛙的长兜子。有好几只电瓶正在充电,中开掀开塑料布,露出黑色的方塑料盒子来,四方形的黑盒子,骨灰盒大小,顶上一红一绿的矿泉水瓶盖,算是绝缘盖了。拧下盖子,只见两只导电的钢夹子连着电线,木然看着它,听到咝咝的电流声。
可会电着人?
咧黑嘴一笑。中开拿两个夹子一碰,嗞嗞冒火花。中开说:才二十几伏,只打得死蚂蚱!升压之后才有危险,才能电着鱼虾。搬开,拿出个物件给木然看,小茶壶大小,形状扁扁的,分量实沉沉的,几乎能看到内中的一道道铜线圈。一个红红的闪电“§”标识,大力牌升压器,中开说这家伙“力大”着呢,开关一按,马上飙到一千伏,扔水里鱼儿跳,见它就跳,它呀,能电死一头牛。
这么多年了,中开你还没被“电”怕吗?木然很想这么问。
一九九一年,刮起乡镇企业风,木然在小赌庄兴办水磨石厂,架电线时请来了本村电工汪爱民。正三伏天,热得卷起草帽当扇子扇。木然不会忘记汪爱民的那顶草帽,早已旧了,褪了色的麦秸草帽檐印着“为人民服务”,它掉在了门口田里,有一股汪电工特有的馊汗味,过好些天都没人敢捡。中开家承种着门口田,在沙塘的上埂,别人都用水车车,他图巧,借了汪爱民的电水泵。可能是电线接头太多,水泵转一下,停一下。中开自己弄不好,就请汪爱民。汪爱民正打中觉,午睡在大牛家,大牛是五七的儿子,汪爱民的外甥。汪爱民梦梦张张来到田边,蹲在田埂上,伸着头帮中开接电线,就一头插在了水田里。
之于汪爱民,木然觉得有两件事终生愧憾,不能也不愿与外人说。
第一件事,汪爱民遭电击后被平放在田埂上,五七乱喊着找来木然。那时,汪爱民的身体有点热,又有点凉,皮肤开始泛黄,像生了黄疸病,木然见了有点怕怕的。但仍然煞有介事做人工呼吸。只是在书本上学了点皮毛,木然其实并不会。木然两手按压汪爱民的胸膛,按一下,让大牛对着汪的嘴吸气:吸,使老劲吸!大牛使出吃奶的劲,嘴巴对着舅舅的嘴巴,把痰都吸了出来。五七乱跑乱跳。大牛的妈妈在一旁哇哇地哭。过后才懂得,做人工呼吸应往患者嘴里吹气,全弄拧了,木然在心里觉得是自己杀了人。但又常安慰,赶到时汪爱民已电击二十分钟了,大夫们其后拎着医具赶来,给出结论:心脏早停止了跳动。是的,做人工呼吸那会儿,木然和大牛清晰听见骨洛骨洛的声响,是汪爱民喉咙里发出的,就像自来水停了时龙头泄气的动静。当时五七老婆歇住哭,大叫:我哥哥还有气,还有气!大牛那时听木然指挥,仍然嘴对嘴地吸,但已精疲力竭。木然双手陡然按摩那泛黄的胸膛,他想拉开大牛,自己把嘴对上去……
第二件事,汪爱民安葬那天,木然举着一挂鞭炮,到了汪庄的田畈一路响过去,惹得汪家人慌忙地迎接。木然被接到汪家堂屋里,那时汪爱民随棺材已经下葬,停尸的门板犹竖门前,少不得汪妻又哭哭啼啼一番。木然扭扭捏捏地拿个红纸包儿塞与汪妻,不好意思地转身就走。太少,少得拿不出手。到今天都不愿道出那个数字。甚至想,倒不如不放那挂鞭炮,一块儿折点钱给丧属。宴七时,我们一定要请木然吃饭的。五七当时表示。幸好没来,否则脸往哪儿放?记得中开也没去吃丧饭,因为善后的赔偿,中开家和五七家吵得一团糟。一条人命,八千块了的事。本来了不了的。中开拿不出钱,五七嚷着拆屋。中开他大不作声不作气,黄昏时分摸出那把祖传的叉鸡叉,一箭封喉地叉住了五七的脖颈:
死五七答不答应?不答应老子就当叉只鸡!
五七往地上一瘫。汪家得了补偿,木然力争之下,汪爱民的一个儿子,进入电力局成为正式工。
木然借宿在姑妈家,清早赶凉常上利桥街上转转。
几百年历史的老街,青石板踩得光光滑滑,小贩小摊子挤挤挨挨。木然在人丛里,看见一个街摊拉着个奇怪的条幅:“大量招集虾兵鳖将——多多益善,越多越不怕。”木然看着它觉得好奇。姑妈胳膊碰碰木然小声说:大小得宝鬼么,还记得吧,从前地主的儿子,当年在小赌庄老婆都讨不到,现如今发达当大老板。收鱼虾黄鳝蛇,拿大汽车装了卖到广州上海……
“虾兵鳖将”的招牌下人头攒动,场面就像当年交公粮。收货桌后穿花格子衫的得宝兄弟俩忙得不亦乐乎。一些脚穿长筒皮靴子、头戴头灯的人,跟大得宝忙着讲价不迭。小得宝忙碌着喊道:虾兵鳖将,捉拿贩卖。老子这生意既收也卖呢,收的是黄鳝龙虾鳖,卖的是虾壳蚌壳饲料。姑妈小声说:哼,坏就坏在“料”,撒在田里虾精鳖壳会复活呢。
一股鱼腥味儿扑鼻。木然挤前一步,正想跟小得宝打个招呼,却看到中开了,矮矬矬的中开在人丛里钻来钻去,穿着肚皮高的筒靴,使他越发像个小孩子。中开!木然喊了声。中开回过头怪笑,一张胡子脸,黑漆马乌。忙呢忙呢,中开抹抹脸说一夜没睡呢。
老天干得紧,旱得紧。大塘“涵子”放不出水来了。姑妈下塘探探,水只膝盖深了。还是当年大集体兴的塘,你看田地承包以来几十年都没搞水利啦。望塘兴叹,姑妈唠叨着,忙请来了电工接水泵。那电工中午到的,戴个麦草帽,自个儿不大动手,带的那小徒弟倒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电接通了。靠埂泵哗哗出水了。电工师徒草帽帽檐上,都印有“平征电力公司”字样,蓝T恤胸前则标“大力电瓶专卖”。望着那草帽,木然想起了一个人。姑妈付了费要留饭,电工师傅直摇手,黄黄着一张脸说:不喽不喽,忙呢忙呢。电工说:小赌庄的中开火烧眉毛等着我修电瓶呢。
听声音很有几分熟,木然便问:师傅哪个庄的?电工答:利桥街上的呀。又改口:老家汪庄的。说着,师徒二人火急火燎骑着大摩托一溜烟去了。姑妈盯着靠埂泵,对木然说:噢,电工小汪你不认得吗?从前他大叫汪爱民,老子叫电打死了,儿子顶职还当电工……
这个小汪电工现在也发大财啦,他当电工吃国家饭,让妇人家开了盘电器店,专卖电机水泵啊,还搞什么“大力”电瓶专卖。现在全镇打电瓶的没有不上他家的,包卖包修出了问题他负责。姑妈说。
这天下午,木然正和姑妈看水,只听见庄上人闻风丧胆般跑动着,都在嚷着:小赌庄打起来喽,打起来喽!可怜打出人命喽!木然和姑妈跟着人们跑向小赌庄,路上不断传来消息:五七把中开打了,一水车拐子砍倒了,中开掉斋塘里爬不起。
刚跑到小遥塘头上,嘈杂的人声又传来:中开使上电瓶了,像公安局的电棒一样,火花像扯闪,把五七搞翻在斋塘里了,可怜五七像一条泥鳅一样地翻滚,人可能都不照喽。“不照”就是“不行”的意思,没命的意思。木然带跑带说:难道五七被打得没命了?
出事地点在老屋旁边的斋塘,当年初一十五,奶奶烧了香纸祝祷:斋塘斋塘——吃斋念佛么。木然赶到时见一个人正被大伙儿抬着走,是五七,平躺在一张倒扣的竹床上,竹床四脚朝天,五七身长,一双大脚伸出竹床能有一尺多。男的女的抬着,只听见女人的哭喊声:来人,行行好,再来个人喽!都是些老弱病残,人手不够。木然和姑妈都跑上前使把力,一行人跑向小赌庄背后的土马路。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听见斋塘方向响起了鞭炮声,歇熄了之后,木然和姑妈听见一个声音在凄凄地嘶唤着:五七也,你家来呢,五七的魂儿也,魂儿不骇家来哟,家来了哟——
姑妈辨出是五七的老婆,大牛的娘,可怜喽,在为五七喊魂呢。在水里出事了,在水里遭灾了,家人总会燃鞭烧纸,来到吃斋念佛的塘边,牵着长腔喊魂。
那一年,中开和大牛都在大沙塘里捉鱼,电水泵仍在转着使劲地张嘴吸着,塘水就要被吸干了,只剩最后的泥汤了,然而中开在泥汤中翻滚如一条昏头的泥鳅,矮人无声地翻滚扑腾着,“眼睛鱼眼睛一样地翻,一脸的泥,像打花脸的鬼……”奶奶说。木然的奶奶寻菜路过塘边,老人家用穿花鞋的小脚踢掉了电插头,就像踢毽子那样,并不内行地救了中开一命。
但是,大牛被电带走了,中开死鱼一般翻滚时,大牛也在泥巴里打滚。
大牛耶,大牛呢——大牛我的儿唉!我儿的魂儿不骇,我儿家来了哟,跟娘回家了噢——过后的几天晚上大牛的娘就这样叫着魂。
天黑得像烧焦的荒田,瞎瞎的小星星就是那快枯死的禾苗。夜的天没有一丝云,木然望望天,问姑妈:倒扣的天河怎么泛红色了?姑妈抬头观观,惊骇得喊起来:果然红的哇,天红得像烧红的龙虾壳哇……老天要灭人了么?死龙虾打漏子么?旱田关不住水了么?姑妈念叨着,惋惜着两块田刚栽的晚稻秧苗,可怜呐,可怜干得像晒死的黄毛丫头哇。
一道电光塘埂那头射过来,像老电影里敌人的探照灯。木然起身问是干什么的。姑妈替人家回答:打电瓶的。还不又是死打电瓶的哟。老家近年兴起一个行业——“打电瓶的”,从业者夜间出发,肩背三十来斤的电瓶,一路走,一路晃,听得见电瓶盒里硫酸液的摇晃声。打电瓶的人,手持一根长长的探筢,筢柄上缠藤般缠着电线,筢头子刺入水咝咝地响,龙虾泥鳅鱼儿为之翻肚。打电瓶的出门背三十斤,归来七十、八十、一百斤,业务越好,驮的就越重。他们巴不得驮不动才好呢。姑妈说时,那人已走近了。
怎么样,有没有打着鱼?木然过去找那人搭话。扭了一下头,那人把灯光直射到木然脸上。打电瓶的都戴着头灯,跟下矿井的矿灯一个样。哪里打到了呀!难搞哟!那人说着,拿那带电的物儿插向水田,专找才插了秧的晚稻田,专找快要见底的水塘。挣钱吧?都说你们生意挺好呢。木然跟打电瓶的后面看,手里扇子,不时地打蚊子。蚊子却不咬前者。打电瓶的多得像狗卵子噢!那人抱怨道,有时跑一个晚上,收获管电费都不够。木然跟着打电瓶的走了好一阵儿,姑妈在喊了,他才回头。
那天,在中开家闲谈,木然也想跟着中开跑一跑,尝尝打电瓶的滋味。中开不同意,你跑不动的,一晚上要跑三四十里田埂路,腿子都会跑残的。木然表示能行,小时我和你中开一样,卷起裤脚就跑,捉黄鳝照蛤蟆什么没干过。谈到一次照黄鳝,照见了一条赤练蛇,中开笑话木然:你吓得尿裤子,把火把子都丢了……
贿赂似的,木然又给中开敬烟。几口就吸尽了,中开就又接上黄山,一根接一根,中开吸烟始终不见烟屁股。木然请中开戴上行头瞧瞧。中开戴上头灯极像个矿工,一个随时走向地下的矿工。中开说,下雨天晚上还得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皮裤子穿到肩膀头,全副武装,简直像个大侠呢……
啊哟,我叫你小老子,你把那行头脱下来?正说着,中开娘嚷着进屋来了。连粪桶都没歇稳,拎着一箩豆角进来就嚷。木然起身唤“大奶奶”她都懒得应,老妇人惊慌失措地盯着中开。中开的头上戴着头灯,使得一道光在她的脸上乱晃。
中开的娘挥着手,像驱散蚊虫那样胡乱地驱光。
打电瓶,一天到晚打电瓶,木然大哥耶,请你也帮我讲讲他,中开一年四季打电瓶,打得田也荒来地也荒,老婆跑了儿子荒了,唉,打电瓶,打电瓶,把你大都……
摘下头灯来,中开把眼儿死死地“猴”住娘。老娘怯怯蹲下,躲避电光似的,替中开收拾着摆得满地的网子。
电瓶,电瓶,电是当玩的呀!它把大吊扇都拉得呼呼地跑,它把电灯泡烧得比火还亮,它往塘里一扔鱼儿泥鳅都翻肚皮,它能把人……一边数叨着中开,一边拿个小笤帚扫地。
打电瓶,张网子,黄鳝乌龟鳖,什么都张,唉,你也替你两个兄弟张两个媳妇来,我死了也闭眼睛……
你死呗,你闭眼睛呗!歇几天不念波罗经你就要死是不是?歇几天不搅我你老人家就要死是不是?歇着你的吧!中开手一捋,把网子一阵归整,拿脚乱踢。
我歇,你娘八十多了是想歇呀,可我两个儿子还没讨到亲,把人家大牙都笑脱了,老二你要是好的,也帮帮他们……
老婆是自己找的,岂是旁人给讨的。我帮帮他们,哪个来帮我?你老人家当我日子好过是不是啦……你孙女考学考不上,你宝贝孙子在外打流浪。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当初干脆不讨亲!中开起气了,扯起一兜鱼网子,猛烈地一扯。被网子裹了脚,中开的娘被拽倒在地了。木然忙上去扶,可是,已猴子般起了身了,两屁股灰的她老人家,抹抹眼泪水,歪着歪着走出门去了。
一会儿,却又踅回来,她客气着叫木然:吃块西瓜呢。把西瓜一块块地排点着,中开的娘就手拣了块小些的,再往门外走去,木然看见她眼里亮着泪光。
现世呢,叫多了“恭喜”呢!我当年嫁来小赌庄多热闹呀,你大叫大家红烧肉任吃,大人小孩吃个满嘴漫油……唉,四个儿子,两个儿子打光棍,唉,人家叫多了“恭喜”呢……西瓜含进了嘴,中开的娘才噤了声。
跟你跑一个晚上,让我尝尝滋味好不好?木然仍恳求。
中开不答应,他不能理解木然:放着大头觉不睡你跟我打电瓶——骆驼投胎?
为了体验一下,木然愿吃苦的,但没法跟中开说。
可打着了噻?姑妈问那打电瓶的。
没有,连个黄鳝秧也没打着。
唉,都来打,你也打他也打,它们就算再肯长也来不及啊。
是哦,苗儿都枯死啦,是水都干啦,鱼虾儿长不了几天啦……打电瓶的跟着叹。
说来也可怜。姑妈跟木然说,远的不讲,就说小赌庄叉鸡的后——中开打电瓶,叫他老子跟着,他打,老子背鱼篓。背着背着老子说背不动了。中开让老子在塘边等,他到远处去打。第二天早上来找老子,哪里找得到啊,人是找到了,一个大头伸在水里呢。中开他大伸着嘴巴像要喝塘水的样子。你说怪事不怪事,篓子里的鱼虾鳝啊竟一条没跑,人临死时,还保持鱼篓口儿朝上呢。
可怜呢,都可怜!姑妈说,人也可怜,鱼也可怜。
原载《桐城文学》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