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安庆不讲塔
这趟车改了路线,司机老尚对回乡的木然说,你们平征那儿修路,我们将直达适城。适城是地级市,平征归它管。
到适城的时候正是午夜,老尚喊木然,下车了下车了。木然走到车门口,老尚又手指着路说,往前走不远,就是四射大道了。木然在一条路上走,一股水腥味和着夜风往鼻子里钻,长江的味道,一闻就闻得出来,就像妈妈的奶味。手机掏出来,按下呼出键,屏幕闪“艳光”两个字。深更半夜,会不会吵着人家?她丈夫会怎么想?轻轻地,木然按掉那股小火,转而给她发短信:“我已到了四射,正走在一条路上。”不一会儿,艳光回复:“你不要乱走,我来接你。”
阔别二十多年了,辖八县一市的古老的适城,午夜街上还有不少行人,三轮车蹬得玎玲玲响,卖消夜的小贩和行人,问候对答,一口的黄梅腔。听来亲切。
“适城很好。你真的会来吗?回回你都说来,这次反倒有点不敢相信了。”前天联系时艳光这样说。
有一回木然和艳光通电话,开玩笑,“我到适城了,走在边江路上都看到兴风塔的塔尖了,你来接我吧!”
“啊!是真的吗?可是真的呀?”听见艳光高兴得像待飞的小鸟,就差把听筒扔掉了。
“哄你的哟,骗你的哟,”木然真真地叹息,“唉,其实我真想飞过来,和你在一起。”
“真来,上车时给我打个电话吧!”艳光说,“我订好房间等你……”
“订好房间等你……”木然好像听着艳光刚跟他这样说。但是,他记得自己也这样对她说过。
那年夏天,在一座叫接雷的滨海小城,木然在那个快客站足足等了三个钟头,却怎样也不见她不算苗条的倩影。只好回到旅社,焦急得连中饭都不想吃,一心想着见面,先来个拥抱吧,鼓起勇气,不怕别人侧目。可是不敢太惹眼,毕竟这里离洪市那样的近,近得时不时就会在街上碰到熟悉的客户。农村包围城市,木然走出老家平征,和老婆杏仁一起出来,在洪市奋斗小生意,家里家外以洪市为中心点,围着它转。适城与接雷位于坐标两端,东西两端——非等距离,非直线。艳光那时是个单身小女孩,给木然夫妇打工,她回适城的乡下帮母亲割稻子了。
“订好了房间,嗨,就等你了。”
“你还真的……”她在适城的家中说,“你胆子真大。”
“色胆包天,还不是为你?”
木然在焦急踱步中想,客车路过洪市,艳光会不会下了车,惯性地下了车?或者,或者同车中有老乡,“洪市到了,我们下车吧!”于是她被俘虏。杏仁一个人守着店,开店如坐牢,开小店坐小牢,不敢离开半步,但要是起疑呢?一个以要账名义去东,另一个以割稻做借口向西了,难道仅仅是巧合吗?杏仁要是有心打电话到艳光家问“小团哪天出来?”从不叫名字,给姓前加个“小”,以示主雇尊卑。“小团今天走的呀,今早上的车。”艳光新寡的母亲,必会如实交代。
艳光妈妈大字不识一个,种了两亩多地小麦,据说麦苗长得盖全村。艳光爸爸在适城做砖匠,回家帮妻子割麦,麦窠里钻出一条蛇,粗壮无毒的乌梢,溜动起来像一条安全带。他用扁担头子打,打不到,蛇飞快地飙到她脚下,她拿起割麦的雁镰刀,“喂多咳”,刀背照头只轻轻一磕,蛇挣扎几下,翻起如练白肚皮。端午节那天晚上,妻子做的粽子还含在口里,他急着抢着回适城工地,穿过那条叫“四射”的大路时,一辆大灯开得比棍子还直硬的摩托车,轻轻就把他给“射”走了。
是不是得爸爸的庇佑呢?数年后的今天,艳光却在这里成家立业了。
“你几点到?好的。那,那我们等你吧。”艳光电话里问木然,嗓门稍有些提高,木然觉得故意说给谁听的,是说给“我们”听的。热情陡然降下来,木然觉得汗出,然而车空调吹得骨头酥,又冷又热。预计中的好戏恐怕没了,然而,倒也有心希望这样。不是把什么都交出去了吗?就像缴枪不杀一样。行前的一夜木然和杏仁做得格外疯,对着新安装在床侧的大镜子,两个赤裸的近中年人,简直不顾性命了。杏仁哦哦压抑地叫,如呜呜地低哭,生怕隔壁的儿子听见。
“怎么这样装镜子?”儿子说。
“对着它,以便穿裤子看样呢。”他们夫妇做裤子生意。木然解释着,觉得有点此地无银。儿子大了,什么都懂了。
“哦,你不会去团那里吧……”
“唉,我真傻,你不会跟她约好了吧?”
杏仁连番短信,连番追问。半途正吃着饭,木然用佯怒的口气复道:“你说你活得累不累?草木皆兵吴牛喘月,你小心累着!”
气没全消。补一段:“早已成了过去式。各人有家。这年头病多。请放心,你男人的东西定会洁身自好。”又幽一默,“再说,超额交了公粮,呵呵,它已倦。”
四射路笔直而通畅,宽阔得有些离谱。江滨之外的沙洲,当年建开发区,拜荒凉所赐,可以可着劲儿修路。这么宽阔的路,艳光爸爸如何避不开一辆摩托?据说当时飞了六丈远,裤线全部绽开。后来判赔,肇事的菜农破摩托一扔,连两万块都赔不出。申请强制执行,还是木然给出的主意。
走到一个路口,木然掏出东西方便,尽量避着路灯光,然而也想看看。会不会马上用到它?去故地重游?它仿佛点点头,很同意的样子。抖一抖,一股水线把路边草头浇得嗞嗞响。一道车灯光刷过来,叫着叭叭,叭叭。
车上两个人,小团坐右侧,开车的司机光着头,路灯照得发亮,近了可见针状短发,带毛桩子的圆葫芦。小团也算个能干女子,怎么找这样的人?头一次见面是在平征县城,他们妇唱夫随一阵,光头个子只齐艳光的耳朵,艳光脚上还穿的运动鞋。好人不跟,嫁个三寸丁,连情人都跟着掉价。木然替艳光不值。光头上去热情地和木然握手。木然用一只手,光头伸两只。
艳光从车上跳下来了,靸鞋嗒嗒响地跑过来,“你早就到了吧?等了很久了吧?”说着要帮木然将提包往车上拎。艳光似比以前漂亮了些,额头仍是那么宽,下巴颏也还是尖,蚕蛹形状,却永远算不上瓜子脸,蒙蒙的灯光下,穿件白T恤,感觉她确实比过去苗条。“你猜猜我现在有多重?”每每通电话,总出题目。又自解:“现在比原来要漂亮多了哦,不信你哪天上QQ看看我。”木然称一直不玩这个。
“啊?不会连QQ都不会吧?”
木然不让她提提包,却让她拉开车后门,是一辆黑色瑞虎,她告诉过他,是不久才更换的,那回去平征开的还是二手皮卡。光头终于下了车,把两只手直插裤袋里,护住脐下,模仿电视里的马仔。光头个子较矮,夜间不大显,近车耳朵才有个参照。他问:“要不要我帮你拎?”木然推辞着,“不用不用。”主动钻入后座,关上车门,以免她和自己坐一起尴尬。那像什么样子,毕竟人家是夫妻。
车里有些沉闷,光头把音乐开得很大声。艳光扭过头来,染黄的秀发细流苏般一撒,和木然说着话。
“哎,你有很多年没来适城了吧?”
“你是哪一年来的呀?”
“那时候还没有四射市场呢?”
木然勉强地答。光头闷头开车,觉他也很勉强。木然想他会先开口的,毕竟自己是客,然而嘴巴却开了口:“哦,我看你车技不错嘛……”使劲地想,一下子记不起他的姓。一大群人挖山,挖山不止……恍惚只记得这个概念。
去年那次和他们见面,在平征一家“女娲本纪”店,是木然朋友开的玉店。“我们是品牌店,产品百分之八十出自新疆和田……”朋友介绍着。
“啊嗟,这玉还真不错呢!”她惊讶着,连玉戒都没戴的白手指尖,点菜般点着弧形玻璃,要朋友拿出玉镯。“玉我懂的。”她说,她小姨夫做过玉生意。这倒不假,木然还记得,小姨夫去过洪市的,因她和杏仁闹得凶,简直势不两立,她甚至直接开口,让木然离婚,她马上嫁给他。“你在适城买套房子,我就是你的。”
“我看你戴玉挺好看,”朋友向艳光推销着,“你看,映得皮肤白白的,而且玉还能保养皮肤呢。”
“你想要一只什么?你看,这镯圆圆润润真的挺好看……”朋友店里的女店员说。
“嘻嘻,女娲在天台山上炼了九九八十一天,炼了块厚12丈、宽24丈的五色巨石,众神称好。”那来事的店员女孩用亮亮的声音给艳光介绍,“依照此法呀,她又用整整4年的时间,炼了36500块五色石,连同前面的那块共36501块。众神仙和众将官帮女娲补天,用了36500块,做成了天上的彩虹、彩霞……”
“咦,那还剩的一块呢?”艳光带笑地望向木然说。
“呵呵,在贾宝玉的嘴巴里含着,哪,你要,我立即就献给你。”木然指指朋友手中的玉。
“要是真心喜欢女人,”店员女孩子一箭三雕地说,“男人何至于一块玉……真的挺好看的……”
“我晓得我戴玉挺好看的。”艳光把目光掠过木然,回身去望望光头,“我今天没带什么钱。”
光头手捏着皮卡的车钥匙,生怕人家不知他是司机似的。先装作没听见,后抬头勉强地笑笑。他穿件宝蓝T恤,胳臂上坐两个人的那种,二人相背如同吵了架,衣服也许是冒牌的,然而,千真万确,他是她的丈夫,且他们有了孩子。
“你看上什么样的,只管说嘛,”朋友比店员还来事,嘴努努木然笑,“我们老板在这儿嘛!”
舍不得那只镯,凉的都焐滚了,在腕上。艳光看看木然,木然冲她点点头,认可地微笑。
“我送你一块,无论多贵的。”
“讲话可算数呔?可是真的呀?”她说,却又把视线滑向光头。
后来只要了一只小玉戒,是光头解的囊。“我姓——愚公移山的愚,有空来适城玩。”临走交换号码时他说。
一大群人挖山不止。木然这才记起来,他叫愚军。
“到了。”愚军停下车,瑞虎直抵两龙宾馆的大门。外强中干,有点地头蛇做派。一左一右下车,木然把提包拿下来。
“来,我帮你拎一个。”艳光绕过来说。
“不用不用。”木然拒绝着,生怕她抢。把挎包挎上右肩,左手拎个拎包。挎包里是笔记本,到哪儿都带着,想写点什么的人,得随时随地地记,否则像鱼一样跑掉了,再也捉不回。
宾馆门口舞灯似的挂着一排红灯笼,大旋转门金碧辉煌。他们跟在他身后,感觉被他们押着。
“夜深了,其实你们不用上去了。”
“噢,那也好。”讲今晚第三句话,愚军递过房卡袋。艳光打开来,特特拈出餐券,告知,“你拿它,吃得到免费的早餐……”生怕他没进过大酒店似的。不是这两年才发的财么?开一家工装店,清闲自在,日进千金。木然心想,还是俺给你指的路。
接雷的那家旅社,好像叫什么盐业宾馆,客栈和旅社消失于一夜间,连大车店都挂上了各国时间。盐业宾馆,墙壁和地面都似乎撒了一层盐,白白的,然而席梦思已露出了狰狞的弹簧尖。他没想到回适城老家才几天,艳光已被镀上了一层锈黑,用舒肤佳香皂怎样擦也擦不去。他帮她洗澡,第一次,也好像是最后一次。在哗哗的莲蓬头下,后又抱到大理石洗脸池上,她乖乖地横卧着,那真是玉体横陈。
木然一边为她洗濯着,一边神魂飘荡地幻想。她把头抬起来,双手后撑在台面上。镜子上缀满了水珠,他为她轻拂着,说:“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她张了一眼,立即摇旗般地摇手,“难看死了,丑死了,丑死了……”适城的方言,“丑”与“羞”同一意思。后来她说累,便又躺下去,安静地享受着水流与亲吻。是真的很累,妈妈种了四亩多早稻,弟弟尚幼,她帮母亲割稻,打稻,拨秧,插秧。胳膊颈项和大腿,截然的黑白,反映着太阳的热烈。其实连三角区也明显,多一层布缕的阻拦,太阳就少一层力气。
然而她并不拦阻,任他轻轻掀开自己的秘密。他进入的时候她并没有喊出声音来,她平睡在席梦思上,仍有朵粒水珠在皮肤上滚动,如荷叶心里的晨露。她喘息着,那儿像一冠错葬在水中的孤坟。但没有血,他和她的第一次,血丁点儿也没。席梦思的弹簧尖跳起来,扎着他的手,幸好也未出血。
她和他之间总没有沸腾的血。木然躺席梦思上想。
两龙的空调打得有些低,肩头有些不适,不得不钻进被子里,木然看看手机已两点钟,仍然睡不着。“你带我去看海。”“我好想好想望望大海呀。”艳光一直要求的。相处了两天,还是三天?八年的时差,已模糊得记不清了。记忆悄悄消忘,就用想象弥补吧!把它弄成个小说如何?“你的文笔很不错,但故事太死板老套,怎么就不写写爱情呢?永恒的爱情从来是永恒的卖点呀!”一位博友给木然留言。是啊,经历过爱情的,也许不是?至少算是疑似吧。自身亲历的故事,为什么就没能力把它弄成小说……
两龙的餐厅在三楼,门楼子搞得金灿灿的,两位小姐把着门。“先生,请您出示餐券。”右边的小姐说,微笑使得嘴变大,有点像艳光的。哦,木然故意讶异着,手在裤袋里掏,“这儿凭票供应啊?”两位小姐笑起来。右边的真有点像艳光。
早餐真的是丰富,餐厅简直有篮球场大小,自助的食物摆满一溜,稀饭区,点心区,面食区,油炸区,饮料区,小菜区,一个个围成小岛,俨然美食一条街。走到头,竟然还有个现做区。炒猪肝,炒米粉,炒面,炉火燃得旺,现做现供,喷香的。
“喂,是马副科长吧!”一个老头子携着个女孩,是下两代的,可能是孙女(谁知是不是小蜜?),他们占着一张大圆桌,盘子摆得像过年,老头子侧拿手机,不贴着脸,歪着嘴巴在嚷,“我是哪一个?张××县长你知道吧,我是他爹!”吆五喝六着,赛胡汉三还巢。那女孩子始终浅笑吟吟的。老头子还真有点牝本事,才不一会儿,那张桌子篱笆打墙般地塞满了人。敬烟,献茶,木然隔两张桌子看见,来人纷纷对老头子恭敬着。
写篇《还乡记》?一个杀回老家的光头军阀宴请乡亲,烂肉美酒,大快朵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寸丁军阀冲乡亲们道:可吃好啦?可喝够啦?众乡亲美得咧嘴儿,牙齿上沾着肉丝,使牙签儿挑,呃,呃,打着嗝噎齐道:吃好啦,喝足啦!轰,光头军阀把战靴放炮般跺到椅子上,从掌宽的牛皮带上抽出一把雪亮腰刀,那刀锋有军阀的一半腰带长,杀猪般地戳入桌缝。桌摇刀颤。众乡亲一齐啊了一声,砰,军阀对空放了一枪。死一般地噤声。军阀吼叫道:吃饱喝足啦吧,献上姑娘啦吧,否则杀头开始……
木然的构思被打断了。闪出一个有些熟悉的矮影子,不是军阀的光头,着宝蓝T恤,像愚军。
三十六度高温,大江的浪花似乎都晒烫了,木然走在石砌的江堤下,一股火喷喷的水腥味,直往鼻子里钻。看得出,愚军有些蔫头耷脑,跟江岸被晒卷了叶子的垂柳一个样,垂柳们站成一片婀娜的林,木然把相机递与愚军,让他拍张照。汗水淹在额头和眼睛上,横拍竖拍,木然仍是一副木然。愚军把车开到欢江寺旁。他摇着车钥匙,瞟一眼宝塔,连忙躲到树荫下去了。艳艳的烈日下,木然立在防洪堤上以手抚额仰望兴风宝塔。“玉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宝塔巍巍,七层四面八方。”古老的兴风宝塔,是适城的标致性建筑,只见它脚踩荡荡江水,身入浩浩蓝空,伟岸的身姿直刺江天。木然久久地仰望它,看得见塔身斑驳的褐色墙砖,它真的有些破了,却仍然英武。
“上千年了,我的乖,这塔还这么厉害。”木然真心赞美道。
“有点旧喽,”愚军钻出树荫冲塔摇摇头,“它呀,过了适城不讲塔了嘛。”
“过了适城不讲塔。”过去的事儿别再提它,提它也没用了。长江中下游一带流传的这句古老谚语,连挖山的人都学会了。
他们二人走到欢江寺门口。锦缎一般的黄色庑墙,又高又大的古木门,两旁有数株大槐树。木然看见一对大铁锚,蟹螯般把着寺门。水泥马路烫如锅底。“塔还让不让爬?记得过去可以爬到塔顶的。”木然问愚军,有点明知故问。“进门收钱,好像相当贵。”愚军说,他掏出手机看时间,连看了两三次。“那就算了吧,反正过去上过的。”他对愚军说,十几年前常来适城这里玩,怕愚军不信似的,还提及塔基座上的一副对联。
“塔影横江鱼上塔”,好多人都对不出。木然曾拟了一个,“井澈映天星坠井”,也觉得不切。塔影倒在江水里,“鱼上塔”是幻象,是假的。“星坠井”也是假的,然而,要是“心坠井”呢?两个男人,一个精骛八极,一个厮跟着,跟“押解”也差不多。玩来玩去,一点儿兴致都没有。木然忽对愚军说:“哦,送我去车站吧。”“吃了饭再走嘛,”愚军客气着,“我找个人来一起吃饭。”打电话给一个朋友,压根都没提让艳光也过来。
艳光的店不算大也不算小,两间合掌门脸儿,一间摆了些布头杂货,另一间安了七八台缝纫机——电动的,不大响。只见五六个女工,有说有笑地工作着。不到八点钟,木然找到这里,艳光迎出来笑问:“哎,你怎么找来了呀?”艳光穿一套运动服,上衣有些小,面呈倦容,“不多睡一下子?什么时候开始不睡懒觉了?”七八年过去了,她毕竟了解他,爱睡懒觉,过去的他。
“早不睡懒觉喽。”木然一头的汗,正想来一句“你离开这些年,我变得勤奋喽……”,愚军晃出,一个大光头,大清早就发亮。跟着出场一个矮胖的老妇人,边牵着裤腰边拉着手里牵的一个小孩子,孩子走不稳路,廉价的开裆裤,紫黑色,看上去酱兮兮的。艳光电话里抱怨婆婆“连上厕所都要管”,刚出厕所的,想必是愚军的母亲了。瑞虎横在店门口。一部花童车挨着它。如父子,像弟兄。
二楼上一间是样品间,艳光领着木然,指点着察访。愚军并没有跟上来。“这是旗袍,这是工装。”撩开旗袍的开衩,模特们都木着脸。艳光不无自豪,“你看看,我们做得不错吧。”把声气嚷得大些,觉得她是故意的。“不错,不错,真的很不错。”木然点着头,如内行的主顾。那小孩子爬上了楼来,跌跌撞撞着,一趴就趴倒了。愚军的母亲闪出。小孩并没有哭。
就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在隔壁那个办公间里,旧空调呼出一股胶鞋味,窗子关得紧腾腾,木然有点想吐。愚军扑坐办公桌后,像个老板了。桌上电脑连着一台爱普生打印机,喷墨的很耗材的那种。假木的办公桌上有一塑料碗涎粥,必是隔夜吃剩的。一卷卫生纸占着桌角,泡而糙,不是细软的餐巾纸。
“生意不好做,”艳光客气着请木然坐下,“不过嘛,只要我亲自出马,没有做不妥的。”她夸自己什么都能来,裁剪,拷边,锁扣眼,样样都能上手。不会做你怎么管理工人,不会做他们怎么服你?艳光又说,“欠账只有我去讨。”指向愚军说,“他去讨,每回都讨不到。即使讨到也被人扣去一大笔。”
“我们女孩子要账,对老板笑一笑,说点好话,人家哪好意思克扣呀!哼,每一回都拉着要我吃饭呢!”儿子是男孩子,艳光自己还是女孩子。
她干是能干的,小卖货儿一把好手。杏仁这样夸过。她现在越是能干,从前的情人越是惆怅。
愚军不作声。他以前是个电焊工,兼卖打稻机、太阳能,跟艳光谈上了,重工业变为轻工业。木然问他主要业务在哪个城市,愚军表示百分之八十在金陵。他的老家离六朝古都近,熟人好办事嘛。愚军说。
“穿鞋都受限制,不准穿高跟的……”
“睡觉都不睡一头,肯定要分的。”
艳光时而来短信诉苦。木然劝她:“七年之痒,熬熬过去就好了。”口气一如外人。“熬熬?熬老了,老得吃都吃不动了。老得没人要喽。”“谁说你老了?谁说没人要?”话赶着话,艳光来了句“要不要?现在嫁给你,还要不要?”半真半假。
“主雇勾搭”被杏仁发现后,杏仁折猪骂狗指桑骂槐地谩骂。艳光倒不怕老板娘,和老板有了连通的性,好像有了倚仗。前客让后客,夺主的架式。杏仁有点斗她不过,就打电话给艳光妈妈:“你养的好小卖货儿呀,不要丑!跟我男人一床上一床下。”诉到临尾,杏仁嘴头使了毒,“哼,难怪你们团家不主好事了。”打人不打脸,艳光妈妈气得只有哭的分。头年刚死了男人,女儿又被“叼”出这一摊子,叫她怎么受得了这口气。在适城那头嚷嚷,表示要来洪市,不闹个鱼死网破不罢休。
后来小姨夫出面调停,问艳光:到底有没有这事?艳光咬着牙否认:没有。背地里却非要木然摊牌:“你说,要她还是要我?”两年后,木然帮助她在适城创业,艳光来电说,你在适城买套房子吧,我愿意……为你生个儿子。有了房,有了儿,以为这样就能拴住他。
现在,眼面前,艳光的儿子在摸索着走路,木然低头看他,那小嫩腿儿只仿若棉条子,碗大葫芦头,脖子丝线细,嘴巴长流江水,眼望人不转珠子。他奶奶牵着他,提木偶似的想让他自己走,又怕他走不稳,摔跤。“不晓得怎么搞的,到今天都不会走路。”艳光和儿子并不亲热,数叨着就像说外人,“这小孩子可能有点弱智,医生讲可能有遗传……”
被点了名,坐着的愚军立即站起了,手捺老板桌。“说话晚一点的,走路晚一点的也有。”是护短了。愚军走近,蹲下想要牵他,他仰头望他,两对白眼珠子相对,如四滴鲜脓。他们像得如同脱壳。
噗,那小孩子屙了一摊屎,就那么站着来,乘胯淋。噗,移几寸地,又是一摊。很稀的鹅黄色屎糊糊,聚不成塔,一屋子的异味儿,泛作开锅的山芋香,热呼呼的。木然装作揉鼻子,不留神撼个缝,扑进一口,臭得想吐。回到办公桌旁,愚军抓起那团纸,泡而糙,不像餐巾的那团纸,牵三挂四,带泼了那半碗涎绿豆稀饭,淋淋漓漓像又屙了一摊。
“你望望你,可像做事的!”艳光说男人。
“你呢,你又是什么好的!”
愚军手上使劲,把揪断一截的卫生纸递与艳光。艳光的鞋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半透明的跟儿足有三四寸高,一把刀似的切得响。她方才还是拖鞋,木然心中纳罕,眨眼工夫不知她什么时候换上的。艳光在原地打转,咯咯噔噔的鞋声清脆而单调地响。由儿子的腿擦到肛门,她没好气带着愤怒使劲地揩擦,简直像擦掉粘在鞋跟上的,一摊早已踩烂了的口香糖。木然站一旁,瞥见孩子越来越红突的肛门头子。
“带孩子去医院好好看看呀。”
“最多歇不了三天,哪个礼拜不去几趟,医院的门槛都叫他踏平了!”她不停地扔着脏纸,“唉……”
愚军把瑞虎停在路口,空调打得足足的。木然的眼前,黄黄的中午阳光与阳光中的浮尘,飘浮着,车外的景物显得假。愚军看看表,十一点半了,仍然不见平征的路过车。“到中饭时候了,吃了饭再走吧。”愚军又说。木然说谢谢,谢谢了,打扰你们够多的了。
跑平征的小中巴,颠簸地围着两龙山打转转。氤氲的江水气息,半干半湿的空气中,木然回了几次头,始终找不到兴风塔在哪里,仿佛它压根儿不在。
过了适城不讲塔喽。望着打转转的弯路,木然木然地对自己说。
原载《阳光》201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