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在天堂
一
石书勾头缩颈走来,灰扑扑的影子,像个破工具包。
真冷,抱住膀子都不行。他右腋下夹着书,硬邦邦地硌,换个胳肢窝还是硌。书有时跟砖一样冷硬。黄昏,寒流长了劲,枯叶满地滚,响响的,如奔窜的鼠。地面湿滑得欺负人,打个趔趄。
市图书馆坐落城中,紧临护城河边,高墙碧瓦。一座工棚与之相邻,矮矬矬地蹲在檐下,巴巴地要打个衬子。石书跺跺脚往里走。铝合金镶边大玻璃门,映出一张瘦黑的脸,笔尖的下巴颏。不把滑的球鞋,脏兮兮的牛仔裤,灰沓沓的旧棉袄……石书和石书迎面,就要撞上了,门里那个闪了下。
半蹲着的是个老保安,红边大盖帽埋得像屎壳郎,一只手往灰制服裤脚里抠,秋裤被扯了出来,一截绿猪肠子。老保安也跺跺脚,牵牵裤腰,噗地放了个屁。天寒,跺跺脚牵牵裤脚也能取暖的,屁随风消失得快。石书望着他,想不用掩鼻子。推弹簧门,被“赏”了个脸,像被人扇了耳光。有点疼地扭头,直想回敬一脚,石书心里骂。老保安也是死的,站着像个桩。一对石狮子瞪着眼,嘴中含球。他娘的球!无非存几本破书的地儿,养一堆狗腿子干啥呢?二老板常愤愤:天底下真有傻瓜会下手偷书?
石书是个青年砖瓦匠,从乡下来到这座城市打工,在二老板下巴颏捡饭粒吃。自从搬了工地,工棚跟图书馆做了邻居,他没事便常来这儿。石书曾是个小赌鬼,指头轻轻一捻,能让骰子转得像陀螺,半分钟不停下来。二老板急得拍桌子:石猴子!死猴子!石书让猴子蹦了两蹦,才停下。做工干活的人,没事赌两把,他们把骰子叫猴子。石猴子,是石书的绰号。表大爷说:端只小耳锅,你能到牌里过日子了。表大爷是石书远房叔叔,相依为命,两人结伴出来的。输了钱,二老板取笑石书:猴子当“书记”啦!表大爷苦口婆心劝,还不勒马,猴子啊,你早晚得脱裤子!猴子噘嘴巴,说,您哪,人家有大号嘛!
石书,爱上了图书馆,喜欢上了书。多好的地方啊,大理石地板像擦过的镜子,有不锈钢椅让你随便坐,有桌子供你摆书写字,还有自动的饮水机呢。当然说不上多么爱学习,石书觉得自己是迷上了这儿的气氛。轻轻翻动书页发出的轻响,如赤脚走在乡下的落叶林里;笔尖落纸的沙沙声,似小兽的爪子怯怯地挠动。有很多城里人聚在这里,他们来这儿不为钱不为利,与书本悄悄地笑语,安静之中的热闹,单纯得像山歌呢。
工地上都是活,伙房中全是碗,棚子里遍是铺。干活吃饭睡大觉,石书的全部生活,农民工的全部生活。正如二老板背着手教训那样:打工挣钱,回家讨老婆。一个破农民工,除此你还奢望什么!
石书捧着借来的书,窝在工棚里看。工友打扑克:钓主!撬屁眼!
抱着书窝到床头上,谁的球鞋扔过来,臭气满屋;谁的手机大唱:老鼠爱大米,抱老婆上花轿。
石书没地方待,拎着书躲到厨房里。二大爷切菜,当当当,当当当。
人只有一个心,恋上这个,就放下了那个。石书不怎么赌了。工友冷嘲热讽,猴子上戏台,还想当大学生啊。嘻嘻。石书充耳不闻。最躲不过是二老板。小灵通打铃铛,二老板在里头吼:死猴子,你砌墙是不是害了手?去,给老子返工去!喂了两声,石书哎哎地答应:来了来了。拎起工具包,还回头看一眼书,却不得不扯脚就跑,像去救火似的。
仍然喜欢图书馆,哪怕只来这儿坐坐。
那天办借阅卡,石书傻傻地问:我书看得少,可以少交点吗?管理员瞥他一眼,白净漂亮的她,目光冷得赛水泥,反问道:房子只周末住一下,可以少付你们工钱吗?好厉害的城里姐姐,一定像二老板一样,有好几处房产。我脸又没烙字,她怎一眼就知我是农民工?
二
外面好冷。工棚里更冷。
来到借阅处,灯光明亮,石书觉得暖和多了。还书。过安检门,它说:欢迎光临。“U”形的安检门,又叫闸口。两块竖塑料板,下面一块横板,三块塑料板。“欢迎光临”,石书想,它说话像笨鹦鹉,嘴儿却甜。
偌大的陈列室,图书的大海洋。石书倚着书架,学人家老读者那样。小灵通叮叮响,引得人家朝他看。掏出机子时,恨不得掐死它。它是根线,我是那蚂蚱,被老板拴着呢。果然是二老板在叫,从小灵通的小孔里挤出来:石猴子你死哪去了?你奶奶的,还不快回来加班!冬夜冷得叫,本不宜干水泥活,可那家急着搬家,今夜必得贴瓷砖。石书关节炎犯了,在工地上跛,以看病名义请的假,到现在还没吃晚饭。胃开始抗议,隐隐地疼痛,膝盖的疼和它一起来。哎哎,石书答应着,压低嗓子说:在图书馆呢……
图书馆?二老板兴奋起来,变了调的话音提高了:老子这儿一屋子的书乘凉,你偏跑那儿拿闲钱看破本子,石猴子你个傻瓜啊!石书应着:是咧是咧。就回就回。心里却说,你那什么破书啊,一堆骗人的摆设。二老板仍没完没了,石书把他塞进裤袋。
胡乱地找了两本,往外走。
借阅处这里共三位管理员,全是女的,胸部挂着姓名牌,那牌子随着她们动作,一闪一闪的。每次借书还书,石书想扭开目光不看,可眼神总往那儿
,像那里有糖似的。所知的管理员分别是:王美兰——高胖,粗嗓门儿,脾气大——负责安检;李琳——中等个子,丰满,剪短发,细嗓子——操作电脑;吴琪——年轻,秀丽,爱摆弄手机——负责刷卡。
王美兰站在闸口外侧,看着他走来。他把借的书放在台子上,从棉袄口袋里掏借书卡,八百年没沾水,棉袄上的补丁,是拿透明胶粘的。邋里邋遢,他们总喜欢这个样子。他把卡顺大理石台轻轻一推,李琳接了过去,双手接的。李琳的动作夸张卖弄,她就爱这样。翻开图书扉页,拿扫描仪对条形码,使熨斗烫衣那样。李琳将卡递给了吴琪,吴琪放下手机,拿到刷卡机上,嚓,划拉了一下。王美兰看见,他走上了安检门。
突然,安检门发出急促的警报声,“吱——吱吱——”怪叫。像铁锹拖铲铁皮上的砂粒,尖厉的超声波。石书打了个激灵,天灵盖嗡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像滚过一只刺猬。
你!你!侬不对了,回来!回来!
闸口刚叫完,像要比个高低,王美兰跟着怪叫。她的胸像女人,嗓门却像男的,张飞嗓。
他茫然地望着她。她厉声地指挥:你!空着手走过来!
哎,哎,本来就空着手啊!他说,却听话地走来。为表示手是“空”的,他拿左手拍右手,响响的,像鼓掌。做完这些,顾不上向她申请,急切地踏上安检门。“吱——”,“吱吱——”先长后短,笨鹦鹉,门的嘴儿越来越急躁,像瓦刀狠刮泥桶,叫人发毛。他觉得踩着了楼板开裂处,仿佛马上就要断裂。他娘的球,他骂了一声,触电似的跳回去。右手摸着胸口,忙乱而惊惧地问:怎搞的?它怎么还叫?心乱如麻,却装刺猬。
你!它怎么搞的,为什么叫?问你自己呀!嗯?
王美兰鼓着腮,这个“嗯?”连同问号一起拧了劲,像小钢撬插入墙缝,四两拨千斤。
石书望着王美兰,嘴中嗫嚅着:问我自己?我怎么知道?
底气不足,轻易叫人抓了把柄,他觉得自己总是这样。
三
石书退回去,然后举起手,像运动员申请上场那样,要重走安检门。
王美兰愤愤地瞪一眼,严厉地阻止他的脚,用张飞嗓命令道:“到里面转一转再过来,你!”吊梢的眼角,皱纹带刀。石书站在原地,哎哎,嘴中说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哎哎,像突然误吃了哑药。有很多眼珠射灯一样射过来,这动静,使得所有的人都在向他鄙夷。他觉得,他们都朝这里看。这时李琳站起来,优雅地走近安检门,把短脖子伸向王美兰,二位管理员交头接耳,嘟囔了些什么,他听不清。
“你!让你转一转再出来,听见了没有?”王美兰重复了一遍,语气比上一次缓和些,但似乎更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难道闸口一带设有什么机关,返回阅览厅“转一转”就消了磁?技术性的问题,真是想不清楚。石书双脚开始移动,移动。向后转的一刹那间,他和王美兰目光相遇,她吊梢眼角藏着东西,怪异的东西,朝里弯着,像书上的双引号。再瞅瞅李琳,正神秘而诡谲地笑笑,李把眼神扭向了吴琪。三个管理员,无声地交流,像击鼓传花那样。吴琪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水灵灵地饱满,似老家的鲜葡萄。每次来这儿,偷偷地看她,偷偷地享受。
闪过一道电焊弧光,石书觉得脑子开了缝,恍然明白,闸口的嘴巴说:这个人偷了书。二次三次,它坚持认为,这个人偷了书。管理员相信他偷了书,却不当场捉拿,不打不骂不搜腰包,给一个改正的机会,让毛贼“主动地”将脏物卸掉?
汗开始往外冒,地不知天知,心不知背知,汗珠像炒急的豆子,在背沟里闹腾,它们轰地爬上额头,呼啦一下子,像二大爷揭锅的馒头,大气铺天,越思越火,大气铺天,他觉得自己就要烧着了。他先哎哎两声,像擦拭生锈的泥抹,问王美兰:我,为什么要进去“转一转”?激烈地质问:你要我进去“转一转”,是什么意思?王美兰的双脚站得酸,她扭扭腰不说话。李琳尖着细嗓子:你这个人嘛,叫你去“转一转”嘛,出来机器也可能就不叫了嘛……
李琳的声音如削尖的施工铅笔,扎肉却并不觉疼,但那个“嘛”字简直就是钢筋钩子,弯弯绕,有劲道。
石书急红了脸,又急又气愤,声调拉得扭曲:到底什么意思?“转一转”是什么个意思嘛?
王美兰刹住扭腰,她开口了,不,他感到她简直是开炮了,那张阔嘴成了炮管,放大着喉咙喧嚷:什么意思嘛?你!问你自己呀!啊?嗯?
借阅处处在阅览大厅外侧,这儿安静得如一潭水,她让这里掀起了浪涛,读者探头探脑,有合上书过来看热闹的。
问我?问我个屁呀!他想大吼一嗓子。理在自己一边,他了解这一双手,它们从不顺手牵羊。可又觉理全不在,翻自己的手,正看看反看看,忽然感到也有些陌生。
四
你!问你自己呀!嗯?王美兰加了力度。她死死盯牢石书,生怕大家搞错了角色。
灰而白的节能灯光,像耗子被扒下的皮。石书先红后白继而发紫的脸,所有的目光打过来,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他成了焦点了,酒瓶底聚焦的火柴头。他感到无地自容,直想找个地缝钻。
我……我……我,他竭力想发出声音,然而舌头不听指挥,像搅泥机卡死的转页。它卡死了,我……我,他不停地开合电闸,火花乱蹦,转页一梗梗地发抖。他气得战栗,越战栗越说不成话。半天,他想起书上的,事实胜于雄辩。一箩空话抵不得一小把米。表大爷也这样说。让事实给她一个嘹亮的耳光吧!
面色发紫,赛过猪肝。
他开始剥脱衣服。
紫红的旧棉袄,早被水泥浆弄得面目全非,臃肿得像个小偷的麻袋,它至少可以藏几本书,不,它气球般鼓鼓囊囊,一摞也盛得下。
拉开。
扯下。
翻脱。
剥去。
他简直是将它撕将下来的,只要能一证清白,就算扒掉一层皮又何妨。他把棉袄摔到工作台上去。
“嗳,好耍得很,哪个让侬脱衣啦?”
“你!你!叫侬到里面去转一转,哪个叫侬脱衣了……”
吴琪的额亮亮的,白净的瓜子脸儿,披发像迷人的柳丝。白水泥比黑水泥干净,因它看上去像面粉。凡是漂亮的必美好,他固执地信任。这时,他听见吴琪对自己说:你这人别激动嘛,你把口袋都翻一翻,看会不会藏了什么,也许你没注意?吴琪的普通话,像干净的白水泥,她说,还有,钥匙串手机什么的,会不会带了静电?
会不会带了静电?哎哎,他说。他感激地看她一眼。没作多想,他开始听话地掏摸口袋,掏空所有荷包,就像缴枪投降那样。不一会儿,零钱小灵通和自行车钥匙,它们被摆出来,一同摆出来的,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是打给二老板的支条,他是要支点钱的,天冷了,他想加件衣裳。零零散散的物件,像翻开的底牌,一个人的一切,呈现在借阅处的柜台上……
吴琪的眼睛闪了一下,他感到闪了一下,然后她温柔地关注着,那眼神平静似水。他孩子气地拍拍空空如也的口袋,但是,他听到了某种响声,于是就掏了出来,是两颗花生,单粒的花生,它们瘪瘪的,壳已磨得发白。
王美兰和李琳不作声,静静地关注。
等不及发出邀请了,他孩子气地飞奔两步跑向了安检门。
“吱——”“吱吱——”急促白咧,老鼠磨牙。
他娘的球,该死的外国老鼠!他感到一阵阵地寒,身体觳觫起来,皮肤上打纠儿,寒得遍起疙瘩。
吴琪的嘴角向下抿了一下,他看见她挂出浅浅的笑。爱莫能助的笑,像书上的书名号。正有一位读者过来,吴琪伸手指了一指,雪白笔直的食指,像尖尖的笋芽,示意过安检,读者照做了。那个“U”形,乖乖的一言不发。不,笨鹦鹉还道了声“谢谢再来”。她在高高的上沿,冲他道:怎样?那就是你——你“人”的问题喽!
鸟鸣山更幽,亮丽的音质,借阅处因此变得更安静。然而,他在安静中惶惶战栗。
五
图书馆八点半打烊,现在该是晚饭过后了,肚子告诉他的,它发出痉挛的蛙鸣。石书咽下一团口水,像安慰一个叫花子。想起那两颗花生,单粒的花生。他在工地上,常常肚子饿,饿得漫酸水,表大爷心疼他,悄悄塞几粒东西给他。表大爷说,吃一粒豆过道岭。心儿起了几个念头,他终于没有伸手。是不敢伸手,怕别人好笑。读者似乎多了起来。吃饱喝足的人们,面色红润,腆着微凸的肚皮,迈着慵懒的方步。安检门里外侧都是人,目睹了刚才的一幕。他被夹在当中间。
一位好事者,要求“试一试”。
王美兰不动声色地颔颔首,说声,你,做个请的手势。
他走上安检门,跨两步,平安无事,被“安全通过”,高兴地跳了下,几乎打个趔趄。那人一脸幸免于难的得意。端了端肩膀,向吴琪讨个好:这门,我看没问题,好得很嘛。吴琪微笑了一下。
王美兰走过去,拿起李琳旁边的电话,按下免提对里面说:你!侬过来一下,有情况的。极快的方言,像日本语。只两分钟,保安迅速赶到了,正是门口那位,老家伙是跑着来的,跑步比拽裤脚更能取暖。一身的老鼠灰,大檐帽镶了红,黄脸多皱,牙齿发黑,像霉玉米。老保安按按大檐帽,像是怕它掉了。并不显得气势汹汹,老家伙问管理员们:怎样了?怎样了?不太地道的本地腔。入乡随俗,二老板说,好多乡下人都学城里话,小姐保安为最。老保安展露玉米牙,笑得很随和,却也有点像哭。王美兰对他说了一通。他拿下肩上的步话机,沙沙啦啦的,不知向谁报告着。然后,保安把步话机挂到腰上,这才笑嘻嘻地靠近石书,右手抬一下像要敬礼。估计老头儿不敢搜身,石书想,希望他给自己一个清白,哪怕他动手搜身。
旧棉袄丢在一旁,上身一件灰毛衣,下余一条裤子,除了前后两个兜,几乎一览无余,那他还搜个啥?
老保安龇了龇牙,仿佛带笑着问:怎样?你说说情况嘛。
他有点像表大爷。石书说:她们不都说了吗?
歇了歇,老保安仍像笑面佛:那,怎样,你再走一下呢!
石书无奈着,配合了老保安,但安检门不配合。“吱吱——”,它第十八遍发出怪叫。
几乎与“吱”同时,他觉得上身热了一下,好像毛衣冒了一下火,也许并没有。但他自作主张地想,恐怕正是毛衣惹的祸。春寒料峭,这个城市的早春冷得人直呵手,便跑到灶间帮表大爷烧锅,浑身暖和了却也不对劲了,胸口憋得发闷,越来越吐不过气,像两堵墙使劲地挤压着,要把人挤死。这“吃人”毛衣是在那家大商场买的,拿去找他们,却说处理品不包质量,谁让你图便宜?临走,商家还送一句:乡下来的民工,可怜又可嫌!
当他想到了毛衣,就认定是它捣的乱了,几乎可以确定。
“你不要脱不要脱,要感冒的……”王美兰和老保安制止着。他不睬他们,夸张地窝一下瘦肩,捉住下摆,让脑袋费力地钻进领口,以蛇蜕般的动作褪下了毛衣。现在,石书上身只剩下贴身的低领棉毛衫了,薄得像一层亮纸,透过它简直看得见一根根肋骨。石书很瘦,二老板说猴子连屎带尿只百十斤。但他仍觉得热气喷喷,数九寒冬的天气里,急于得到清白,瘦猴简直就是个火炉。
刚才的拉扯,使肚皮露出来,他故意将棉毛衫掀高,希望老保安看见,又瘦又瘪,藏不下一本书吧。这里,那位好事者又踅了过来,头毛梳得光油油,苍蝇落脚都会摔死的。他一直在讨好吴琪。吴琪低头弄手机,并不领情。好事者拎起石书的毛衣,倒提下摆像拎一块屎片,上了安检门。石书恍惚自身被倒提了起来。“吱吱——”,安检门兴奋地叫,它分明说:嗯,这个人偷了书。好事者受惊地一缩,身体抖虱般抖了一下,毛衣掉到地上。好事者自我解嘲地呵呵笑,老保安被逗乐了,周围的人也都哄笑。
好事者指指安检门:嗳,它说我偷了书,侬们看我像吗?他像老外那样耸肩摊手,却做出个暧昧的搂抱动作。他不忘瞟瞟吴琪。吴琪情愿看手机。于是他将目光移开,像引火那样引向石书,喃喃道:有些人嘛,一看就像个……
没人睬他。
带静电的毛衣是罪魁。几乎可以肯定。众人说,好啦好啦。石书长出一口气,像松绑的囚犯,兀自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他默默走过去拾毛衣,感觉脸部烧得烫,眼睛痒痒的,要流出什么。王美兰一副失望的表情,她对老保安皱着眉头,鱼尾纹拧得一道一道。有点认可这个结论,但不死心。她对单衣薄衫的他说:你,再走一次,侬再走一次呢!李琳和吴琪没发言,懒懒的神色。
六
我,难道还要?还要再走一次?
看看管理员和老保安,又看看看热闹的大家,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沉默,沉默,谁都不说话,嘴巴同时被绞了针。
别个都不作声,王美兰肯定地点头。
得让他再走一次,这次没准能行的,那东西有时候不来,有时又说来就来,我的那东西,如测不准的天气预报。安检门有年岁了,难免不更年期,像我一样,像我那东西一样。让他摆脱了干系,也就没我什么事了。谁叫我负责安检呢。唉,这个人嘛,其实也挺可怜的。任什么人剥光了衣服都可怜……但我必须负责啊。她想。
走向那闸口,石书胆胆怯怯地,生怕触动了机关。闸口肯定藏有机关。闸口闸口,他突然明白的,“U”形的闸口,其实就是铡刀的口啊。又走向了铡刀,跟书里的刘胡兰一样,视死如归,然而连心跳都慢下了。然而这一回,非比上一回,安检门沉默,乖得像一头哑驴。真想摸一下,在它不乱叫的时候。
上来下去,下去上来,连试两次,石书,平安无事。
王美兰从柜间跳过来,拿一双手乱敲那“U”形门,左拍拍,右打打,如审讯一头桀骜不驯的畜生。自言自语着:出鬼?难道出鬼?难道你出鬼了?她几乎发着小疯,他希望她的手被拍疼,肉击木头,哪个更吃亏?二老板弄个磅磅砂石,表大爷凑上去称体重,叫磕码砸了脚。表大爷脚疼不能干活了,二老板赶他:我这儿可不养吃闲饭的。表大爷一跛一跛地走了,沿街捡垃圾,夜里睡桥肚。
出鬼?这东西经常出鬼的。一位女读者接过王美兰的话把,她说,在超市遇过类似情况。哟,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一过它就叫,一上去就叫,就像跟我有仇似的。可后来呢,它又莫名其妙不响了。她总结道:多半是静电引起的。王美兰停止发小疯,神思似有些恍惚,指指安检门,恍惚地说:你,要不,再过……一次,侬,最后一次。李琳把他借的书放上了前台,吴琪将借书卡压在上面,老保安拿毛衣绕过安检门(像小心地躲开一条疯狗的眼睛)。一切的一切,只待最后一次验明正身,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拿我搞试验,搞一次又搞一次,有完没完啊?他心里强烈地抗拒着。但还是接受了。此时,他几乎赤着上身了,只一件纸一样薄的棉毛衫,现在他觉得有点冷。肚子发出蛙鸣,上下牙齿打战,咬都咬不住。莫名地,他非常想念表大爷。非常想非常想。那几颗花生,是爷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爷一瘸一跛的,爷睡在桥肚,北风呼啸,爷和垃圾抱成一团,却省出几粒花生豆,怕他石书饿着。
他抱住两臂,他想极早地结束,他无限厌倦地走上去……闸口,铡口!魔鬼重新开口,安检门它欢叫得像只怪知了。王美兰盯着他,见他发红发白,她兴奋了起来,仿佛盼来了月经;李琳和吴琪瞅着他,两双美眼斜着打量,他觉得身体左右各切了一下,平均开刀,如人犯被打了红“×”。
他便急起来了,这回是彻底地急了。火星子在发尖上直蹿,像升天前的烟花。原地蹦起来,他看到自己像狗一样上蹿下跳。怎么办?怎么办?他心里喊叫着,他娘的球!除非跳楼,难洗干净身!
老保安仍然微笑,霉玉米牙漾着温暖,乡下老头儿的笑脸,皱褶里含着慈祥,他很像表大爷。似乎同情他的遭遇,笑笑地和稀泥,老保安说:“算了吧”,“我看算了吧”,连说了两遍,可当目光碰到了王美兰,便哑了嘴。管理员不发话,他是做不了主的,一个看门的,能有多大龙穴?就小声地与她们通气,跟王美兰说着什么,又去和李吴说。如此过了一会儿,老保安转过身来,十分小心地对他说:(她们)让你到里面转一转,转转再出来……
那双脚蹦了起来,如同受到地面的发射,他飞到了空中,像一块烧红的出窑砖。他跌落到地面上,怎样也站不稳,地面往上翘,书架全斜过来,日光灯竖得像电杆,护城河哗啦哗啦流淌在头顶……
他娘的球!他娘的球!他挥舞着拳头,捶打自己脑袋,捶,捶,捶,就像使榔头砸顽固的石块。他娘的球,放他娘的狗屁。不像在骂别人,他更像是骂自己。
老保安过来护他脑袋,用圈住的手臂,像表大爷保护葫芦那样。老保安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嘛。他失觉的耳朵听见王美兰在嚷嚷:你!骂谁?他在骂谁呀?……
众人都涌过来,七嘴八舌地劝说,半天,他稍稍平静下来,发疼的脑子不停地追问:让“转一转再出来”,我需不需要这样做?假使真这样做了,安检门真的不闹了,那说明了什么?小偷扔下赃物,就不是小偷了。但是,你本来并不是,却听话地去卸脏,你就是贼无疑了……一片空白,突然地,脑子里失去了逻辑,嗡嗡嗡嗡地响,就像转得发疯的搅拌机,他看见天幕是红的,钢筋是红的,书架是红的,水泥是红的,王美兰们是红的,表大爷也是红的。
他听见老保安又在说,怯怯地说:你就去一下嘛,转一转就出来。
七
他把拳头伸出来,砸到大理石台子上,宁愿流血,他也不“到里面转一转”!
老保安开始请教上司,步话机叽叽咕咕一阵,那边似乎给了答复。稍歇,保安又和管理员们一通商量。他们隐约说:不对劲,这人不对劲了。不久,他们让王美兰出面,王美兰亲自跳上安检门,对里侧的他勾勾手:你!你,你可以走了,他们同意“放你走”啦。这个“放”字她加大了力度,听来就像用劲“放”一个屁。
半个钟头过去了,他不发一言,不挪半步,像一根树桩。套上毛衣,棉袄插了袖子,身体仍然哆嗦,搭住拉链头,费力地拉扯。他感到老保安在身旁转悠,老家伙怀疑自己销赃吗?王美兰不时望过来,扫荡的眼神裹了鄙夷,又添加了不屑,就像砂浆里加了防冻剂。
小灵通叮叮叫,在高高的柜台上叫,李琳看了看它,然后递给他。还没凑上耳朵,就收到了二老板的催骂:死石猴子,你奶奶的!我对你说,今晚不回来加班,全年工资休想噢!石书哎哎,说了图书馆三个字。
那成套的话就来了,二老板像打了兴奋剂,说:石书啊石书,老子这儿一屋子书乘凉,你偏跑那儿花钱看破本子,猴子你个傻瓜啊!又听到这句,石书突然想笑。真的想笑。
二老板这几年发了财,弄了个偌大办公室,非要隔出一间来专门做书房。一方墙都是书,是专门推销的送上门的,大部头,红的多,成套的多,站在气派的书橱里,封皮都烫了金。推销的小姐说:您大致点一点啊,规格跟区长办公室一个样。小姐说,不是吹牛,这座城市的政治家和老板们,书柜都是本小姐装点的。二老板就笑了,以书墙做背景,让人给拍照,一张又一张。忍受二老板的套话,石书想报告情况,小灵通断电了。
领导不出面,石书坚决不走。
他听见王美兰和李琳嘟哝:少有的,真没见过……李琳摇头,又向王美兰点头,表示同意。王美兰说:一脚踩了泡臭狗粪。她小声说,这民工,结棍难缠呢。她们希望他就此离开,以证明她们的对,甚而表明她们的宽宏。
读者借书还书,进出安检门平安无事,他们有时会打量他一眼,他觉得他们同情的目光,是那么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他的双脚吃力支撑,膝盖酸疼,就像吃了腌萝卜。但肚子已不再蛙鸣,没力气叫唤,就像死去了一样。他站得很无聊,便向李琳讨书来看,李琳递与他,看看封面,夸张地念书名:史,铁,生,我与地坛……她分明说:你看得懂吗?他不服气地较劲,认真地翻看,然而字飞舞起来。
我真的没偷书吗?脱得只剩一件棉毛衫了,别说书连张纸也藏不住,然而他不相信自己。不是还有牛仔裤吗?廉价的皱巴巴的裤子,它至少可以藏一本书,甚至两本。在无人的书架旁,在翻书的过程中,自己究竟有没有伸出贼手?
他看见,一个他审问另一个他。
你有没有将一本书,或一本小册子,掖在裤腰里?或者裤裆里,要么裤脚里?
你完全有时间有条件偷一本书,一本你比较喜欢的书!你说,你到底干没干?
你说你没干,那么安检门为何报警不止?旁人安然通过,而你……难道电子眼与你前生有仇?
你究竟偷没偷?
你说还是不说?!
啪!刑讯逼供。他听见另一个他挨了重重的耳光。
八
领导到来时摇着车钥匙,摇得响响的,如敲小铃铛。
进来问: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呀?
不等领导话音落地,他的皮带扣已吧嗒一声解开,心里仍在逼供:
你究竟偷没偷?
你说还是不说?!
啪,他听见另一个他挨了重重的耳光。
几乎与此同时,他飞快地松开了裤纽,唰,拉开了裤链。
吴琪正和读者交书,她一眼瞥见他的红秋裤,惊得一声尖叫,啊……
李琳好像和了一个啊,她俩一齐转过面去,就像“让别人去尿吧”那样。王美兰看他解裤子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是想借机督察,看到底有没有赃物?但一闪之间她瞥见那红秋裤臀处的两个破洞,映出花底裤像一对惊恐的脸谱。她俩一起惊叫着转身,王美兰也慢了几拍地转,仿佛唯这样做,方显得她还是女人。
领导的示意下,保安们冲向了他,老家伙抱住他的腰,老骨头尖硌得他背疼,但他仍然往下除衣,裤链在某处卡住了,另一小保安死死地箍他,借机一双手在他全身摸索。保安对他搜身了,他们终于对我搜身了。他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一搜身就可能证明清白,因为连自己都怀疑真的偷了。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可是,这个搜多么难得,多么令人渴望。
任凭怎么阻止,他已经发疯了,已经不管不顾了,嘶啦一下,他彻底地褪下裤子,与此同时,他感到来自腿部的凉爽,仿佛光腿掉进了凉水里;说时迟那时快,他咬牙一扯撕开了秋裤,就在它一滑到底的时候,他又稍一猫腰甩去了所有上衣,光光的脊梁反射着光,如点了一盏灯。现在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皱巴巴的花三角裤。已经半月不曾洗澡,肘弯处有纯粹的尘垢,胸肌倒结实得像鹅卵石,长了汗毛的大腿,瘦精精的小腿……
一只被蜕皮的蛇,他冻得直想跳……
九
石书被扔到了楼梯肚,漆黑得没有一点亮,他双手被反铐在身后,就像二老板抄手视察工地那样。大理石凉透了心,一具被剥光的肉体,抖得像打摆子。
他们给二老板打电话,那位领导的声音:喂,你是石书的……
哦?石猴子?
侬是他的领导是吧?他现在在市图书馆,涉嫌盗书,被我们给扭起来了,准备移送公安局。
二老板骂骂咧咧,你们干什么?你们他妈的凭什么?猴子是老子的人,你们凭什么?他觉得听见了二老板的声音。牙齿打战,笃笃笃,笃笃笃,就像电锤捶墙那样。石书在漆黑中想,也不能说二老板有多坏。尽管他让人揍过自己,尽管他拖欠工钱至今不付。
我们放他走他不走,这不能怪我们。老保安在外面说。
哼,这些结棍的民工,就得教训教训他们。领导说。
啪的一声,王美兰关掉借阅处的灯,透过偌大的玻璃窗,她看见,内护城河的水起了浪,一颗一颗的灯,破碎的星星。
“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孵坐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冰凉,凉透了心,凉透了骨头。寒流滚滚,万里冰封,他想起书上的一句话。
抖,抖得冻住了。缩着脑袋,抱住双肩,石书把自己石雕般窝着一团,像表大爷在桥肚下那样。
冷而黑的冬夜,城市中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