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大吉
1
农历闰四月,江淮之间。麦子黄得开始割了;早稻棵子青绿碧翠,像挺拔的小姑娘;杏子黄得熟透;桃子红得歪了嘴儿。何田野乘坐傍晚时分的班车,眼望窗外掠过的迷人乡景,心中不起波澜。
乡间的夜黑得发蓝,蓝得发黑。包辆小面的,刚拐下小赌庄的水泥路,就接到李俊蛇的电话了:何总啊,到哪里啦?李俊蛇的粗声从县城平征传来。
流氓记者到哪里啦?派专车接你啊!
何田野对付着行李颠簸在土路上,颈夹手机答:“大资本家不必客气啦,我今晚住乡下姑妈家。”
破乡下如今还能住人?快来平征呀,呵呵,四季购房团明天要到一大批是吗?哈哈,流氓记者的大功劳哦。
兄弟之间,应该的。
李俊蛇就放高声了:“放心吧,本人绝不亏待兄弟!在此……哪个骗人是走大路的儿子!”简直听到李俊蛇山响地拍胸脯。讲点大话,“在此”赌点小咒,李俊蛇爱这一套。
半晌后,何田野在姑妈家扒了碗蛋炒饭,滚水泡了脚。姑父又烧了半大桶热水,姑妈让舀点井水兑兑:就在门前空地上洗吧,又没人看见。姑妈把门灯拉亮,掩上大木门后,天地四野只剩下田野一个了。脱了个光屁股,在小赌庄的水田旁,洗了个酣畅的露天澡。
泡了脚再洗澡的何田野,光着屁股静听老家夏夜的虫鸣声。手机又急促地响,并传来水泥路那边客气的汽车喇叭声。李俊蛇派司机来接,何田野让开回去。一会儿,李俊蛇电话又呼来了:
“流氓记者,怎么了?嫌本人没亲自接驾是不是?”
何田野表示,只是不舍这乡村夜色呢。
李俊蛇:什么他妈的破乡村夜色,你何家老屋都坍塌倒了,留恋个屁呀!让何田野连夜赶到县城,商量后天的开盘。高呼道:江浙的,津京的,甘肃内蒙俄罗斯的,都他妈跑来捧场,咱这平征步行街啊肯定火,肯定火啊!
晚上,田野睡得不是太香,姑妈家的蚊子,老家小赌庄的蚊子,一群会唱歌的小讨债鬼儿,削尖脑袋潜入有破洞的蚊帐内,拉亮灯看见,嗡嗡叫的歌手们一个个喝得肚儿滚圆了。天亮了,一只小麻脚蚊子还执着地叮在胳膊上。田野高举巴掌,照准它有点胀鼓鼓的肚子……姑妈说:打死它!田野收回手:饶它一命吧,老家的蚊子。
清汪汪的水田,嫩丰丰的杂草,庄稼倒反被湮没了,要扒开杂草找禾苗,像李俊蛇说的,扒开屁股找裤衩。田野蹲门前田坎上漱口,折腾牙刷问姑妈,这良田怎都抛荒了,不种了呀?
胖嘟嘟的老姑妈,手搭凉棚望向大半个畈的荒田:嗯哪,哪个还侍弄鸟破田啦!下籽忙到插秧,插秧忙到割稻,忙得裆里看不见亮,累断腰儿筋骨,种一亩稻麦不够化肥农药钱。姑妈说你看,整个小赌庄田地都荒完了啦!
昨晚下车的地方,小赌庄土公路旁,一大片水田旱地被拱翻成猪槽状,堆了几大堆乱石、红砖和加气块。姑妈指它们给田野说,做屋呢,省里县里什么开发商买去田地,推平了做屋呢。嗯哪,可怜小老百姓,祖坟地都要叫开发商开发了哦。
田野没告诉姑妈,开发商没准叫李俊蛇,自己的资本家朋友。
农民都愿意吗?
老百姓没啥愿不愿意呀!人家给点钱买了,我们倒想,荒着也荒着,倒不如早卖掉早干净。
姑父来句俗语:吃掉干粮无事想,留了干粮想坏了人!念叨:年头不对,今年闰四月,蚂蚁变小麦。
姑妈哼:闰四月,蚂蚁变小麦;闰四月,蛇头钻竹节。
田野问蛇头钻竹节怎么讲。
那张天师得道下山,被罚倒拖新挖的竹子跑,听见背后美女唤:你也歇一歇呀,回头望望我的两个奶。想起师傅告诫,那张天师就是不回头,到了地方捞起篾刀斩竹节,一节一个血奶头……
姑妈啐:老不死的,呸!是蛇头,一节一个血蛇头哦!
姑父姑妈的老不死的老瓦屋呈欲睡之姿,瓦屋后檐下是老猪圈,连着老猪圈的是老厕所。田野蹲蹴老厕所里拉屎,闻老黑猪踱过来兴奋地馋欢,开手机有了新短信:
听说你带四季团回来了,可以的话,请把联系方式都给我行吗?哈,谢啦。
就想到了刘收,那个齐耳短发的姑娘,头发染作了酒红色,左刘海的一缕,时常流苏一般飘洒眼前,时而把大大的眼睛遮掩,呈现出神秘之美。应该就是她发来的。回拨却是关机状态,嗨,平征小丫头还香香地晨眠中吧。
姑妈给门前栀子花浇水,一树碧翠,一朵朵青白的花骨朵儿。田野连枝摘了几朵。姑妈笑:你又没地方戴呢。田野说:就不准我夹在耳朵上吗?和姑妈都笑了。
2
滨江小县、平征县城最繁华的渡江路,以纪念当年解放军横渡长江得名。这曾经的渡江战场今日成了人潮商业的战场。北站门前不远,渡江路彩旗招展,红高的充气彩虹门像一道艳丽的鬼门关,何田野经其胯下进入售楼部,就是这感觉。刚拉开闪亮的玻璃门,白衫黑裙小姐迎上来了,只把小手儿一伸:先生这边请!引领来到一个微缩精致的假屋子前,解说道:您请看,平征国际商业步行街的微观模型!又有小姐奉上半纸杯水,一双小白手递与:先生您是第一次光临吧?
田野笑笑地接过水,点点头,他用目光寻找着,希望能看到刘收。鉴赏完往洽谈室走去时,终于看到了那张姣圆白净的妹妹脸。与此同时,刘收也望向了田野,抿嘴笑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刘收正和一个顾客洽谈。
一个穿黑白魔纹花褂的瘦男人早起身来,哑声叫道:哎呀!是何总!失迎失迎,热烈欢迎何总啊!一双大手伸来和何田野的手握了。田野手被他握着不放,感到油软乎乎的,像其黑油油的笑脸,又和笑容不大称。
李俊蛇,李总不在吗?
还没来呢。李总他——委派我专门接待您!瘦男人倒会见风挂牌。
他叫史大用,曾经的所谓滚草窠朋友,他如今也做了李俊蛇的喽啰?两礼拜前四季,大用充当跑腿兼溜须角儿,送几份请柬,打几张名片都适合他跳来跳去。
大用用烟熏得四指半截发黑的大手,给田野沏来一纸杯茶,便忙活去了。整个上午,何田野都在洽谈室屁股形小凹椅上粘着屁股,喝着水,拿本书无聊翻翻。书者,输也,李嘉诚说生意人以赢为本,买房岂能看输?给李俊蛇信息,回复是:在政府,给领导人下棋——将军。一会儿来一条:让大用安排房间。又道:中午请你喝酒。咬咬牙,何田野短信道:四季那点垫账,请李总……于是再无回音了。昨天前天,昨天的前天就追这个事了,然李俊蛇遇此不睬,就像压根儿没这事儿。十几天前的四季推介会上田野借给李俊蛇的,当时家中没现金,银行星期六关门,田野凑了七八家才凑齐,捧给了李俊蛇。
明天就划给你,放心吧!
拿到现金,李俊蛇斜挎着他那标配的老花LV,顺出一扎四捆双手端给打麻将的方文,说:方大老总,输,你一定要给我输掉哇!
方文问:钱多作胀啊,干吗要输呢?
奓眼瞟瞟端茶美女刘收的屁股,李俊蛇扬声:牌场失意,情场得意嘛!凑上去和方文淫音耳语,使满桌都哄笑了起来。
十几天过去了,谁哭谁笑?谁赢谁输了?
刘收终于来到了何田野身边。她刚坐过来,田野便闻到一缕淡淡的忍冬花气息,田野浅闻一口,觉得花香气息里,竟漫洒一股香烟的味道。
怎么样,那几天累得够呛吧?
别讲了,整整五天,简直累垮。刘收捋了下左脸前一缕流苏般的头发。那天晚上到中桐十一点多,住下,第二天才回平征,我的娘哎,累得尿尿都尿不出啦。
真的吗?到现在还没解决啊?
解决什么呀?
你的……尿啊。
刘收扑哧笑了起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好像瘦了。
不会吧,我倒巴不得,我妈就巴不得我瘦个一两斤呢。
刘收说着,扁扁的嘴半启,红色唇膏明艳动人。就谈及李俊蛇,绕不过去的,田野说着就愤道:简直不是个人,说话不算话像放屁一样,让人受不了。
呵呵,我看他为人还可以呀。
可以吗?你们天天在一起……
刘收鼻子里哼出声冷笑,道:他——也配!级别就是个人渣!帮他鞍前马后,到家居然连加班都不算,那晚到中桐他还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四季那些天端茶倒水,递烟陪酒,本姑娘又不是三陪,不能想,一想就他妈恶心。
因S省四季市平征老乡聚集,李俊蛇把步行街推介会开到四季,让何田野一手安排承办,却又不断插手。田野跟刘收说件小事情,宴会前供酒商来电征询酒水,田野就答白酒红酒饮料都搞点。对方问要不要啤酒,田野说啤酒当然要了。谁知李俊蛇听到了,突然指戳着道:田野我看你就牝屌搞嘛,大热天要他妈啤酒干吗呀?!要喝还不如喝点饮料。方文接口说:热天大家都想喝点啤酒呢。李俊蛇就又复命何田野:要不你就搞点啤酒吧。
李俊蛇就是这种人。先让你干,你干他说你干不好,收回自己干,他干不好,再把一摊屎扔给你!他就是这种人。刘收说,比如这次开盘前收定金,李俊蛇先是让我们中奥发卡,卖楼花,一万抵四万。我们发下去了他又忙喊停,开发商他要自己来发,发着发着呢发不下去了,又让我们接着往下发……明天就开盘了,这么混乱,我都担心客户进场到底以哪个为准……
正说着,忽然感到一个衣领子挺拔得像刀剑锋口的,穿中格子T恤衫的家伙门前晃了一晃,那影子已晃过去了,时候不长,他那盛大的影子又晃了回来。一时间,只听员工们乱纷纷喊:来了来了,来啦!一下子噤了声,都慌得写的写,抄的抄。
肩上斜挎个老花LV,伸着个大脑袋儿,壮大的身板,踮脚跟打着拍子,跟何田野打招呼——果然是他!
哈哈,我操,你看看你这屌人,把轿子给你坐你不坐,你要坐屎筲子。昨晚把宝马放去接请你不来,说来就来呢就像个搞暗探的!
资本家的轿子不好坐啊,大宝马坐来裆里慌啊。田野和李俊蛇握了手。
哈哈,瞧这流氓记者,瞧你这流氓大记者!打过了哈哈,李俊蛇挎着LV上楼去了。田野起身随去时,回头问道:刘收,你怎么好像不怕他?
刘收兀自玩着手里的中性笔:我怕他个毛,李俊蛇是蛇敢吃我啊!
刘收浅浅一笑,田野觉得刘收的笑醉得死一层楼男人。
3
董事长办公室在售楼部二楼南角,墙上高挂彩色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大班台上新婚铺被般摊着复印彩色楼盘图纸。田野看见摆放着的三四尊披红绶的仿铜艺术品,那老鹰翱翔得翅带裂痕了。
S省归来的老李上去拉手,一些老板半倚沙发都跟着道贺恭喜。那李俊蛇大手护脑袋歪倚大班台全黑真皮老板椅,架着二郎腿嘻嘻哈哈吹着牛。田野进来后,李俊蛇向外喊:小兆,小兆呢?泡茶!一伶仃秀丽女子进来说,小兆没在,支梨给大家沏茶吧。她很快躬身泡了茶,两只纸杯相套着呈来,玻璃几前侧身一蹲,顺便保护性地捋了捋乔其质地的裙下摆。她像知道包括李俊蛇在内,男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
抓个空,何田野问:李总,我那间铺的价格?
李俊蛇双手朝前一摊:房价是秘密,它就像女人裙子底下……呵呵,这个我也不晓得哦。
我不管,李总你亲口承诺过的。
说话像小孩子,我大人大马说的你放心,讲到哪归到哪。何田野,我承诺过你那套房子一定是最低价,如有人比你低,在此……我李俊蛇不是人!李俊蛇说着,激动得站起身来,以大手击桌掷地有声,哪,当开盘价低于你这三万二!做个砍脖子的手势——哪,像这样,一刀砍去百分之十,做不到我就是婊子的儿子!
老李一旁忙说,李总都赌咒了,田野你不用讲了。老李跟李俊蛇同宗,与田野也都认识,当年闯S省的老朋友。田野问老李买房不。后者摇头,李俊蛇忙说:呵呵,老李没钱。
难道我有钱吗?为什么要七凑八借买它呢?钱多肚里作胀啊?田野不由想到。只好笑着跟老李说:相信李总,老李你做证啊。
又热聊了一阵,心里仍放不下那笔招待费,便小声开了口:李总,那九万九麻烦打一下,是向别人借的……
嗟!你这什么人哪,拎尾巴晒干鱼嘛——难不成是怕老子跑路啦?怕我不还你是不是呀?阎王跑掉小鬼钱?我李俊蛇少说几十个亿的大老板还少你这一点!
乱纷纷喊吃饭去,临行,俊蛇略过众人拍田野肩:你把农行卡发我,马上叫人汇给你!
徽缘酒店包了一个大包,篱笆打墙坐齐了整整二十位,副总陈螳举杯致辞:热烈欢迎五湖四海朋友,热烈欢迎大家来到美丽的平征,来,为平征步行街明天开盘大吉干杯!
陈螳是旋顶光,一米六上下,酱黑秋茄子脸,小半脑袋不毛之地,说话未语先带笑。田野喝他的敬酒时想,李俊蛇总说的小股东就是他了。
喝起酒来一个个海量,那吴总——李俊蛇舅子搞下肚斤把古井贡,却有好本事把奥迪咋呼呼驾抵史大用处。是大用家新开的“柴锅饭”土菜馆,因逢高考,整个平征没有余房,大用老婆以手撑膝爬楼下楼,安排着,展示着新开设的干净床铺——是在饭厅里辟出空间放了床,说是遵李俊蛇特意吩咐。大用老婆叹气。老李躺下休息后,田野听到大用老婆问:这位老板好像识认?文津乡下方言,“识认”带古意,田野听来亲切,忙和她握手。她的手瘦得皮包骨,凉得发颤,新染的齐耳短发却漆乌着。
怎么了,十字路发达了,大用把大饭店开到县城来啦?几年前,史大用在文津街开小饭馆,自产自销的农家乐。那馆子离小赌庄近,田野回老家总要去大用那里玩,在那儿吃饭,田野还写过报道呢。
想起来,文津十字路的柴锅饭可真香啊!
没想一句话引出了大用老婆的一汪眼泪,大用老婆泪水滚大豆子似的颗颗涌出来,擤了几把鼻涕道:承何先生问,离开了十字路,我们现混得连个讨饭窝儿都彻底没啦。接下来大用老婆一大篇陈述在哭哀哀中进行,田野掏手机录了音。
我们被李俊蛇坑的呀,被李俊蛇害的呀……
你能具体说说怎样的?
全篇听罢田野骇然了,小腿肚转筋,拿手捏都捏不停。被老李拉着躺下歇午,那怎么还睡得着。大用的兔死是真的吗?他这狐感到悲,李俊蛇借钱连条子都没打。
李总现在在哪?
忙死了,饭还没吃,在办。李俊蛇复。
我马上到!
平征,平征,和平年代的长征!着了火似的柏油马路上,比七月天还熏人,半天没拦着一辆车。田野回头望见大用饭店的屋顶上,L形的两道大型喷绘广告牌——“收藏百年商铺,家有百年自助银行——平征商业步行街盛大开盘”。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看“盛大开盘”,有一种盛大的恐惧感。
4
具体说说?大用老婆在讲。两年前,哦,好像都小三年了,我们大用开饭店,在文津十字路口搞农家乐,赌赌博博赢朋友,吃吃喝喝交朋友,就跟李总识认了,那时候李总盖文津桥大市场,一天带人过来吃饭见着我们大用。那个亲热劲儿呀,大手握着不放就差焊到一块,付银呢多付大几十块,零头还不准找。大用跟我说,到底是当年滚草窠的朋友,这下我们小船靠了大船边,肥猪拱门,人要发财了。长话短说,此后李总常带人来吃我们“柴锅饭”,不给现钱了,光记账,然后呢盖完了大市场,盖着盖着就往十字路口这边一撇,一个大脚伸过来了,此后就占去了我们家饭店……
热得出火的出租车里,田野听着录音。刚才,和大用老婆类似采访的谈话被老李听见,就也坐过来旁听。当大用老婆诉到动情处大骂李俊蛇不是人,比蛇比蝎还毒,田野感到桌肚下脚被生生踩了下,是老李制止的提醒。田野摆手照录不误。
你讲他是人不是?可还是个人?!步行街的石方基脚出价10块钱一方,明摆着要坑害人,叫大用帮忙找工程队。大用你找找人吧,哪个接着了这工程就发死啦。李总这样说,是唆只兔叫大用去撵呢。大用什么也不懂,他除了开饭店啥都不懂,但他懂得搞钱,我们家三个伢,负担重,大用想搞钱给我们伢儿上学。哦,先是呢,李总欠我们饭钱,提出把文津大市场的后期水电给大用做,大用想做,可是呢马上被李总的舅子光头吴总抢了去。李总关心我们说:大用啊,兄弟一场我是尽你做的,可你呢又抢不过人家,唉,史大用啊史大用!大用想,这回步行街大工程再不能叫人给抢了去,他又不懂,当是块甜粑就给揽了下来。那个乱石纷纷的啊,你先生是不晓得哦,那一整个儿的石头山,我们平征山区,地下石头就像生铁凝起来的啊。大用带一帮子人用那小狗屌——小狗屌就是只带一根尖钻头的那种柴油小挖机——钻啊钻,啄啊啄,光柴油费的成本一方都要二十六块半,还不算人工呢,还不算吃喝呢,还不算配件消耗呢,天呀,娘哎!两个月干下来,大用亏得无法可想,亏得脱裤都来不及……哦,你讲我们大用他孬不孬?俊蛇没付半分钱工程款,反过来还要大用先交了二十万的保证金。大用没钱交,李总就讲:大用你没实力就算了吧,工程还是交别人吧,以后有好的再给你。大用一听火烧眉毛着了急,可怜大用无法可想,就把房子典了……
四季推介会上,加兵发问:田野,你难道也做了步行街直销团一员吗?田野无言以对,咬咬牙便在串场词最后一段告白道:不才废田一块,不幸还没混到李总麾下干将一员。在此给自己一个警告,没有下次了,给一千万,跑腿拍马咱再也不干了!
不干了吗?前天,昨天,今天,不还在热推与力荐吗?参加行业会议的间隙里,都在短信拉票,电话联络,当传销者,“何直销员”不惜搭上自己亲弟弟。李俊蛇说了,卖一个铺给十万,三四个以上奖你一辆奥迪Q5。
讲话算话吗?
“讲话不算话,一年四季头朝下!”
下两句怎讲?
李俊蛇唱:“走路二面跶,坐倒磕一炸。在此……讲话不算话我就是个屌!流氓,你望望你这流氓大记者!”
包括方文、加兵,今天将有十位老板组成的四季购房团专程赶回平征。田野弟弟田光也在飞赴“开盘大吉”的途中。他们哪知道,预期买得的,有可能是一个巨当。
出租车里简直能烤熟鸡蛋,平征产的小达尔,仿上海大众桑塔纳,田野不住地揩汗如洗桑拿。司机疑惑:这么热吗?田野说卵蛋都要熟啦!
是横着冲进董办的。李总你还没汇吗?对不起,我老婆急得在骂我了。
你看你这人,不就个十万鸟块吗?已经给你汇啦!我说何大记者你这人呀,这点钱对我来说算个屁!
不是十万,是九万九千元,账上没到。这样吧,我卡号再发你一遍。田野说着,手机按键输入。
切,大记者怎还用这破机?苹果呢!李俊蛇不屑盯着田野的OPPO,手里玩味着一只苹果,缺了口的爱疯四。
那个啊,李俊蛇嘴巴对着缺口的果子发话道,那个啊,何田野的那几块钱你给他汇了吗?哦,打出去了是吧?啊,昨天就汇了?网银转的,可能今天,明天才能到?
网银转的,明天到你账。
是吗?你汇了吗?可是,李总,你好像连我银行卡号都还没发过去呀。
发过去了。我这是苹果,老子弄手机多快呀!切,他妈你这什么鸟人,怎么这么不相信人?明天你一准收到的!切,你这是么人啦?田野你这么不相信人,咱俩还搞个屌!我这么大的老板,少讲点打个折,十几个亿总有吧,阎王少得了你小鬼的钱!
5
四季购房团一行刚落地,小轿车的轮儿还在滚着,披红挂彩售楼部的门口,那李俊蛇早是躬身相迎了。李俊蛇拉住领头的方文的手抖着:方总方总!大驾光临,哈哈!姓方的肿着脸,挎着LV包吊儿郎当,乐道:李总你太客气,胳膊都被你抖脱了榫,呵呵。李俊蛇边引出刘收边笑:哈哈,方总太会滑稽啦!刘收淡淡地笑一个,小蛇儿般一扭身就把一行人带到了楼盘沙盘前,兢兢业业指点开了。
明天卖的哪幢楼啊?几块钱一方?
刘收怀端着蓝色文件夹,以笔尖示意着介绍:明天开的是一号楼,二号楼,哦,还有四号楼,从这到这。
嘻嘻,几块钱一方?方文盯着刘收姣美的脸蛋。
这个,总在三四块吧。嘻嘻,开盘前我也不大清楚。
田野在一旁说:刘收,你给方大老总讲细一点哦,最好体贴一点。刘收微笑说:何总请放心,我保证好好向方总汇报。李俊蛇插进人群,大肉手给方文肩膀拍了两拍:哈哈,方总这福肩,真有肉。
一阵喧闹后,购房团成员瞧了沙盘图纸,开始逐个提出问题。方文点着门面模型问田野:何总你是这里?何田野说:嗯,大概就这里吧。说不清因由,在这些自己组织来的老板面前,感到底气有点不足,心里,像有点怕他们,但又不得不与狼共舞。他们我们都是李俊蛇的客户,可他们某种意义上也是咱的客户,大鱼吃小鱼,弯(虾)子吃落索。怎么说呢?多少咱也吃一点。
方总,你一共打了多少款?何田野几乎红着脸问方文。
多少款?呵呵,就这一包么。方文拎起名包提了提,乐呵起来。
何田野再问:就是四季推介会的当天……
哈哈,两百万么,我打了两百万!方文大笑,名牌包带都跟着颤动。
刘收望了田野一眼,证实道:是的,这个我可以证明。当天李总让我查账的,说账面上多了两百万不知谁打的定金。
方文被刘收引着,跨过台阶进入售楼部的洽谈室,在一张鼠灰绒面高级月亮椅子里落座。方文财大气粗的大手一指,让刘收等呈上商铺材料和平面图。方文在沙发里分开腿子,手背敲响着桌子道:拿来我看看,拿来我瞧瞧,我他妈的早就打了两百万的预付款啊。
刘收认真地介绍,田野发现方文神情大大咧咧,其涣散二目并不览材料,只把重眉三角眼直往刘收的胸前丘壑处
着。“刘收的真大,他妈的比明星的还大!”李俊蛇每每吞口水都赞。此刻刘收说着该说的话,倒并不介意。总觉不对劲,找个空小声问方文:你到底给打了多少款?三角眼眨眨,方文扁嘴努努刘收。刘收懂事地后撤一步,去另一张桌埋头写什么。方文大扁嘴巴贴住田野耳朵,田野闻到喘着热气的惊闻:一分钱都没打,老子连个角子儿都没汇他一枚!
方文说刚才李俊蛇拍他肩膀,拉到一旁暗语:咱们兄弟,打个圆场,两百万!
他让老子咬定了说两百万。方文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田野感到冷,方文的笑,使他感到冷,冷得心口一阵阵抖,身子也抖,以手捏拳都镇不住。做局,演戏,做给谁看呢?李俊蛇难道做给我何田野看的?
方文大手背拍着软软的沙发背:我不跟你讲实话,你到时候知道了不骂我吗?嘻嘻,何总,说实话,你交了多少?田野颤声以告:七十万。
骗人,你真交了这大一笔?!
血汗钱七十万。千真万确!
方文和同来的四季老板们,几乎同声哄笑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购房团成员都已聚拢过来了。他们伸着头,把方文田野围作中心,像打皱的包子皮包住肉馅儿。
加兵说:不要担心,你不买,这钱他不敢不退的。
助兴说:他不敢不退,大不了退晚一点。
田野摇头:难讲,真难讲。四季推介会的运作费到现在还拖着不还,不想不紧张,一想,我真是怕了。
有这事?不会吧?方文惊诧着。老板们眉飞色舞,议论纷纷。
不过,工程质量看上去蛮像样。他们刚才参观步行街施工现场,倒是热火朝天。李俊蛇指那根根直立的粗钢筋头,拿锃亮的皮鞋尖踢踢:各位老板瞧瞧,大锤都磕不动吧?光是这28公分的螺纹钢筋,人说像三峡大坝!
方文说:光钢筋好有啥用,还不知你基脚下得怎样呢。
这个嘛,你问问史大用就行啦。
入夜的金天宝宾馆,灯火璀璨,一股晚南风吹动大门前齐刷刷的条幅,哗哗地响。路边,几个工人还在填补着路面,有家长和孩子蹲在路边候晚班车。全国统一高考第二天,在迁达置业的强势逼促下,伴考的家长和孩子不得不提前离开宾馆。
李俊蛇称昨天给县政府再度施压,不给老子腾出宾馆来,平征就别想太平!
资本家别丧德,腾不出呢?
他们敢吗?老子给县长书记大将一军,平征步行街关系到平征的改革开放,关系到撤县建市和未来发展……如果开盘嘉宾的下榻受到影响,到时可别怪交不齐土地金什么的噢。嘻嘻,他们就黄了脸啦!着了急啦!
不给住了吗?还剩几门考?田野问那对蹲在路边的父子。
男孩脚踢书包不语。那父亲立起答:贵得吃人呢!困个觉,一担稻!不住也罢!似乎怪孩子考不好。热扑扑的公路边,目光西望着念:无非明天起个早,赶个车。嘴里又念什么:年头闰四月,蚂蚁变小麦,人间闰四月,蛇头钻竹节……
田野不由想起二十年前,考完试考背书包打赤脚在土路上欢跑,明知没考好却欢喜地向家跑去。家有什么人?娘和弟弟妹妹。父亲早逝,穷人的儿子早当家,此后离开家乡,拉扯着去外省打拼,混了二三十年,有点儿积蓄了,就想回到家乡置点业。
金龙厅的晚宴仅开八桌,竟没坐满,大董李俊蛇始终未现身,整个下午他不知躲哪去了。田野曾短信追:那笔款汇了吗?半天答一个字:忙。
忙,开盘前的老板的确是忙,比新郎官裆里鸟还忙,董办的门,不断被敲响,被推开,被涌入,李总,这个……这个……
副总陈螳举杯祝道:热烈欢迎五湖四海宾朋,为明天的开盘大吉干杯!
田野匆匆扒碗饭出来,外面凉快多了。沐着连城湖的晚风,额头上的汗水都干了。加兵出来,田野问他:你明天出手不?
当然想买,不然大老远谁跑回来?
看上哪一间?
还是想那一号,但李俊蛇这人太不靠谱。
四季推介会前后,李俊蛇跟田野商议,把加兵当作突破口,因其看中了面朝连城路的一号铺,愿交钱先定下。不交钱加兵觉得不放心。这倒好,认为已是罩中鱼,李俊蛇却老练地玩起太极手:不急不急嘛,咱们兄弟谁跟谁!现在,加兵对田野说:本来想买,李俊蛇扯谎捏白,太不靠谱!
穿过人群,穿过灯火,田野独自向董办走去,心头慌慌的,说不出的怅惘滋味。就像小时候吃杏子吞食了杏仁,有人指出有毒,可毕竟吞下去了。李俊蛇承诺,做成一客奖五至十万。不然也不为他卖力。眼下情况是,四季老板们明确表示不当傻冒,也就是说判自家一个大傻冒。
晚间,李俊蛇两次来到田野房间。他第一次进来坐沙发上叹气:真他妈烦,把人都忙死啦,烦死啦!李俊蛇把双层高级金玻杯伸向田野,田野给他倒了水。一会儿又嚷肚饿,田野就给他泡了面。田野担心铺子,价合不合理,位合不合适。李俊蛇用卫生筷挑着康师傅,吹着说:嘘,咱们是什么关系?嘘,你不用担心,咱们兄弟谁跟谁。放心,保证给你最低价。吃了喝了要走,田野打趣道:战斗前夜,李总不找个女孩子战斗一下啊?李俊蛇骂了句流氓记者,却压声道:在刘收面前,大记者给打打气呀!田野问怎样打气。李俊蛇就回身捣一拳头:这都不懂!旁敲侧击地问问她嘛,李总身边有没有女人呀。她说有,你说是你吧。她说没有,你便问“你是不是李总的女人呀”。李俊蛇说:你是客户,她不会骂你的,也不敢骂你的对吧!
哎,你说刘收好看吗?
还可以,像个小仙子。
李俊蛇听了,伸出团大的舌头,熊一样舔舔厚唇,嘿嘿地笑。
“像个小仙子?咦!此话不对,流氓大记者你不会也有想法吧?”
“我有啥想法,连女朋友都舍得让你了!”田野撇清道。
李俊蛇再度进来,和田野没聊几句便歪沙发上睡着了。田野摇摇他,越摇越鼾声如雷。便小声讲:四季老板进来啦,要买铺呢。盹如死牛的李俊蛇只一蹦,弹跳了起来,把床都踢翻了,揩着眼屎叫:哪位要买?在哪在哪?
敲门声果然传来,田野开门一看是方文,就招招手做个请的姿势。方文进来后才发现李俊蛇也在,就扬眉哈哈打了声招呼。李俊蛇知趣地起身告辞:你们聊,忙死了,我还有事呢。
方文坐下后,再次问交了几多定金。田野还是实话实讲。方文便勾勾食指,何老板你真够奅的。平征方言,古字“奅”,“大”底下一个缺两点的“卵”,大卵无蛋,就是个傻蛋!见田野露惊骇神情,方文又道:你骇啥呢?大不了你不买,他明天还你七十万。田野大摇其头:跟老虎谋皮,你想他能痛快么!
也是的,你小袄搁人小柜里了。方文笑着手背拍着床:不会吧,不会吧。我和你的分别是,我不买他的他拿我一点门儿没得,而你——何老板,大记者,这么大一笔,蛙儿噙在蛇口里,这叫箍儿套颈上。嘿嘿,我们相差七十万。
被说得更加着急冒火,田野顿时又觉得满身汗淋淋的。
不过嘛,基建确实做得不错,方文想想问:史大用真的亏个倾家荡产?
关于基础工程,参观时李俊蛇让史大用现身说法。大用黑着脸,油油的脸却放出光彩来,四台小狗屌,硬是啃了一年零两个月,李总大方啊给十块钱一方,实际成本呢不算人工其他费用,光柴油一方就耗二十五六,实际开挖成本至少要半张毛老头以上。大用我努力挖基脚亏得也不多,也就三四个老婆,一两幢老祖房……
真的吗?李总打算弥补大用一点吗?补个多少?
这个是我跟大用的事,不劳记者大人操心对吧。
不过,大用好像真的卖了房跟你李总混啊,方文说,将心比心啊。
李俊蛇哈哈一阵大笑,拍着方文肩膀又拍着史大用的,说道:真朋友假朋友,大用你就看这些大老板朋友了!大用目前跟我拴同一条绳子上,就算是上了贼船吧……
嘻嘻,我好比是上了强盗贼船,失错当初……大用唱起了严凤英《小辞店》。
好吧,同舟共济,你们买呢也就是帮帮大用,再说了,关键是一铺保三代,还帮了朋友,双赢,这不是双赢是什么?
听门外有动静,方文忙给田野摆手,猫步门后,一拉,门外李俊蛇往后一缩,腋夹图纸的大董事长佯装去敲另一个房门,大声叫:死大用开门!是不是房间里藏了小姐?!
到凌晨一点多了,方文把田野喊到了408房,四季来的十几位,潜在的购买者济济一堂,大家说笑着像开一场李俊蛇的批判会。
6
十年前,李俊蛇死了爹。
他爹,他爹是个做“红掯”的。么叫“红掯”?从前的农村人家只晓织老布,织出的老布跟棉纱一样乡气、本色。女人爱美,不满足土老布的乡气,她们也想像大城市人一样,穿得五颜六色。李俊蛇老爹李老扁想女人所想,就干起了使农村女人五颜六色的买卖。他用他家刮下的锅烟——锅烟你们懂吧?
炱,那字念tái。
对,还是记者有学问。炱,锅烟,就是我们老家烧饭的铁锅底凝结的黑色晶体。李老扁拿它磨细,成灰,拌了一些小鸡红——洋红洋绿,提着各颜各色的布条子,走乡串户抖动着,他问女人:嫂嫂你可想穿上红褂儿绿裙子呀?姐姐你想扮得花儿蝴蝶一样鲜亮吗?乡下女人一见乐得应:谁不想呀?我们想穿得跟城里女人一样鲜亮哩。
李老扁在女人丛里舔舔肥厚的舌头,广告道:本人采五天云霞仙粉,集霞光之艳,撷百花之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女人们围住他,叽叽喳喳地翻弄着那些五彩缤纷的布条小样。哇,这黄多脆呀,呀,这绿多鲜呀。李老扁说脆吧鲜吧,说着拿出一只怪形怪状的染锅,一刻工夫就把一块土老布染成了她们想要的颜色。当场见效,女人们便倾囊而购。
假染粉,回家一用不就现了原形吗?田野插问。
嘿嘿,你想的李俊蛇老爹李老扁早就想到了,他嘱咐女人,云霞仙粉须阴干三天才能使用。三天后,他小老不知骑着脚踏车飞到哪个湖山,哄骗下一群乡下女人去了喽。方文说着,哈哈笑了起来。四季的几个老板都笑了起来。
李老扁不只干这个,山里人好糊弄,他还拿假元宝当真元宝,发了大财。临死前跟李俊蛇弟兄讲,我给你们创下了家业,就一个心愿未了。老头子想跟老奶奶一块葬回老家的祖坟山。李老扁给儿子说,免得以后清明冬至你们还得江南江北两头跑。又要跑平征,又要跑贵水,拉锯多费钱啊。李老扁刚闭眼,李俊蛇趁父尸未凉飞到贵水老山里挖开了老娘墓,老娘江南贵水人,她本人就是李老扁用“红掯”和元宝坑来的。那年才十八,山里小丫头爱美,她买了红掯上了当,父母打得不让在家,她就跑去找李老扁:卖仙粉的死人,你还我家的布,还我家的青布白布。李老扁满面带笑:妹子坐下歇口气儿,待我赔你青布白布。晚上,李老扁给她吃了饭,还烧水给她洗了脸脚,用那染红掯的盆给她洗了身子。然后抱上了床,被小耳刮儿扇得啪啪响他也不管了。脸红似洋红,他忍着哼着道:青布白布,嘿嘿,老子把你染成红布。老两口疙里疙瘩吵了一辈子,到死李俊蛇老娘都不肯葬身江北——发誓不跟骗子同坑同穴。
但李俊蛇扒开了老娘坟,脱下自己带着热气的衬衫褂子,一包包了骨殖,奔回江北的平征老家。为么讲李俊蛇丧德,缺德冒青烟呢?方文说,大家容我呷口茶。
加兵说他也听说过这段往事,李俊蛇抱定口头禅是:晒稻不如晒床,葬老子不如葬娘。平征古谚。李俊蛇认为他这些年顺风顺水,发财发达,端的是祖坟葬得好,风水宝地祖坟山发热……
果然是祖坟山发热,方文接着讲古:早在李老扁咽气前,李俊蛇请个地仙先生看好一块坟地,即本庄朱姓的祖坟山。我们江淮之间遍地小丘陵,家家都有块祖坟山。朱家祖坟葬得稀,两坟间空出锄把宽一块地,留葬子葬孙的——卧榻之侧,打烂头也不让外姓插一杠子的,乡间说法是天大仇恨莫过“挖人家老祖坟”。李老扁生前看中这块宝地,李俊蛇请地仙先生看了讲:龙窝啊,插根枯竹竿,明春冒发青笋。李俊蛇当晚挖开朱家祖坟山,两坟间强着打了井,帮忙打井的见快挖到朱家古棺了,就撂手不干。李俊蛇喝命:打,打通棺材板都给老子打,多付钞票!
这个应该理解,开弓没有回头箭,总不能把坟窟窿还堵上。
但那朱家知道了岂能肯?借人多势众,李俊蛇买通乡村两级土地老爷,那朱姓人家急得无法,就合家大小祖坟头一坐,一躺,但被李俊蛇带的小痞子强行拖开,男主当场打得头破。族人看不过,纷纷参战,一场好斗,李俊蛇呼来几中巴车地痞流氓,个个臂膀文龙。朱家四个男人重伤,一孕妇被踢得当场下身流血。那朱家发誓血债血还。李俊蛇咋办?当晚排兵布阵,令打手们买来十八公斤粗铁丝,做么呢?大铁锁加粗铁丝绞门,朱家一族被缚室内,摇门捶壁地喊:“李俊蛇挖坟葬坟,有地理无天理!”
“救命呃!强盗封门杀人哪!”悲吼惊天。
李俊蛇命手下:“奏乐!放铳!放大炮仗!”凄惶惶的埋人之夜,死爹的哀乐盖过了活人呼救。趁夜,李俊蛇让父母葬入同穴,地方实在不够,请风水先生,棺材贴棺材,与老棺间只剩一粒米空隙了,咋办?先生出主意,中隔一只小号的铁狼毫毛笔……
隔支铁毛笔,么意思?加兵问。
隔笔权当隔壁,就算是邻居了。田野听姑父讲过老家习俗。
李俊蛇硬葬了爹娘,拿一把钱硬砸了朱家。这朱家呢,现如今听说一门出了两个精神病。今年春节过大年,李俊蛇做公益慈善,大老总在平征县最高领导人陪同下,在县电视台镜头前,给朱家递上个包了八百块的慰问红包。这个大记者你知道的,是你给搞的报道吧,市台都播“蛇年蛇总,慈善不忘乡亲乡情”……
7
因弄个经济稿件,田野起得稍晚。国家对房地产市场调控快两年了,成效明显,但好像过了头,全国楼市低迷。政策可能将适度松动,最新最快内部消息,银行房贷利率将重回小幅打折行情。田野到楼下餐厅扒了碗稀饭,见一身新的李俊蛇已在找他了。
起这么晚啊!流氓记者房里藏小妞儿?
李俊蛇又道:我马上去你房间,做好第一个登场准备啊!
隔一泡尿远,田野夸李俊蛇新衬衣领子像剑锋嘛,李俊蛇抖搂着拎起一角衣边,牵起展示:香港空运来的,你猜几多银两?
田野想说都猜腻了,他却又提提深色西裤笔挺的中缝,报价一万六千八百八十一块八,精确到小数点后。他大方是大方,生怕人不知其大方。四季推介会一再晚点,到六点多还不能开幕,原因就是老总的尊裤——一条合肥方面快递的“香港空运”未到。
来到一楼大厅,只见当中矗立小篮球场似的喷绘牌,金字红底大书:平征国际商业步行街盛大开盘仪式——签到处。还真有不少嘉宾提笔乱画,留龙飞凤舞大名。田野看见方文签完,给“处”的尾巴上添一条弯弯绕的蛇形,还让那蛇盘了一只青蛙,引得加兵他们跺脚而乐。几个穿红的礼仪小姐也傻呵呵乐。方文回头瞧见李俊蛇在不远处,忙乱涂起来,却越涂越像蛇,盘得千曲万曲。
回房间不到两分钟,房门被重重敲响,李俊蛇进来屁股也不落了,全然命令的口吻:田野你第一个选房,没得商量啊!
田野听成“第一个选妃”,笑说:好的,今天当皇帝开荤啦。
你望望你可有一点正经!正经点好不好?我操,难怪有些人不能成功!
什么叫正经?什么叫不正经?什么叫成功?什么叫不成功?
搞笑搞×就是不正经!成不成功反正比你成功!不跟你辩。李俊蛇正色道:那就这么定了,你选定了签字就成!
田野想起方文告诫,签上字预付款就转定金了,不买房算你违约,会被全额没收。心道且慢且慢,却问具体房价。
李俊蛇摇头:这个,我不晓得的。
距开盘不过半曲黄梅,作为老总,价是你自定的,裤裆里的卵子,你这唱的哪一出?
这个我不知道。哦,我,我不记得了。说着李俊蛇抓起手机,对里吼着:三支舞,他妈的你跳两支老子不给钱啊!又吩咐舞台背景什么的。
昨晚合计一晚上,搞个有奖竞答,三个问题全答对,奖三十万。知道吗?三十万全砸给你,就是说我在台上提问,安排主持人,话筒只给你,就像总理开记者会那样。
三十万,你讲话算话?田野又兴奋得瞪眼了。
别高兴太早,嘿嘿,你必须买房,否则无效。
田野不由想到,你把价一抬,羊毛出在羊身上。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究竟什么价?
李俊蛇拿那被咬一口的苹果拍拍脸:你摸摸,手机板都打烫了,像战场上的一根枪管子。他终于吐道:均价大概四万五,我给你减百分之十。
田野飞快一算,大惊失色。你亲口承诺三万二的!白纸黑字写过的!
李俊蛇:写他妈的屁啊,写他妈的×啊!你让老子照本给你,没门!
你本人吐的口水,四季推介会之前,有文字录音在此,都不承认了吗?
说着田野当堂对质翻弄背包,找出一个信封来,把李俊蛇的借据和承诺条一同拿出,稍作思量,只抽出承诺书奉上:
承诺书
何田野作为平征步行街项目第一个交款客户,又帮我介绍了客户。本人在此承诺:何田野购买步行街门面每平米按32080元结算。如项目开盘低于此价,则按售价减除百分之十。
田野指点念道:立诺人,迁达置业李平,括号李俊蛇,二零一一年三月四日。没待读完,见李俊蛇的方头大脸变紫发黑,然后阵阵发红。
你拿我看看!说着,只一把就抢夺去了,大目瞄几瞄,便两手扯撕个粉碎了。李俊蛇乱踩地上纸屑:“承诺,承诺他妈个逼!”
目瞪口呆,完全目瞪口呆着,田野下意识想喊,却叫不出声来。抓起手机,却又放下,想拍证据,可全是碎屑了。脚旁有只沙发凳,看那承诺书雪片般的碎片,一伸手要抓起来,却被李俊蛇抢前了,挥扫到了地上,挥皮鞋大脚踩了几踩。
流氓!骗子!
你……畜生……简直是死流氓!
田野感到脑子里一片苍茫,像那撕碎跺烂的纸片,摸起那把凳子,刚作势要拎起,却被李俊蛇一个纵步赶前,轰,踢开了。跟着把皮鞋大脚射向田野裆部,却抬着43码的脚悬晃着,并不触上。
“信不信?老子一脚废了你,拿二十万就打发了,跟老子开工前打那架——跟你写的《钉子户砸场子有暴恐倾向》一样!”
步行街开工打架,《钉子户砸场子有暴恐倾向》此文一出,真正的“暴恐者”给作者一塞就是五千,李俊蛇捺住作者假意要挣扎的口袋,多谢道:“你当记者辛苦,该拿的,应得的!”
该拿的,应得的,何田野愣住了,却听见那位已爽朗大笑了。哈哈,我可是真的打你?咱兄弟之间开个玩笑,练练脚腿呢。他说着收回了虎狼架势,右手啪啪拍着略微蒙尘的鞋头,撸白床单迅速擦了两把。皮鞋头尾通体发亮了,他拎起床单瞅瞅,伸大鼻嗅嗅,一手拎起一角来,把右手拇指使劲按住左鼻孔,使大口径的气枪般使劲一“铳”,一朵脓黄的鼻涕便射了出来,床单窝窝卷卷,塞入床垫之下。做完这些,拍拍手灰,李俊蛇留心手背可有鼻涕。却给何田野肩头也掸掸灰,道:咱们是兄弟,咱们兄弟谁跟谁?
目睹这一切,田野似未醒来,顺嘴说着:流氓,李俊蛇,你就是一个畜生、流氓!
彼此彼此,记者才是真流氓!
那流氓临走,猛省地上的碎片,捋起,大手一团,一搓,向备案般张开的大阔嘴里,只一扪,闭合厚唇,上下牙嚼了几嚼,但见大喉节一哽。他回身跟田野要道:“来点水,过个口!”吞下纸团,带门而去。田野望他巨形的肉背,活像个光彩无边的盛大楼盘。
门又被推开,“楼盘”淫笑着交代:哈,小服务员找皮绊,你就骂她床单没洗净,妈×还有“屌浆”呢!
何田野想喊:九万九没到账。
8
先是一个裙装女登台报幕,接着一个领带男一通刻板幽默,开场曲《好日子》之后,男主持诵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平征人民大喜的日子。两年前的今天,同是这块场地上,平征迁达集团总裁李俊蛇先生在此,以冲天的豪气,一加四千万,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以惊天的一点五五亿拿下了这块宝地。今天,李总将在这块宝地续写辉煌更创奇迹……热烈掌声有请迁达置业集团董事长李俊蛇先生做精彩致辞。
主持人调试设备放音乐的时间里,何田野横眉坐在一个靠门的角落瞪着舞台,他用愤怒得近乎孩子气的眼神紧盯李俊蛇。他相信眼神起了作用,李俊蛇极不自然地在最前排的不锈钢椅子上,屁股长了刺般地扭扭着。
各位来宾,各位老总……
李俊蛇老套的问候只讨得一点点扬沙似的掌声,大厅预摆了四百张座椅,套着大红封套的它们被屁股亲热的竟不到一半,难怪李俊蛇接下去的吹牛变得结结巴巴。
刘收端着文件夹过来,欠身子凑近道:何总,李总说待会儿你将第一个摇号签约……
谁讲的?李总他娘的狗屁,老子不买……
李总说的呀,刚吩咐过我的。刘收说着回回头示意舞台方向,舞台上的李俊蛇正大声播道:两年前的竞拍,别人一百万一百万地加,我起身一站伸四根手指打出四千万,拍卖师不懂让重报一遍。老子给拍卖师喊道:四千万,耳朵打苍蝇你听不懂啊,听不懂立请换人!刘收又说了一遍,李总安排的。田野愤而起身怒吼:去他妈的李总,滚!刘收惊得后“滚”一步,葡萄般的眼里几乎汪出眼泪。
李俊蛇在致辞中突然宣布道:在座的各位朋友,报告大家一个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的好消息!从今天零时起,所有商业银行房贷利率重回0.7时代。国家政策调控以来,房地产市场低迷两三年了,从今天、从今早上起,我们看到了又一轮旭日朝阳……李俊蛇激动得找不着词,男主持接道:重回“007”时代,哈哈,我国房地产事业将迎来又一部如日中天的大片!
这一次掌声居然相当热烈,田野不由两腿夹紧矿泉水瓶,跟着鼓起掌来。买涨不买跌,低迷,等于你荷包也跟着缩水不是?即使你只有一套房,即便眼前主卖的是商铺。
弟弟问:咱买还是不买?
田野说:不买。李俊蛇不是个东西!
弟弟是昨晚赶回的,田野的弟弟田光在S地经商,之前,和田野一道交了定金。
那咱们的定金咋办?
我想他不敢不退,他妈的,不行就把他的丑行,一股脑儿公诸媒体。
弟弟不再说什么了。主持人在舞台上宣布:下面有请幸运的××号进入选房区选房。幸好不是自己的号,田野想,这条蛇尚有自知之明。
直到唱号进行到20号时,气氛依然萧条,本就没装满屁股的座位有人开始走动,越来越空荡荡了,田野感到心被这场面弄得七零八落,像扔得满地的广告彩纸。方文、加兵跑过来对田野耳语:进去选号的半泡尿时就出来了,证明没成。你想啊,签字定夺起码要点时间吧。嘻嘻。方文在“今天是个好日子”里嚷道:好日子,死定啦!
田野却高兴不起来,李俊蛇蛇虺一般冬眠两年多了,两年前孤注一掷拍地后,赶车般赶上了新一轮国家房地产调控政策。他这注赌的就是今天的这一场,这一场输了他就成了光蛋一条,光蛋一条了他李俊蛇吃风屙屁,拿泡屁退还你定金啊!
如此想着,不由额上身上冷汗汩汩。自己挣这点钱不易,一点儿死工资、奖金,加上老婆开店的收入,自己的灰色收入,再向亲友告贷,挤挤凑凑出几十万块钱。钱这个东西放手里贬值,不放手里心慌,还是买个铺踏实,老婆说,常年租别人铺子,咱咬咬牙买一间吧。“收藏百年商铺,家有百年自助银行”,不知不觉用上李俊蛇的广告词,田野跟老婆游说不如在老家置业,有一天在外飞不动了告老还乡也有个根基。现在好了,老娘的根基,他娘的根基,这点老本儿,血汗老本儿要被蛇吞在肚里了。
感到喉咙冒烟,嗓子里冒烟不止,田野忙让弟弟又要来一瓶水,一仰脖就咕咚干净。
盖子没拧开。弟弟说。
盖都没揭,何总你喝得跟真的似的。方文取笑,田野更觉一张脸紫透了。
冷餐区红得发紫,香蕉苹果小番茄热销,来了一盘樱桃倒哄抢起来,弟弟抢来几颗递给田野,田野咂了几口把它扔了。地毯是红的,樱桃是红的,灯光是红的,音乐是红的,远望选号区门前徘徊的李俊蛇是红的,连蛇的眼睛都是红的,红丢丢的。
不如去选号区看看。弟弟提醒。
成交区由一整排广告塑板隔开,几十米长的一个走廊,面西一排桌椅坐满了工作人员,流水的程序是:凭卡入场,交卡登记,拿号牌,选房号,签确认单,定金转首付款,开收据,拿单,领奖品。田野看到足有一百多台微波炉,垒得小山高,码如城墙垛,史大用守着它如看守巍峨长城。签约者寥寥,但工作人员却都忙碌不已,乱纷纷的,那财务人员面前的点钞机转得哗哗,哗哗哗地钱响,还真有人当场交钱的。
看见一个紫衣女人也在交钱选号,定睛一瞧竟是大用的老婆,田野叫了她一声,大用的老婆头戴红色旅游帽,她回过头来见是田野,一张脸苦愁下来,却甘苦甘苦地笑笑。
田野拉着弟弟逃了出来。假的,全他妈的是假的!
9
午宴仍设梦天宝,大田畈一样宽阔的寻梦大厅打围坐满了三十多桌,长条形一字长蛇阵,像又开张了一条琳琅满目的步行街。田野在寻找饭桌,听方文喊:何记者,这边坐!李俊蛇小舅子也在,就要走开相让,想想又把屁股牢牢墩稳。
加兵凑近了问:田野,成交了吧?田野点头:基本上定了,决定搞一间。方文坏笑:不错的,价格不高,能搞!李俊蛇的舅子吴总嘴里发出响声嗯嗯,就端酒杯向田野敬来:我也买了,今后就是邻居了,呵呵,互敬一杯哦。田野抿了一小口饮料,心说:你是他妈的媒子,我是他娘的孬子!
那会儿,舞台上一个女孩儿舞蹈着,歌一曲“情伴江南”,摇身撑一把绣花伞,半步一停,窈窕身段如一株江南垂柳。主持人唱到第42号了,弟弟和田野一同进入选号区,几乎是蹿起奔过去的。那个标示楼盘销控的牌子上,红圆粘贴得祖国山河一片红了。标黄圆,代表洽谈中;红圆,代表已售;绿圆,未售。红停绿行,跟交通信号灯同理。售楼人员发情般唱着:37号已售,红标上!39号已售,红标上!这场面像小赌庄干了大池塘,水无多,干了,涸了,大鱼好鱼被一条条地抓走。可是,塘里的鱼儿是有限的。
不如下手吧。弟弟说,反正想买一间。
田野被涌动的人潮裹挟,就说:买吧,也能买。
与其可能拿不回定金,还不如现在拿房。弟弟说,毕竟这个是现的。
现的?对呀!对!对!田野觉得如梦方醒。
挤上前,发现原来看中的96号,竟已被贴了红。啊!卖掉啦!忙找到刘收问,刘收放下手中活,跑过去查看销控表,喊:对不起,名花有主啦!撇撇嘴,招呼顾客去了。
到这时,田野才真的着了急。
退而求其次,最后选定了112、113号,这是心里底线了,早在四季和老婆一起看图备拟的第二方案。问刘收:它们,这两间还在不在?刘收端着文件夹提着步话机飞来飞去,看了销控,大声报:不在啦!刚被人订去!田野奔上前一看,中奥的销售经理正往上贴呢,拇指按手印般顶着那“红灯”倒贴上去。田野大喝一声:放下,我的!这两间是我的!经理变色说不行,人家交了定金了。田野大嚷:谁交也没用,老子最早交的,平征这地上还长着一蓬茅草老子就交了定金的!就飞身去找李俊蛇,偏偏不在,急得跑去找主持人要话筒。
么事?何记者么好事找我?李俊蛇在冷餐区现了身。
跳下舞台拽住李俊蛇往里挤,后者的脸又红又黑,说道:么事嘛?你把衣袖都拉皱啦。大声说着,夸张地牵了牵一万六千八百多保持得笔挺的裤缝。二人挤入人群,只用两分钟就搞定了一切。李俊蛇看着田野给销售经理落了单,说道:咱们兄弟,别人不卖,我也会给你呀。钱是好的,人是好的,对不对?刘收端着本子叫签认购书,田野接笔咬咬牙却又迟疑了。又乱又急,一额头的汗珠暴雨。捏笔跟李俊蛇央道:李总,请给我一分钟时间思考,好不好?李俊蛇抱起两只膀子来,整整觉得被拽皱的T恤襟,骂:我操,你何田野,叶公好那个龙么!
田野合十:天大的交易,倾家荡产啊!
李俊蛇大度挥手:行,行么!允许你再掂掂,咱们兄弟谁跟谁!
何田野老婆在四季那头说:将在外有所不受,田野你做主,不过,要想清楚了,冲动是魔鬼。
半根烟时候,李俊蛇把何田野拽到一个无人处,大脚跺三跺,厉声承诺道:“哪,一、你买!二、所有活动优惠你跟别人一样享受!三、一二犹是可,关键就是三!你听着,老子额外保送你个百分之十!
田野飞快估了算,小人之心地钉钉卷脚:又百分之十,李总,您确定?
男子汉大丈夫……泥巴做屌,一掼两响!操你的姑,我这个十几个亿的大老板,还在乎你那一小瓢吗?
刘收再度被呼了来。田野把大名签在了纸上,却听见大眼睛的姑娘凑近小声道:其实,你可以再想一想的……
现在,李俊蛇和陈螳转桌敬酒,他多肉的方脸上表情僵硬木然。田野发现,李俊蛇跟方文只远远举杯,玻璃杯高脚战战转盘,至嘴边只象征性抿了抿。见田野想碰一个,他们挥挥杯子僵硬笑了笑都离开了。陈螳也未开笑脸。那会,上卫生间时,小个子陈螳也捋裤解小便,收手时摇着小东西跟田野嘟哝了句:记者找支梨谈的吗?
到十二点前开盘仪式落幕,销售不冷不热,田野默记销控牌贴了22个红圆,但贴红的号子里,弟弟挑中一个,刘收一查,居然来说:李总说何小总一定要,可以让一间。
下楼碰到大用,正和李俊蛇舅子,两个人正搬弄微波炉。田野问大用:热饭的家伙发出了很多吧?大用倾头忙着道:有十几个吧。抬头见是田野,忙改口:发出去四五十,有四五十台哦。
项目书上慨诺,达成协议并最终签署合同的客户,可领得美的牌家用大号微波炉一只。
田野说:不对吧,贴红才22间,你有本事送了四五十只。大用你扯谎,要么就是你老婆领了好多只吧?
大用一怔,正色说:我扯什么谎?我老婆……我老婆……大用的嘴角皴了皮,他埋头扛货,下巴挂着一吊口水。
10
开盘当日下午的售楼部,呈现出激战过后的疲惫荒凉。沙盘射灯居然没开,李俊蛇见了就吼:省几毛电钱是不是呀?喂,老子穷得连9毛一度的电费都掏不起了么?值班经理被骂得一愣一愣。大用怯怯上前解释,射灯热度太高,齐开影响空调效果。
史大用嬉着:李总,电费涨了,要一块零二分一度……
啪的一声,平地炸了一枚响炮。大用还在原地怔愣着,扭头摆脑寻找声源。
你娘×史大用,吃屎吃尿的用!李俊蛇甩了甩“杀人一万”的右手,感到自疼。
大用这才捂住左腮,两眼冲李俊蛇深情地望着,转而歪身蹲了下去,他低头看见刚才备夹左耳朵上的中华烟睡在地砖上,断成了三小截。拾起碎香烟头,大用笨拙地对接着,手儿颤颤连接不上,同时他感到整个脸部正在隆起,像他勉力开挖的却亏了很多钱的地基。大用再抬起头,发现李总一张大黑脸仍不罢休“黑”着自己,像个借黑稻的!
田野走进来听刘收正和一个女孩小声抱怨,死灯把人脸都烤焦了。她们拿文件夹遮挡数道强光。本就是射灯筒灯吊灯了,李俊蛇犹嫌不够亮,命大用又装上8盏灼灼白光的小太阳。那女孩耸耸肩,说:倒好像是照顾我,我风湿就怕冷空调。
她帮弟弟填着合同材料,时而晃着膀子做夸张的伸缩运动,问何田野:你跟李总是朋友吗?多少年的朋友?
百无聊赖翻合同纸,田野回答:也谈不上多深,谈不上。
女孩停下笔:哦,签了吗?铺定下了吗?
田野实话实讲:定是定下了,可是,李俊蛇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中饭后,田野接到四季电话,朋友都打听房价,表弟也询问,说便宜合算的话,也可能搞一间。田野就报了价,称李俊蛇是“滚草窠”的铁哥们,承诺优惠百分之十,再百分之五。话音刚落,谁知百分的这个五,李俊蛇“捂”口否认了。他红着一张拉长了的方形酒脸:再百分之十?何田野你说了算?割老子肚脐带吗?告诉他们,想都别想!
李总你亲口承诺的!
老子承了诺吗?你放录音我听听!录音也不管屁用,你流氓记者伪造的!
售楼部里,田野随手翻起一份合同,填了名字的正式文本,那女孩也不夺,任翻任看。田野觉得她像一本大大方方的亮封面的书。她叫支梨,比别人多穿了一套衣服。
田野呆呆望着她,问:你怎么啦?
哈,我没怎么呀。她说,我身体不好。
她说她有风湿病,非常严重,刚出院不久,还没恢复呢。支梨告诉田野,说:要不是我病了,四季推介会上出场亮相的肯定不是刘收。
你叫何田野对吧!刘收他们都说何先生不仅帅,还极有才华,他们夸串场词啊……
田野听夸难为情地说:哪里哪里。
下午四点风云突变。是“风云突变,军阀齐开战!”
方文加兵们狂奔着涌入售楼部,以方文为首,财大气粗地命令刘收,拿图纸来,拿大图纸来!拿最大的总图纸来!
刘收说:老板,大老板,特大老板!难道你们转变观念,打算买房?
你甭管我们转不转观念,现在你告诉我,一楼还有多少间铺位没卖?方文昂头昂声地叫嚷:打包,剩下的老子全部包圆!
啊!刘收兴奋得像只待飞的小鸟,扑闪扑闪着双眼皮大眼睛:真的吗?真的吗?
加兵借机吃豆腐,抚着刘收柔媚的肩头:小姑娘,别激动,是蒸的,不是煮的。
方文一把把田野拉到一旁,同四季购买力们把他团团围住。
简直跺脚拍掌:何大记者,何总!佩服你好“深喉”!你跟李俊蛇!嗨嗨,我们把你当贴心朋友!你,你跟李俊蛇……有肉大家吃嘛!
加兵说:田野,李俊蛇给你什么价?我们也跟着!
何总何必呢?有肉大家吃嘛!
被围万千重,全身发热,又惊又喜又恐,田野忙问掉头转变到底是咋回事。方文跟助兴都道,何田野你还要瞒?你姑妈儿子、你表弟跟我们是铁哥们,你给你表弟打电话,你表弟又打电话给你姑爹姑妈……你跟李俊蛇滚草窠朋友,私下里协议,买铺优惠百分之三十,你还瞒我们?
你表弟也要赶回来买,是这回事吧?
有口难辩,给姑妈去电话,那头姑妈说:田野,我好大侄子,有能的大侄子,有钱大家图,有肉大家吃,你就让小表弟跟着沾一点光,我们心记着你啊!
田野内心激动,恐惧,慌张,飞快地算一算账,不由大大地欢喜。大家一块来,大家一块干,吃亏上当,抱团取暖。另外,回扣的小算盘儿,划算的,划算的啊!第一时间把好消息通报李俊蛇,后者接报,真皮椅上挥拳一个蛙跳:真的吗?他妈的×,老子拜了地仙先生,掐算到狗日们要回头!
陈螳问:地仙先生是哪个?
帮我老爹老娘葬坟的,帮我家看风水八百年前转世的刘伯温……嗟,你问这干吗?李俊蛇仿佛说漏嘴。
田野:趁热打铁,李总亲自跟他们谈谈呀。
谈?老子谈个鸟,谈根毛,不买拉倒!老子有好树还愁没鸟来做窝?瓮中鳖,罩里鱼,欲擒故纵,懂不懂?
田野说:上午和下午,我给他们做了半天工作……
你这么说全是你的功劳了?这就邀功了啊,放心,老子会照顾你的!
田野说:李总照顾我,请把四季那点儿解决了。
李俊蛇扭扭头,疑惑道:还没到账吗?又说:你急着要那钱干吗呀?娶亲养小蜜吗?……
再次到董办,笃笃敲门,不应,一会儿,只见刘收大红了一张脸跑了出来。她头发显凌乱,双眼皮眼睛眶含泪水。她斜端着资料夹衣裳不整地飞了出去。
田野不懂事地问:小刘怎么啦?
何田野,你他妈的少上蹿下跳好不,行不行?!老子现在告诉你,你的房子,不,卖,啦!不是给帮了点儿鸟忙吗?老子宁可补你一份高息,门面绝不卖你!
何田野呆了,简直蒙了。言来语往就争吵了起来。那李俊蛇呼地一捋粗毛胳膊,何田野,你他妈啰里啰唆——老子砸死你,打你打不过老子,玩你玩不过老子。信不信老子一板凳砸死你?
你是这种人,我算看透了。
你今天才看透吗?十年前,合葬老子娘,一夜打翻大半个老朱族,老子找一班人把他妈的大门绞上铁丝,夜黑里关门打狗。两年前,步行街拆迁,一个小混混钉子户,老子一拳一脚搞断了腰筋,你写的《钉子户砸场子有暴恐倾向》,对!老子就“暴恐”了,赔了十四万,值,太值!从此一路拆平!
你毒,你狠,算你狠!
狠吧,老子有这个。特高科通行证!李俊蛇一拉皮包,晃出那本绿皮的精致小本。“平征县外来投资者保护卡,编号,007,姓名,李平(李俊蛇),性别,男,职务,董事长……”田野熟知这一卡一本,李俊蛇多次炫耀并使用过,县政府特别签发,加扣地级公安钢印,加盖县政府红印,一钢一红,钢性的,红头的,专保他这种特级大老板的。公安工商税务物价逢此一路绿灯,特高科通行证,等同护身符。
此刻,这蛇晃着那证,抖呵:老子狠,把老子惹急,哼哼,让你进戒毒所!
11
英雄救美,他还真救过你一命?
是两年前,让我想想,也是现在这季节,端午前的一个晚上。记者先生,我向你讲一段经历,你可以脑记,不要用笔写出来哦。
文津小镇距平征县城30公里,驱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兄弟俩在上街头那家没名头的小茶馆一打听,姑父姑妈已用过早点走了。老两口,一年四季上早街,日日喝早茶。
喝了稀饭,吃了几个点心,他们由上街头向下街头老街逛去。一扁担宽窄的老街上,小商小贩们挤挤挨挨,卖菜的、卖米的、卖鞋卖袜的、卖茶卖茶壶的、卖镰刀火钳的……卖小菜的老人家小篾箩里几条白白的小肚瓠,葫芦圆滚滚肚儿上还挂着露珠呢。弟弟说,不一定是露珠吧,大有可能是小贩洒的水。洒的水?老人急得说,那就是洒的我的眼泪水,可怜么,老房子拆了迁么……
谁把您老房子拆了?
你瞧瞧么,李什么蛇的!老头歇下箩筐,手一指,整条老街都拆到底啦!
到了中街就真走不动了,被堵得死死的,前方搞拆建,原是街铺的老铺面房,正被卸得身断肢残,椽子瓦砾报废零件一样摆在当街。拈起一块瓦片,弟弟认真瞧瞧,黑灰色的砖块上竟似“明洪武”字样。几个工人正在支地圈梁模板,田野跟他们唠了几句,马上一个光背心的胖子上来呵斥工人。
田野问那胖子:这拆除的“徽派”,估计多少年头了啊?
后者不知哪来的一股豪情:徽派皖派明朝清朝,老子只消四个月能造个今朝。不出半年,这文津半条街都能是崭新的天下。
踩着瓦砾往下街头走。下街的一段,古代青石板子倒还没被翻起,鞋底踏上去光光滑滑的,像古人的巴掌的纹理。田野蹲身摸摸它们,脱鞋打赤脚亲亲它们。试了两试,感到脚心寒沁沁,冰凉冰凉的。
再往前就迷了路了,地面被几台鹅黄推土机在推踏着,钢铁大滚轮子进退来去,它们似几头满怀豪情的大老虎,什么古迹啊文物历史都被大虫碾在了时代脚下。
哥你别讲,发展挺快的,老家变化真大。一排新大楼前弟弟感慨。
无非就是拆盖,一拆一盖就是巨变,一盖一拆就是发展了吗?田野说。
想在老式剃头店剃个头,那家店子竟是个空城,连问几声无人应。隔壁开小杂货店的伸头说:你待一待,小燕就会来的。中年汉带出口腔地骂道:剃头师娘小燕昨晚发财了,一场牌赢了一百四十八块,奶奶的胯,钱这么好搞剃不剃头都无所谓喽。田野候了一阵,那小燕终于飞回了。五六十岁的这只小燕,跳舞般平伸着胳臂,连喘带问:让你久候了吧?说着,把他按在了铸铁椅子上,把T恤的领子翻卷勒起,罩围一张塑料纸类的剃头布。田野感到颈子勒得慌,闻着她略带头油味的气息,享受她的手艺和唠叨:小镇人眼皮浅,打小麻将拈点小虾子,搞个一百来块就眼红得挖苦了。
她放大声说,要是知晓人家开发商大老板发财,那还不把眼珠妒掉像狗卵子啦……
她手法蛮重,田野感到要被勒死了。问她刚才去哪了。那小燕说,去房产公司找开发商呀。他们上街头拆完了都打混凝土了,怎还不下来关照我们?要就一视同仁啊,妈的,巴不得早早拆了,这破木楼我们住了八代啦!
弟弟理发时,田野独自逛去,那条幼时玩水的伶仃河也找不到了,河滩都被碾平了建了房。往回走,拐弯口一家木器店门前停着突突响的农用小四轮,拖拉机车斗上正架两条长凳,几人吭哧吭哧着抬上一口白皮棺材,架到长凳上去,又拿绳绑捆着。
何记者!田野走近,居然是方文,两人都很吃惊。
木器店主跟小徒把棺盖合上,老木匠一只眼闭紧叫方文瞧:大老板瞧瞧呀,全是整木,全是树心噢。分毫不差,严丝合缝噢。寿材店主嘴巴沾香烟屁股,笑说嘿嘿,你舍得给好价,我就舍得给你好货儿。
方文告诉田野,是老父眼看不行了,花一百万也治不好。见方文并不沉痛的样子,那店主又笑嘿嘿道:一百万,不如给活着的老娘造栋屋,买个街铺呢!上街头开发商的铺子就不贵。
在姑妈家,老两口客气迎迓,给拎了礼物的兄弟说,家来就家来了,光手是一样么。你说哟,每回都带(礼)哪有许多啊。
田野、田光说,一点心意,给二老过端午节。一会儿,小赌庄的老屋摘桃杏。姑父驮着耘草用的耘筢,姑妈拎着篾箩,穿过一段田畈,但见水汪汪一片,青汪汪一片,水汪汪的闲田,青汪汪的杂草。放眼望去,一层层爬高去的小赌庄梯田杂乱无章,那些田不插稻也不种麦,竟胡乱栽了一棵棵半人高树秧子。田野看了纳闷:干吗都种上树了?不种粮以后吃什么?
姑妈说:哪要吃什么啊!一个庄子老小搦起来,请客都坐不满两席了。哪,前日××过世,儿子们请了十几个庄子都请不齐抬棺的。乡下没人喽,都快死绝喽。
故乡小赌庄,长江淮河之间小群山起伏下的这个小村落,安静得像刚犯完一场人瘟,穿过大半个村落,好多好多的老房空壳着,竟见不到一个乡亲。
老杏树下,姑父磕锄脑给树根砸砸紧,说:樟树啊,桂树啊五六年长齐檐高,连根一挖拖到城里去,啰,连根拔呀!田野你瞧瞧那树根,还带着咱们乡下的泥巴呢。田野点头,想起那天李俊蛇跟大用吩咐:步行街树木花草提前预订,就在老家的田头跟农民直接订。
大用忙说:是是。跟老乡直接交易便宜多啦!
李俊蛇批道:不是便不便宜的问题,老家树根连带着故园的风土,种树就像葬老祖坟一样,会庇佑我们吉相的。
记得杏树还是当年父亲栽的,田野跟姑妈说,当时树秧买回家,娘不让我栽,说小孩不能栽杏。姑妈说:是的么,小孩子就不能栽杏么,杏神跟人比长个,长得比栽树的颈子粗,人就……
姑父否定姑妈:都是迷信讲法呢,就像唱什么“闰四月”。
老杏树挂果累累,地面上落果成泥,简直平铺了一层黄红色的“杏土”。姑父使耙够上去,拉拽摇晃枝丫,那五月的杏子像听到主人的召唤,一个一个以不怕粉身碎骨姿态扑向大地。扑,扑,扑,田野弯腰捡拾着,孩子似的往嘴里扔着,简直连核吞下。感到背上被杏子小炮弹击打着,似中了结实有力的一记记抱怨的拳头。一会儿姑妈嚷说田野白褂染作黄褂子喽。
前年雨季倒伏下的老屋已被青茅草占领了地基,桁条椽子在荒草中断臂般伸出着,尚有一堵墙坚持不肯坍倒,但它的裂缝可以伸进一个伢儿头。大衣橱在半埋中立着,田野上去摸摸,一拉屉竟找到一张洇湿发灰的房契——当年盖房国家批准的报告书。
怎不在酒店,跑哪去了?
田野回:在老家打杏子玩,一会儿请李总品酸尝甜。
李俊蛇:太好啦,最欢喜吃杏,最最欢喜吃老家的杏!
姑妈把田野拉到一边,无非说表弟也想跟着买房沾点光的事,又说钱不够能不能跟开发商说说赊点账。田野只好笑笑,有点哭笑不得。临走时,姑父说:你们置业量力而行啊。说起来你们这一代人买房置业,就跟我们上上几代人买田置地一样,家祖上省吃俭用置一分一厘田都当宝贝,解放了,土改了,划成了大地主,结果怎么着?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姑妈说是的哟,老公公在平征对江过的贵水被镇压的,到今尸骨都找不齐。
田野想说,长辈劝下一辈适可而止,你们自己不也……不知怎么就说到李老扁墓,姑父大激动。挖坟葬坟,那个卖红掯的——听说还没断气,卵袋还冒热气呢,就被好儿子抢风水下了葬。挖坟葬坟,铁索绞门,有钱人丧德,老天爷有眼怎不报应?
姑妈倒说,老头你别瞎咧咧,究竟怎么着,谁讲得清楚,老农民看不得人发财,眼红眼热编派人家呢。
问起老朱家现况,姑父讲,听讲男人被打残了腰椎,一病不起。老婆离了,一对儿女,又得了精神方面的病……那男的前年殁的,媳妇在文津街下街头开个剃头店。
是不是一个叫小燕的?
是叫小燕吧,姑妈说具体也不知道。
12
弟弟签完走了。田野与李俊蛇的谈判毫无进展。
大老板椅上的李俊蛇兴致款款,王顾左右而言他:你说送我一筐杏子呢?我他娘的就欢喜吃杏子……
田野少不得把战利品奉上,说:吃杏子,李总吃得起兴啊!
起性,起性!李俊蛇笑骂:你这流氓大记者。
吩咐刘收洗了来。刘收洗了的杏子,码入一只亮亮的玻璃盘端来了。玻璃盘,红酥手,圆圆的果儿上挂着水珠,像一颗颗鲜活元宝。待大家一哄而抢后,刘收也拈一个,合手轻轻一捏,杏仁蹦跳而出。她正待把裂成两瓣的杏肉送入嘴,不想被谁一夺。未及眨眼,李俊蛇腮鼓如坟包,蠕动着大嘴巴已嚼烂了杏肉。刘收用好看的杏眼瞪了眼李俊蛇,转身消失。
老子是猪,老子是狗。李俊蛇指着大嘴巴,脏得黄黄的,像没擦的屁眼。哈哈,老子是猪狗,然而你们呢?
在哪呢?是不是被人忽悠买房?
田野盯手机回:谁呀?
晚上近十点,好又多超市旁的“周末阳光”茶吧,服务员已开始拖擦红得发黑的地板了。田野和支梨要了两杯饮料相对而坐。
你了解李俊蛇吗?
何田野答还算了解吧。前年到现在深接触一两年了,过去李在S省做生意,也算有点儿认识。
支梨说:你觉得你认识他吗?
两年前的2010年,李俊蛇一阵“豪举”以1.55亿拿下步行街地块。开工仪式当天又歌又舞,结账时横挑鼻子竖挑眼,贬对方没达到宣传效果。当时协议注明80分钟演出报酬20000元,李俊蛇不给付,耍横。你都想象不出他如何耍高级手段的。人家呀,大笔一挥居然在小写的20000元后面添两个零,就把合同纸一砸倒打一耙扬言要把对方告上物价局。妈的×你当老子是大傻呀,三四个鸟人跳几个逼舞你要两百万,你这不是敲诈勒索是啥?!
不可能吧,一个身家十数亿的大老板干这下作事?田野发问时,想到李俊蛇撕碎并一口吞下的承诺条。
身家十数亿的大老板?你知道他有多少家产?告诉你吧,充其量连他皮毛骨髓,连屎带尿加一块也许有个几百万,当然,这几百万也许还是拆借来的。他玩的啥?空手套白狼,地皮拍下时七拼八凑只交了三分之一剩下的拖着不给,要挟政府发文,接下呢,收取你们的楼花……李俊蛇赌的就是开盘这一把,他这一盘输了将万劫不复。
田野告诉支梨李俊蛇近日种种,出尔反尔,居然把条据嚼碎当饭吞了。
这才像他,这才是他,他就是个流氓,一个死流氓。流氓无赖的产品你还敢买吗?
不买咋办?交的定金在他手里,我担心……你看吃进嘴的蛤蟆蛇舍得吐出吗?
支梨咬着吸管思考了下,摇摇头,又点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帮你向他施施压。
夜渐深了,服务生催打烊,田野和支梨走出来。夜晚的平征居然这么热闹,莲花湖岸畔点着莲花灯,随着河流的形状画出,一点一点,有若繁星。空气闷闷的,支梨不时摇动膀子,她给田野展示右腕,说前年病痛时瓷片割腕,留下的……田野握她细细的腕,她也不犟。莲花湖是平征县城一个内湖,纳市民生活之污,隔几天就得换水,再排往长江。适逢换水期,浅湖传来臭味。臭臭的味道里,支梨伸展膀子做飞翔状,弯着曲着打几拳,教田野也打起来,不一会儿都汗出如雨了。支梨说,她的风湿病已延伸全身各处,甚至钻入脏器,但她坚信会好起来的。跟男人比,女人得风湿病就有一样好处,当她生下一个孩子,经历一场开放性阵痛、流血,就会排去大量的湿毒,从而有望痊愈。
是的,就像我们这个社会,各部分都被侵袭了,但是……还有孩子会生下来的。支梨意有所指地说:步行街也这样,李俊蛇死透了,还有别的龙会站起。
田野很深地叹口气,和家人省吃俭用也没几个钱,别人开口一借就借了,借去呢就不还,等于被骗了,与其被骗还不如买个铺。支梨说,下月28号,平征有家人气最旺的商业广场开盘,商住两全,价格很优惠,何总有兴趣不妨考虑。
送支梨回宿舍,回头望,一灯如豆的窗口,一女孩伸着脑袋喊:何田野,你暴露得太明显啦!
约好了一起早餐,田野六点多就起了。二人喝着稀饭,刘收也走进这家小铺,只匆忙打了盒稀饭就走了。支梨努努刘收的背影:李俊蛇为了占有她,曾强迫她食冰……
听说他救过她一命。
这个你信吗?
出乎意料,上午谈判顺利得不可思议,李俊蛇虽不肯兑现优惠百分之十的承诺,但大笔一挥给总房款减去十万元。你弟买了铺,算你佣金吧。
咱们兄弟谁跟谁呀,咱们是滚草窠的难兄难弟呀。这下你满意了吧?
田野心说可以接受了,但又觉得难受:这成了啥,喝弟弟的血?一想,这只不过是李俊蛇玩的噱头。问四季的借款怎处,李俊蛇道那还不好说,再减十万吧。呵呵,兄弟一开口,就是十万块啊。
喊刘收拟签正式合同文本。领着下楼,楼梯拐弯处刘收说:您确定了吗?刘收说,我以一个背叛我身份的角度再问一遍:您确定了吗?
托腮思一思,田野摇头,不确定还能怎样?
真不明白你。刘收说着,拿出一朵栀子花,夹在她的记事本子里的,香,但已泛黄了。刘收嗅着:你确定你这一朵没送错对象?
田野说:支梨……
别,我不需要解释。刘收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在洽谈室落笔时,又收到短信:终于被忽悠到了吧,请再思,真的不考虑别的了吗?
莲花湖岸畔的莲湖广场,初夏乍热的夜人们用歌声舞姿对抗轻微热浪。一曲黄梅田野听呆了,是自弹自唱《小辞店》:
倘若是到头来一刀斩首,舍不得家中许多东西:
舍不得老妈妈白头的夫妻,
舍不得老布袜子有帮无底,
舍不得鸡窝上一顶斗笠,
舍不得床底下三升糯米,
舍不得刚抱的一窝小鸡……
往小广场葫顶走去,见一群湖畔女人,舞跳得婀娜多姿。平征乃诗府之国,中桐派故里,平征人打小就有艺术天赋。电话打给李俊蛇,对方反问田野在哪。田野说,在歌江舞河里流连呢。大屏幕正打出一道虹彩:“李俊蛇董事长向平征全县人民问好,热烈祝贺平征国际商业步行街开盘首日销售1.5亿”。田野问真的卖了一个半亿吗。李俊蛇人在中桐骂道:操你大爷,这还有假吗?不信你翻销控记录嘛!李俊蛇问田野今年多大,田野说42呀。哈哈,何总不幸降临人间42年,此生做对了唯一一件值得恭喜的大事——就是买了平征步行街。
收藏百年商铺,家有百年自助银行。
田野说去去去,又来广告了。
约支梨出来玩。回复说正走在下班路上,让去莲湖边老地方等。莲城的夜色里,如水的二胡,如月的竹笛,田野听得入迷,坐坐站站,湖岸边徘徊。支梨一直不至,百无聊赖给刘收发信:刘收干吗呀,可出来走走?按了发送即悔,若刘收复“也好呀”,支梨又来,三个人,三角形的湖边夜景算啥呢?
月亮出来了,支梨出来了。天蓝运动衫,黑长裤,白运动鞋的她,田野和她没逛几步就自然牵住了手,握了走七八步,支梨似惊醒,腕儿一抖:天哪,我起鸡皮疙瘩了。
田野感到窘,无限窘。
不是说你的手,我是说我不习惯。
两个人沿北岸走着,像一对恋人,一对暧昧的无恋之人。支梨接男友的冗长电话,田野拿手机一看,两条未读:你在哪里啊?我带着我的宝贝儿出来了,在找你呢!一急之间就按了呼出键:我们在湖边,你看见职教中心几个红字了吗?
刘收抱着她宝贝儿,唤着拉菲拉菲,她把拉菲铁链子取下,给它自由。刘收一会儿走到何赵二人前方,一会儿落到后,拉菲扯着它的主人,拉菲是雄性。
田野问拉菲是不是条“草狗”。
刘收道:泰迪种女狗麻烦死啦,会来大姨妈。
支梨就笑。田野觉得刘收语里意有所指。
后来三人去了情人屋,喝了茉莉茶。支梨嫌空调冷,跑出去锻炼身体去了。刘收咔嗒打开闪光的小坤包,金盒一晃,对田野说:不介意吧,我抽根烟?刘收抽着很男性的普皖,田野看呆了。
田野给刘收竖大拇哥。刘收说,夸我什么呢?田野说:好有范儿。刘收说:知道吗?再男性化的女人内心深处还是女人。
刘收拿苹果给田野看她的签名: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田野诵:盛筵之后,泪流满面。
两个人的眸子对上了,无声凝视,刘收指夹一支烟,忽而大大的眼睛眶含泪水。
知道吗?某某是个探子,某财富广场老总之一——陈螳是她的准老公之一。
支梨再进来后,刘收靠田野坐紧了,支梨在另一侧拿手机给田野看照片,附耳小声道:何总把四季朋友的电话都给我好吗?
把支梨送走后,拉菲一跳就跳到一只白色小电瓶的踏板上,刘收指指车对田野说:来,坐我的小宝马吧。
田野在后座上,闻着刘收的脖颈里的清香,深深地吸一口,两只手没地方放,有那么一刻,真想前伸一抱,抱住这团幽香的柔媚小蛮腰。贼手前去了,终是半途放弃了。夜风中仿佛听到刘收淡淡一缕叹息。
下小宝马时,刘收说:我要报出我的年龄能把你吓死。
青春几何?
我1994年的。田野觉得刘收哽住了嗓子。2008年,15岁,差点被……
13
热烈祝贺何大老总置业成功!
呵呵,何总祝贺李总,又骗了我一大笔。
你看你这话讲的,还像个朋友兄弟吗?所有客户中你要不是最优惠的一个,我爸爸都不是人×的!李俊蛇脸红脖子粗大声赌咒。
李老扁不是人×的?那么你是仙是鬼?何田野想打个趣。他相信自己捡了便宜,刘收也说,这是我所签合同中的最低价了。比李总亲戚买的还低。但是,刘收还是单纯的,田野思量,李俊蛇大概弄个亲戚假合同给她看了。
一早,李俊蛇老婆冲进董办,让批条。李俊蛇鬼打了一样嘶吼:一分都不能少,你妈的×,谁来说情也不管!
老婆仍然笑着:你骂哪个妈的×?李俊蛇你骂哪个妈的×?
李俊蛇被那张笑脸越发激怒,起跳抓把木椅就要砸下去:妈的个×,看老子不一下磕死你这卖×的!本来就亏本了,你还要老子脱裤子啊!李俊蛇老婆微笑着,请田野回避一回,他们夫妻俩关门大闹。开门时,李俊蛇跟老婆叫:妈的个×,大不了老子挖祖坟!
田野被喊进办公室,然后喊会计,顺利达成了协议。
刘收听了,淡淡地对田野笑:挖坟?人家夫妻唱双簧,你当入戏的观众了。呵呵。
但是你刘收呢,不也入戏了吗?
刘收喝了啤酒后的脸儿泛起好看的红晕,田野扒着饭菜,支梨呷着啤酒。刘收说:二位不介意吧,我想抽根烟。小坤包儿里摸出普皖,点着了火。红艳艳的嘴巴,吧嗒一下,吸进一口,绣口一吐,香烟缥缥缈缈。田野简直看呆了。
你抽烟真好看。
我要说我吸过毒,你会不会惊讶?刘收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真的田野。
田野头摇摇。支梨却点点头。
刘收说几年之前她是个放纵的女孩,在学校里打过男同学,像个爷们儿。打架斗殴,吃喝玩乐,啥都干。初夏的一个晚上,平征街头的空气里游飘着叫不出名的花香,那时,刘收在一家饭店跟同学喝了酒,一起喝酒的有个老大哥叫伍大用的。
大用,哪个大用?
这个……你听我接着给你讲。
喝酒之后,我们几个人玩到快半夜了,拉到中桐的国太大酒店的二层。中桐县级市,比平征大,以前平征归它管,中桐还是某人的半个老巢,何记者你知道吧?伍大用突然来我跟前求我:彩云妹妹,麻烦你做一件事,给我们老总开个口。
大用刚输了钱,一脑门青色,淌着鼻涕,流着口水。溜冰玩玩,我的同学鼓动我。我当时一无所想,酒精的麻醉下,只觉得好玩。他们都想溜冰,却没钱买,就怂恿我上楼向陆总要。陆总住楼上的总统套房,也贩也吸,以贩养吸,陆总有个规矩,怜香惜玉,只要女孩子向他要,绝不拒绝的。
我敲开了总统套间的门,红光满面的陆总,见到我很客气,说:小姑娘,坐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陆总目光打量着我,从上到下,盯着我的短裙,我被他瞅得不自在,不由得把两腿死死并拢,我说:我想玩玩溜冰。
陆总眼睛放光地笑:小姑娘以前玩过吗?
我摇头。陆总问我可晓得价格。我又摇头,然后说:二百吧。陆总问我身后的大用:二百能买半滴耳屎。大用点着头:二百最多能买0.4克。嘿嘿。
我惶然,红着脸要推门出去。陆总三击掌,啪,啪,啪。既然小姑娘想尝鲜,没话说,两千一克我也舍得。
一根塑料吸管伸来,我就吸了一口。是陆总自包锡箔,用一根干净的粉色吸管,一头还插入水里过了滤。我吸了一口。
什么感觉?
香,就是香,比香烟香一百倍。我叫了一声,世界上还有比香烟更香更香的烟!
三天啊,不想吃,也不想喝,我对着房间一台电脑,狂打了三天泡泡,一个一个的泡泡,一个一个地吹起,一个一个地击破,满世界的泡,满世界都是泡泡。一个一个地打,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支梨插话:说得好,满世界的泡,满世界都是泡泡。
田野说:是泡都会破灭的。刘收,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得到了东西,他们都满足了欲望,然后陆总出来说:你们都出去吧。但是伍大用没走,他返身从身后箍抱住了我,我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烂肠似的体臭,但是那双发黄的烟手,我被它箍得死死的,我就掐,把它掐得出血,但它就是不放,像烂麻绳捆住捆紧了我……天地良心,他什么也没干,我想他食了冰就是干也啥干不成,但我叫了起来:救命!救命啊!
没等我叫出声,门被踢响,遭几大脚轰踹开了,这时伍大用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发作了起来,撕我上衣,他没劲的手要扒下我的裙子……然后,陆总冲进来了,把伍大用踢得满地找牙,抱头乱滚,殴得口吐白沫。手机全程拍了照。
这就是英雄救美的故事?
不够精彩是吗?
闹了一场都散去了,那陆总在里间屋喊我:进来看电视呀。我说我想回家。陆总说你回吧,衣裳不整公安抓去一测,阳性就是三年。三天啊,三天三夜啊,他在里间,我在外间,井水不犯河水,但他就在我耳边,没完没了地像单曲循环那样地唱:稻要做米,人要感恩,知恩图报……陆总向我索报。目光像只饿鹰。我就是不报,我凭什么报?我自小叛逆,你索我偏就不报!
跟那些毒贩犯罪相比,李俊蛇还是个干净人。
田野说完,刘赵一齐变色问:
你道那陆总是谁?
又微笑齐道:我们是其麾下干将,同时也是炸弹!
14
何田野汇了全部首付款,回到四季,又忙着出差去了外地。等平征迁达寄合同发票,左等右等不见,也打了李俊蛇电话,李表示快了快了,最迟明天。明天的明天,又大半个月过去了,那日接支梨电话相邀:何总,平征龙腾财富国际广场18号正式开盘,盛邀您前来赏鉴。田野不由得聊起步行街情况,支梨惊诧道:真的还是假的?出事了您还蒙在鼓里吗?
回到平征,眼前看到的是一大片封条,加印打了叉的封条。一个多月前的开盘遗迹尚存,旗宽的过街条幅热烈大书“热烈祝贺平征县步行街开盘首日成交1.5亿元”。找到史大用的老婆,她正坐售楼部门前台阶上,以手当筢捋理着地上的钢筋头。大用也不见了,是作为同案犯进去了吗?
叫你先生讲,你讲李俊蛇可是个人,把大用骗得溜冰,骗得倾家荡产,骗得裤子都没得穿啊……步行街的位置在一座石头山上,乱石纷纷呀,石头嶙嶙啊,基础挖石工程没人干,李总便找到大用,成天跟我后头要事情做,哪,现把个大工程给你发财。大用不懂工程,只顾高兴得屁颠屁颠,按十块一方签了合同,结果呢天天开那小狗屌,钻啊钻,挖啊挖,一台小狗屌连人带车半立方都啃不到。可怜一账算下来,纯成本划到五十块一方。你说李俊蛇可是心比蛇毒啊,他知道将亏得血本无归,早压制着大用先交了二十万,说是工程保证金。可怜大用拿啥来交?他又想着能发财,结果我们把文津街老房子典了。可怜啊,可怜我们唯一栖身的窝儿都典掉啦!中途大用想退出不干了,李总断喝:你不干好啊,押金分文别想啦!大用可怜无法,就找人合伙,合伙人是我家亲戚,这下好了,大用一个家族都当了穷光蛋。你知道大用的亲戚谁吗?当年李俊蛇活葬父,连夜挖开朱家的祖坟山,就这朱家呀!大用现在听说关进去了,可怜一群工人拉着我讨钱,我哪有钱呢?先生,叫你说我一个女人我哪有钱,唉,卖B吧,卖我这块老B吧,又没人要……
田野发现大用的老婆完全疯了。
工人向我家大用要钱,大用实在烦恼熬糟了,骂骂咧咧,说要杀李俊蛇,李俊蛇知道了便使法子让大用吃烟,溜上了冰,大用没钱买冰,可怜啊,犯瘾犯得可怜啊,鼻涕口水拖得挂面长,双膝跪着向李俊蛇讨。
史大用老婆沿着渡江路拾垃圾,她对同样倒霉的何田野说:大老板啊,要想开点,不要寻死。我这样了,我都不寻死么。我不寻死,我要候大用回来。李俊蛇跑路了,天下有跑不完的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跑了他死爹的祖坟还在,早晚一天会抓回来,抓回来只要不判枪毙,咱们慢慢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曾经的售楼部门前散落着数百号人,深锁眉头的大伙儿倒被大用老婆逗得乐了起来。
15
现身那天,李俊蛇叫上了史大用的一台小狗屌,从此制造了平征百年未见的轰动效应。据言正是这个轰动效应,使得迁达日后迅速蹿列中国商业地产行业前茅;记者何田野全程撰写拍摄的详尽报道因此获奖;平征老百姓甚至感激表示平征提前撤县建市都与此有关。多年后,水涨船高跟着小小发达了的何田野,犹记得那时那日,李俊蛇跟自己财大气粗地喝道:
流氓大记者!你他娘的把炮口(镜头)瞪大了瞄着我,对,对着这里!他叉腰盯着史大用干,又弯腰去叮咛道:给老子小心点,挖到铁毛笔就停!
打开的李老扁墓里,掏出了一堆金宝。
原载《纸上》2015年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