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论进言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信任就是言听计从。在别的信托之中,人们不过是把生活的一部分托付给别人,如田地、货物、子女、信用以及个别事情,而对于言官或诤友,他们却托付一切,因此,被托付之人也更应该忠贞不二,诚实守信。凡是最聪明的君主,都不会认为听了别人的意见,就会有损自己的伟大或有伤于他们的能名。就连上帝自己也少不了要听听别人的意见,并且给圣子起的名字中,有一个就叫做 “策士”[1]。所罗门曾经说过:“兼听则安。”凡事都会有波动,若不经过言论辩驳的颠簸,则必然在命运的波涛上颠簸,结果难测,成败不定,就好像醉汉一样蹒跚前进。如果说所罗门发现了听从建议的必要性的话,其子则发现了听从建议的力量。上帝所宠爱的那个国家最先由于听信坏的建议而分崩离析。如何区分建议的好坏呢?任何建议倘若具备了两个特点,就是坏的建议:一是建言者太年轻;二是主张使用暴力。

古人曾用譬喻的方式,谈论了君王如何离不开群臣献计献策以及他们如何善用群臣的建议。前者表现为朱庇特娶墨提斯,墨提斯则代表建言,而古人想借这个寓言表示君权和建言的一体。后者则通过这个故事的下文来表现,也就是朱庇特娶了墨提斯之后,墨提斯怀了孕。朱庇特没等到她把孩子生下来,就把她吃了,于是自己竟怀了孕,后来生产出全身披挂的帕拉斯。这个荒唐的故事暗寓为君之道的一个秘密,亦即君王应当如何利用朝议。首先,君王应当把事务交付朝议,这就好似怀胎受孕;等到这些事务在朝仪的子宫中受孕成形,即将分娩之时,君王就不让朝议去决断并支配这些事务,以防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些事务离开朝议就不可似的;反之,他们会把事务接过来,让世人看到那些命令及方针 (这些命令及方针发布时,审慎而又有力,所以就像全副武装的帕拉斯)都是出自他们之手,并且不仅仅出自他们的权威,而且出自他们的大脑及智谋,从而使他们的名望更上一筹。

下面我们来谈一谈听从别人建议的害处及其解救的方法。向别人求教有三个害处。其一,事务为人所知,不再那么机密。其二,君王的权威被削弱,好像他们光靠自己就做不了事似的。其三,提供建议的人言不由衷,为自己谋利,而不是为对方谋利。因为这三种害处,所以意大利有些国王在理论上提出了 “内阁会议”制,法国的一些国王则把这种制度付诸实施。“内阁会议”制这种解救办法与疾病本身相比,为害更烈。

说到秘密,为君王者并非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告知所有朝臣;相反,他可以选择告知什么,是否告知。并且,被咨询的人也并非一定要告诉大家君王将要干些什么。不过为人君者应当注意:自己千万不要泄露机密,至于参加内阁讨论的人,则应当把下面这句话当作座右铭:“我满身窟窿。”多嘴的人总以能够把秘密告诉别人为荣,一个这样的人比一群以保守秘密为己任的人造成的伤害都要大。有些事情需要极度秘密,除了君主本人,只允许一两个人知道。其实一两个人的建议就足够了,因为这样除了能保守秘密之外,可以避免七嘴八舌,莫衷一是,从而保证始终只有一种思路。不过接下来君主必须足够聪明,自己必须有力量办事;那些参与机密的人必须足够睿智,尤其必须忠于君主的目的。英国国王亨利七世就是这样做的。除了莫顿和福克斯,他从不把大事告诉任何人。

至于权威的削弱,上述寓言已经表明了补救之道。不特如此,君王的威严与其说因为聆听建议而被削减,不如说反而因此增高了。从来也没有任何君王因为听从建议而失去臣仆的支持;只有君王对某一大臣过于宠信,或者朝堂上出现结党营私现象时,君王才会失去支持。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会被发现,得到纠正。

再说最后一件害处,也就是出于私心而提出建议。无疑,“他将发现世上已没有信德”[2]这句话指的是时代,而非某个人。有些人天性忠实诚恳,质朴爽直,而不偷奸耍滑,结党营私,所以为君者首先应当把这样的人吸引到身边来。再者,君王的顾问往往并不同心,而是彼此监督,因此倘若有人因为党派或私利而提出建议,通常都会传到君主的耳朵里来。最好的补救方法就是君臣之间必须相互了解:“识人乃君王之大德。”

另一方面,为人臣者也不可对君王过于寻根究底。好的臣子应当精通事务,而不是了解君王的脾气,这样他才能给君王提供建议,而不是投其所好。为人君者倘若既能听取私下的意见,又能听取当众的意见,则对他们会特别有好处。私下的意见比较随意,而当众的意见则更值得尊重。在私下,人们更敢臧否他人,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则更容易受别人的好恶影响,因此两种意见都要听。小人物的意见最宜私下听,那样他们才会畅所欲言;大人物的意见最宜公开听,那样他们就会出言谨慎。一切事物都好像无生命的图象,而处理事务的生气全在于选择合适的做事之人,因此为人君者倘若在用人上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在处理事务上再怎么征求意见也白费功夫。用人时,拟用的是什么样的人? 具有什么样的性格? 在征求这方面意见时,不能像阐述一种观念,或者进行数学描述那样,仅仅把人分成几大类是不够的。最大的错误,最英明的判断,都是在用人上。有句话说得对:“最好的顾问都是没有生命的”。当有生命的人只知道溜须拍马时,无生命的书却直言不讳。因此,最好熟读书籍,尤其是那些过来人所写的书。

如今大多数的议事就像平常的聚会,只有讨论,没有争执,草草地就拿出意见。凡遇到重大事情,不妨先提出来,等过一天再讨论;“黑夜是提供建议的最好时机。”在讨论英格兰、苏格兰合并问题的这个严肃而有序会议上,就是这么做的。我主张设定专门的请愿日期,这样请愿者可以更加肯定自己的事会受到关注,同时又可以使处理国事的人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哪些事应交给议事机关讨论由专门委员会决定,选择委员会人选时,最好是选用那些无成见的人,而不是那些对双方都成见甚深,反而不偏不倚的人。我也赞成成立常务委员会,例如成立有关贸易、财政、军事、诉讼以及某些特别事务的常务委员会。凡是(像西班牙那样)有多个小议事机关而只有一个国家的议事机关,那么那个国家机关实际上就相当于常务委员会,只不过这些机关权力更大些罢了。因职业需要而向议事机关报告的人 (如律师、海员、铸币者等),应先向委员会报告,然后再看情况,向议事机关报告。报告时不要成群结队来,也不可企图蛊惑人心。那样就不是报告,而是咆哮示威了。是长桌还是方桌,抑或是依墙排列座位,这似乎是表面文章,但是实际上很重要。长桌之旁,坐在上座的少数人实际上就可以操纵一切;但是换种安排,坐在下手之人的意见就可以多受采纳了。君主在主持会议时,应当小心,不可泄露自己意向,否则手下人看风使舵,高唱一曲 “我将让您开心”,而无拘无束地提供建议。

[1] 参见 《以赛亚书》第九章第6节:“因为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政权必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名称为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

[2] 参见 《路加福音》第十八章第8节:“我告诉你们:要快快地给他们伸冤了。然而人子来的时候,遇得见世上有信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