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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根随笔
1.5 二 论死亡

二 论死亡

人类畏惧死亡,就如同儿童畏惧走夜路;儿童因为听多了鬼怪故事而越发害怕走夜路,人类也因为听多了死亡故事而越发害怕死亡。死亡是罪孽的报应,是抵达另一世界的通道,所以思考死亡之事是神圣虔诚的,但是畏惧死亡却是人性软弱的表现。不过在宗教思索中,有时难免掺杂着虚荣与迷信。在一些修士的苦行录中,可以读到他们常常有这样的想法:当指尖受挤压时,是多么的痛苦! 于是就会想象当全身都腐败瓦解时,死亡的痛苦会有多大。然而很多时候,死亡的痛苦未必有四肢的伤痛那么重,这是因为人身上致命的器官并非最灵敏的器官! 所以,有人[1](以一个智者和一个普通凡人的身份)说得好:“与其说死亡令人恐惧,不如说是与死亡相伴的那些玩意儿令人恐惧。”呻吟与痉挛、惨白的脸色、亲友的悲号,黑衣与葬仪,如此种种显示死亡十分可怕。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人的情感还没有脆弱到无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当人不再孤单时,死亡就不再那么可怕,人就可以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仇恨击败死亡,爱情蔑视死亡,荣誉使人乐于献身,悲痛使人奔赴死亡,恐惧总是带来死亡。我们在历史[2]中曾看到,当奥托大帝[3]自杀身亡后,真心追随他的人出于怜悯 (最温柔的一种感情)而慷慨赴死。除此之外,塞内加认为让人乐于赴死的还有厌倦和无聊:“想一想你有多长时间在做同一件事;不仅仅勇敢者和不幸者,就连吹毛求疵的人,也会以死为解脱。”一个人也许既不勇敢,也未遭受不幸,但是却因为翻来覆去地做同样的事而感到厌烦,从而乐意死亡。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伟大的人不因死亡临近而改变,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这种人也始终不失其本色。奥古斯都·恺撒大帝[4]临死不忘恭维:“永别了,利维亚,不要忘记我们婚后的那些日子!”提比略[5]大帝从容面对死亡,正如塔西佗[6]所说:“他虽然体力日衰,却从容依旧。”苇斯巴芗[7]坐在椅子上,对死亡不屑一顾:“果不出我所料,我正在成为神。”加尔巴[8]则说:“你们杀吧,只要这对罗马有利!”随后从容地引颈就戮。塞菩提缪斯·塞维鲁[9]直到临死前还在工作:“别走远,以防万一还有什么事要我做。”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然,斯多葛派学者们把死亡看得过于严重,死亡也因为他们的种种精神准备而越发显得可怕。有人[10]说得好:“死亡不过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恩惠之一。”死生都是自然之事,对一个婴儿来说,生与死也许同样痛苦。在热切追求中而亡的人,仿佛流血受伤之人,是感觉不到痛楚的,因此,凡是执着于某种善念的人,是不会畏惧死亡的。人生最美好的挽歌,莫过于度完了有价值的一生后,能够说:“如今请你离开[11]。”死亡还具有一种作用,打开通往荣誉的大门,熄灭嫉妒之火。“生前受到妒恨的人,死后将受到爱戴!”


[1] 指塞内加,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和剧作家,尼禄的老师,因受谋杀尼禄案的牵连而自杀,哲学著作有 《论天命》《论愤怒》《论幸福》等,悲剧有《美狄亚》《俄狄浦斯》等9部。

[2] 普卢塔克的 《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

[3] 奥托一世,通称 “奥托大帝”,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进军意大利,取得伦巴第国王的称号,征服罗马,攻入拜占庭,缔结 “奥托特权协定”,确定教皇的世俗权力。

[4] 罗马帝国第一代皇帝,恺撒的继承人,在位时扩充版图,改革政治,奖励文化艺术;原名屋大维,元老院奉以 “奥古斯都”称号。

[5] 古罗马皇帝,长期从事征战,军功显赫,56岁继岳父奥古斯都帝位,因渐趋暴虐,引起普遍不满,在卡普里岛被禁卫军长官杀害。

[6] 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历史学家,曾任行政长官、执政官、亚细亚行省总督,主要著作有 《历史》《编年史》,分别记述68-96年及14-68年史实,现仅存残篇。

[7] 古罗马皇帝,弗拉维王朝的创立者,在位时整顿财政,改组军队,加强武力统治,营建罗马广场、凯旋门和大竞技场。

[8] 古罗马皇帝,公元68年举兵反对尼禄,尼禄自杀后,被元老院确认为罗马皇帝,后被近卫军杀死。

[9] 古罗马皇帝,扩建新军团,压制元老院,加强中央集权,吞并美索不达米亚,征服不列颠,病死于埃波拉孔。

[10] 指尤维纳利斯,古罗马讽刺诗人,传世讽刺诗16首,抨击皇帝的暴政,讽刺贵族的荒淫和道德败坏。

[11] 参见 《路加福音》第二章第29节:“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