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长衫
长衫

这是蒂蒂的第一次长途旅行。从巴勒莫到祖尼卡,大概需要八小时的火车车程。

对于蒂蒂来说,祖尼卡是一个如同梦境般遥远的世界,遥远而难以触及。但是,与其说这种遥远是空间上的距离,不如说是一种时间的跨度。事实上,在她小时候,有一次,她的父亲从祖尼卡带回一种新鲜的水果,格外香甜可口。后来,父亲又从那里带回很多其他品种的水果,但是,在她看来,不管是颜色、味道还是香气,这些水果都远远比不上原先的那种。她还清楚地记得,大颗大颗的桑葚装在粗制的陶罐里,罐口用葡萄藤叶封住。香梨的顶部长着如同花冠一般的柄,一面呈淡黄色,另一面呈血红色。还有彩虹色的洋李,绿色的开心果和金黄的柠檬。

直到现在,只要一提起祖尼卡,蒂蒂的眼前就会立刻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她幻想着一片幽深的撒拉逊橄榄树林,接着,一片碧绿碧绿的葡萄园向远处延伸,朱红色的花园被色彩鲜艳的鼠尾草组成的篱笆所包围,蜜蜂围着花丛嗡嗡直转。低矮的灌木丛中开满了香橙花和茉莉花,散发着醉人的芳香。尽管蒂蒂知道祖尼卡其实是西西里内陆的一座贫瘠而荒凉的小城,她还是非常喜欢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她知道,这座小城四周都被青灰色的岩石,以及在烈日下闪闪发光、早已风化的粗糙岩石所环绕。她还知道,父亲带回来的那些水果也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它们产自距离那座小城好几公里远的一座名叫楚米亚的庄园。

蒂蒂是从父亲那里听到这些消息的。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去比巴盖利亚更远的地方度过假。巴盖利亚是巴勒莫的一座小镇,热情的蓝色天空下,一座座白色的房屋如同一颗颗珍珠点缀在漫山遍野的绿色当中。去年,她去了离家更近的地方度假:圣弗拉维亚柑橘园。那时候,她还穿着短式的童衣。

而如今,在去往祖尼卡的这场漫长旅途中,她第一次穿上了长衫。

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小姐。她一刻也没法把视线从她的裙裾上挪开。她时不时地抬起眉毛,看上去就像是想把裙裾提起来一样。她仰起她那挺拔的小鼻子和下巴,嘴巴紧闭。她的下巴两侧长着两个小小的酒窝。那是一张身着长衫的贵族小姐特有的嘴巴,双唇紧闭,巧妙地把牙齿都隐藏起来,就像她身上的那件长衫一样,遮住了那对小巧的双足。

坐在她正对面的是她的哥哥科科。那个无赖把头靠在一等车厢的红色椅背上,眼睛朝下看,嘴里叼着一根烟。他时不时地朝她叹气,用故作疲惫的口气说:

“蒂蒂,你穿成这样真是太可笑了,我都要笑出声了。”

上帝啊,她被他的话气得火冒三丈。她手指发痒,很想立刻揍他一顿。

没错,如果科科此时像平时那样不刮胡子,整个人看上去不修边幅的话,蒂蒂一定会像一只敏捷的小猫一样猛地扑过去,狠狠地揪他的胡子。

然而,她只是抬了抬睫毛,冷冷地回答道:

“亲爱的,你果然是个白痴。”

昨天晚上,她的哥哥还为这场前往祖尼卡的神秘旅行和她进行了一番严肃的谈话,而现在,他却毫不在意地嘲笑她的长衫,更准确地说,是嘲笑她身穿长衫的模样。

这场旅途究竟是什么?是一场远征,一次壮举吗?就像是攀登一座建在高山之巅、并且拥有坚固的防御工事的城堡吗?而她身上的这件长衫,是不是为了实现这次攀登的战争武器呢?那么,为了征服高处的城堡,她已经全副武装。她时不时地摆弄自己的武器,这种模样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

就在昨天晚上,哥哥对她说,现在是时候好好考虑他们自身的处境了。

听了哥哥的话,蒂蒂眼睛瞪得老大。

他们的处境?什么处境?而且,究竟有什么事情要轮到她来考虑,还说得那么严肃呢?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哈哈大笑起来。

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特别喜欢管这种事,不仅管她的事情,还操心他们家里所有人的事情。这个人就是他们家的女管家,萨贝塔女士,也可以称呼她贝贝女士或是贝女士,这是她给自己取的简称。当她被突如其来的怒火冲昏头脑时,这位可怜的女士就会假装痛苦地哀号,用双手拼命地抓挠前额,说: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让我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吧,我的小姐!”

现在,科科是把自己当成贝女士了吗?不,他没有。昨晚,他还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现在他们遇上了天大的好运,但是目前的处境依然是很严肃的,就像她踏上旅途时身穿的长衫一样。

当蒂蒂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看见父亲每个礼拜都会去祖尼卡一次,有时候甚至要去两次。每当年幼的蒂蒂听见父亲说起楚米亚庄园、迪艾斯山上的硫磺,以及各种农场和房屋的时候,她总觉得所有这些财产都是属于她的父亲,布里拉男爵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这些财产属于祖尼卡的尼格兰迪侯爵家族。而她的父亲,布里拉男爵,只是法定的财产受托管理人。财产管理人这个职位他一当就是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由于沾了这个职位的光,他们全家都过着非常优渥的生活。蒂蒂和科科也一直享受荣华富贵,但是,在几个月之后,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蒂蒂从小就是在这种优越的环境下长大的。现在,她刚刚十六岁。但是,科科已经二十六岁了,那段遥远的记忆还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那段日子,他们受尽了穷苦的折磨。父亲想尽一切方法才谋到了这个财产托管人的职位,他终于成为了祖尼卡侯爵的那笔巨额财产的法定管理人。

现在,他们可能会再一次陷入那种可怕的贫困中。或许不会像从前那么糟糕,但是,在长期的优渥生活之后,再次变得贫穷必定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父亲策划的这场作战计划必须成功,不能受到任何阻碍。这场旅行就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但是,准确说来,这并非计划的第一步。大约三个月以前,科科就和父亲一起去祖尼卡事先侦察那里的情况了。他在祖尼卡待了半个月,结识了尼格兰迪侯爵一家。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尼格兰迪家族一共有三个兄弟和一个妹妹。之所以说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是因为那座建在山顶的城堡里还住着两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科科不清楚她们是否也是尼格兰迪家族的一分子,是否是侯爵祖父母的姐妹。

侯爵名叫安德烈亚,今年大约四十五岁。在法定遗产托管期结束之后,他即将成为遗产的主要继承人。财产继承人还包括另外两个兄弟,其中一个是神甫,父亲称呼他“幻想家”,另外一个兄弟是个粗鲁的人,人们都喊他“骑士”。大家都需要提防这两个人,当然,相比于粗鲁的骑士,更需要警惕的是那个神甫兄弟。他们的妹妹今年二十七岁,比科科大一岁。人们都叫她阿加塔,或是蒂蒂娜。她看上去就像一片薄纸,弱不禁风,脸色惨白如蜡。她的眼里总是充满了焦虑不安,那双修长纤细的手冰冷冰冷的,由于胆小又害羞,她的双手总是不自觉地颤抖。她看上去是如此犹豫不决,害羞胆怯。这可怜的女孩一定是纯洁和善良的化身。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迈出这座城堡一步。她一直陪伴在那两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身边,照顾她们。她有时绣花,有时弹钢琴,她的钢琴弹得“好极了”。

没错,父亲的计划是这样的:在法定财产托管人的职务结束之前,他打算促成两桩婚事。他希望蒂蒂嫁给安德烈亚侯爵,科科娶侯爵的妹妹阿加塔为妻。

蒂蒂刚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她面红耳赤,眼里冒着熊熊怒火。她火冒三丈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哥哥立刻顺从了父亲的安排,同时还劝告她说这桩婚事是能够拯救她的唯一出路。可是,为了钱,她就一定要嫁给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八岁的老头子吗?

“不,没有二十八岁,”科科一边回答道,一边嘲笑她那火冒三丈的模样,“蒂蒂,他没有比你大二十八岁,是二十七岁,没错,二十七岁多几个月。”

“科科,你让我觉得恶心!没错,恶心!”蒂蒂浑身颤抖,用尽全力冲他怒吼,愤怒地挥舞着拳头。

然而,科科继续说道:

“蒂蒂,我就要娶那位威尔度小姐了,你觉得我恶心吗?她也比我大一岁。但是,我的蒂蒂啊,那位小姐已经不是很年轻了。而且,我非常需要她!你知道的,我是个无赖,是个满身恶习的人。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就是个恶棍。但是,我会变成一个有见识的人的。你想,我会穿上一双做工精美的刺绣拖鞋,上面用金丝线绣着我的姓名首写字母和我的男爵勋章。我的头上将戴着一顶天鹅绒的刺绣礼帽,帽子上垂着一条长长的丝绸缎带。到时候,我就是尊贵的科科·威尔度男爵了。这该有多么美妙啊,我的蒂蒂!”

接着,他在房间里笨拙地四处踱步。他歪着脖子,双眼向下看,撅着嘴巴,双手重叠放在下巴下面,看上去就好像长了一缕山羊胡子。

蒂蒂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科科试图安抚妹妹的情绪,想让她平静下来。他一边抚慰她,一边对她说,他能为那个单薄如纸、面色如蜡的女孩带来她想要的所有幸福。当他逗留在祖尼卡的那半个月里,她曾害羞地向他表示过,在她的眼里,他就像是她的救世主。可不是吗?这是当然了!她就是她几个哥哥们的利益牺牲品,特别是那个被称作“骑士”的哥哥。他在城堡外面养了一个妓女,那个女人为他生了十个、十五个或者是二十个孩子,总之,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个孩子。为了哥哥们的利益,她一直没有出嫁,把自己禁闭在那座大宅的阴影里,自生自灭。那么,对于她来说,科科就是点亮她贫瘠生活的太阳。如果她愿意,他会带她离开那座阴沉的城堡,带她去巴勒莫,和她一起住进一座美丽的新家。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地狂欢、看戏、旅行、坐小轿车兜风……没错,她确实长得有点丑。但是无需担心,作为一位妻子,这点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且,她心地非常善良。过去,她已经习惯于一无所有的生活,那么,他只需要给予她少许的关怀和爱,她想必就会心满意足了。

接着,科科用那种夸张的语气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他再三保证自己一定能给那个女孩带来幸福。他是故意只说自己的事情的。一方面,哥哥的自我吹嘘让蒂蒂觉得很不耐烦,另一方面,哥哥只顾自说自话,把她晾在了一边,这激怒了她。终于,她再也按捺不住,问道:

“那我呢?”

一提到这个问题,科科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唉,我的蒂蒂,对你来说,这件事情要难办得多。你不是唯一想嫁给侯爵的人。”

蒂蒂皱起眉头,问: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没错,就是说,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围在侯爵身边。啊,特别是……没错,其中有这样一个人!”

科科比划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手势,让她想象一个美貌绝伦的女人。

“你知道吗?她是个寡妇,大约三十几岁。而且,她还是他的表妹……”

科科双眼半闭,亲吻着自己的指尖。

这时,蒂蒂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轻蔑:

“让她的计划得逞好了!”

但是,科科立刻说道:

“得逞?你说得容易!你以为那个安德烈亚侯爵是好对付的吗?啊,安德烈亚真是个好名字,多好听啊!安德烈亚侯爵。和他关系亲密的人私底下会叫他奈奈,他的妹妹阿加塔就是这么叫他的。你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只需要知道他有那种……怎么说来着?对,他有那种坚强的毅力,他能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二十年足不出户。二十年!你懂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自从他的财产进入法定托管期,他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的蒂蒂,你可以想象一下他的头发,在这二十年里会长成什么样子!但是,他肯定会剪的。放心吧,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会剪的。每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他会只身一人出门,你喜欢这样的男人吗?他身上裹着斗篷,只身一人骑马到遥远的山上。你要知道,他可是骑马去的!那是一匹白色的母马,已经上了年纪了。但是,他骑得很好。没错,他的骑术非常精湛,就像他的妹妹钢琴弹得精彩绝伦一样。想象一下,啊,想象一下,他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尽情地感受人生,直到他二十五岁那年,由于经济上的问题,他被家人喊回了祖尼卡。在这之前,他的人生是多么精彩啊!我亲爱的蒂蒂,他周游欧洲大陆,罗马,佛罗伦萨,巴黎,伦敦……当他年轻的时候,他好像曾经爱上过我刚才和你说起的那个表妹。她的名字叫法娜·洛佩斯。我确信他们当时都已经订婚了。但是,当他们家经济困难的时候,她就抛弃了他,和另外一个人结婚了。而现在,他又卷土重来了,他即将恢复从前的经济实力。你明白吗?为了故意难为他从前的爱人,你瞧,他很可能会娶他的另一个表妹。她是一个老处女,名叫都扎拉蒂亚。我相信她一直暗恋侯爵,每天都向上帝祈祷嫁给他。考虑到侯爵的脾气和那头长发,在经历了整整二十年的幽禁生活之后,亲爱的蒂蒂,那个老处女也将是一个可怕的威胁。不过,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最后,科科这样总结道。接着,他继续说:

“蒂蒂,现在,请你弯下腰,用手指把你的长裙撩到膝盖上,露出你的双腿。”

听完这段长篇大论后,蒂蒂头晕脑涨。她弯下腰,问道:

“为什么?”

科科说:

“我要向它们告别。以后,我再也看不到这双腿了!”

他注视着蒂蒂的双腿,挥舞着双手向它们告别。接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罗洛!你还记得罗洛·坎皮吗?你的那个瘦小的朋友!你还记得当她最后一次穿短式童衣的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和她的双腿告别吗?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看见那样的双腿了。但是,后来我竟然又看见了!”

蒂蒂突然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表情极其严肃,问道:

“你说什么?”

“啊,你知道的,她已经死了!”科科匆忙回答道,“没错,已经死了,我可以向你发誓。可怜的罗洛,我确实又看见了她的双腿!当他们把她的棺材抬进圣多美尼科教堂的时候,棺材是敞开的。那天早上,我正好在教堂里。我看见抬着棺材的队伍走进来,棺材边点着蜡烛,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棺材旁边围着几个村里的妇女。她们都很羡慕罗洛的丈夫给她穿上了如此华丽的丧服。突然,其中一个妇女悄悄地掀起了丧服的衣角,想看看她衬裙的花边。就这样,我又看见了可怜的罗洛的双腿。”

那一整晚,蒂蒂心神不宁,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上床之前,她决定在衣橱的镜子前再试一下旅途中要穿的那件长衫。在科科用那形象的手势向她描述那个女人的美貌后,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法娜……没错,法娜·洛佩斯。现在,当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她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小,太瘦,太可怜了。然后,她提起裙摆,看着自己柴火棍儿似的双腿,她立刻想到死去的罗洛·坎皮的双腿。

躺上床以后,她又掀起被子,向里面看去:那是一双僵直、干瘦的腿。她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在她和长着一头长发的安德烈亚侯爵举办完婚礼之后,她躺在一口棺材里,身着盛装。

啊,那个可恶的科科,整天尽说蠢话!

现在,蒂蒂坐在火车上,注视着躺在她对面座椅上的哥哥。看着他的面容,蒂蒂心里越来越为他感到难过。

在这短短的几年中,她亲眼见证了哥哥原本健康饱满的脸庞日渐消瘦,变得憔悴不堪。他脸上的神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眉宇和嘴角的表情和从前相比也是大相径庭。她觉得仿佛有一团火在他的体内燃烧,把他的一切燃烧殆尽,化作一片断壁残垣。这不幸的烈焰在他的目光里,嘴唇里,以及他那干燥而发红的皮肤下熊熊燃烧,他的眼睛最为明显地闪烁着那可怕的倒影。她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很晚回家。她知道他在外面赌博。她怀疑他可能还做了更可怕的事情,更恶劣的坏事,因为每当他和父亲单独在书房里的时候,父亲都会用非常严厉的口气训斥他。一段时间以来,每当她看见哥哥从那种悲哀而难以捉摸的生活中向她走来时,她都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情混杂着悲伤和厌恶。只要一想到,虽然对她而言,他永远都是一个温柔的好哥哥,但是,在外面,他却连一个无赖、恶棍都比不上,充其量就是个小流氓,就像他们的父亲气急败坏地冲他怒吼时说的那样。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对待别人就不能像对待她一样亲切?既然他对她这么好,这么真诚,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同时对别人那么坏呢?

但是,真正邪恶的或许是外面的世界。没错,在外面的世界里,当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岁数,脱离了安宁纯真的家庭后,男人必须穿上长裤,而女人必须穿上长衫。这种邪恶必定是罪大恶极的,没有人胆敢妄自谈论,他们只敢压低嗓门窃窃私语,交换眼神。然而,这却激怒了像她这样一无所知的人。这必定是一种能够毁灭一切的罪恶,否则,她原本朝气蓬勃、心思单纯的哥哥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堕落成那副模样,还有她的朋友,罗洛·坎皮,又怎么会刚刚结婚一年,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死去……

蒂蒂觉得自己的双脚越发地沉重起来。直到昨天,她的双脚一直是那么自由,没有任何束缚。现在,她却不得不穿上这沉重的长衫,这让她感到非常厌恶,同时又焦躁不安。她觉得自己被某种令人窒息的焦躁情绪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把视线从哥哥转移到父亲身上。她的父亲坐在车厢的另一个角落里。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敞开的小皮包,他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几份从包里拿出来的遗产管理文件。

在那个红色里衬的皮包里,一只小药水瓶的磨砂瓶塞吸引了蒂蒂的目光。看着那只瓶子,她想起,这些年来,她的父亲都生活在随时可能死亡的状态中。他随时都可能心脏病发作,所以他一直随身携带这个药瓶。

如果,父亲突然死去的话……哦,上帝啊,不!她为什么会这么想?虽然那个小药瓶一直摆在他的面前,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他正在专心阅读那些管理文件,时不时地调整架在鼻尖上的眼镜。接着,他用那双肥厚、苍白、多毛的大手摸摸他那发亮的秃顶。有时,他把视线从文件上移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空气,然后微微缩紧他那双大大的眼睛。这时,那双椭圆形的天蓝色眼睛闪现出一种狡黠的光芒,正好和他那张松弛而毛孔粗大的疲惫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鼻子下面生长着粗硬短小的淡红色胡子,那簇浓密的小胡子已经开始发白了。

一段时间以来,也就是自从蒂蒂的母亲在三年前去世以后,蒂蒂觉得她的父亲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完全可以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看待。不但她的父亲如此,连科科也是一样。在那个能够凝聚一家人的灵魂人物离开以后,蒂蒂总觉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还生活在这个家里。这种日子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在感受这座房子里无尽的空虚。

母亲去世后,父亲和哥哥就在外面自顾自地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他们继续在那个家里和她维持从前的生活,几乎只是为了走形式。从前那种充满了家庭气息的亲密感已经变成了久远的回忆,曾经支撑这个家庭、抚慰他们的心灵并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感情再也不复存在了。

直到现在,蒂蒂仍然在心里痛苦地渴望家庭的温暖。每当她跪在那个放置母亲旧衣物的箱子前,一想到内心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她就会泪流不止。

家庭气息被尘封在这个箱子里,被尘封在这个古老桃木箱里,它的形状大小看上去很像一口棺材。母亲生前的衣物都被存放在这里,散发着熟悉的香味。闻到这令人伤怀的气息,她再一次悲伤地沉浸在童年的幸福回忆里。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的整个人生都变得单薄而空虚。一切事物仿佛都失去了本身的实体,化作虚无缥缈的幻影。明天会发生什么呢?在她等待到某个可以填补她的空虚,重新给予她信任、安全感和平静的事物之前,她只能继续忍受这种空虚,以及未知而漫长的等待所带来的焦虑不安吗?

时光静静流逝。对于蒂蒂来说,时光流逝的轨迹就如同在月亮前面穿行的云朵一般,波澜不惊。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独自待在静悄悄的卧室里,不愿开灯。她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玻璃窗后,仰望夜空中遮蔽明月的灰白色云朵。云朵在夜空中穿行,看上去却像是月亮正在移动,企图逃脱云朵的纠缠,想要重获自由。她总是独自在阴影中伫立许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空,她的眼睛又看似空无一物,目光呆滞,她喜欢在这样的黑夜里尽情地幻想。虽然她也不想哭泣,但是,每当她出神地仰望夜空时,她总是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她也不想一直这么悲伤下去,她真的不想。反而,她真心地希望自己变得快乐、活泼、充满活力。但是,在这种极度孤独而空虚的环境里,她的渴望没有任何出路。她看不见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她好像真的快被逼疯了,照顾她的贝女士也对此感到惊慌失措。

失去了人生的向导,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不具实感,蒂蒂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选择怎样的人生道路。今天她这么想,明天她又立刻改变了主意。当她从剧院回家以后,整整一晚上,她都在梦想成为一位芭蕾舞演员。第二天早上,当做慈善事业的修女来到家里请求施舍的时候,她又开始梦想成为帮助穷人的修女。有时候,她只想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专注于通神学,神游整个世界,就像她的德语兼钢琴老师弗洛·温采尔一样。有时候,她又想全心全意地专注于艺术,专注于绘画。哦,不,不。绘画,她是真的放弃了,她再也不想提起和绘画有关的事情。现在,绘画令她感到恐惧。这一切都要怪那个愚蠢的卡尔里诺·沃尔皮,他是她的美术老师沃尔皮先生的儿子。有一天,他来代替他生病的父亲给蒂蒂上课。啊,那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没错,课堂中的某一次,她问他:

“这里应该用朱红色还是胭脂红?”

那个长着一副丑陋嘴脸的男人看着她,回答道:

“小姐,胭脂红……就像这样!”

说着,他探过头吻住她的嘴唇。

从那天起,她再也不想看见任何调色板、画笔和画架了!她把那块调色板扔在他身上,颜料淋了他一身。她还不满意,又把一捆画笔狠狠地砸到他的脸上。然后,她就把他赶走了,都没有给他时间洗干净他那张厚颜无耻的脸。他的脸上沾满了各种颜色的颜料,成了一张大花脸。

后来,对于所有初次登门拜访的人,她都充满了戒心。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保护她了。一个像他那样的流氓,竟然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地闯进她的家门,肆无忌惮地吻她的嘴唇。那个吻实在是太令她作呕了!她使劲地擦嘴,都快擦出了血。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那件事,她还是会本能地把手放在嘴唇上。

不过,她真的有嘴巴吗?她好像已经感觉不到嘴巴的存在了。没错,她用两根手指用力地按压自己的嘴唇,却没有任何感觉。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是如此。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这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心不在焉,神游到很远的地方吗?她内心的一切都悬而未决,动荡不安,不得安宁。

现在,他们就这么不由分说地把那件长衫穿在她的身上,穿在她那已经毫无知觉的身体上。那件长衫比她的身体重得多!他们认为长衫下面应该是一副女人的身体。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她最多只能感觉到,被裹在这长衫里的只是一个孩子。是的,躲在那里的依然是过去的那个孩子。从前,她身边的一切都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她美好的童年是真实存在过的,母亲曾给予她温柔的呼吸和爱,这一切也都是最为真切的现实。还有那个孩子的身体,是啊,它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抚下茁壮成长。母亲去世以后,她再也无法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它的存在几乎渐渐变得稀薄,就像在这逐渐黯淡的家庭生活中,她再也无法触摸到任何真实的存在。

现在,她踏上了这趟旅程。

蒂蒂又看了父亲和哥哥一眼,突然间,她的心里涌出一阵极端的厌恶感。

两个人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她看见父亲下巴上松弛的赘肉垂在一边,挤压着他的衣领。他的前额上沁出一颗颗汗珠。当他呼吸的时候,他的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火车行驶到上坡时,速度变得很慢,仿佛疲惫得气喘吁吁。它经过一片荒芜凄凉的土地,不见一条细流,不见一簇草丛,头顶上方是一片浓重而阴沉的深蓝色天空。坐在车窗前,几乎看不见任何景色。唯一可以看见的东西就是时不时从窗外缓慢闪过的电线杆。连这些电线杆看上去也极度枯燥乏味,连接着四根无精打采的微微下垂的电线。

在火车上,那两个人也对她不理不睬,让她陷入如此孤独的境地。他们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没错,他们要带她一起去实行那可耻的计划。可是现在,他们却在这里呼呼大睡!是的,这或许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像他们这种已经踏入真实生活的人,都非常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因此,对于这种事情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可以不管火车向前行驶的轨迹,只顾闷头大睡。他们强迫她穿上那件长衫,把她拖上火车,使她成为他们肮脏的事业的牺牲品,而他们却对此无动于衷。没错,他们要把她拖到祖尼卡,拖到她幸福童年的梦想之地!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她在一年之后像她的朋友罗洛·坎皮一样死去吗?

未知的等待和灵魂的不安,将在何处停下脚步?又如何才能获得安宁?在一座死寂的城市里,在一座阴暗的古宅里,她的身边站着一位满头蓬乱长发的年迈的丈夫。或许,她还要代替她的小姑子照顾那两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即便父亲的诡计得逞,她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

蒂蒂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眼前的空气,她仿佛看见了那座阴暗古宅里的一个个房间。她不是曾经去过那里吗?是的,她曾在梦里去过一次,永远困在那里……去过一次?什么时候?但是,现在……没错,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并且将永远住在那里。窗外的阳光下,一群懒洋洋的苍蝇发出无休无止的嗡嗡声,她在这永恒的瞬间所制造的空虚中窒息而死。阳光透过沾满斑驳污点的玻璃窗照射在光秃秃的、发黄的古老墙壁上,抑或是映照在那布满灰尘的龟裂的砖地上。

哦,上帝啊,她无法逃脱,无法逃脱……她被束缚在这里,被那两个呼呼大睡的人束缚在这里,被行驶缓慢的火车束缚在这里。在那座古老的宅邸里,时间的流逝想必同样缓慢,在那里,除了睡觉,没有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就像她眼前的这两个正在熟睡的人一样……

突然间,她觉得一直以来的幻想在她的心里以一种现实的形态呈现出来。那是一种庞大、沉重而坚定的现实。在这样的现实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枯燥和空虚,感到生活的重压是如此令人窒息,难以忍受。她本能地——实际上并非故意——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父亲放在身边的那个敞开的皮包。她像着了迷似的盯着那个闪闪发亮的磨砂小药水瓶塞。

父亲和哥哥依然在呼呼大睡。蒂蒂拿着小药瓶端详了一会儿,红色的毒药在瓶子里闪烁着鲜艳的色泽。接着,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轻轻地拔出瓶塞,缓缓地把药瓶放到嘴边,注视着在她对面沉睡的两位亲人。当她把毒药喝下去的时候,她看见睡梦中的父亲抬起一只胳膊,赶走了一只在他的额头上爬来爬去的苍蝇。

突然间,蒂蒂攥着小药瓶的那只手沉重地落在她的膝盖上。她觉得自己的耳朵仿佛突然被拔掉了塞子,她突然听见火车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在她的耳边响起。这巨大的轰鸣声太过吵闹,她害怕这响声会遮盖住她从喉咙里发出的几乎将她撕裂的尖叫。不……瞧,父亲和哥哥都醒过来了,他们跳了起来,站在她的上方俯视着她。现在,她该怎么做才能抓住他们呢?

蒂蒂伸出双臂。但是,她抓不住任何东西,看不见任何事物,也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三个小时后,这个穿着长衫死去的小女孩终于到达了祖尼卡,到达了她幸福童年的梦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