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
马车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广场,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嚣。在圣罗兰佐路角落处的一家药店门口,马车停了下来。药店的玻璃门窗散发着冰冷的光芒。一位身穿皮毛大衣的先生跳下马车,冲向药店。他一把抓住玻璃门的门把手,左右转动,想赶紧把门打开,“真是见鬼!”他愤愤地抱怨道,门怎么也打不开。
“按门铃试试看。”马车夫建议道。
“门铃在哪?怎么按?”
“您看,这里有一个球形的拉环,您拉一下试试。”
这位绅士怒气冲冲地拉下门铃,说:
“这种夜间服务真是太棒了!”
在红色提灯的灯光下,他的这句话刚刚说出来,就立刻消散在寒冷的夜里,如同烟雾般化为乌有。
附近的车站里,即将启程的火车发出悲哀的鸣笛声。车夫掏出怀表,对着一盏路灯低头看着,说:
“嗯,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药店的年轻店员终于来开门了,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上衣的衣领一直拉到了耳朵边。
绅士立刻问:
“医生在吗?”
但是,年轻的店员感到门外冰冷的寒气吹在他的脸和手上,他赶紧往后一退,举起胳膊,握住拳头开始揉眼睛。他边打哈欠边问:
“这种时候找医生?”
接着,为了打断客人的抱怨和抗议,他赶紧说:
“我的上帝啊,没错,医生在!我理解,您很急……谁说他不在了?但是,请您也稍微理解一下,在这种时候谁不困呢?来,跟我走吧。”他放下揉眼睛的手,向客人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他先等一下,然后跟着他一起走进柜台后面的药房里。
马车夫独自留在药房外,他从马车上跳下,想满足一下自己在露天解手的欲望。荒无人烟的大广场上,电车的轨道相互交错,闪闪发光。大白天如果不是在合适的隐蔽处的话,这么做显然是不允许的。
当某人正被麻烦的事情所折磨,不得不寻求别人的帮助时,他却能悠然自得地在门外等待,顺便解决一下自己小小的生理需要,看着周围的一切都静止如初,也不失为一种享受。广场边,一排黑色的圣栎树成行,高耸的铁管支撑着有轨电车的轨道。细长的路灯在夜里闪烁微光,抬头看去就好像一轮轮苍白的月亮。火车站附近不远处,海关办公楼就建在那里。
药房的配药室里摆满了放置药品的架子,天花板很低,屋里一片漆黑,空气里弥漫着药物的气味。房门对面的架子上摆放着一尊圣像,一盏脏兮兮的小油灯在圣像前散发着暗淡的光芒,它看上去一点也不想发光,连它自己都不想照亮。屋子中间有一张乱糟糟的桌子,桌子上堆满了瓶子、罐子、天平、研钵和漏斗。堆满杂物的桌子阻挡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没有立刻察觉到,在门对面的架子下面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皮沙发,值班医生正躺在那里睡觉。
“请过来,他在这里。”药店的年轻店员指着在那里睡得正香的大块头男人,说道。他浑身缩成一团,蜷在沙发上,脸紧紧地贴着沙发的靠背。
“哦,真是见鬼,快去叫醒他吧!”
“哈,您说得倒是轻松。您知道吗,如果我现在去叫醒他的话,他肯定会把我一脚踹开的。”
“可是,他不是医生吗?”
“没错,没错,他是医生,曼格尼医生。”
“他会踢你?”
“您要理解,毕竟在这种时候叫醒他……”
“我去叫他!”
绅士毅然决然地冲到那张破破烂烂的沙发边,弯下腰,使劲摇晃着沉睡的医生,大喊道:
“医生!医生!”
曼格尼医生蓄着一脸乱糟糟的大胡子,几乎快要从脸颊延伸到眼睛下面。他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却几乎快被那一脸大胡子所吞没。接着,他攥紧胸前的拳头,举起胳膊肘,伸了个懒腰。最后,他坐了起来,弯着腰,眉毛低垂,眼睛依然闭着。他的一条裤腿卷到粗壮的小腿上,老式的粗布短裤和破破烂烂的黑色棉袜露了出来。
“医生,医生,请您快点起来吧。”绅士不耐烦地催促道,“有人因为窒息快要不行了……”
“烧煤自杀?”医生问道。他转过身,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他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个戏剧性的手势。他努力想用那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嗓子发出声音,他哼起了《歌女乔康达》[1]里的片段:“自杀?在这残酷的时刻……”
绅士看上去既惊讶又愤怒。但是,曼格尼医生立刻把头往后一仰,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说:
“对不起,”他问,“是您的亲人出事了吗?”
“不,不是的,先生!但是,我求求您了,您快一点好吗?我会在路上和您解释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我们了。如果您需要带上什么东西的话……”
“啊,对,把东西拿给我,拿给我……”曼格尼医生一边对店员说,一边试着站起身来。
“好的,医生,我这就准备,马上给您。”年轻的店员回答道。说着,他打开电灯,立刻开始收拾医生需要的东西。他在屋里跑来跑去,动作麻利,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很愉快。夜访的客人看见他利索的动作和愉快的表情,大吃一惊。
曼格尼医生猛地扭了一下头,避开突如其来的刺眼灯光,就像正准备冲刺的公牛那样,使劲晃了晃脑袋。
“哦,真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他说,“但是,你开灯前怎么都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快要被这灯光亮瞎眼了。哦,我的头盔呢?在哪里?”
他说的头盔其实就是一顶帽子。没错,他确实有那样一顶帽子,不用怀疑。他记得睡觉前他把帽子放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了。现在怎么不见了?
他开始寻找他的帽子,来访的客人也帮他一起找了起来。后来,走进药店里取暖的车夫也来帮忙了。与此同时,年轻的店员利用这段时间准备了一大包急救用品。
“医生,您需要注射器吗?”
“我?”曼格尼医生转过头,脸上写满了惊讶和茫然。店员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说:
“好吧,好吧。那么,带上一些芥末硬膏,八支……够了吗?咖啡因,士的宁,皮下注射器……氧气瓶呢?医生,要带上氧气瓶吗?我觉得您还需要一瓶氧气。”
“我需要的是我的帽子!帽子!帽子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曼格尼医生气喘吁吁地吼道。接着,他解释道,他和这顶帽子的感情很深,因为这顶帽子已经陪伴他很长时间了。自从他在玛利亚·乌迪安扎修女庄严肃穆的葬礼上买下它以后,已经过去十一年的时间了。玛利亚修女是一家夜间收容所的院长,这座收容所位于特拉斯台波区[2]的法尔克巷。当曼格尼医生还没有开始在药房里工作的时候,他经常去那里喝美味而便宜的汤,然后在那里睡觉。
帽子终于找到了。帽子不在配药室里,而是在药房的柜台下面,一只小猫正抓着它玩耍。
客人越发地急躁不安,情绪激动。但是,另一场争辩又开始了,他不得不继续等待。曼格尼医生的手里拿着压扁的礼帽,他觉得,没错,那只小猫确实抓着他的帽子玩耍,但是,那位年轻的店员也对此负有责任,一定是因为他狠狠地把帽子踢到了柜台下面,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够了。曼格尼医生握紧拳头,用力地拍打他的大礼帽,礼帽没有被他打破也算是奇迹了。最后,他把礼帽歪戴在头上,说:
“尊敬的先生,我随时恭候您的吩咐!”
“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出事了。”绅士再次坐上马车,把毯子盖在他和医生的腿上,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啊,好的,我明白了。”
“他是我的哥哥千叮咛万嘱咐地拜托我好好照顾的一个小伙子,托我帮他寻找一份工作。没错,您明白吗?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只要一会儿工夫,一切就能办妥。就是这种老生常谈。但是,那些乡下人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他们相信,如果他们想在罗马找工作,那么,他们只需要来到罗马,然后只需要两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能找到工作了。是的,先生,我的哥哥也是这样,把这么一个大麻烦丢给了我!您知道的,他和那些人一样,根本没法适应罗马的生活。他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两年前,他的父亲在为我哥哥干活的时候去世了。如果他来罗马,他又能干什么呢?他什么工作都做不了。他说,他可以去报社工作。他把他的文凭拿给我看:一张高中文凭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诗句。然后,他说:‘您可以去报社帮我谋一个职位。’我?真是疯了!我只好四处奔波,试图从警察局帮他弄到一张派遣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大晚上的,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大马路上呢?他衣不蔽体,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寒风灌进随风飘动的衣服里面,他快被冻死了。他的口袋里只有两三个里拉,就只剩下这点钱了。我把他安顿在我的一套公寓里,没错,就在圣罗兰佐那里,房子里还住了别的一些租客……先不提这个!有一个房客把其中的两个房间转租出去了。他们已经整整四个月没有付我房租了。于是,我利用这个机会,让他在那里住下。这确实不错!但是,整整五天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收到警察局的派遣证。您知道吗?警察局的那些办事员都特别谨慎小心,一个个都像惊弓之鸟,生怕出什么岔子。他们就知道到处放屁,请原谅我的措辞!但是,只不过为了那样一张表格,先要跑去镇上准备一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然后再去警察局办手续。我真是受够了。今天晚上,我去国家大剧院看戏。零点一刻的时候,一个女房客的儿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叫我,他看上去吓坏了。他说,那个不幸的年轻人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点燃了炭火盆,从晚上七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您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绅士稍稍弯下腰,看了看坐在马车后座的医生。刚才当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时,医生一动也不动,看上去毫无一丝生命的迹象。他害怕医生又睡着了,于是扯着嗓子用更大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从晚上七点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这匹小马跑得真不错!”曼格尼医生舒舒服服地躺在马车后座上,说道。
漆黑的马车里,绅士愣住了,他看上去就好像被人迎面打中了鼻子似的。
“医生,不好意思,您刚才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是的,先生。”
“他从晚上七点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一直到现在,已经有五个小时了!”
“没错,没错。”
“不过他还有呼吸!您知道的,就是呼吸很微弱,浑身都僵硬了……”
“啊,多棒啊!你知道的,啊,没错,三年了……不,你说什么来着?三年?不,我已经有至少五年没有坐过马车了。坐马车可真舒服啊!”
“可是,请原谅,我正在和您说……”
“是的,先生。但是,你觉得我会有耐心听那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故事?您觉得这种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只是想告诉您,他已经在烧煤的屋子里闷了五个小时了……”
“很好,那么,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件事吧。您真的觉得您在帮助这个不幸的人吗?”
“您说什么?”
“没错,就是这样,请原谅,恕我直言。当一个人打架受伤,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砸伤了脑袋,或是遇到类似的飞来横祸,在这种时候寻求医生的帮助,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好意思,那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一个缩成一团、静静等待死亡的男人,还有叫医生的必要吗?”
“什么?”绅士又重复问了一遍,听了医生的话,他越来越震惊了。
曼格尼医生依旧镇定自若,继续说道:
“请您耐心听我说完。那个可怜的人已经竭尽全力了。他用仅有的钱买了煤炭,而不是面包。我猜,他一定把门闩上了,不是吗?然后把所有的缝隙堵住。在开始烧煤之前,他或许已经先服用了大麻。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他可能正处于人生最快乐的时刻,而您却要去打扰他!”
“您在开玩笑吗?”绅士大吼道。
“不,不,我是认真的。”
“哦,真是见鬼!”绅士突然愤怒地说,“但是,我觉得我才是被打扰的人!是他们突然跑过来叫我……”
“没错,我能理解,您在剧院看戏。”
“难道我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见死不救吗?他要是真的死了,我会惹上更大的麻烦的!他已经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了!不好意思,但是,他可是在我的房子里自杀的啊!我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啊,没错,没错,在这点上您说得确实有道理。”曼格尼医生叹了一口气,承认道,“就像您说的那样,他如果想寻死的话,也不应该妨碍他人。您说得没错。但是,您也知道,对他来说,床是多么诱人啊!太诱人了。像一条狗似的死在地上实在是太惨了……当然,只有没有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的滋味!”
“没有什么?”
“床。”
“您没有床吗?”
曼格尼医生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接着,他仿佛开始讲述一个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在可以睡觉的地方睡觉,在我可以吃东西的时候吃东西,穿我能穿的衣服。”
接着,他又立刻补充道:
“但是,我认为这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恰恰相反,我是一个强大的人,您知道的。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
在这种情况下偶遇一位这么有意思的医生,绅士越发地对他感到好奇。他笑了起来,问道:
“无所谓?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先生,以后您自然会明白的。也就是说,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执念了。当你越急于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时候,你反而会变得越发渺小。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对了,冒昧地问一句,您有妻子吗?”
“我吗?我有妻子,先生。”
“您刚才说‘我有妻子’的时候好像叹气了。”
“不,不,我根本没有叹气啊!”
“啊,那就算了。就到这里为止吧,如果您确实没有叹气,那我们也没什么好继续说下去的了。”
曼格尼医生又蜷缩在马车的后座上,不愿继续和绅士谈话了。绅士看上去很不高兴,说:
“请原谅,可是这和我的妻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马车夫转过身问道:
“先生,您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我们已经到维拉诺公墓了。”
“啊,到了!”绅士高声喊道,“掉头!掉头!我们已经走过了!”
“很遗憾,我们本来已经快要到了,结果还要掉头。”曼格尼医生说。
车夫一边咒骂着,一边掉头。
眼前的楼梯一片漆黑,看上去就像一个陡峻的岩洞,阴暗潮湿,还散发着阵阵恶臭。
“啊,真是该死!我的上帝啊!啊!”
“怎么了?你还好吗?”
“脚扭了。啊!不好意思,您没有带火柴吗?”
“该死!我在盒子里找了一遍,没有找到!”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从第三层的楼梯平台上敞开的一道门缝中透了出来。
当不幸降临这座房子的时候,也留下了不同寻常的印迹:不幸打开了这里的大门,并且让它一直敞开着,这样,不管是谁都可以好奇地往里面窥探。
曼格尼医生一瘸一拐地跟在绅士的身后,走过一个脏兮兮的小客厅。客厅入口处的地上摆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散发着苍白的光芒。然后,在没有得到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他们又径直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走廊尽头处有三扇门:两扇门关着,另一扇门开着,从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曼格尼医生扭伤了脚,疼痛难忍。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罐氧气,他很想把氧气罐朝绅士的背后砸去,不过,他还是把它放在了地上。他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支撑着墙壁,另一只手抓起那只受伤的脚,用力地揉着脚踝,往不同的方向转动。由于太过痛苦,他的脸都扭曲了。
就在这时,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不知为何,那位绅士和他的房客们突然吵了起来。曼格尼先生放下扭伤的脚慢慢地向前挪去,他想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他没走几步,就看见绅士气势汹汹地朝他的方向走来,只见他暴跳如雷地大吼道:
“没错,没错,你们这群蠢货!真是蠢货!”
他们差点撞了个满怀。医生转过身,看见绅士被氧气罐绊了一跤,他赶紧说:
“慢一点,慢一点,看在上帝的份上!”
但是,绅士根本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他狠狠地踢了罐子一脚,结果罐子又滚到了他的脚下,他差点又绊了一跤。他一边咒骂,一边愤愤地跑开了。这时,一个矮胖粗笨的老人出现在走廊尽头的门槛处,他穿着一双拖鞋,头戴一顶圆形便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巨大的绿色羊毛围巾。他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蜡烛摇曳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又大又肿的绛紫色脸庞。
“对不起,但是,我想说,难道我们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里,一边安静地等医生过来,什么都不做吗?”
曼格尼医生以为他正在和自己说话,于是他赶紧转过身回答道:
“我来了,我是医生。”
但是,那位老人举起胳膊,把蜡烛向前伸去,看了他两眼,有些迷茫地问道:
“什么?您是哪位?”
“您不是说需要医生吗?”
“啊,什么医生?我们不需要医生了!”隔壁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尖声叫嚷。
老人的妻子突然从房间里冲到了走廊里,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有一头蓬乱的灰色卷发,双眼发青,满脸泪水。棱角分明的嘴唇上涂着非常难看的口红,嘴角不停地抽动着。她侧着脑袋,抬起头向外面看去,蛮横地继续说道:
“你可以滚了!快走!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我们把他送去大医院了,因为他快要不行了!”
她猛地撞了一下丈夫的胳膊,说:
“快把他赶走!”
但是,丈夫尖叫一声,惊慌地跳了起来。因为,他的妻子突然狠狠地撞了他拿着蜡烛的手臂,蜡烛滴下的滚烫烛油溅到了他的手指上。
“你小心点!我的上帝啊!”
曼格尼医生并没有很生气,他抗议道,他既不是小偷,也不是杀人犯,他们没有理由那样赶他走。他来这里是因为他们去药店请他过来,然而到头来,他得到的只有一只扭伤的脚,他请求他们至少让他在这里休息片刻。
“哦,瞧您说的,来这里,请坐,请坐,医生。”老人急急忙忙地说道,带他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他的妻子仍然把头扭到一边,高高地昂着头,看上去就像一只发怒的母鸡。她偷偷地窥视着医生,他那一脸快要蔓延到眼睛下面的大胡子似乎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她终于镇定下来,仿佛为了辩解什么似的说道:“啊,真是够了,这年头做好事也要挨骂吗?”
“没错,就是挨骂的命。”老人在一旁补充道。说着,他把点燃的蜡烛插在放在小桌子上的一个烛台里。小桌子旁边是一张空荡荡的小床,床上乱七八糟,枕头上还留着那个自杀的年轻人曾睡在这里的痕迹。老人一声不吭地拭去凝结在手指上的烛油,继续说道:
“我们挨骂,是因为他说,先生们,你们不应该把他送进医院,你们不该这么做。”
“他浑身都被煤烟熏黑了!”妻子突然大喊起来,“啊,那张小脸就像被吸干了一样,凹陷下去,还有那双眼睛!我都不忍心看!发黑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的牙齿。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然后,她用双手捂住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难道我们应该对他不管不顾,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老人心平气和地再次问道,“不过,您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吗?因为,据说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是他哥哥的私生子。”
“然后,他就把他丢在我们这里。”妻子接着说道。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激动,她又突然站了起来,说:“悲剧降临在我的家里,而这悲剧带来的不幸不会就这么结束。因为,我的大女儿爱上了他,您知道吗?当她看到他快要死去的时候,她就像疯了一样。啊,多么可怕的场面啊!她一下子就把他背了起来,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在她弟弟的帮助下,她背着他走下楼梯,想在路边寻找一辆马车送他去医院。或许他们已经找到了。您瞧,我的另一个女儿就在那里,您看她哭得多伤心啊!”
曼格尼医生走进隔壁的餐厅,看到一个金发的大块头姑娘正在专心地阅读着什么。她头发蓬乱,胳膊肘支撑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脑袋。没错,她一边阅读,一边流泪。她的上衣纽扣散开了,丰满而浑圆的胸部几乎全部露了出来,在吊灯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红润的光泽。
曼格尼医生转过身,看上去大为震惊,他对女孩的老父亲比划了几个表示赞美的手势。他是什么意思?是在赞美他女儿的胸脯吗?不。他做出这样的手势是因为,当他看见她那梨花带雨的面孔时,他发现她的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位年轻人写的诗歌。
“他是个诗人!”医生惊呼道。
“没错,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诗人,您也应该听听这些诗句,真的很出色!我对诗歌这方面很精通,我以前是文学教授,现在退休了。啊,真是杰作,杰作!”
接着,他走到女儿身边,想拿起几张诗稿仔细看看。但是,女儿却气愤地阻止他,不让他拿走。她害怕等她的大姐和哥哥一起从医院回来以后,她就再也读不了这些诗歌了。因为,她的心里满是嫉妒之情,只想独占所有的诗稿,把它们当作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宝物。
“可是,你至少已经看过其中的一些诗句了……”父亲畏畏缩缩地说道。
但是,他的女儿却弯着腰,整个胸脯伏在诗稿上。她一边跺脚,一边大喊道:“不行!”然后,她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诗稿,用手把它们紧紧地按在袒露的胸前,飞奔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曼格尼医生转过身,再一次注视着那张弥漫着悲伤之情的空荡荡的小床。就是这张空床使他今晚的出诊扑了个空。然后,他又看了看旁边的窗户,在这个凄凉的房间里,夜风虽然寒意逼人,但为了驱散烧煤的呛人气味,窗户依旧是敞开着的。
月光照亮了敞开的窗户。夜幕中,只有一轮明月独自高高悬挂。曼格尼医生回想起从前的那些夜里,当他在遥远荒凉的路上漫步时,也曾看见过同样的景象。当所有人都在沉沉入睡的时候,只有他看见了别人没有看见的景象,月亮在高高的夜空中慢慢下沉,如同消失在天际尽头。
和许许多多人类居住的房子一样,这里也充满了悲惨而荒凉的气息,整间屋子都被这种悲惨的气氛所笼罩。无边无尽的人生苦难将永驻于此,永无尽头。在这间屋子里,他看见那一对女人的丰满乳房散发着诱惑的光泽,就像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的乳房一样。而现在,他在这里,借着吊灯昏暗的光线瞥见女人袒露的胸脯。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心里掠过一阵寒意。他灰心丧气,同时又感到莫名的愤怒。他没法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了。
他站起来,喘了一口粗气,准备离开。总之,作为晚间的值班医生,对于这种事情,他早已习以为常了。不过,今晚遇到的这件事或许比其他的要更加令人悲伤,因为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或许真的是一位杰出的诗人,谁知道呢?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死了比较好。
“请听我说,”他对老人说。老人看见曼格尼医生站了起来,于是他也站起身去拿蜡烛。“那位绅士确实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他责骂你们,大半夜去药房打扰我。但是,请听我说完,他是个傻瓜,不仅仅是因为他骂了你们一顿,还因为当我问他有没有妻室的时候,他回答说有,但却不承认自己叹气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人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他。很显然,他根本听不懂医生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妻子听懂了。她立刻跳了起来,问道:
“您凭什么觉得有了妻室就应该叹气?”
曼格尼医生早就做好了回答的准备,他不紧不慢地说:
“亲爱的夫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当别人问您有没有丈夫的时候,您也想必会叹气的。”
他用手指着老人,继续说道:
“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想问,如果那个年轻人没有自杀的话,您真的会把女儿嫁给他吗?”
妻子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挑衅般的语气回答道:
“为什么不呢?”
“你们愿意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吗?”曼格尼医生继续问道。
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为什么不呢?”
“那您呢?”曼格尼医生转向年老的丈夫,继续问,“您以前是文学教授,对诗歌很内行,如果那个年轻人没有自杀的话,您真的会建议他出版他写的这些诗吗?”
为了不在气势上输给妻子,老人也回答道:
“为什么不呢?”
“那么,”曼格尼医生总结道,“对此我深表遗憾,我不得不说,你们简直比那个绅士还蠢。”
说完,他就准备转身离去。
“您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说吗?”女人在他身后暴跳如雷地怒吼道。
曼格尼医生停下脚步,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请您耐心听我说完。想必您也会承认,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曾经梦想通过写诗为自己带来荣誉。现在,请您想一想,如果您建议他出版那些诗歌的话,他所梦想的荣誉会变成什么呢?他得到的只有一本微不足道、毫无用处的小册子。那么,爱情又是怎样呢?爱情真的是这世间最热烈、最神圣的感情吗?爱情终究会变成什么呢?是的,你得到的只是一个女人。甚至更加糟糕:她会变成你的妻子,就像你们的女儿那样。”
“哦!哦!”女人用威胁的口气冲他喊道,挥舞着手臂,差点打到医生的脸。“说到我女儿的时候请注意点您的措辞!”
“我没有说她哪里不好。”曼格尼医生赶紧反驳道,“反而,在我看来,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拥有数不清的美德。但是,我亲爱的夫人,无论怎样,她永远都是一个女人。仁慈的上帝作证,我们都心知肚明,不用过多久,苦难和不幸就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孩子将会成为她沉重的负担,她的生活会落入多么悲惨的境地啊。那么,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我扭伤了脚,苦不堪言。我亲爱的夫人啊,请您想一想,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没错,她的整个世界最终会变成一座房子。就是这座房子。您明白了吗?”
他突然伸出双手,做出非常奇怪的手势,看上去既厌恶又愤怒。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拖着受伤的脚走了,嘴里小声嘟囔着:
“什么书?什么女人?什么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无关痛痒、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我不管了!反正我无所谓,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了。”
【注释】
[1]《歌女乔康达》,由意大利作曲家蓬基耶利谱曲的四幕歌剧,改编自雨果的名剧《昂基洛,帕杜的暴君》。
[2]特拉斯台波区是罗马的一个地区,位于台伯河西岸,梵蒂冈的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