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陷阱
陷阱

不,不,我怎么能甘心呢?为什么?如果我对别人负有责任的话,或许我确实没法就这么放弃。但是,我偏偏没有这样的责任!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请听我说,你们不能把错都怪在我头上。只要是一个能够进行抽象思考的人,都不可能认为这是我的错。我所感受到的这一切,你们所有人也一样都能感受到。

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害怕在夜半时分醒来?因为,对你们来说,生活的理由和力量都来源于白天的阳光,来源于阳光给你们造成的错觉和幻想。

黑暗和寂静则让你感到恐惧。你点燃一根蜡烛,但是,烛光却让你感到悲伤,不是吗?因为,这不是你需要的光。阳光!你想要的是阳光!你们所有人都拼命地寻求阳光。因为,当你用颤抖的手点燃蜡烛时,那人造的光线根本无法激起你内心的幻想。

就像你那颤抖的双手一样,现实世界的一切也在颤抖。现实在你面前暴露出它虚假和空洞的本质。一切都是虚假的,就像那烛光一样。你的神经高度紧张,所有的感官都痛苦地紧绷着。你的心里充满了这样的恐惧,害怕在这虚假而空洞的现实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不为你所知的,黑暗而可怖的现实,真正的现实。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声,那是什么?黑暗中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又是什么?

在这未知的等待中,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你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在摇曳的烛光下,你看见了白天的幻想,这些幻想化身成鬼怪的模样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在你的面前晃荡。好好看看它们吧,它们和你一样,眼睛浮肿,同样由于失眠而脸色蜡黄,同样患有关节炎,关节疼痛不已。没错,连手指关节处的老茧也和你一模一样。

摆放在房间里的家具看上去多么奇怪啊!它们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惊愕当中,在原地一动不动,使你感到焦虑不安。

而你就在这些家具的包围中入睡。

但是,它们是不会睡觉的。它们在夜里也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像白天一样。

现在,你用自己的双手打开它们,关上它们,以后,将会有另外一双手对它们做同样的事情。谁知道那会是谁的手呢?不过,对于这些家具来说,不管是谁的手,都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柜子里放满了你的衣服,挂着你的外套。你疲惫的膝盖和尖锐的胳膊肘在这些衣物上留下了你的痕迹。以后,别人起皱的衣物将会挂在这里。现在,衣橱的穿衣镜里倒映出你的影像,但是,它不会留下丝毫你曾经站在镜子前的痕迹。以后,它也不会留下丝毫别人的痕迹。

镜子看不见自己,但是,它能看到事实。

你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满口无稽之谈吗?我知道,你是理解我的。你甚至知道更多我没有说出口的事情。因为,这种占据我身心、使我心烦意乱的阴暗情绪实在是太难以表达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也知道,我是有多么憎恶并恐惧自己固定不变的外表,就算只是片刻的束缚和凝固,我也无法忍受地感到厌恶。

我总是让我的朋友们发笑,因为很多的……该怎么说呢?对,这个词应该叫做“改变”,他们总是笑话我对自己的外貌经常做出的改变。但是,他们确实可以嘲笑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我的感受。他们不知道当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我有多么狂热地渴望镜子里能倒映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影像,倒映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我。这样,我就可以自欺欺人,相信自己不会永远都只能是同一个人,相信看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过,当然啦,我还能变成怎样呢?没错,我甚至剃过光头,好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提前秃顶了一样。现在,有时候我会剃掉嘴唇上方的小胡子,留着下巴上的胡须,任其生长,或是剃光下巴上的胡须,而留着嘴唇上方的小胡子。我总是把胡子修成不同的模样,有时候留山羊胡,有时候任其在下巴上分散生长,有时候把胡子修成圆弧状……

我总是在胡子上做功夫。因为,我无法改变身体的其他部分,对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身体、腿、胳膊和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化妆?就像剧院的演员那样?曾经有几次,我还真的挺想这么做的。但是,后来我又想,在妆容伪造的面具下,我的身体还是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渐苍老。

我试图用灵魂补偿我的身体。啊,没错,有了灵魂的陪伴,我就能更加如鱼得水地在这世间玩乐。

你们最看重感情的坚贞和性格的坚定,并且不知疲惫地赞美这种品德。这是为什么呢?理由总是一样的。因为你们是胆小鬼,因为你们害怕自己。也就是说,你们害怕失去你们所拥有的现实,害怕这一切发生改变。你们也害怕发现所谓的现实也只不过是自己制造的幻觉。因此,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别的现实,我们拥有的唯一现实就是我们亲手为自己创造的假象。

但是,我想问,如果一个人无法把自己固定在某一种感情中,也无法让自己在这种感情里变得僵硬,并长出坚硬的外壳,那么,对他来说,所谓的现实又算是什么呢?因此,我们停止永恒的生命流动,把自己变成一个个渺小、可悲的封闭池塘,独自等待注定降临的腐朽,而生命本该是流动不息、炽热激昂并且无法预测的。

没错,就是这样的想法使我心烦意乱,暴跳如雷。

生命如风,生命如海,生命如火。生命不像土地,拥有坚硬的外壳,拥有固定的形态。

一切拥有某种固定形态的东西都意味着死亡。

在这永不停息、炽热激昂并且无法预测的生命的流动中,那些融化并且凝固的东西,都意味着死亡。

我们所有人都被困在这样的陷阱里,和那永不停息的洪流分离,然后凝固成型,等待死亡。

生命会在我们各自分离、固定的身体内继续流动一段时间,但是,它的速度会逐渐变慢,燃烧的火焰逐渐冷却,凝固的躯体逐渐干瘪。直到我们的躯体完全僵硬,生命的流动依旧不会停息。

我们走向终结和死亡,而我们却把它称作为生命!

我觉得自己坠入了这样的死亡陷阱里。它把我从生命的洪流中分离出来,在这股洪流里,我没有任何形体地流动着。然而就在这时,我却突然被陷阱困住,动弹不得,拥有了固定的形态。

为何我正好会在那时候掉进陷阱里呢?

我本可以继续流动一段时间,再晚一点被陷阱固定住,至少,我就会拥有一副完全不同的身躯,再晚一点的话……你一定会觉得这没什么区别?啊,没错,这的确是迟早的事情,但是,如果稍微晚一点的话,谁知道我会变成谁呢?谁又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会掉进另一种命运的陷阱里,或许,我会看见不同的世界,又或许我看到的还是相同的事物,只是它们被塑造成另外一种形态,被排列成另外一种顺序。

你一定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憎恨我看见的所有东西,憎恨我被困在陷阱里看到的这一切。所有这些事物和我一起慢慢走向终结和死亡。对此,我既憎恨,又感到同情。不过,相比较同情,憎恨还是占据了上风。

是的,就算我再晚一点坠入陷阱,我一定还是会憎恨那副和我现在完全不同的模样,就像我现在憎恨自己一成不变的躯壳一样。我一定也会像现在一样,憎恨生命的一切幻觉和假象。而这些幻觉,正是我们这些亡者所制造出来的。永不停息的真正的生命洪流把微弱的运动和热量留在我们体内,于是我们用这仅存的运动和热量创造出这些幻觉。

我们其实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却幻想自己能够创造生命。

我们相互结合,一个死去的男人和一个死去的女人。我们相信自己在创造生命,殊不知其实在创造死亡,创造出另一个被困在陷阱里的人!

“来,这里,来,亲爱的,开始死亡,开始死亡……你怎么哭了?你瞧你一边哭还一边扭个不停,你还想在生命的洪流里继续流淌吗?亲爱的,乖!你想怎么做呢?你已经掉进陷阱里啦,你已经凝结了,固定成型了,这必定会持续一段时间,你要乖乖的……”

啊,当我们年纪还小的时候,我们的身体柔软,体态轻盈,还在成长,我们不会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陷阱里。但后来,我们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我们开始感觉到体重增加,感觉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活动自如了。

我厌恶地看着自己的灵魂在这个陷阱里痛苦挣扎,它不想也被困在饱受岁月摧残的肉体里,无法挣脱。我迅速地从脑海里赶走所有可能腐朽的念头,打断所有可能会变成习惯的行为。我不想要责任,不想要情感,也不希望自己的灵魂僵化成一个观念的硬壳。但是,我慢慢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难以跟上那不安定的灵魂的步伐。我仿佛正在逐渐向下坠落、坠落……我的膝盖疲惫,双手沉重,我的身体需要休息。我只能让它好好休息。

不,不,我不会,也不想就这么听天由命,屈服于每个老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悲惨情景,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向终结和死亡。不,我不愿这样。但是,首先,我想做一件惊天动地、闻所未闻的大事,以此发泄内心燃烧的怒火。

我想,至少……看见这些指甲了吗?至少,我想把指甲深深地嵌进那些卖弄风情的女人们的脸上,她们仗着自己的美貌,总是在路上搔首弄姿地诱惑男人。

女人真是一种愚蠢、悲惨而且没有头脑的生物!她们算尽心机,梳妆打扮,满含笑意的眼睛四处传情,使出浑身解数卖弄性感的身材曲线。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其实自己也身处陷阱中,也被束缚在死亡中,无法逃脱。而她们的体内还存在同样的陷阱,成为囚禁那些即将出生的孩子们的牢笼。

对于我们男人来说,陷阱就存在于女人身上。只需片刻工夫,她们就能引导我们达到狂热亢奋的状态,然后从我们身上得到另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生命。她们的唇齿迷人,指尖游走,蜜语甜言动人心魄。终于,我们上了她们的钩,盲目、激烈而粗暴地沉沦于她们体内的陷阱里,与她们缱绻缠绵,无力自拔。

我也是!我也是这样着了她们的道!没错,就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才变得这么狂躁。

这是一个恶劣的陷阱!要是以前我能看穿就好了……她是一个腼腆、谦卑的女人,浑身上下仿佛散发着圣洁的光辉。她一看见我,就会立刻垂下眼睛,满脸通红。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她不这样故作羞涩,我是肯定不会被她迷住的。

她经常来这里做善事:探望病人。她常来探望我的父亲,并非为我而来。她来我家帮助上了年纪的女用人照顾我的父亲,为我那可怜的老父亲擦身子。

她住在隔壁的套房里,和我们家的女用人成为了朋友。她常常向女用人抱怨她那个愚蠢的丈夫,他总是责备她没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但是,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活动自如的时候,他就希望看到自己身边围绕着一个个小小的、身体柔软的孩子。他们活动自如,动作敏捷,就像他自己以前身躯尚柔软的时候一样。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长得和他很像,可以做他再也做不了的事情。然而,他们的出生也只不过是一场迈向死亡的不归路而已。

为孩子们洗脸、梳头,带他们出去散步,对于大人来说就是一种最好的享受了。这些孩子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陷阱里。

正如我说的那样,她经常来我家。

“我可以想象,”她红着脸,双眼低垂,说,“法布里齐奥先生,您的父亲身体状况这么令人担忧,我可以想象,这些年来您一定为此备受痛苦的折磨!”

“您说得没错,夫人。”我粗鲁地回答道,然后立刻转过身,掉头就走。

现在,我敢保证,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她一定在那里偷偷发笑,使劲抿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我掉头就走是因为我发觉自己是欣赏这位女性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确很美,而且她越是对自己的美显得漫不经心,她就越发地散发出令人难以抵挡的魅力。我欣赏她,是因为她没有满足她的丈夫,把另一条不幸的生命拖进死亡的陷阱里。

我本以为他们没有孩子是因为她不能生育,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没有生育能力的是她那个愚蠢的丈夫。其实她已经知道没有怀孕的原因了,或者说,虽然她没有那么确定,但至少已经开始怀疑了。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暗自偷笑,嘲笑我的无知和对她的爱慕,嘲笑我以为她没有生育能力。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邪恶地笑着,等待时机的到来。直到那天晚上……

那晚,她走进了那个房间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当时,房间里漆黑一片。你知道,我喜欢透过玻璃窗目送白天的消逝,让黑暗慢慢包围自己,心想:“我已经不存在了!”我继续想:“如果这个房间里确实有人,那么他想必会站起来,把灯点亮。而我却没有起来点灯,因为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就像房间里的椅子、桌子、窗帘、衣柜和沙发一样,不需要灯光。它们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想像它们一样,看不见自己,并且忘记自己的存在。”

没错,我正身处于一片漆黑当中。她踮着脚尖打开我父亲房间的门。她在父亲的房间里点燃一盏小油灯,四周的黑暗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从细细的门缝间透出来。

我没有看见她,我没有注意到她正朝我这里走来。或许她也没有看见我。她撞上了我,发出一声惊叫。她瘫倒在我的怀里,假装晕了过去。我低下头,轻轻地蹭到了她的脸颊。我感觉她的嘴唇近在咫尺,她炽热的喘息温柔地覆盖在我的脸上……

最后,是她的笑让我清醒了过来。她如同恶魔一般狂笑不止。至今,那阵笑声仿佛依旧在我的耳边回荡。那个恶毒的女人,一边狂笑一边跑开。她嘲笑我中了她的计,掉进了她用谦虚的外表伪装的陷阱里。她嘲笑我的愤怒。除此之外,她的狂笑还有别的原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三个月前,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离开了。她的丈夫被调到撒丁岛的一所高中当老师。

有些调职总是来得正是时候。

我永远也不会后悔的,永远不。但是,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冲过去,在她把从我身上得到的那个不幸的孩子生下来之前,掐死那个恶毒的女人。

我的朋友啊,我很高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如果我与她相识的话,我或许就不会产生这么凶恶的念头了。不过,既然我已经出生了,我还是很庆幸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来,快来,和我一起走进这个房间吧,你瞧。

没错,这就是我的父亲。

他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有整整七年的时间了。他一无所有,只剩下一双哭泣的眼睛,和一张用来进食的嘴巴。他说不了话,听不见声音,连动都动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进食和哭泣。他吃饭需要别人喂。他总是没有任何理由地独自掉眼泪。或许,他的身体里面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属于他的东西,虽然,在七十六年之前,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踏上通往死亡的路程,但是现在,他体内仅剩的自我还是不愿就此结束。

但是,像我父亲这样,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却还被困在陷阱里无法获得自由,这难道不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吗?

他已经记不起他的父亲在七十六年前把他从生命的洪流里分离出来,带领他迈上死亡的漫长路途时的事情了。这过程漫长得令人感到害怕。但是,我还记得他,记得我的父亲。我清楚地记得,我是眼前这个已经没法动弹的男人播下的种子。我正好在那一刻出生,落入人世的陷阱中,这都要归功于他,我的父亲。

瞧,他又哭了。他总是这样泪流不止,看着他,我也快要哭了。或许,他很想重获自由吧。某个夜晚,我会让他重获自由的,我会陪他一起回归自由的生命。现在,天气已经开始转冷,在这样的寒夜里,我们应该生火取暖,只要你愿意……

什么?不?你要感谢我?没错,没错,让我们一起去外面吧,我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你需要在这荒凉的路上,再看一次高照的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