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紧身的燕尾服
紧身的燕尾服

一般来说,格里教授对他那上了年纪的女佣一向还是很有耐心的。她服侍他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了。那一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燕尾服。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那么幸运,上帝并没有保佑他顺利地穿上燕尾服。

只要一想到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会让他变得如此紧张不安,他就会气得暴跳如雷。要知道,他对于这些轻浮的事情一向是嗤之以鼻的,他可是有很多严肃的问题需要思考和关心的。在某些盛大庄重的场合,愚蠢的社会习惯规定人们必须穿上燕尾服。在这种场合下,生活总会传递给人们一种幻觉,他们受到迷惑,甚至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欢乐的庆典。当他穿上燕尾服的时候,他或许也会陷入这样的思绪中,想到这里,他就更加愤怒了。

唉,上帝啊,格里教授那如同河马一般硕大的身躯,就像是史前时代庞大的野兽似的。

教授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女佣。她长得又矮又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圆滚滚的皮球。看到她那身材壮硕的主人穿上这件不寻常的盛装,她感到非常欣慰。然而,这不幸的女人却没有注意到,在这间昏暗、杂乱无章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老旧而俗气的家具和破破烂烂的书籍。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穿上燕尾服,是有多么令人不快啊!

很显然,这件燕尾服并不是格里教授自己的,而是他租来的。附近一家商店的店员捧着一叠燕尾服来到他家里,以供他选择。现在,这位店员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彬彬有礼的时装鉴定师[1]。他眯着眼睛,嘴角露出殷勤讨好、优越自得的微笑。他帮教授测量尺寸,一会儿让他转到这边,一会儿又让他转到那边。“请原谅,请原谅![2]”他说着。然后,他甩了甩额前的那缕头发,得出了结论:

“这件不合适。”

教授又不得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汗。

他一共试穿了八九件衣服,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试了多少件了。然而,一件比一件紧。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该死的衣领勒死了!礼服的前胸皱得不成样子,他的大肚子快要把它撑破了!而那个垂在衣领上的浆过的白色领结还需要打上一个结才行,但是他真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系上去!

最后,店员终于得意洋洋地说道:

“您看,这一件您保准能穿上。请您相信我,先生,我们再也找不到比这件更合适的了。”

格里教授先是瞪了一眼女佣,想要阻止她在他换衣服的时候不停地重复着说什么:“真好看!真好看!”然后,他看了看那件燕尾服,毫无疑问,那位店员必定是因为这件燕尾服才称呼他为先生的。接着,他转过身对店员说:

“您还带了别的来了吗?”

“我一共带来了十二件呢,先生!”

“那么,这件就是第十二件了?”

“是的,正是第十二件,请您试穿吧。”

“啊,这件真是太合身了!”

但其实这一件比其他的还要紧。店员小伙子的脸上露出略带忿恨的神色,他不得不承认:

“啊,确实有点紧了,但还是可以穿的。请您到镜子前来看看吧……”

“真是太感谢了!”格里教授尖声喊道,“就这样吧,我受够了!我已经让您和我的女佣看了一场好戏了!”

于是,店员庄重地向他俯首致意,然后就立刻捧着其他的十一件燕尾服离开了。

“我真是没法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教授愤愤地呻吟道,试着抬了抬胳膊。

他走过去看了看放在橱柜上的散发着香水气味的请柬。他又喘了一口粗气。婚礼订在晚上八点,在米兰大街,也就是新娘的家里举行。他要走二十分钟的路才能到呢!现在,已经七点一刻了。

老女佣把店员送到门口后,又回到了房间里。

“别说话了!”教授一看见她,就立刻命令道,“快过来帮我试试,看看能不能用这条领带把我勒死。”

“好的,慢慢来,慢慢来,这领子……”老女佣嘱咐道。她用手帕把她那双哆哆嗦嗦的双手擦干净以后,开始帮教授打领结。

房间里一片寂静,他们整整沉默了五分钟之久。格里教授和他身处的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被悬挂了起来,就像在等待末日审判似的。

“好了吗?”

“唉……”女佣叹了一口气。

格里教授猛地跳了起来,怒吼道:

“别管我了!我自己来!我受不了了!”

但是,刚站到镜子面前没多久,他就开始大发脾气。可怜的女佣被他的这副模样吓坏了。首先,他在镜子前笨拙地鞠了一个躬。但是,当他鞠躬的时候,他看见燕尾服的两片下摆张开了,随即又合上了。他转过身,就像是一只猫感觉有什么东西绑在了自己的尾巴上,想回过头看看似的。然而,正当他转身的时候,只听见“刺啦”一声,燕尾服一个腋下的线缝崩开了。

他简直火冒三丈。

“开线了!是的,只不过是开线罢了!”老女佣赶紧跑到他身边,安慰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重新缝好!”

“但是我已经来不及了!”教授气急败坏地喊道,“我就这样出门吧,这真是一场灾难!是的,就这样,我不需要任何人搀扶我,让我一个人走吧!”

他气冲冲地打好领结,然后把燕尾服那丢人的开线处藏在大衣底下,就出门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应该感到高兴的,真见鬼!那天早上,即将举行婚礼的是他以前的一个学生。她的名字叫切萨拉·雷伊斯,他非常喜欢这个学生。而且,正是他作为中间人,才促成了她的这场婚事。在无止无尽的学校生涯中做出了许多牺牲之后,她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格里教授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开始想到,这桩婚事能够成真也的确是一件奇怪而且巧合的事情。是的,不过新郎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是一个丧偶的有钱人。有一天,他亲自来到师范学院,想为他的几个女儿挑选一位家庭教师。

“他是叫格里米?还是格里蒂?不,不,应该是米特里!啊,对,没错,就是叫米特里,米特里。”

就这样,在雷伊斯做了他女儿的家庭教师后,这场婚姻就这么促成了。雷伊斯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失去了父亲。之后,她就一直坚强地设法养活自己和她的老母亲。她有时做点裁缝活,有时去教教课。最终,她成功获得了教师文凭。而他,格里教授,一直以来都受到大家的真心实意的尊敬,人们都钦佩他坚强的内心。他四处求人,寻找门路,终于帮她在罗马的一家补习学校谋到了一个职位。

当那位格里蒂先生请求他介绍一位家庭教师的时候,(哦,是的,他叫格里蒂,格里蒂!确实是格里蒂,才不是什么米特里呢!)他就把雷伊斯推荐给了这位先生。但是,没过几天后,他看见这位先生神情苦闷、一脸尴尬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告诉他,切萨拉·雷伊斯不愿意接受家庭教师这个职位,因为她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境遇和她年老的母亲,她不能丢下她母亲一个人。还有就是,人们很喜欢说家庭女教师的闲话。谁知道他们会用怎样的口气、怎样的表情说起这些事情啊,他们会责备她是个不安分的姑娘!

雷伊斯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美丽正是格里教授特别欣赏的那种类型。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一种经由漫长痛苦的磨砺而形成的美(格里教授可不是无缘无故就能当上意大利语教授的,他的确是用“漫长的痛苦”这个词来形容的)。漫长的痛苦经历赐予她一种温柔而忧伤的美,甜美可爱的同时又具有高贵的气质。

当然,那位格里米先生……

“啊!恐怕他其实就叫格里米,我现在才想起来!”

当然,那位格里米先生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看来,这真是一场巧合而宿命的相遇。尽管毫无希望,他还是坚持不懈地请求她做他女儿们的家庭教师,但是,他的努力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无计可施的他只好来请求格里教授的帮助,他恳求格里教授充当中间人的角色,调解这件事情。雷伊斯小姐是这么美丽、谦虚而且品德高尚。如果她实在不愿意做家庭教师的话,那他希望她能成为他的妻子,成为他几个女儿的继母。为什么不呢?于是,格里教授很乐意地充当中间人,为他们说合这件事情。最后,雷伊斯答应了他的求婚。虽然男方的亲戚们都一致坚决反对这桩婚事,但是,今天他们就要举办婚礼了。不过,到底是格里米、格里蒂还是米特里先生来着?

“让所有这些人都见鬼去吧!”最后,这位身材壮硕的教授一边总结道,一边又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总之,他最好还是带一束鲜花送给新娘。她曾经苦苦哀求他做女方的证婚人,但是他告诉她,作为女方的证婚人,他必须送给她一份配得上新郎显赫家世的礼物。但是,他做不到这一点,凭心而论,他的确是做不到的。对他来说,租下这套燕尾服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牺牲了。但是,送给她一束花,他还是能做得到的。格里教授犹豫不决、局促不安地走进一家花店。店里的人给他准备了一大捧绿叶,里面只插了寥寥几朵鲜花,还花了他不少钱。

他终于走到米兰大街,向路的尽头看去。雷伊斯家的大门前,不知为何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猜想,或许是他来晚了。婚礼队伍的马车或许已经排列在前厅里,而这些挤在门口的人应该都是前来观看婚礼队伍的。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但是,为什么这些看热闹的人都用那样的表情看着他呢?燕尾服明明已经好好地藏在大衣底下了。也许,是礼服下摆出了什么岔子?他转过头往后看了看,不,他根本就看不见下摆。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门是半掩着的呢?

看门人表情沉痛,他问道:

“先生,您是准备到楼上参加婚礼的吗?”

“是的,先生,我是应邀来参加的。”

“但是……您要知道,婚礼取消了。”

“什么?”

“是的,那位可怜的太太,她的母亲……”

“去世了?”格里教授不可置信地惊呼道,望了望大门。

“就是昨天夜里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

格里教授像一根树桩似的,呆呆地愣在原地。

“这怎么可能呢?她的母亲?雷伊斯小姐的母亲吗?”

他转过身,看着围观的人群,就像是想从他们的眼神中确认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他一失神,花束就从他的手里落到了地上。他弯下腰,想把它捡起来,但是,他感觉燕尾服在腋下开线的地方变得更大了,于是,他只把身子弯下了一半。哦,上帝啊!他穿这件燕尾服本是为了参加婚礼,然而,现在却不得不穿着它去参加葬礼。他该怎么办呢?穿成这副模样上楼去吗?还是转头回去呢?他把花束捡了起来,神色呆滞,顺手把花递给了看门人。

“请您帮帮忙,替我收下吧。”

接着,他就走了进去。他尝试着跳着爬上楼梯,但是只有在第一层台阶上成功地做到了。他终于爬上了最后一层,唉,这可恶的大肚子!他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被带到了一间小客厅里,里面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坐在房间里的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副难堪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都在尽力克制自己的困惑。就好像当他进来的时候,有谁突然间逃走了一样。又好像是一场原本亲密而热烈的谈话被突然间打断了。

格里教授感到非常局促不安,他刚走进去没几步就停了下来,一脸困惑地看着四周。他觉得在这群人中,他是那么孤独,就像是不小心误闯入了敌营一样。这些人都是家财万贯的老爷、太太:他们是新郎家的亲戚和朋友。坐在那边的老太太看上去是新郎的母亲。另一边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太太看上去像是两个老处女,大概是新郎的姐姐或是表亲。他笨拙地向他们鞠了一个躬(哦,上帝啊,燕尾服又开始折磨他了!)。他弯着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似的,他赶紧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想要确认有没有人注意到从他腋下的开线处发出的衣服撕裂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向他回礼,就好像是因为遇上了丧事,考虑到此刻事情的严重性,连稍微点一下头都是不被允许的一样。有几个人,他们或许是这个家里和新郎关系最亲近的,正惊慌失措地围在一位先生身边。格里教授走近仔细看了看,他觉得自己认出了那正是新郎本人。他松了一口气,赶紧殷勤地走到新郎身边,说:

“格里米先生……”

“米格里,请叫我米格里。”

“哦,对,米格里先生,我在来的路上想这个问题足足想了一个小时,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还以为您叫格里米、米特里或者是格里蒂呢……可是我完全没想到您其实叫米格里!对不起,我是法比奥·格里教授,您一定记得我,虽然,现在您看见我穿着……”

“幸会,不过……”那个人用冷冰冰的眼神傲慢地打量着他。接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啊,格里教授!没错,没错,您想必就是那位促成者,是的,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您就是这桩婚事的间接促成者!我的弟弟曾经和我说过这件事情……”

“什么?什么?请原谅,您是新郎的哥哥?”

“卡罗·米格里,为您效劳。”

“承蒙您的照顾,谢谢。天哪,你们长得实在太像了!请原谅我,格里……不,米格里先生。唉,这真是晴天霹雳啊!是的,我真的非常抱歉,我的意思是,不,不是……我不是说这是我的错。但是,没错,确实可以这么说,我是间接地促成了……”

米格里打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站了起来,说:

“请允许我把您介绍给家母。”

“瞧您说的,这是我的荣幸!”

说着,他被带到了那位老妇人面前。她长得又肥又胖,那硕大的身躯整整占据了半张长沙发。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浓密,戴着一顶黑色的宽边女帽。她浓密的头发衬托出一张扁平的脸,脸色蜡黄蜡黄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张皱皱的羊皮纸。

“母亲,这位是格里教授。您知道吗?就是他撮合了安德烈亚的婚事。”

老妇人抬起那双沉重的、半睡半醒似的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椭圆形眼睛,一只眼睛睁得比较开,另一只则比较小,目光黯然无神。

“其实,”格里教授一边纠正他的说法,一边鞠躬行礼。这一次,害怕燕尾服开线的口子被扯得更大,他鞠躬的时候既小心翼翼又提心吊胆。“实际上,是这样的,也算不上是什么撮合,不,这个词不合适,我只不过……”

“您只不过想为我的孙女们介绍一位家庭教师罢了。”老妇人瓮声瓮气地帮他说完了这句话,“真是太好了!这本该是一桩大喜事的。”

“可不是嘛……”格里教授说,“我是知道的,雷伊斯小姐为人谦逊,有很多优点。”

“啊,是啊,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老妇人立刻承认道。接着,她又垂下了眼皮,说:“不过,请您相信,我们今天都是非常痛心的。”

“唉,真是太不幸了!太突然了!”格里教授感叹道。

“就好像上帝已经听不见我们的祈祷了一样。”老妇人如此总结道。

格里教授看了看她,说:

“真是残酷的命运……”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客厅四周,问道:

“安德烈亚先生呢?”

他的哥哥佯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说: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刚才他还在这里呢。他可能去做准备了吧。”

“哦,这样啊!”听他这么说,格里教授突然间高兴起来,高声说,“这么说来,婚礼还会照旧举行是吗?”

“不!您在说什么呢?”坐在一边的老妇人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惊愕而气愤地说,“哦,我的上帝啊!家里可是有人去世了啊!还怎么举办婚礼?哦,我的天哪!”

“哦,天哪!”坐在旁边的两位老处女也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尖声附和道。

“他是去准备启程。”米格里解释道,“今天他就要和新娘一起出发去都灵了,我们家的造船厂就在那里,在瓦尔桑格内。那里的工厂非常需要他。”

“就……就这么出发了?”格里教授问道。

“是的,他必须走。就算不是今天,明天也必须出发了。是我们劝他走的,甚至可以说是催促他去的,真是个可怜的人啊。您一定也明白,现在继续留在这里是不慎重的,也是不合适的。”

“如今,只是,对于那个姑娘来说……”那位母亲又瓮声瓮气地补充了一句,“人言可畏啊……”

“您说得没错,就是这样,”新郎的哥哥又说道,“而且,还有生意上的事需要他打理呢,这场婚事本来就……”

“本来就太操之过急了!”一个老处女脱口而出。

“我们还是说,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婚礼吧。”米格里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说,“现在,这场不幸的灾难就这么突然间发生了,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像是特意为了给我们一点时间缓一缓。现在婚礼必须延期,是的,还要举办丧事。这样,他们双方就有更多的时间,再好好想一想,再考虑考虑……”

听他说完这番话,格里教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愣在原地哑口无言。哥哥的这番话使他感到既窘迫又愤怒。他说的每个字眼都是那么谨慎、那么有保留,让人捉摸不透。这种窘迫而且愤怒的情绪和他身穿的那件很紧的、腋下开线的燕尾服使他感受到的情绪是一模一样的。这番话对他来说,似乎也像是衣服开线了一般。他需要同样用小心翼翼的态度接受这不可告人的秘密,接受他说出的这番话。如果再稍微用力一点儿的话,如果不这么讲规矩、有保留,不保持这种恰如其分、小心翼翼的态度的话,那么,就会发生这样的危险:就像燕尾服的那只开线的袖子会彻底崩开脱落一样,这些先生、太太们的虚伪嘴脸也将会暴露无遗。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需要摆脱这种压抑感,摆脱这一阵眩晕给他带来的厌恶感。这种厌恶感正是那位老妇人身穿的黑色上衣领子上镶着的白色花边所造成的。每当他看见这样的白色花边,一个叫做皮特洛·卡尔德拉的人的形象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是格里教授的老家那儿的一个服饰用品商,他的后颈背上长了一个巨大的囊肿,为此他深受折磨。格里教授很想大喘一口气,但他忍住了。于是,他像个白痴似的叹了一口气,说:

“啊,没错……真是个可怜的姑娘!”

所有人都附和着他,对新娘表示同情。突然间,格里教授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鞭子似的,他火冒三丈地问道:

“新娘在哪里?我可以见见她吗?”

米格里指了指小客厅里的一扇门,说:

“就在那里,您请便吧……”

于是,格里教授怒气冲冲地向那里走去。

母亲的尸体僵直地躺在白色的小床上,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宽边女帽,帽顶上过浆,整理得很平整。

一开始,除了床上的这具遗体,格里教授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别的东西。他越来越愤怒,然而,由于他已经晕头转向,困窘不安,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动肝火。他觉得脑袋都快要气得冒烟了,与其说是激动,倒不如说他就像是为了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而气急败坏:是的,这就是命运愚蠢而残酷的玩弄。不,真是该死!不计一切代价,也绝对不能任其摆布!

尸体僵直的那副样子在他看来就像是特意装出来的似的。就好像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是自己躺下去的,躺在那张床上,头戴着那顶上过浆的宽檐帽子。她就像是要故意破坏女儿准备好的婚礼庆典似的。格里教授差点就要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冲她大吼道:

“快起来,快起来啊,我亲爱的老太太!现在可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啊!”

切萨拉·雷伊斯双膝跪在地上,浑身蜷缩在一起。现在,她靠在摆放着母亲遗体的小床边,已经不再哭泣了,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重而无助的震惊中,呆若木鸡。她那头蓬乱的黑发中,有几缕头发还被卷在昨晚她卷头发时使用的发卷纸里。

然而,此刻格里教授对她感到的不是怜悯,而是恼火。他真的很想把她狠狠地从地上拉起来,使劲摇晃她,让她清醒过来。她不该就这样屈服于命运,因为命运是如此不公正地偏袒另一个房间里的那些虚伪的先生和太太们啊!不,不能这样。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已经就绪。那些先生们和他一样,都穿着燕尾服,他们都是准备来参加婚礼的。那么,现在只需要某个人对此拥有坚定的信念,把那个倒在地上的可怜姑娘拉起来,引导她,就算她还是如此失魂落魄,也必须把她从这个小房间里拉出去,完成婚礼仪式,把她从这毁灭性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然而,他的内心却很难产生这种坚定的信念,因为显而易见的是,这种信念必然会违反男方家所有亲戚的意愿。但是,切萨拉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她举起一只手,指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对格里教授说:“您看到了吗,教授?”教授听她这么说,突然猛地跳了起来,说:

“哦,是啊,亲爱的,我看到了!”他用一种几乎愤恨的激动口气回答道,把他的老学生吓得目瞪口呆,他说,“你快站起来!别让我蹲下来扶你,因为我蹲不下去!你快自己站起来!快点,走吧!来,快起来,劳驾你啦!”

年轻的姑娘虽然很不情愿,但是,她被教授那副激动的模样吓住了,一下子从刚才心灰意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她惊愕地看着教授,说:

“为什么?”她问道。

“因为,我的孩子啊……唉,你先站起来再说!我告诉你,我现在蹲不下来,我的上帝啊!”格里教授回答道。

于是,切萨拉站了起来。再次看到床上母亲的遗体,她立刻用手捂住脸,忍不住大声抽泣起来。然而,她没有料想到,教授竟然突然抓住她的两条胳膊,拼命地摇晃,然后用激动万分的声音对她大吼道:

“不!你不要这样!现在不要哭了!忍耐点儿吧,我的孩子!听我的话!”

她转过身看着他。这一次,她差点被教授吓坏了。她的眼里噙着泪水,说:

“但是,您为什么不让我哭呢?”

“你不应该哭,因为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是的,对你来说,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教授简洁明了地说道,“我的孩子,你现在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你需要自己帮助自己!你懂吗?你明白你必须自己帮助自己渡过难关吗?是的,事不宜迟,就是现在!你要鼓足勇气,咬紧牙关,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要做什么,教授?”

“没什么。首先,你需要把你头上的那些卷发纸拿掉。”

“哦,我的上帝啊!”姑娘哀号道。她这才想起来,立马把两只颤抖的手放到头发上,摸索着忘记拿掉的卷发纸。

“很好,就是这样!”教授继续催促道,“现在,你去穿上制服,戴好帽子,然后跟我走!”

“我们要去哪里?您在说什么呢?”

“当然是去市政府啦,我的孩子!”

“什么?教授,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到市政府去,办理婚姻登记手续,然后再去教堂举行仪式!因为这桩婚事必须举办,必须现在、马上举办。否则你这一辈子就要毁了!你看看,我为了参加你的婚礼,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穿着燕尾服呢!我要像你希望的那样,做你的证婚人之一!你就把你可怜的母亲留在这里吧。暂时不要再去想她了,也不要觉得这会冒犯她!她是你的母亲啊,这也是她希望看到的啊!听我的话,快去换衣服!我会去那里把婚礼仪式都安排好的。现在,快去吧!”

“不,不行,我怎么能这么做呢?”切萨拉大叫道,她靠在母亲的床上,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绝望地说,“不可能的,教授!我知道,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会离开的,再也不会回来,他会抛弃我的。但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

但是,格里教授没有让步。他弯下腰,把她扶了起来,从那张床上拉开。他伸出胳膊,一边气恼地跺着脚,一边大喊:

“我才不在乎呢!就算这件燕尾服只剩下一只袖子,我也当定证婚人了!但无论如何这桩婚事一定要今天办好!你自己也明白的。看着我的眼睛!你自己也明白的,对不对?如果你在这时退缩的话,你就彻底完了!没有地位,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你该怎么继续活下去?难道你想把自己人生的毁灭归罪于你的母亲吗?那位可怜的夫人,她不是整天盼望着你的这桩婚事吗?现在,难道你想因为她的缘故让这桩婚事告吹吗?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不好呢?切萨拉,勇敢点!还有我在这里呢!我会为你做的所有事情承担责任的!快去吧,快去换衣服!我的孩子啊,别再浪费时间了!”

就这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姑娘带到小房间的门口,支撑着她的肩膀。然后,他又走过停尸间,关上了房门。接着,他就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勇士一般,重新返回到小客厅。

“新郎还没有来吗?”

客厅里的亲朋好友都转过身来看着他,被他那威严的语气震惊了。米格里假装殷勤地问道:

“那位小姐感觉不太舒服吗?”

“不,她好得很!”格里教授一边瞪大眼睛盯着他,一边回答道,“而且,我要很高兴地告诉各位先生、太太们,就在刚才,我有幸说服了这位小姐,请她暂时节哀。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请允许我说下去,是的,现在只需要诸位当中有一个人,啊,比如说,您,”说着,他转向宾客中的一位先生,“啊,不知道您能不能好心地帮我一个忙,坐车去趟市政府,通知那里的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

这时,一阵激烈的抗议打断了教授的讲话。这些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公愤,大家纷纷发出一片惊愕、恐慌和愤慨的叫喊。

“请让我解释!”格里教授大喊道,他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其他人的声音,说,“为什么不举行婚礼呢?是的,是因为新娘家的丧事,对吗?现在,如果新娘自己……”

“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老妇人打断了他,用比他更响的声音说,“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我的儿子……”

“您是绝对不允许他尽自己的责任,做正确的事情吗?”格里教授脱口而出,替她说完了这句话。

米格里赶紧上前维护他的母亲,说道:“但是,您也不应该插手这件事啊!”他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请原谅,我就是要插手!”格里教授立刻反驳道,“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您是一位绅士,亲爱的格里米先生……”

“是米格里!拜托!”

“是的,米格里,米格里,您一定会理解,逃避像现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极端需要,是不正当的,也是不公道的。我们必须比那个可怜姑娘遭受的不幸更加强大,这样才能拯救她!今后,她能就这么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身微力薄地活下去吗?您说呢?不,尽管发生了不幸,这场婚礼也必须举行,尽管……请诸位耐心点听我说!”

他火冒三丈地停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他把一只手伸到大衣的袖子底下,抓住燕尾服的袖子,狠狠地一扯,把袖子拽了出来,扔到了空中。大家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突然之间飞出来的袖子就像是一只新型火箭。而格里教授却像是终于获得了解脱,长吁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尽管这只可恶的袖子一直在折磨我!”

“您真会开玩笑!”米格里又镇定下来,说道。

“不,先生,它确实开线了。”

“开玩笑!您这样的做法可是暴力行为!”

“但是,这是形势所迫。”

“哦,是吗?我看您是受到了利益的驱使吧?我告诉您,在这种情况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幸好,就在这时,新郎突然出现了。

“不!不!安德烈亚,别过来!”四周立刻传来很多这样的声音,想阻止新郎走过去。

但是,格里教授却拨开人群,向这位米格里先生走去。他说:

“您做决定吧!请诸位听我说!现在,问题是这样的:我已经帮助雷伊斯小姐重新鼓起勇气,暂时克制心里的悲痛。考虑到情况的严重性,我亲爱的先生,这种情况正是您所造成的,这应该是您自己的选择。如果您乐意的话,米格里先生,您可以免掉那些热闹的排场,静悄悄地坐上一辆车子,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乘车去市政府,立刻举行结婚仪式。我希望,您打心底是不愿意拒绝这么做的。但是,请您说话吧,您倒是说说话啊!”

安德烈亚·米格里突然被这么追问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先看了看格里教授,然后又看了看其他人。最后,他犹豫不决地回答道:

“但是……对我来说,只要切萨拉愿意的话……”

“愿意!她非常愿意!”格里教授大喊道,他那洪亮的大嗓门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反对声。“啊,您终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那么,您就请吧,赶紧去市政府,您真是最善良的先生!”

格里教授随即转过身,挽住一位宾客的胳膊,陪他一起向门口走去。在客厅的玄关处,他看见那里摆放着许多漂亮的花篮,这些花篮都是宾客们为祝贺新婚送来的。他走到客厅门口,呼唤着被亲戚们团团围住的新郎,试图把新郎从那群暴跳如雷的亲戚们当中解救出来。他喊道:

“米格里先生,米格里先生,请您过来看看!”

米格里先生立刻跑了过去。

“让我们代替那位可怜的姑娘表达她的哀悼之情吧。您瞧,我们把所有的这些鲜花都献给死者,怎么样?来,帮我一把!”

格里教授拿起两个花篮,就这么再次回到了客厅里。他脸上带着一副凯旋般的胜利表情,举着花篮,朝停尸间走去。新郎跟在他身后,神情沉痛,手里也提着两个花篮。客厅里的气氛突然间发生了变化。不止一个人跑到了玄关,他们又去拿了一些花篮,排成队,把花篮一一递过去。

“把鲜花献给死者!好极了,鲜花献给死者!”

没过多久,切萨拉走进了客厅,脸色苍白如纸。她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制服,刚刚梳理好头发。她极力克制着自己悲痛的感情,以至于浑身不住地颤抖着。新郎赶紧跑向她,伸出双臂,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格里教授的眼里闪烁着泪花。他请求宾客中的三位先生随他一起跟在新郎新娘身后,一起去做婚礼的证婚人。就这样,他们在一片沉默中出发了。

他们几个一离开,留在客厅里的母亲、哥哥、两个老处女还有其他的宾客,立马又开始发泄他们的愤慨。刚才,切萨拉的出现一时遏制了他们的愤怒。还好,躺在一片花篮之中的可怜的老母亲,再也听不见那群伪善的人在愤愤不平地说些什么了。他们对她的离世是多么失敬啊!

但是,格里教授一路上都在想,现在,那间客厅里的人们肯定都在不约而同地谈论他。他走进市政府大厅,整个人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晕头转向。他已经忘记了被他扯掉的那只燕尾服的袖子,就像其他人一样把外套脱了下来。

“教授!”

“哦!我的天哪!”他惊叫道,赶紧气呼呼地重新穿上大衣。

不过,切萨拉竟然被这一幕逗笑了。格里教授或多或少还是感到欣慰的,他安慰自己,不管怎样,他反正再也不用回到那群人中间了,然而,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为了找回那只袖子,他是非回去不可了。他必须把袖子连同燕尾服一起完整地归还给租他衣服的商店老板。哦,签字?签什么字?啊!是的,没错,他得作为证婚人签字。在哪里签?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去教堂办好仪式之后,新郎新娘和四位证婚人又回到了家里。

迎接他们的是同样冷冰冰的沉默。

格里教授尽力设法让自己看上去比他实际的体格显得更渺小一点。他朝客厅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走到一位客人身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上,请求道:

“小点声,小点声……那个,请原谅,能不能劳驾您告诉我,刚才被我扔掉的那只燕尾服的袖子在哪里啊?”

没过多久,格里教授把那只袖子裹在一份报纸里,悄悄地离开了。在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他开始想,今天,这场战胜命运的伟大胜利必须归功于那件一直在折磨他的燕尾服。因为,如果那件燕尾服的袖子下面没有开线的话,他或许就不会这么大发脾气。如果他像平常那样,穿着那些宽松舒服、破破烂烂的日常便衣,当这突如其来的不幸,当死亡突然降临在他面前时,毫无疑问,他必定会像个傻瓜一样,一味地沉浸在震惊和感动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他只会为那个不幸姑娘的悲惨命运感到痛心,而不会做出任何实际行动。虽然上帝没有保佑他穿上一件合身的燕尾服,但是,这件令他透不过气的衣服却令他大动肝火,而他正是从中,寻找到了反抗并赢得胜利的精神和力量。

【注释】

[1]原文为拉丁文。

[2]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