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一天
一天

我突然间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或许是因为一时疏忽,我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从火车上被赶了下来,被抛弃在一个过路的站台上。夜已深,我两手空空,茕茕孑立。

一时间,我无法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然而,最令我吃惊的是,我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任何遭受暴力的痕迹。不仅如此,对于这件事情我也毫无印象,大脑一片空白,连一丝模糊的记忆都想不起来。

废弃的车站荒无人烟,我站在这里,孑然一身,迷失在这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当中。我不知道去问谁才能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我现在又身处何处。

一片漆黑中,我只能模糊地看见似乎有人提着一盏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小提灯,向火车走去,然后关上了火车门。我一定就是从那扇门里被赶出来的。火车立刻重新开动了。一眨眼的工夫,那盏小提灯连同它那飘忽不定的光芒,一起从站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依然对现状感到难以置信,惊愕不已,都没有想到追上去问清楚,并提出抗议。

但是,我要抗议什么呢?

我内心的惊愕如同汹涌翻滚的海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因为,我突然吃惊地意识到,我再也不想乘坐那辆火车继续我的旅

程了,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也再记不起来,自己究竟从何处来,又要向何处去。如果我真的准备启程去往哪里的话,我一定会带上一些随身行李。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带。

这未知的恐惧令我忐忑不安,茫然若失。突然间,我又想起那盏闪烁着鬼火一般光芒的小提灯,它就这么迅速地从站台上消失,对我被赶下火车这件事情完全不以为怪。想到这里,我感到害怕起来。这么说来,以这种方式在这个站台下车,难道是习以为常的事吗?

一片漆黑中,我看不清车站的名字。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完全不认识这座城市。黎明时分,在惨淡的晨辉的映照下,这座站台看似杳无人迹。站台前那座灰蒙蒙的大广场上,有一盏路灯还亮着光。我向它走去,又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勇气抬起眼睛看向四周,我像是被自己的脚步在一片寂静中发出的回响声吓到了,心里满是恐惧。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看手心,再转过来看看手背。我握起拳头,再张开。我用手触摸自己,试图在自己的身体上寻找自我。我想感知自己,因为现在我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我自身是否真正存在,而这一切又是否真实。

没过多久,我走进了城市中心。满目皆是令我吃惊的景象,每走一步,我都会因为惊讶而停下脚步。最令我惊奇的是,我看见路上其他所有人,虽然看上去和我并无二致,但他们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来来往往穿梭于路中间,就好像对他们来说这早就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情一样。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拖着向前走,但是,在这里我仍然没有发现我被人施加了任何暴力。只是,我已经感知不到自己身体内部的一切,所有的器官似乎都快要停止运作了。但是,我想,如果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即将去向何处,那么错的人一定是我,而其他人都是对的。他们看上去不仅仅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而且还非常确信不会出半点差错,没有半点犹豫。他们是如此理所当然地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以至于如果我因为他们的外表、某些行为举止或是表情而感到好笑或惊讶的话,毫无疑问,他们必定会觉得不可理喻,他们会斥责我,甚至对我大动肝火。他们的眼睛里时常迅速地闪过像猎犬一样凶狠的眼神,我心急如焚地想要发现些什么而不被别人察觉,于是,我只好不断地躲避那些闪着凶光的眼睛。既然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那这一切都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尽管我缺乏对所有准则尺度和习惯概念的认识,也无法理解那些看上去最普通、最简单的东西,我还是必须努力让别人看到我也同样充满信念,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想方设法做好所有这一切。

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走哪一条路,做什么样的事。

然而,我已经年纪不小了,难道我还能永远像个孩子一样,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吗?或许,我曾在梦里工作过,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很确定,我曾经工作过。我一直在工作,总是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所有人看上去都知道这一点,因为很多人转过身看着我,甚至不止一人和我打招呼,而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一开始,我很疑惑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在和我打招呼。我朝两旁看看,又回头朝身后看看。他们和我打招呼也许是弄错人了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的确在和我打招呼。我窘迫不安地向他们回礼,心里却产生了一丝虚荣心,我想用这种虚荣心迷惑自己,但是却做不到。我迟疑地向他们走近,但是心里却无法摆脱一种奇怪的不安感。我也知道,这的确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不确定自己身上穿了什么衣服,我觉得很奇怪,这衣服竟然是我的。现在,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我觉得他们是在和我身上的衣服打招呼,而不是和我打招呼。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我一无所有。

我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别的东西,然后,我获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在我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藏着一个皮夹子。我把它拿出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皮夹子不是我的,而属于这件同样不属于我的衣服。这确实是一个旧皮夹,它已经变成浅黄色了,褪色得非常厉害。就像是曾经掉进河里或是井里,又被重新捞上来似的。我打开它,更准确地说是,我掰开了它黏在一起的部分,向里面看去。皮夹里面有几张折起来的纸,由于被水浸湿了墨水,上面的字迹已经无法辨认了。我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泛黄的圣像,小孩子会在教堂里拿到这样的圣像。这张圣像背后粘着一张差不多大小,也同样褪色的照片。我准备把它拿出来看一看。哦!照片上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她穿着泳衣,几近全裸。风扬起她的秀发,她热情地举起双臂,作出挥手告别的姿势。我欣赏着她的美,然而不知为何却感到有些悲伤,她与我的距离看上去竟是那么遥远。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我从她身上感受到这样一种印象:她如此热情地在风中挥舞着双臂,正是在向我告别。但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回忆,我都没能认出她。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怎么可能就这样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呢?难道她是被那吹乱她的一头秀发的海风带走了吗?当然了,在这个曾经被水浸泡过的皮夹里,这张照片就放在圣像的旁边,这必定是皮夹主人的未婚妻的照片。

我又开始查看皮夹。我没有感受到丁点的高兴,反而,困惑不安的情绪占据了我的全部神经。我非常怀疑,觉得这个皮夹子不属于我。我在一个隐蔽的夹层里找到一张大额钞票,谁也不知道它被遗忘在这里究竟有多久。它被叠成四折,非常破旧,磨损的折痕背面已经磨出了一些小洞。

我本来一无所有,这张钞票能帮助我吗?钞票上印着的那幅人物肖像仿佛坚信不疑地向我保证,这张钞票就是我的。但是,凭什么相信这个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小脑袋呢?时间已过正午,我早已疲惫不堪,饥肠辘辘。我必须吃点东西了,于是,我走进了一家餐馆。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在这里我竟然也受到了贵宾一般的礼遇,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他们把我带到一张收拾妥当的餐桌边,拉开一把椅子,请我坐下。但是心里的踌躇不安使我停下了脚步。我向餐厅老板示意,然后把他拉到没有人的角落,把那张面额很大的破旧钞票拿出来给他看。看见这张钞票,他大吃一惊。接着,他脸上带着非常敬畏的表情,拿着它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他告诉我,毫无疑问,这张钞票的价值极高,但已经很长时间不流通了。不过没有必要担心,如果是像我这样体面的人把它拿去银行的话,那里的工作人员一定会接收,并帮我把它换成现行流通的小额零钱。

餐厅老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和我一起走到门外,把附近的一座银行大楼指给我看。

我走进银行,银行里的所有人看上去也都非常乐意帮我这个忙。他们告诉我,我的这张钞票是银行尚未回收的极少的几张大额纸钞之一。从以前的某个时期开始,银行只允许小额钞票在这片地区流通。接着,他们不停地递给我很多很多张小额钞票,这让我感到很窘迫,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因为,我只带了那个被水浸泡过的皮夹子。但是,他们安慰我不用慌,一切都有办法解决。我可以把我的钱用活期存款的方式存在银行里。我装作听懂的样子。接着,我把几张钞票和一张存折塞进口袋里。然后,我把所有剩下的钱都留在了银行里,取而代之,他们把这张存折交给了我。

我又重新回到那家餐馆里。我没有找到什么对我胃口的食物,我害怕吃了以后会不消化。但是,这样的说法已经在人们中间传开了:就算我并非腰缠万贯,也绝对不是一个穷人。当我走出餐馆的时候,我发现一辆轿车停在门口等着我,轿车旁边站着一位司机,他一只手脱下帽子,一只手打开车门,请我上车。我不知道这辆车将把我载向何方。但是,就像我有了一辆车一样,我已经可以预见我将拥有一座我不认识的房子。啊,没错,这是一座装饰华丽的古老房子。毫无疑问,在我之前,曾有很多人居住在这座房子里,而在我之后,也将会有很多人居住在这里。所有的这些家具真的都是属于我的吗?我觉得自己与这里毫不相干,就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就像今早黎明时分的城市一样,现在,这座房子看上去也仿佛空无一人。当我在这鸦雀无声的房子里走动时,我又害怕起自己脚步的回响声。现在正是冬天,天黑得特别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浑身疲惫不堪。我鼓起勇气,继续在房子里走动。我随手打开一扇门,惊讶地发现这个房间竟是灯火通明。这是一间卧室,床上坐着一个人,就是她,那个老照片上的年轻女孩,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像照片上一样,热情地举起那双裸露的双臂。但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向我告别,而是为了迎接我。她扑向我的怀里,然后用那双手臂满心欢喜地抱住我。

这是一个梦吗?

没错,这的确像是一个梦。一夜过后,黎明到来,本和我一起睡在床上的她就不见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夜里本来那么温暖的床,现在摸上去却冰凉冰凉的,就像是一座冰冷的墓穴。整座房子里弥漫着一股灰尘遍布的气味,在这里,生命仿佛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枯萎。为了减轻这种令人烦躁的疲惫感,我必须养成自我克制的良好习惯。而我是最害怕这种自我克制的。我很想逃走,这绝不可能是我的家。这是一场噩梦。不用说,我一定是做了一个最最荒唐的梦。就像是为了证明一样,我走到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前看看自己。看到镜子里的倒影,我立刻觉得喘不过气来。我惊恐至极,几乎快要失去知觉。我远远地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眼睛,那双我从小就有的眼睛,现在因为恐惧而瞪大。我无法相信,这不是一张老人的脸吗?我已经老了?这么快?怎么可能呢?

我听见有人敲门。我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有人在门口通知我,是我的儿女们来了。

我的儿女?

在我看来,我突然间有了儿女,这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们又是何时降生的呢?或许是昨天吧。昨天我尚年轻,而现在,我已然老去。承认吧,这的确没错。

他们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他们自己的孩子。一看见我,他们就赶紧跑过来搀扶我,用亲切的语气责备我不该独自下床。他们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下,好让我喘口气。喘口气?啊,是的,他们明白我已经没法站稳了,我已经病得很重了。

我坐下,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我觉得他们就像是在梦里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吗?

他们所有人都鞠躬站在我身边。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不经意间,我竟然坏心肠地发现他们的头上也长出了不少白头发。这些白发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不断地生长出来。

“你们看,这难道不是一个玩笑吗?连你们都已经长出白头发了。”

你们看,快看那些刚刚从门口走进来的孩子们。当他们向我的扶手椅走过来时,他们竟然长大了。其中,有一个孩子已经长成了妙龄少女,为了得到我的宠爱,她拨开人群,走在最前面。如果不是她的父亲拉住她,她一定会扑到我身上,然后坐在我的膝盖上,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前。

一时冲动间,我很想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再也没法这么做了。我怀着无限的怜悯之情,久久地注视着我的孩子们:就在刚才还嗷嗷待哺,而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儿,和站在他们身后,那些头发花白、已经老去的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