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在过去的十三年里,安德列娜·布拉吉从没有踏出过这座老宅半步。刚至及笄之年,她就嫁进了这座如同修道院一般死寂的宅子里。崎岖陡峭的山间小路上,偶尔有寥寥几个路人经过,却从没有人透过老宅的玻璃窗看见过她的身影。这里太过荒僻冷清,铺满砾石的小路间杂草丛生。
在她二十二岁那年,也就是她结婚第四年的时候,她的丈夫去世了。对她而言,丈夫的去世意味着整个世界的崩塌。现在,她三十五岁,依旧每日身穿黑色丧服,与她刚开始为亡夫服丧的时候毫无二致。她裹着一块黑色的丝绸头巾,遮住那头栗色的秀发。她不再精心打理头发,只是把头发简单地分成两束,在后颈处打上一个结。然而,当她微笑的时候,那张苍白而精致的面孔总是显得那么平静、安详,但这种波澜不惊中往往也夹杂着悲伤和温柔的神色。
在这座位于西西里岛内陆的山区小镇里,谁也不会对这种幽闭的生活感到惊讶。当地的习俗分外严格:妻子必须一生追随她的丈夫,直到走进坟墓的那一天。丈夫如果去世的话,妻子就必须像这样一辈子守寡,过着幽闭的生活,为亡夫服丧,直到去世。
当地仅有的几户有钱人家的女儿,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到出嫁,几乎都不怎么出门。只有在礼拜天去教堂做弥撒的时候,她们才有机会出门。她们偶尔也会互相上门拜访。每当出门的时候,她们都会竭尽全力地相互攀比,穿上从巴勒莫或者卡塔尼亚最好的成衣店里买到的最奢华、最时髦的衣裙,戴上贵重的宝石和黄金首饰,争相炫耀。但是,她们盛装打扮不是为了卖弄风情。恰恰相反,当她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们总是一脸严肃庄重的表情,脸色微红,眼睛看着地面,局促不安,紧紧地跟在自己的丈夫、父亲或是兄长身后。她们精心打扮,互相炫耀,其实是一种不得不履行的义务。她们偶尔出门拜访,或是去教堂做弥撒的那段短短的路程,对她们而言是真正重要的大事,为此,她们都会提前一天精心准备。她们的外出关乎整个家庭的脸面,所以,家里的男人也会非常关心,亲自过问这些事情。不如说,在这方面,他们才是最认真、最固执的。因为,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让别人知道,他们懂得如何为他们的女人花钱,同时,他们也有能力承担这些开销。
这座小镇里的女人总是非常温顺,对男人们言听计从。为了不让他们丢脸,她们总是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穿衣打扮。在短暂的出行之后,她们又会安安静静地回到家里,操持家务。如果她们结婚了,她们就会一心等待孩子的降生,上帝送来多少孩子,她们就会生多少,这就是她们的人生信条。如果是还没有嫁人的年轻女孩,她们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家里等待。某一天,父母会告诉她们:“来,你就嫁给那个人吧。”然后,她们就会顺从地嫁给父母指定的那个人。对于她们唯命是从、奴颜婢膝的忠诚,男人们感到心满意足,尽管这种忠诚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盲目的信仰,期盼来世的图报,才能支撑她们日复一日地忍受这种漫长而惨淡的生活,不至于彻底绝望。在这座偏僻的山区小镇里,每天的生活仿佛都没有任何区别。深邃的蓝色天空下,鹅卵石铺成的一条条狭窄的小路在山间蜿蜒曲折,穿过一座座粗拙的石头小屋,屋边是一道道黏土排水沟和白铁皮水管。山间万籁俱寂,几乎使人产生一种荒无人烟的错觉。
当你走到这些小路的尽头,触目可见干枯龟裂的土地连绵起伏,令人心痛。天空是干燥的,大地也是干燥的。在永恒不变的沉寂中,昆虫的嗡嗡声和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远处传来公鸡的打鸣声和狗吠声。在正午耀眼夺目的光芒下,空气里充满了各种植物枯萎的气息,夹杂着从牛棚马厩里散发出的肥料臭味,一同于正午的空中蒸发殆尽。
这里的每户人家都极度缺水,仅有的那几户有钱人家也不能幸免。在开阔的院子里和道路的尽头处,可以看见一座座古老的蓄水池,等待天降甘霖。但是,即使在相对多雨的冬天,这里也很少下雨。一旦下雨,整个镇子就像过节一样喜庆。所有的女人都会把脸盆、木桶、澡盆和酒桶搬到屋外。然后,她们站在门口,撩起长袍的下摆,夹在小腿上,看着门外的雨水顺着陡峭的羊肠小道汇成一道道水流,向下流动。她们侧耳倾听外面的雨声,听着雨水滴进水槽里,接着汨汨流进排水管和蓄水池里的声音。雨水冲刷地面上的每一颗石子,冲刷房屋的每一堵外墙。被雨水打湿的土地散发着芬芳的清新气息,万物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在雨中轻松畅快地呼吸。
男人们忙于各自的事业,忙于市政党派的斗争。当夜幕降临,他们去咖啡馆或者赌场娱乐消遣。但是,女人却不同。她们从小就被剥夺了追求虚荣的本能,在没有爱情的婚姻当中,她们日复一日地像女仆一样操劳家务。做完千篇一律的家务以后,她们精疲力尽,只能抱着孩子,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等待她们的男人,也就是她们的主人回家。
安德列娜·布拉吉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丈夫。
安德列娜的丈夫常年体弱多病,由于糟糕的健康状况,他总是神经紧张,非常易怒。整整四年来,他一直疯狂地压迫她,折磨她。他甚至会妒忌他的长兄。因为,他娶她为妻这件事情对他的哥哥造成了严重的伤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背叛。在这座镇子里,为了不让家族财产被太多的继承人瓜分,有钱人家的男孩当中往往只允许一个人结婚,也就是长子。
凯撒·布拉吉是家里的长子,对于弟弟的背叛行为,他从没有表示过任何的怨恨。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在婚礼举行前不久去世的时候,宣布凯撒·布拉吉仍然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次子在结婚以后也必须完全服从他的哥哥。
当安德列娜嫁进布拉吉家族的时候,她才发现事事都必须听从丈夫的大哥,这令她感到有些屈辱。当她从她妒火中烧的丈夫那里得知,她的大伯原本也想娶她为妻的时候,她在家里的处境变得更加难堪。她不知道在大伯面前该如何表现才好。而且,大伯对她越亲切随和,她就越觉得尴尬。从她嫁进这个家的第一天起,他就发自内心地欢迎她的到来,对她既热情又亲切,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看待。
他性格温和,彬彬有礼。他的谈吐和穿着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绅士风度。无论是他和镇子里的那些粗野村夫的交往,还是他每天必须处理的大小琐事,又或是乡下生活固有的懒散习惯,都没有使他原本的优雅气质黯然失色。所有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都没有让他发生任何改变。
每年总会有一段时间,一般有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凯撒会离开这座荒僻的小镇,从繁忙的事务中脱身,外出旅行。他去过巴勒莫、那不勒斯、罗马、米兰。在那些地方,他可以真正地感受生活,沐浴在文明的光辉中。每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总是那么青春焕发,光彩照人,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都仿佛获得了新生。
安德列娜从小到大从未走出过这座镇子一步。在这座老宅里,时间仿佛在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中停滞。每当她看见他神采奕奕地从外面的世界回到这里时,她的心里总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骚动不安。
大伯带回了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她的丈夫听大哥讲述各种有意思的事情时,总会发出刺耳的大笑声,每当这时,她心里如同小鹿乱撞,那种莫名的不安也会变得越发强烈。接着,她会莫名其妙地恼羞成怒,心生厌恶之情。晚上,当丈夫和大哥聊完天回到房间时,总会发现她独自坐在屋里,满脸通红,激动不已,脸上写满了焦躁和狂热。当然,她心里的怒气和厌恶是冲着她的丈夫去的。每当她看见大伯对她彬彬有礼,甚至对她态度非常尊敬的时候,她对丈夫的怒气和厌恶就会变得更加强烈。
丈夫去世后,只要一想到今后要和大伯在同一个屋檐下独处,她就感到万分焦虑,提心吊胆。没错,在这四年里,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但是,尽管已经身为人母,在大伯的面前,她依然无法摆脱少女的羞涩。其实,这种羞涩在过去不会使她感到忸怩不安,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她把这归咎于她善妒的丈夫,以前,他总是怀疑她,时时刻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凯撒·布拉吉对她关心备至。丈夫去世后,他还邀请她的母亲来家里,陪伴守寡的女儿。就这样,在母亲的陪伴下,安德列娜渐渐地从丈夫专制的恐惧中解脱出来,重获自由。就算她的心情没有完全平复,但至少已经基本平静下来。她全心全意地照顾两个孩子,把她在这场不幸的婚姻里从未得到过的爱和温柔毫不吝啬地倾注在他们身上。
接下来的每一年里,凯撒依旧会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去欧洲大陆的其他地方旅行。回来时,他总会带礼物给她和她的母亲,还有他的两个小侄子。对于他的小侄子,他总是给予他们父亲一般无微不至的关怀。
一个家没有男人的保护,女人总会感到格外恐惧,特别是在夜里。在他离开家的那些日子里,安德列娜总会觉得夜晚的寂静变得更加深邃,更加阴暗,宅子的上空仿佛盘旋着一个未知的庞然大物,预示着可怕的不幸和灾难。荒僻的小路尽头,突然一阵风吹过,蓄水池的绳索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她内心的恐惧如同海浪般涌过。但是,在一整年的辛苦工作和枯燥的生活之后,只是为了两个女人和两个并非他亲生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放弃自己唯一的娱乐活动呢?他本可以不用照顾他们,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毕竟,他的弟弟曾经自私自利地阻止他建立自己的家庭。然而,她又怎能不感激他呢?短暂的假期一结束,他就会立刻回来,一心一意地照顾这个家,还有那两个失去父亲的年幼孩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安德列娜心里的抱怨和遗憾也全都消失不见了。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他们在伯伯的教导下成长,这也让她感到很高兴。如今,她把自己的全部身心彻头彻尾地奉献给了这个家,奉献给了这两个孩子。如果她的大伯和孩子反对她对他们过分关心的话,她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诧。在她看来,她的关心永远都不够。如果她不为他们着想的话,她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操心呢?
母亲的去世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失去了唯一的同伴,她为此痛不欲生。很长时间以来,她和母亲的关系就像姐妹一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当母亲在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依旧年轻,其实这也的确是事实。但是,现在母亲离世,她的身边只剩下两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一个十六岁,另一个十四岁,两人的个头都已经快和他们的伯父差不多高了。她突然开始觉得自己老了,自以为自己老了。
在这种悲戚的心境下,她第一次感到身体有种隐隐的不适。她感到异常疲惫,肩膀和胸口处有一种沉闷的压迫感。有时候,她觉得整条左胳膊隐隐作痛,有时又会突然痛如刀割,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对此,她没有丝毫怨言。如果不是有一天在饭桌边她突然剧痛发作,或许谁也不会注意到她病了。
他们请来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家庭医生。当他发现她的那些症状时,他看上去非常惊慌。在进行了长时间的精密检查后,他变得更加惊愕不安。
她的胸膜发生了某种病变。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病变呢?老医生在一个助手的帮助下试着为她做了穿刺检查,但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后来,他发现她的上下肩胛淋巴腺有硬化的症状。于是,他建议布拉吉立刻带他的弟媳去巴勒莫接受治疗。同时,他也明确坦白地告诉他,她的体内恐怕是长了一个肿瘤,而且不一定能治好。
但是,他们不可能立刻动身出发。安德列娜过了整整十三年的隐居生活,她连一件外出或者旅行时穿的衣服都没有。他们必须给巴勒莫的商店写信,托他们尽快为她置办好出行的衣物。
她想尽一切办法反对出门治病的计划。她向她的大伯和孩子们保证,她其实病得没有那么厉害。旅行?只要一想到出门,她就紧张得浑身颤抖。而且,现在正好是凯撒每年惯例的外出旅游时间。如果他们一起出行的话,她必定会剥夺他的自由和乐趣,使他扫兴而归。不,不,无论如何,她决不愿意这样!而且,她怎么能把孩子们单独留下?她要托谁来照顾他们呢?又该托谁照看房子呢?她列举了一大堆诸如此类的理由,反对出行计划。但是,大伯和孩子们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根本不理睬她的反对。她固执地认为,这趟旅程一定会让她的病恶化得更厉害。哦,上帝啊!她甚至都不记得外面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门外迈出脚步。看在上帝的份上,请行行好吧!让她一个人清静点吧,别再来打扰她了!
她的新衣帽从巴勒莫送来了,两个孩子都兴高采烈。
他们抱着几个用油布裹着的大盒子,欢欣雀跃地冲进了母亲的卧房。他们大声嚷嚷,又喊又跳,要求母亲赶紧试穿新衣服。他们很想看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他们以前还从没有见过她精心打扮的模样。在他们的百般央求下,她只好投降,满足他们的要求。
这套新衣服虽然是黑色的,但是,看上去却格外华丽贵重,做工精妙绝伦。由于她对当下的时尚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穿过此类的衣服,她一下子慌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衣服穿上。衣服上有很多小扣子,她该把它们扣在哪里?又该怎么扣?哦,上帝啊,这衣领怎么会这么高?还有这宽松的泡泡袖,竟然有这么多的褶皱……这就是现在的流行款式吗?
与此同时,孩子们在门外使劲敲门,不耐烦地嚷嚷道:
“妈妈,好了吗?还没换好吗?”
他们迫不及待,兴奋不已,就好像他们的母亲是为了参加一场舞会正在那里精心打扮一样。他们已经忘记了这套衣服寄过来的真正理由。在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她为什么要穿上这套新衣。
当她满脸通红、困惑不解地抬起眼睛,看着穿衣镜里自己的身影时,她突然感到心里猛地腾起一种极其强烈、近乎羞愧的感情。只见剪裁合体的衣服毫无保留地勾勒出她优美的腰部和胸部线条,镜子里,她的身姿看上去是如此轻盈曼妙,宛若一个娇艳的妙龄少女。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年老色衰。但是,现在,在那面镜子前,她却突然发现自己依然年轻貌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她一边惊呼道,一边扭动着脖子,举起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孩子们听到母亲的惊呼声,开始更加用力地敲门,推门,还用脚踹门,嚷嚷着叫她赶紧开门,让他们看看她穿新衣服的模样。
哦!不!她太难为情了。她看上去简直滑稽可笑!不,绝不!
但是,孩子们威胁说要把门砸开。于是,她不得不跑去开门。
一开始,看到母亲突然间的巨大变化,两个孩子也惊讶地愣在原地,目瞪口呆。母亲试图避开他们的目光,不停地说道:“哦,不!快走开,不要看我!哦,不,这不可能!你们疯了吗?”就在这时,大伯突然走了进来。哦,上帝啊,请发发慈悲吧!她想立刻逃走,躲起来,就好像自己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一样。但是,两个孩子拦住了她,不让她逃走。他们把她拉到伯父面前,想让他好好看看母亲穿新衣的模样。看见她一脸羞涩的表情,他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这件衣服确实很适合你,你穿得很好看!”他说道。接着,他又恢复正色,说:“来,站好,让我们好好看看你的新衣服。”
她艰难地抬起头,说:
“可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滑稽的小丑……”
“哦,不!怎么会呢?你这样穿真的非常好看。把身子转过去一点,对,看一下侧面的效果……”
她顺从地转过身,强作镇定。但是,她的胸部被修身的衣服勾勒出曼妙的曲线,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而上下起伏,暴露出她内心难以克制的骚动。在他那如同专业鉴赏家一般专注而平静的目光下,她的内心变得越发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
“确实很好看。还有帽子呢?”
“天哪!那帽子长得像篮子一样大!”
“没错,现在就流行戴这种很大的帽子。”
“可是,我该怎么把它戴在头上呢?我需要把头发梳成别的样式才行。”
凯撒又看了看她,平静地微笑着说:
“没错,你的头发很浓密……”
“是的!是的!妈妈真漂亮!您快去梳头发!”两个孩子立刻赞同道。
安德列娜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说:
“看看你们都在让我做些什么呢?”她对他们说道,然后抬起头看着大伯。
就这样,他们决定明早启程。
这次旅行,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结伴同行!
她曾无数次激动不安地想象与他同行的画面,而现在,她真的作为他的旅伴同他一起踏上了旅程。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总是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但总是格外平静,波澜不惊。她现在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内心骚动不安的情绪会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的镇定自若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般,没有丝毫的虚伪。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内心的躁动不安是非常可耻的,她为自己感到脸红。为了不让自己表现出羞愧的样子,把自己的心意永远封存起来,她只能刻意把这种骚动归因到别的事情上:归因为旅行的新鲜感。在这趟旅途中,她那封闭而胆怯的内心受到了太多新奇事物的冲击。她努力地用这些理由来克制自己的心绪不宁,因为,只要这么解释的话,她就不需要受到任何指责了。她看到了太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但是,在这个事事精通,见过世面,并且极具克制力的男人面前,如果她表现得太过激动,很可能会造成他的反感,令人扫兴。到了这个年纪,她的眼睛里竟然还闪烁着如同孩子一般惊喜的光芒,这确实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因此,当无数新奇的事物和景色第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心急火燎地把目光落在每一件她从未见过的事物上,恨不得不停地把头从一个窗口转到另一个窗口,生怕错过任何景色。但是,她克制住这种想要东张西望的冲动,强迫自己压抑住狂喜的兴奋眼神,这兴奋当中还夹杂着紧张和焦虑的情绪。她强迫自己掩饰内心的讶异和好奇。不过,她本应该继续保持这种兴奋和清醒的状态,这样,她就能克服车轮枯燥的轰隆声,以及车窗外如同幻影般飞速掠过的篱笆、树木和山丘给她造成的眩晕和耳鸣。
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旅行。每时每刻,每当火车的车轮向前转动一次,她的心里都会有一种奇妙的感受。她仿佛走进了一个她在内心深处亲自创造出的未知世界。尽管这个世界看似近在咫尺,但是,对她而言,它却是那么遥不可及。当这个世界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感受到无尽的喜悦,同时,这种喜悦中也掺杂着一种极其微妙而且无法言喻的痛苦。她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永远存在于她自身的躯壳之外,存在于她的想象之外,所以她感到痛苦。她意识到,对于他们来说,她永远都是毫不相关的外人,只是匆匆过客,所以她感到痛苦。她还意识到,就算有一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生活,忙碌各自的事情,所以她感到痛苦。
这时,车窗外,一座小村庄映入她的眼帘。她看见一座座简陋的小屋,一个个屋顶,一扇扇门窗,一道道台阶和一条条小路。住在那里的人们就像曾经的她一样,数十年来从未走出过出生的小镇,一直被多年养成的习惯和自己的职业困在那片土地上,从未脱身。对于他们来说,除了他们目所能及的这片土地以外,世界上不存在其他任何东西。对于他们来说,人世就如同一场虚幻的梦。无数的人在那里出生,成长,然后死去。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她在这次旅行中看到的东西。当然,和广阔的大千世界相比,这次旅行的所见所闻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但是,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她四处张望的时候,她的眼神时不时地碰上大伯正注视她的目光和微笑。他总会询问道:
“你感觉怎么样?”
她点点头,回答说:
“很好。”
有好几次,大伯坐到她的身边,指着他曾去过的远处的某个城镇,告诉她那里的地名,或是指向远处某座轮廓巍峨的险峰,告诉她这些景色当中极具特色之处以及他认为能够吸引她注意力的有趣轶闻。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眼里最为普通、最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她看来都是那么新奇,令她激动不已,在她心里掀起一阵阵惊喜的狂澜。对眼前掠过的一幕幕景色,他向她一一说明,谈起各种趣闻,然而,这却没有增强她内心的激动。恰恰相反,她心里那种狂热的、波澜起伏的庞大意象反而慢慢变弱,逐渐冷却。她仿佛迷失了方向,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当她看见这个未知的世界时,她就自己在心里创造出了这种庞大的意象和画面。
她的内心本就混乱不安,他的声音却时刻在她的耳边缭绕。此刻,对她而言,他的声音与其说向她投来了光明,不如说是把她拖进了黑暗的陷阱里。她瑟瑟发抖,感到刺骨的疼痛,再也无法从中逃脱。与此同时,她心里的那种痛苦也变得越发尖锐,越发清晰。她发现自己是多么愚昧无知,是多么浅薄狭隘。对她来说,突然闯入她视野和内心的这一切实在是来得太迟了。她扼腕叹息,痛心不已,这种遗憾的感情中还掺杂着些许阴郁和忿恨。
翌日,巴勒莫一家诊所的主治医生对她的病状进行了检查。在格外漫长的检查结束之后,她从诊室走下楼。当她看见大伯努力隐藏脸上震惊的表情,假装热心地再一次询问医生处方药的服用方法,当她看见医生回答时脸上的表情,她就立刻全都明白了。她很清楚,医生已经给她判了死刑。他们万般叮嘱她每天饭前一定要极其小心地服用两滴药水,一天两次。她知道她要服用的药水其实就是一种慢性毒药。这是一种善意的欺骗,是延缓她死亡的最后慰藉。
诊所里弥漫的乙醚药水的味道依旧让她感觉有点恶心,头晕眼花。她从楼梯的阴影里走到马路上,只见黄昏时分的街道被笼罩在耀眼炫目的落日余晖中。海岸边,晚霞把天空烧得通红,仿佛一块巨大的闪耀炫目的云彩,顺着漫无边际的长街无限延伸。在这满街闪烁的金色光芒中,她看见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从商店的橱窗、招牌和镜子上反射出的紫红色光芒,摇曳晃动的光斑,五颜六色的亮光闪烁跳跃,照射在人们的脸上和衣服上,染上一层鲜艳的色彩。此刻,她唯一感受到的就是生命。生命,如同喷薄而出的激流,势不可挡地闯进她的内心,唤醒她心灵深处最深沉的感动和近乎狂热的兴奋。她如痴如醉,仿佛陶醉在一种几乎神圣的狂喜当中。她感受不到一丝痛楚,也完全感受不到早已潜伏在她体内的注定降临的死亡。但实际上,她已经无路可逃,死亡就躲藏在她的左侧肩胛骨里,时不时地使她感到针扎般的剧痛。不!她不想死!她想活着,活着!她心里对生命的渴望和激情使她心烦意乱,纷乱的情绪仿佛一股脑儿地冲到了喉咙口,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就好像某种在心底尘封多年的痛苦突然间如洪水决堤一般爆发,浸透她的全部身心。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她泣不成声,尽管她依旧沉浸在那种感受到生命的狂喜当中。
“没事,没事……”她露出了微笑,对大伯说。她微笑的眼神立刻照亮了眼眶里闪烁的泪光。“我觉得……不,我也不知道……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我们现在回酒店吗?”大伯关切地问道。
“不,不……”
“啊,那我们去‘海边木屋’吃晚饭吧,那家餐厅就在意大利广场。你想去吗?”
“好的,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太好了。那我们出发吧!我们用完晚餐可以在广场上散散步,听听音乐……”
说罢,他们坐上一辆马车,朝那片光芒四射、令人炫目的金红色云彩的方向驶去。
啊,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特别啊!似水的月光下,她和大伯两人坐在海边的小木屋里,看着沐浴在月辉下的广场,一辆辆闪闪发光的马车从他们面前经过,发出吱呀吱呀的有节奏的响声。海风吹过,空气里充满了海藻的气味,还混杂着从附近的花园里飘来的橙花的清香。她仿佛迷失在一种非同寻常的魔力当中,双眼蒙蔽,遗失方向。然而,她内心深处的痛苦使她不至于完全迷失,沉浸在这惑人心智的魅力中无以自拔。这种痛苦来自她内心的怀疑,她怀疑自己眼前的这一切是否真实。她觉得一切都变得格外遥远,连她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虚无缥缈,难以触及。她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意识,失去了思维,在一个永无止境的遥远梦境里彷徨徘徊。
第二天清早,当她坐在马车上,穿过法沃利塔公园那条荒无人烟的林荫大道时,这种仿佛没有尽头的疏离感变得越发强烈。某一刻,在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她几乎从那虚无缥缈的远方重新找回了自我,并能够估测其间的距离,无需破坏那种魅惑人心的魔力,也无需惊扰她在自己的白日梦里心醉神迷。路边郁郁葱葱的草木似乎也都沉醉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里。
不经意间,她转过头看向大伯,冲他微微一笑,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然而,这个微笑立刻使她对被判了死刑的自己产生了一种强烈而深切的同情。当她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无数美丽的事物却竞相出现在她的面前,争奇斗艳,美不胜收,令她惊诧不已。她还看见另外一种生活呈现在她的眼前。她原本也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就像许许多多住在那里的人一样。这时,她突然觉得,让她走出那个小镇,出去远行,或许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没过多久,马车终于在一条偏僻的街道尽头停了下来。他搀扶着她走下马车,去附近观看大力神赫拉克勒斯[1]喷泉。天空是深邃的钴蓝色,这种蓝色看似分外浓郁,几乎接近黑色。在这深沉的蓝天下,站在喷泉前,她看见宽阔的水池中,那座半人半神的大理石雕像耸立在从水池里拔地而起的高高的支柱底座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俯下身,看着清澈见底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树叶和绿萍,在池底投射出斑驳的倒影。随着水面每一次轻微的波动,她仿佛看见一缕缕薄雾缓缓升起。水池四周砌着一尊尊守护雕像的狮身人面像,那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在这升腾的雾气间隐约可见。此刻,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想法,就像从水面上吹来了一股凉爽的清风,拂过她的脸庞。在这阵微风的吹拂下,她感受到一种令人惊讶的莫大的宁静,将她的精神世界无限拓宽。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中,突然间,仿佛有一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将她照亮。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永恒,对世间万物都有了一种清醒而广博的认识,见证了隐藏在神秘的内心世界最深处的无限可能。她觉得自己终于真正地活过了,这对她来说已经足矣。因为,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的存在是永恒的。
后来,她向大伯提议当天就返回镇子。她想回家了,而且这样他就可以一个人自由地旅行了。毕竟,她已经占用了他整整四天的行程。而且,他还要再花一天的时间陪她回去。在这之后,他就可以重新踏上旅程,去更遥远的地方,在那片万里无垠的深蓝色大海边度过他每年惯例的假期。他完全不需要担心,因为她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去世的,至少还能撑过他外出旅行的这个月。
但是,她没有把心里的想法全部告诉他。她只是自己在心里想了想。然后,她问他是否乐意送她回家。
“哦,不,为什么?”他回答道,“我们都已经到这里了。接下来我会带你一起去那不勒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去那里找别的医生再确诊一下。”
“不,不,凯撒,我求你了!让我回去吧!已经没有用了!”
“为什么?怎么会没有用呢?这样做更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我们在这里得知的诊断结果难道还不够充分吗?你瞧,我什么事也没有,我感觉很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样就足够了。”
他严肃地看着她,然后说:
“安德列娜,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那不勒斯。”
既然大伯都这么说了,她就没办法继续反对下去了。她一直在心里把自己视为家乡最传统的那种女人,对于男人认为是正确的、合适的事情,她绝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她想,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实现自我满足,他不愿听信某一个医生的诊断结果,因为,他希望镇子里的其他人在她去世以后会这么说:“他千方百计地去救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不仅带她去了巴勒莫求诊,还去了那不勒斯……”或许,他的心里确实还存有一丝希望,相信在更加遥远的地方,会有一个更厉害的医生知道如何治疗她的不治之症,挽救她的生命。又或许……唉,不过,这才是她应该相信的:他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无药可救了,所以,他把她带在身边,继续旅行,就是为了用这种最后的非同寻常的消遣方式,对她那不幸的命运做一点微薄的补偿。
但是,对于他们即将穿越的这片大海,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只要一看见它,只要一想到要穿越这片大海,她就觉得呼吸困难,就好像她必须得游到对岸似的。
“不会的,你瞧,”他微笑着向她保证,“在这个季节,你根本不会感觉到海浪的波动。你看,海面是多么风平浪静啊!过一会儿,你就会看到我们要坐的那艘汽船……你不会有任何不适的感觉的。”
她能向他承认,当她看到那片大海的时候,她的心里确实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吗?如果她就此启程,离开这座岛屿,今后会发生什么呢?她已经来到这座岛屿的边界。对她来说,这里距离她的故乡小镇是那么遥远,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新奇。在这一路的旅途中,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特的躁动不安。如果她和他一同前去更远的地方旅行,迷失在那神秘而宽广的大海的遥远尽头,她还能毫发无损地再一次穿越这片无垠的海域,重返家乡吗?不,除非她死去,否则她必然等不到回乡的那一天。她甚至都无法向自己承认这种朦胧的预感。她宁愿相信,她害怕的其实只是大海本身,因为,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海,连远远的一眼都没有看过,而现在,她却要穿越这片看似没有尽头的大海。
当天晚上,他们就一起乘船去那不勒斯。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船坞边上上下下,吵闹声不绝于耳,汽船货舱上的起重机不时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喧嚣不止。在这一片嘈杂混乱的噪声中,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当汽船驶离海湾停泊处,驶出码头时,她才终于从那种眩晕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她看见岸上的一切渐渐远离,变得越来越小。站在码头上的人们不断地挥舞着手绢,向启程的亲人朋友告别。码头上的人群,海湾,一座座房屋逐渐远离她的视线,直到最后,整座城市在远处化作一道细长的白色缎带,散发着轻薄透明的白光。在散发着微红光芒的灰色群山下,到处都闪烁着暗淡朦胧的微光。她再一次陷入梦境,迷失在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里。这梦境使她惊慌失措,惊恐地瞪大双眼。她身处于这艘巨大的汽船上,听见螺旋桨在水里有节奏地发出沉闷的扑通声,整艘船随之不停地颤动着,看似是那样脆弱。就这样,汽船载着她走进只属于大海和天空的无边无际的广阔世界。
大伯笑话她惊恐的模样,邀请她走上甲板。然后,他用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亲密动作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扶上甲板。他挽着她走到甲板的一侧,让她看看那些使螺旋桨不停运动的锃亮有力的钢活塞。但是,这种不同寻常的亲密接触令她心乱如麻,她再也忍受不了他的视线和灼热的呼吸,以及甲板上令人窒息的恶臭,她差点晕了过去。她身子往前一冲,几乎把整张脸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她赶紧抬起头,克制住自己。她几乎被自己那种出自本能的举动吓得哑口无言,她发现自己已经屈服于这种本能。
他再一次充满关切地问道:
“你觉得不舒服吗?”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没事。然后,他们手挽着手一起向船尾的高甲板走去。只见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大海已经变成了深黑色,船尾的激流在海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迹,翻滚的浪花闪烁着磷火一般耀眼的光芒。星空下,轮船巨大的烟囱管不断地向外喷出浓重的烟雾,缓慢上升的烟雾中仿佛依旧带有发动机的热量,散发出炽热的光芒。月亮突然跃出水面,夜色迷人心魄的魔力仿佛在这一刻到达了极致。一开始,月亮从薄雾缭绕的地平线上升起,看上去就像戴着一副火红的面具,神色悲戚。它气势汹汹地探出头,窥视着它所统治的这片水域,此刻,海面上空安静得令人害怕。接着,月光逐渐变亮,闪烁着更加耀眼的银辉,倾泻在广阔的海面上,与这无边无际的颤动的银色波澜交相辉映。安德列娜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她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快乐所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惊慌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强烈了。此刻,精疲力竭的她沉醉在这种不为人知的快乐中,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只想不顾一切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忘记所有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那不勒斯,就发生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家音乐咖啡厅共进晚餐,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朝她伸出手。因为,在以前每年的旅行中,他总会像这样在夜里挽着一位女士的手臂走出咖啡店。当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她的眼神竟是那样热切,在那顶装饰着羽毛的黑色大帽子下面闪烁着异常灼热的光芒。然后,几乎是在无意识间,他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胳膊,迅速而有力地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这一瞬间擦出的火花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在回酒店的路上,他们在漆黑的马车里贪得无厌地吻着彼此的嘴唇,像是永远无法满足一般,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一起。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向对方倾诉压抑在心里的所有感情。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就在她那闪烁的眼神里猜到了一切。他突然间明白,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默默地忍受充满痛苦和折磨的生活。
在彼此的耳鬓厮磨间,她告诉他,她一直,一直爱着他,她在不经意间就爱上了他,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这么爱他。他告诉她,当她还是一个妙龄少女时,他就多么渴望得到她,他曾经多么疯狂地渴望她成为他的人,就像现在这样,成为他的!他的!
这是一种极度的兴奋和狂热,源于他们内心不知疲倦的强烈渴望。如今,她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他们极度渴盼在仅剩的时间里弥补他们错失的那些年月,弥补这些年里他们竭力压抑的激情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炽热无比的爱欲。他们需要蒙蔽自己的双眼,彻底迷失自我,不再用多年来的方式看待对方。在那个习俗严苛的偏僻小镇上,他们平时都不得不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在那里,他们之间的爱情和今后的婚姻都将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惊天丑闻,是一种亵渎神灵的举动。
婚姻?不!她何必逼迫他做出这种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亵渎的事情呢?她何必把他和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呢?不,她不想这样。在这短暂的旅途中,她只需要爱情,只需要这疯狂而势不可挡的爱情,这对她来说已经足矣。这场旅行只关乎爱情,没有可以回头的路。这是一场通往死亡的旅行。
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已经无法再去面对自己的孩子。当她启程离家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也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越过大海,那么,她的生命将会彻底终结。而现在,她只想继续向北走,走去更加遥远的地方,与他手挽着手,抛却理智,盲目地走下去,直到死亡。
就这样,他们经过罗马,经过佛罗伦萨,接着来到米兰。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心思观赏风景。死亡就潜藏在她的体内,不时引发钻心的剧痛。这剧痛也越发地刺激他们不顾一切地相爱,让他们的爱火越烧越烈。
“没事!”每当剧痛发作时,她都会对他说,“我没事……”
然后,她把嘴唇贴到他的唇上,苍白的脸上带着死亡的决绝。
“安德列娜,你很痛苦……”
“不!我没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在米兰的最后一天,当他们准备启程去威尼斯的时候,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憔悴而衰败的脸庞。经过一夜的旅行之后,第一缕晨曦拉开了黎明的序幕。在一片万籁俱寂中,这座如梦如幻的城市蓦然从水面上方浮现在她的眼前。它看上去是如此恢弘壮丽,同时又充满了忧伤的气息。当她看见这座城市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的命数已尽,她的旅途将在这里终结。
但是,她决定好好享受她在威尼斯的这一天。从早到晚,直到夜幕降临,她一直坐在一艘贡多拉船上,穿过一条条静谧的河道。那天夜里,她一整晚都清醒未眠,脑海里怎么也无法抹去这一天给她留下的奇特印象。她觉得这是如同天鹅绒一般光滑而柔和的一天。
这种印象究竟来自何处?是贡多拉船上的天鹅绒软垫吗?还是河面上如同天鹅绒一般光滑的倒影?谁知道呢?又或许是一口棺材内侧的天鹅绒里衬。
第二天早上,当他走下酒店去寄几封信到西西里时,她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她在茶几上发现一封拆开的信。她认出了她大儿子的字迹。她拿起那封信,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绝望地亲吻着。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小皮包里拿出那瓶没有拆封的毒药,颓然倒在床上,一口气喝光了整瓶药水。
【注释】
[1]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