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孤独者
孤独者

在这气候宜人的季节里,威尼托大街两侧绿树成荫。一家露天咖啡店被笼罩在这郁郁葱葱的树荫下,他们四个人约好在这里碰面。

格罗亚和他的儿子先到一步。父子两人身上都散发着巨大的孤独感,尽管彼此靠得这么近,却仿佛相隔了极其遥远的距离。他们一坐下,就陷入了沉默中,脸上挂着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就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离他们很遥远,和他们毫无关系一样。只有当某些东西偶然掉落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才会眨眨眼,把目光转移到那个东西上。过一会儿,另外两个人,菲利普·罗梅里和卡罗·斯宾纳会来这里和他们会合。罗梅里的妻子已经去世五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过着鳏夫的孤独生活。斯宾纳是个单身汉。马里亚诺·格罗亚和他的妻子分居已经有一年了,他和他唯一的儿子托莱里诺一起生活。托莱里诺是一个身材瘦长的高中生,长了一只大鼻子,几乎占据了他的大半张脸。他有一双凹陷的灰色小眼睛,有点斜视。

父子俩在咖啡桌边坐下,互相寒暄了几句以后,就几乎不再交谈了。他们各自喝了一小罐皮尔森啤酒,又拿起吸管,开始慢慢啜饮掺了糖浆的汽水。他们一边喝饮料,一边看着马路边来来往往的女人:她们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两人结伴同行,还有的在丈夫的陪伴下一起出行;她们中间有已婚女人,有年轻的女孩,还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有的人刚从直达博尔盖塞别墅区的电车上下来,还有的人坐上马车,正准备回到那里;一些外国女人在对面的酒店进进出出,有的人步行,有的人乘轿车。

他们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这些女人,一刻也没有移开过。他们刚刚目送一个女人离开,就迅速地看向另外一个女人,仔细地观察她们的每一个动作和姿态。有的时候,他们会把目光停留在她们身体的某个部位上,像着了迷似的欣赏她们的胸部、腰肢和脖子,还有色泽红润的手臂,透过镶嵌蕾丝花边的衣袖隐约可见那优美的线条。眼前这幅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让他们再一次感受到生活的激情,他们目瞪口呆,沉醉于此,沉醉于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有着不同外貌、肤色和表情的女人们的身影中。附近的别墅区不断地传来马车的喧嚣声和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在这一片吵闹声中,当他们发现某个女人短暂地瞥了他们一眼,或是冲他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时,他们就会立刻陷入痛苦和焦虑当中,心里满是混乱的思绪和感情。悔恨和欲望让他们饱受煎熬,苦不堪言。

今天约在这里见面的四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无法遏制的强烈欲求:他们都迫切地需要女人,只有女人才能给他们的人生带来幸福和美好。就像现在在他们面前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她们的爱、关怀和存在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她们的那些忘恩负义的丈夫或许根本没有好好回报她们。

当看到她们当中有些人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时,他们的心里就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他们立刻摆出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她们,眼神里透露出轻微的责备,或是怜悯和爱慕之情。那群年轻的女孩子呢?谁知道她们心里有多么跃跃欲试,多么渴望把自己的身体变成快乐的源泉呢?但是,她们只能把生命浪费在一场徒劳的等待上。在外面,她们表现得羞怯腼腆,但谁又知道她们私底下其实有多么热情如火啊。

看着眼前这幅迷人的画面,他们又想起自己家里没有女人的身影,空空荡荡,肮脏邋遢,连一点点热闹的动静都听不见。想到这里,他们心里又泛起一阵辛酸,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哀声连连。

菲利普·罗梅里的妻子在几个月前去世了。他身材矮小,但是穿着整洁得体。直到现在,他还穿着那件笔挺的丧服,没有一点褶皱。他的脸庞轮廓精巧,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他被妻子照顾得很好。每个礼拜天,他都会带上一束花,去亡妻的墓地上坟。和另外几个人相比,充斥着往昔回忆的家更加令他感到恐惧。家里寂寥无声,四处都落满了灰尘,摆放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在等待着那位永远也不会回来的女主人。以前,每当他回家的时候,她都会热情地迎接他,照顾他,夸赞他。她总是用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告诉他,和他在一起,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当他走在外面,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她们的一些不经意的动作总会使他再次回想起他的亡妻,她的身影仿佛再一次鲜明而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的不是她去世前的模样,而是以前,在她身体健康的时候,她曾带给他的那段仿佛没有尽头的快乐时光。路上的这些女人让他重新想起曾经的记忆,这让他感到心如针扎,苦不堪言。他的心里波澜起伏,激荡不已,他紧紧地咬住嘴唇,竭力克制从喉咙里涌上来的苦涩。他半闭着眼睛,就像一只在狂风中被遗弃在树枝上的小鸟。

在他和妻子共同度过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也很爱回忆他们美好而快乐的过去。如今,那段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后,再也不会有女人真心爱他了。他已经将近五十岁了。

唉,命运对他真是太残忍了!当他即将进入垂暮之年,当他变得比从前更加需要她的时候,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命运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妻子。年轻的时候,爱情总是充满了不安分,而到了他现在的这个年纪,忠实的归宿才是他最为珍贵的东西。眼下,他再一次感觉到心里充满了不安分的妄想,然而,这种奢望是不合时宜而且可笑的,只能使他感到更加绝望。

这些年来,斯宾纳一直是他非常亲密的朋友。罗梅里曾经和他说过很多次:

“我的朋友,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有道理了:一个男人,如果没有面包、家庭和爱情,那么他的生活永远无法安宁。现在,你确实可以找到很多女人陪你。我也愿意承认,在这方面你的确比我强。但是,我亲爱的朋友,老去的日子比青春的快活时光更加漫长。单身汉年轻的时候享乐人生,老了以后就会受尽苦头。而对于结婚的人来说就正好相反。作为一个家的丈夫,他会有更多的时间享受人生。”

没错,命运这样捉弄他,真是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斯宾纳是个老光棍,住在一间租来的房间里,里面摆满了不属于他的粗制滥造的家具。现在,他已经渐渐开始体会到生命的空虚和孤独的折磨。但是,他至少可以说,他以自己的方式潇洒地度过了青春时代,他早就预料到当他老去的时候,他会再次孑然一身,失去女性朋友们的安慰和关怀,失去她们从前的爱情。但是,罗梅里该怎么办呢?

然而,马里亚诺·格罗亚的命运或许比他还要悲惨。那个可怜的小老头,只需要看他一眼就足以明白了。

虽然罗梅里看上去这么郁郁寡欢,垂头丧气,但他至少还有力气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甚至,他还仔细地修理了他那簇灰色的小胡子。而可怜的格罗亚呢?他挺着大肚子,衣冠不整,戴着一副破破烂烂的眼镜,一脸凶相。粗硬的胡子乱糟糟地竖在脸上,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刮过了。他穿着一件没有纽扣的外套,衣领皱巴巴的,被汗渍浸得发黄。他还戴着一条脏兮兮的领带,领结的方向都系反了。

他瞪大眼睛,用凶恶的目光瞪着路边来往的女人,看上去就好像恨不得把她们一口吞下去似的。

当他盯着某个女人看的时候,他总是气喘吁吁,不停地大口喘粗气,就好像鼻子被人紧紧捏住了一样。他不安地动来动去,晃得椅子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不过一会儿,他又换一个姿势,但看上去还是一副凶狠的模样。他用手杖的圆头抵着下巴,只见手杖深深地陷进了他那满是肥肉的双下巴里,下巴上沾满了亮晶晶的汗珠。

这么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清楚地知道妻子背叛了他。他的妻子是一个妩媚迷人的小女人,长着一只笔挺的小鼻子,脸颊两侧各长了一个不安分的酒窝,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炯炯有神,就像雪貂的眼睛一样,充满了灵气。终于,糟糕的日子到来了,他不得不被迫接受残酷的现实,和她合法分居。后来,他很快就后悔了,但是,她再也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现在,只要她每个月能从他那里拿到两百里拉的生活补贴,她就满足了。这笔钱由他们的儿子转交给她,儿子隔两天就会去看望她一次。

可怜的男人朝思暮想地盼望妻子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直到现在,他仍然疯狂地爱着她,没有她,他根本没法活下去,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晚上,他和儿子睡在一起。儿子经常听到爸爸把脸埋在枕头里哭泣的声音。这时,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试图安慰他:

“爸爸,爸爸,别哭了……”

但是,每当看到父亲如此焦躁不安,托莱里诺总会心生厌倦。在他准备去看望妈妈的日子里,父亲总会毫无例外地提醒他去母亲面前说一些感人的话,希望她回心转意。他想告诉她,他现在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生活却没有人照料。他想告诉她他所有的绝望和泪水。他还想告诉她,夜里他总是无法入睡,他已经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

对于托莱里诺来说,这简直是一种折磨。同时,他也为此感到非常羞耻。父亲神经质般的絮叨使他狼狈不堪,直冒冷汗。然而,他的传话无济于事,母亲还是非常固执。好几次,她让他转告父亲,她根本不想听任何有关他的事情。

每当他离开母亲的住处,准备回家的时候,托莱里诺又要经受另外一场折磨。父亲总是气喘吁吁地在家里的楼梯下面等他,脸涨得通红,眼神紧张而痛苦,眼里噙满了泪水。一看见他,父亲就会立刻冲上来不停地追问:

“怎么样?怎么样?她和你说什么了?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每听到儿子的一个回答,他就会失落地皱起鼻子,闭上眼睛,张大嘴巴,看上去就像被匕首刺了一刀似的。

“啊,那她过得还好吗?她真的什么也没说?啊,她说她现在这样就很好?那,那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没说什么,爸爸,没说什么……”

啊,什么也没说,是吗?他气得火冒三丈,愤怒地咬住自己的手指,怒吼道:

“啊,没错,没错!你要继续坚持!不能放弃!亲爱的儿子,这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敢保证……你现在缺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就像一头牛似的,为了你们俩拼命工作。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用管我!啊,该死!你难道不明白现在这个样子我根本没法活下去吗?你难道不明白我需要帮助吗?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你不明白吗?不明白吗?”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爸爸?”托莱里诺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说道,心里既无奈又恼火。

“哦,你不用做什么,不用做什么!但是你要坚持下去!”父亲强忍住泪水,继续说道,“但是,你不觉得我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我真的快要死了!我要把你们俩丢在这个世界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没错,我不想活了!我想死!”

大发一通脾气以后,他立刻就后悔了。他轻声安抚儿子,又买了很多礼物补偿他。他把孩子宠坏了。他对儿子倾注了母亲一般的爱和关怀,却完全不在乎自己。他不在乎自己的衣服,不在乎自己的鞋子,也不在乎自己的内衣,但是,他把儿子从头到脚打扮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就像一个时髦的模特,然后每隔两天就派他去看望他的母亲。

他觉得自己都被自己的善良感动了,但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回报他的好意,甚至连一丝丝怜悯都没有。反而,所有人都肆意践踏他的好意。他的多情令他饱受折磨,苦不堪言。过度的痛苦和焦虑使他心如刀绞,他感觉心脏仿佛正在胸腔里慢慢腐烂。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让那个可恶的女人受过一丁点的委屈,而她却如此待他!

他的内心明明还像个孩子似的温柔而简单,却长了一副肥胖丑陋的皮囊,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是一个为家庭而活的男人,这一生中,他也只想爱慕一个女人。这就是他渴望的生活,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明明一点儿也不过分啊!他只需要一点点爱!只要她愿意施舍他一点点爱,他一定会好好报答她,他只是想要这一点点爱啊!

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双眼失神。现在,他盯着路上的每一对情侣,在他的眼里,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恩爱,那么和睦。他心甘情愿在每一位忠诚而智慧的女性面前屈膝跪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女人就是这个家的微笑和幸福的源泉,她深爱她的丈夫,待他温柔似水,关心照顾他们的孩子,散发着慈母的光辉。

但是,他却碰上了那样一个女人!这就是他的命,是他应得的报应!在街边来来往往的那些女人中间,谁知道有多少善良本分的好女人呢?她们本会给他带来幸福,因为他想要的其实不多,他只需要一点点爱,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他的眼睛仿佛冒着凶光,他用几乎乞讨般的眼神渴求地注视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女人,就像在向她们乞求这种爱。但是,他根本不想从她们那里得到爱,他想要的女人只有一个。因为,只有她才能正大光明地爱他,他们被婚姻束缚在一起。还有他们可怜的儿子,是维系他们名存实亡的关系的最后一道纽带。

那天晚上,在街道两边郁郁葱葱的树荫下,生活再一次张牙舞爪地掀起了更加强烈的波澜。

他的另外两个朋友,斯宾纳和罗梅里还是迟迟没有出现。

空气里充满了从附近别墅里传来的芳香。一团金色的火光仿佛在空气中轻轻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女人们的面孔笼罩在那一顶顶趾高气扬的帽子下面,在紫红色光线的反射下,她们脸上的笑容也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她们带着这样的笑容,让男人尽情地欣赏、渴望她们的身体。她们穿着袒胸露背的衣裙,美妙的身体曲线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格罗亚的身后是一家花店,店里的玫瑰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香气。这可怜的男人沉醉在这令人情欲高涨的味道里,无法自拔。对他而言,生活的波澜起伏如梦如幻,如烟如雾,他几乎对他看到的一切心生怀疑,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耳边的喧嚣声也渐渐平息,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而不是从他眼前这场美绝绝伦的梦境里传来的一样。

他的两位朋友终于来了。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矮个子的罗梅里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他看上去既紧张又激动。他时不时地突然跳起来,就像是触电了似的。斯宾纳情绪高昂,试图让他的朋友镇定下来,想说服他。

“没错,两姐妹,两姐妹!就交给我办好了!时间还早着呢。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了。”

格罗亚对他的朋友们使了个颜色,让他们不要在他儿子面前说这种事情。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他们的情绪都太激动了,根本没法不继续说下去。于是,他转过身,叫托莱里诺一个人去博尔盖塞别墅附近散会儿步。

男孩子兴致缺缺地站了起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开了。

没走几步,他就回过头偷偷看他们,只见他们三个把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神秘兮兮地围着桌子交谈。但是,他看见他的父亲摇摇头,说:“不,不行……”

很显然,斯宾纳正在想法子引诱他们去寻欢。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托莱里诺回来了。罗梅里和斯宾纳已经离开了。父亲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等他回去。他看上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孤独中。父亲的脸色和之前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眼睛被忧愁和痛苦的阴影所覆盖。看见父亲的表情,儿子一时间惊慌失措,愣在原地。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叫他。

“爸爸,我们走吧?”

格罗亚好像没有听见儿子的话。他惊恐地看着儿子,紧咬嘴唇,被泪水打湿的脸做出一副怪相,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婴儿。接着,他突然发出一阵快要窒息的抽噎声,浑身颤抖不止。

他站了起来,抓住儿子的一只胳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他,就像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儿子某件他不能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事情。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朝宾恰纳城门的方向走去。

托莱里诺发觉父亲正拖着他朝他母亲的住处走去。没错,他们就快到了。母亲就住在第二条巷子的尽头,门外挂着一盏发光的小提灯。他开始反抗,想慢慢地把胳膊从父亲的手里抽出来。父亲察觉到他在反抗,于是用焦虑而热切的眼神看着他,试图得到儿子的同情。

“哦,上帝啊,上帝啊!”托莱里诺在心里想,“又是老一套!又是一场折磨!他又不得不上去苦苦哀求母亲回心转意,然后再一次听到她的拒绝?不!她总是说不!”

走到巷口,在提灯的微光下,他暗自下定了决心。他停下脚步,不肯再向前走,他对父亲说:

“爸爸,不,我不要上去,我不想去!”

格罗亚用可怕的目光瞪着儿子,说:

“不?”他的声音颤抖着,“你不去?”

他轻轻地推开儿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托莱里诺就这么被丢在那条荒凉的街上,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他独自一人在黑暗里。一开始,他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在父亲放开手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父亲仿佛永远离开他了。父亲突然跑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将永远被困在迷茫当中,迷失方向。只见他立刻被淹没在那些陌生的人群中,又与那些人格格不入,一起沿着下坡往前走。想到这里,他几乎被恐惧麻痹了身体。于是,他立刻追赶过去,远远地跟在父亲身后。

父亲没有察觉到,儿子从卡波住宅区开始就一直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走过杜尔玛切里街、康德蒂街、博尔盖塞喷泉街、尼克夏广场……当走到托尔蒂诺那街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只见罗梅里和斯宾纳从一条幽暗的小巷里走了出来,父亲走过去与他们会合。罗梅里攥着一块镶黑边的手帕[1],用手帕紧紧地捂住眼睛,止不住地啜泣着。他们三人一起倚靠在台伯河[2]岸边的矮墙上。

“你真是太蠢了!为什么?”斯宾纳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摇晃罗梅里的胳膊,说,“她那么漂亮!那么优雅!”

罗梅里一边抽泣,一边说:

“不可能!我做不到!你不会明白的……这是操守的问题!我必须维护家庭的尊严!”

在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斯宾纳转过身看向男孩的父亲。

在五月明朗的夜色下,河面上似乎还残留着早已散去的日光,河面清晰地倒映出三个焦虑不安的男人的动作和轮廓。

现在,斯宾纳想让男孩的爸爸相信这件事情都是被罗梅里弄砸的。罗梅里还在旁边擦眼泪。父亲瞪大了眼睛,用凶恶的眼神盯着斯宾纳。突然间,他紧紧地抓住斯宾纳的衣领,用力摇晃他,然后一下子把他推得老远。接着,他猛地跳上身后的矮墙,高高举起双臂。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高大。

“没错!就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他就向前纵身一跃,只听见扑通一声,他坠入了河里。两声尖叫从河岸边传来。紧接着,从远处传来第三声更加尖厉、刺耳的叫声。那是他的儿子发出的叫声。他的双腿仿佛被恐惧所麻痹,动弹不得。他僵立在原地,完全没法挪动双腿向河边跑去。

【注释】

[1]亲人去世后,在服丧期间使用黑色镶边手帕以表达对死者的哀悼是一种传统。

[2]台伯河,意大利第三长河。此处的台伯河滨位于意大利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