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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房子位于全市地势最高的居民区里,高高地耸立在一座山丘的顶端。
那座山丘上矗立着一座城门。这扇门有一个阿拉伯语的名字,它的发音非常奇怪,当地居民都把它叫做“比比利亚”,意思是“风之门”。
在这扇门外面,有一片挖掘出来的宽阔空地。格腊内拉的房子就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里。房子对面只有一个被遗弃的仓库。仓库的大门常年遭受风雨的腐蚀,早已破败不堪,门锁也已经坏了,无法关紧。偶尔,会有几个车夫冒险赶马车来这里过夜,看守运货车和骡子。
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房子附近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那片挖掘出来的空地。但是,离城门很近的地方,就是一片人口非常稠密的居民区。那里的住房过于密集,显得拥挤不堪。
因此,格腊内拉的房子在白天看来其实并不是那么孤单。只是到了夜里,才显得格外凄凉。不过,现在已经不只是凄凉了,更多的是令人感到害怕。白天,住在那些拥挤不堪的房屋里的人们还是很羡慕格腊内拉的房子的。他们羡慕它独自矗立于山顶的优越位置,同时,还羡慕这座房子本身。它不仅拥有开阔的视野和流通的新鲜空气,其本身的建造工艺也十分精巧。它为入住者提供非常舒适的住房感受,而它的建造成本却比其他那些拥挤却毫无是处的房子要低得多。
在皮齐里利一家人搬走之后,格腊内拉把他的房子再次翻修一新。崭新的壁纸,用瓦兰扎砖新铺好的地面,新上色的天花板,新刷漆的房门、窗户、阳台和百叶窗。然而,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一切却都打水漂了!的确有很多人来看房子,但是,他们大多只是出于好奇,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想要租房的。他欣赏着自己的翻修成果,唉,这房子多干净啊!而且空气流通,光线充足。他又想到他花了这么多钱,却没有人愿意租他的房子。他越想越气愤,越想越难过,最后忍不住哭了起来。
现在,他喊人搬来一张床、一个橱柜、一个脸盆架和几把椅子。这座大房子有很多空荡荡的房间,他把这些东西随意地放进其中一个房间里。暮色降临,他在居民区转了一圈,好让大家都看见他信守了自己在法院许下的诺言:他要独自一人去那座闹鬼的房子里睡觉。接着,他便回到他那可怜的遭人恶意中伤的房子里,独自一人睡下了。
居民区的人们都注意到,他身上带着两把手枪。这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他的房子受到小偷的威胁,那么,这两把武器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他也可以说,他带着两把枪是为了谨慎起见。但是,如果真的碰上了鬼魂呢,这两把枪还能对他有什么用处吗?
他在法庭上笑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在他那张通红的大脸上至今仍然可以看见大笑的痕迹。
但是,实际上,他却突然感觉胃里痒痒的,莫名地感到一阵令人恼火的不适感。他知道,这都是由于他在法院里听到的种种言论,以及祖莫律师的那些演说导致的。
哈!曾经,不知道有多少正派和公正的人当着他的面,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声称,他们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一派胡言。而现在,受到祖莫律师狂热而坚定的发言,以及他所援引的那些权威人士和有凭有据的证据的影响,他们突然间都改变了观点。他们竟然也开始承认,是的,在那些“经历”当中,可能确实存在一些真实的东西,想必还是有一些真实的东西的。看吧,现在他们都已经说这是一种经历了,而不再是胡言乱语了!
但是,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事。那天坐在审判席上的一位法官,在宣布审判结果以后,他走到祖莫律师身边。当时,祖莫律师正在大发脾气。是的,先生们,连他竟然也承认,某些报纸上报道过的一些真实事件曾经被著名的科学家所提出的毋庸置疑的论证所证实,他也为此感到非常吃惊,深受震动。他还讲述了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他有一个妹妹,现在嫁到了罗马。她曾经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从小时候起,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次,在大白天,当她一个人独处时,会有一个神秘的红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突然前来拜访她。他向她倾诉了很多秘密,有时甚至还会送给她一些奇怪的礼物。
在遭遇败诉之后,祖莫律师从法官那里听到这样一番话,可以想象,他会有多么得意啊!那个愚蠢的法官耸了耸肩,接着对他说:
“不过,亲爱的律师先生,基于现在的情况,希望您理解法院的判决。”
总之,祖莫律师的演说使所有人都深受震动。现在,格腊内拉觉得自己很孤独。他既孤独,又愤怒,他觉得所有人都是那么胆小懦弱,而他就像是被这群胆小的人抛弃了一样,变得孤苦伶仃。
房前那一片荒芜的空地后面,小山丘高高耸立着。从山顶俯瞰,可以看见这座城市沿着崎岖陡峭的山坡延伸下去。山坡下是一座开阔的大谷地。房子周围只有唯一的一盏小路灯,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不定,就好像它对从谷底涌上来的大片深邃的黑暗感到非常恐惧似的。这微光必然无法给一个脑子里萌生怪念头的男人壮胆。屋子里的灯同样无法给他壮胆。灯座上只插了一根蜡烛,而这根蜡烛——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只见它一边燃烧着,一边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好像有谁正在火苗边吹气,想把蜡烛吹灭似的。然而,格腊内拉却没有发现,其实是他自己像匹马似的呼吸急促地喘着粗气,正是他自己从鼻孔里呼出的气流吹在了蜡烛的火苗上。
他穿过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发出阵阵回响。最后,他走进那间摆放着几件家具的房间里。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晃动的火苗,用一只手遮住了它,因为他不想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蜡烛的光线下,他的影子被放大了,看上去就像鬼怪的影子似的,沿着墙壁和地板移动。
在他看来,放置在这个翻修一新的房间里的床、椅子、橱柜和脸盆架看上去是如此孤独。他把蜡烛放在橱柜上,努力阻止自己把目光投向门口。除了他身处的这个房间,门外,以及其他所有的空房间都是漆黑一片。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
现在,他该怎么办呢?首先,把房门关上,然后拴好插销。是的,这是他的习惯,每天上床之前他都会习惯性地把门关好。没错,现在,除了他以外,这座房子里没有任何其他人,但是,这毕竟是习惯!那么,当他起身去关自己房间的门时,又为何要重新拿起蜡烛呢?啊,是的,这只不过是因为他有些心不在焉罢了!
现在,把阳台门稍微打开一点会不会比较好呢?唉,这房间里面真是热得透不过气来,而且,还有一股油漆的臭味儿。是的,就是这样,把阳台门稍微打开一点。当房间里空气流通以后,他就可以用他带来的床单和被褥铺床了。
于是,他打开了阳台门,拿出床单和被褥开始铺床。但是,当他刚刚把第一层床单铺在床垫上时,他就觉得门外好像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他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打了一个寒颤。他感到腹内阵阵绞痛,就像是被利刃突然狠狠刺穿一般。也许是铁床架的圆柱头撞到了墙上?他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心里惴惴不安。周围明明很安静啊!但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这片安静中仿佛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蠢蠢欲动的力量。
格腊内拉鼓起全力,皱紧眉头。接着,他从腰间取出一把手枪,拿起蜡烛,再一次打开了房门。他害怕得浑身颤抖,头皮阵阵发麻。他大声喊道:
“是谁在那里?”
他尖锐的声音在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阴沉地回荡着。听到这可怕的回响声,格腊内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但是,他又立刻回过神来。他跺了跺脚,伸出胳膊,手里紧紧握着手枪。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门槛边,看向隔壁的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里,只有一把梯子靠在对面的墙上。工人们在白天爬上这把梯子为房间重新贴壁纸。除此之外,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没错,就是这样,是他自己想太多了!刚才一定是床架的圆柱头撞在墙上发出了声音。
于是,格腊内拉又回到了房间里。但是,由于他一会儿神经紧张,一会儿又放松下来,他的四肢变得疲软无力,以至于他已经没法继续整理床铺了。
他拿起一把椅子,走到阳台上坐了下来,感受着室外空气的凉意。
吱!
天哪!该死的蝙蝠!他立刻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只蝙蝠的叫声罢了,它是被他在房间里点燃的蜡烛吸引来的。格腊内拉嘲笑自己太胆小,为了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大惊小怪。他抬头向上看,想在黑暗中寻找那只蝙蝠的影子。就在这时,房间里又突然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但是,他又立刻意识到,这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一定是新贴的壁纸发出的动静。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闹鬼还真是一种有趣的消遣呢!然而,正当他笑嘻嘻地转过头往屋里看去的时候,他却看见……一开始,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他惊恐万分地跳了起来。他向后退了几步,手紧紧抓住阳台的栏杆。他看见一条像是巨大的白色舌头似的东西,正沿着地板,从房间的入口静悄悄地向另一个房间移动,而那个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该死,该死,该死!他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卷壁纸。这卷壁纸可能是工人们留在梯子上边的。但是,究竟是谁把它从梯子上拿下来的呢?又是谁把它放在地板上,又正巧把它拖到另一个敞开的房间门口呢?
格腊内拉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拿着椅子回到房间,匆忙地关上阳台门。他拿起帽子和蜡烛,走出房间,一溜烟地跑下楼梯。他缓缓地推开大门,朝门外那块空地看去。还好,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迅速拉开门,贴着房子的墙根,沿着墙外的那条小巷,趁着夜色偷偷溜走了。
为了他心爱的房子,难道他要把小命丢在那里吗?啊,没错,这一定都是他自己虚构的幻想。是的,不会有其他可能的,一定是因为那些胡言乱语也对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毕竟天气这么热,他本来就该在外面过夜的。而且,夜晚很快就会过去的。天一亮,他就可以回去了。到了白天,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他肯定就不会再那么害怕了。他刚刚竟然被吓成那样,未免也太可笑了。当夜晚再次降临的时候,他已经和这座房子足够亲近了,这样,他一定能安下心,不用再担惊受怕了。这是当然的了,真是活见鬼!唉,一开始他就不该为了逞英雄,冒冒失失地独自一人跑到这里睡觉的。明天晚上该怎么办呢?
格腊内拉以为,谁也没有发现他半夜从房子里逃跑出来的事。但是,那天晚上,正好有一个车夫在房子对面的仓库里借宿了一晚。他亲眼看见格腊内拉胆颤心惊、小心翼翼地从房子里跑出来,后来又在天刚亮的时候回到房子里去。车夫对他看到的这一幕感到非常震惊,他和附近的几个邻居说起了这件事,而这几个人碰巧就是前一天在法庭上为皮齐里利一家作证的证人。于是,这几个证人就偷偷地跑去祖莫律师那里,把格腊内拉惊慌失措地从房子里逃跑的事情告诉了他。
得知这个消息,祖莫律师欣喜若狂,说:
“我早就预料到了!”他冲他们高声喊道,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火花,“我的先生们,我向你们发誓:我早就猜到了!我本来就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我会再一次为皮齐里利一家提出上诉的,这一次,我要好好利用格腊内拉自己为我们提供的证据!现在,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我的先生们,你们也这么认为吧?”
事不宜迟。就在这天夜里,祖莫律师立刻设下了埋伏。他叫上了五六个人和他一起。是的,五六个人就够了,不用再多了!他们几个人全都躲在房子对面的那个仓库里,不让格腊内拉发现。祖莫律师叮嘱道,大家记得千万不要出声!一整天之内,都不能和任何人说话!
“请诸位发誓!”
“我们发誓!”
在祖莫的律师生涯中,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次的案件这样感到如此满意过!那天晚上,刚过十一点,他就当场抓住了光着脚正准备走出大门的格腊内拉。没错,他光着脚,卷着衣袖,一只手拿着鞋子和上衣,另一只手提着裤子。他吓坏了,都顾不上系好裤子的纽扣就慌张地跑出来了。
祖莫律师嗖地一下从阴影中跳了出来,就像一只身手敏捷的老虎。他扑到格腊内拉身上,大喊道:
“祝你散步愉快啊,格腊内拉!你出来得正是时候!”
在众人的哈哈大笑声中,可怜的格腊内拉一慌神失手丢掉了一只鞋子,接着,另一只鞋子也掉到了地上。他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看上去一副快要吓晕过去的模样。
“蠢货,现在你相信了吧?相信鬼魂的存在了吧!”祖莫律师一边冲他怒吼,一边抓住他的胸口,摇晃着他,“司法还真是瞎了眼,竟然帮你这种人说话!现在,你看清楚了吧?快说!你看见什么了?”
但是,可怜的格腊内拉害怕得浑身发抖。他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注释】
[1]威廉·克鲁克斯(1832—1919),英国著名物理学家与化学家;阿克萨科夫(1823—1886),俄国政论家;雅内(1823—1899),法国哲学家;德·罗查斯(1815—1893),法国著名工程师;查理斯·里歇(1850—1935),法国生理学家,1913年因发现过敏性反应获得诺贝尔奖,并对灵魂学进行过多年研究;亨利·莫尔塞利(1852—1929),意大利精神病学家,都灵大学教授。上述多位著名学者都曾对招魂术相关的课题进行过研究。
[2]隆布罗索(1836—1909):意大利著名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
[3]招魂者通常围坐在小桌子边进行招魂。当鬼魂显灵时,小桌子就会晃动起来,桌脚发出响声。鬼魂通过这种方式和招魂者进行交流。
[4]阿兰·卡尔德什(1804—1869):法国著名教育家,翻译家。他是招魂术的奠基人之一,著有著作《招魂者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