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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这桩奇怪的案件如同转动的磨盘一样,在祖莫律师的脑海里飞速地旋转起来,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在饭桌上,他食不知味。下了饭桌,他也无法像以往的每个夏天那样,按时在饭后上床休息。
“鬼魂啊!”祖莫律师时不时地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他张开嘴,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微笑。同时,那三位新客人的滑稽形象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他仿佛又看见他们再三赌咒发誓,说他们真的看到了鬼魂。
他过去也听说过很多关于鬼魂的故事。他小时候也曾因为女佣们讲的一些鬼故事而吓得要命。他还清楚地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在那些可怕的不眠夜里,他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总是饱受焦虑和恐惧的煎熬。
“灵魂!”他叹了口气,朝蚊帐上方伸展胳膊,然后又沉重地把双臂垂在床上。“不死的灵魂……啊,是的!要承认有鬼,首先必须预先假设灵魂是不死的。这没有什么好说的。灵魂真的是不死的吗?我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过去和现在我一直是不相信的。但是,现在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想法了。那么,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呢?让我们来看看吧。就像我们在面对他人时总是会伪装自己一样,我们也经常会对自己弄虚作假。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个特别容易神经紧张的人,是的,有时当我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庞大的恐惧感就会麻痹我的身心。我害怕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无法克服这种恐惧感。确实如此,我们害怕探究自己的内心世界,因为我们很可能会发现真实的自己和我们原以为的不同,也和别人以为的不同。实际上,我们并不是自己喜欢或是自以为的那样。我从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种事情。生活本身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种种事务、需求和习惯,我们忙碌于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琐事而喘不过气来,我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然而这些事情本应该比其他的琐事更加重要,并且与我们自身有着更加密切的关系。一位朋友去世了?于是,我们在他的死亡面前停顿下来,就像是突然间停止不前的牲畜。我们宁愿往后看,让思绪倒流,追忆他的一生,回顾过去,这样,我们就可以阻止自己的思绪向前迈进,阻止它越过标志着我们这位朋友的生命终结的句点。于是,事情就这么了结了!我们点燃一根雪茄,用力吐出烟雾,想借此驱散内心的不安和悲伤。科学也就此止步不前,它停滞在生命的界限上,就像是死亡已不复存在,而我们对此也无需思考一般。它说:‘活在世上的人们啊,你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你们的生命继续,继续活下去。做律师的只需要思考如何做律师,做工程师的只需要思考如何做工程师……’是啊,很好!那么我就好好地做我的律师吧。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灵魂是不死的。鬼魂先生们在做些什么呢?他们来敲我的办公室的门了。‘喂,律师先生,我们是存在的,您知道吗?我们也想在您的民法法典里占据一席之位。您是实事求是的人,您难道不关心我们的存在吗?您难道真的不想再思考有关死亡的问题吗?我们兴高采烈地从阴间赶来,敲打活人的房门,躲在衣橱里窃笑,让椅子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滚来滚去,就像许多调皮的孩子做的恶作剧一样。我们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吓唬那些可怜的人。今天,我们让一位才华横溢的律师陷入了窘境,而明天,我们要让法院对我们做出一个前所未闻的判决……’”
想到这里,祖莫律师突然异常激动地跳下了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开始查阅民法法典。
有两条民法条款可以为这起诉讼案件提供一定的法律依据:第一五七五条和第一五七七条条款。
第一五七五条条款中写道:
根据合同的内容和性质,在没有需要制定其他特殊规定的情况下,出租人必须:
1.将出租的住房交付于承租人;
2.使出租的房屋保持在能正常居住的状态;
3.保证承租人在整个租赁期间都能安全地享有出租的住房。
第一五七七条条款这么写道:
承租人必须得到如下的保障:出租房屋的弊病或缺陷不可以妨碍承租人在该房屋的居住,无论出租人在出租时是否知晓这种缺陷。如果这种弊病或缺陷给承租人造成了某种危害,除非在出租人能证明其本人原来对该弊病或缺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出租人必须对此作出赔偿,从而补偿承租人的损失。
除了这两条条款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中间途径可走了。现在,他必须证明鬼魂是真实存在的。
这桩案子里,既有摆在眼前的事实,又有证人。但是,这些证人的可信度又有多高呢?而科学又能给这些事实做出怎样的解释呢?
祖莫律师又一次详详细细地盘问了皮齐里利一家人。他收集了他们向他提出的种种证据。在他接受了这桩案子之后,他就满腔热情地开始着手研究了。
首先,他阅读了招魂术的简要历史,从最初神话的起源开始,一直读到我们今天对招魂的种种解释。他还读了贾克里尔特讲述苦行主义的奇迹的那本书。接着,他又一一阅读了那些最著名、最可靠的实验家发表的著作:从克鲁克斯到瓦格纳、阿克萨科夫,再从克比尔读到佐埃尔纳、雅内、罗查斯、里歇、莫尔塞利[1]发表的相关论著。令他无比震惊的是,根据这些最富有怀疑精神并且实事求是的科学家的明确观点,所谓的鬼魂显灵的现象是不可否认的。
“真见鬼!”祖莫律师惊叹道。他激动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说:“这件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
当他从皮齐里利一家以及他们的邻居这样看似愚昧无知的人那里得知闹鬼的事情时,作为一个严肃、有文化而且受过良好科学教育的人,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嘲笑并否定他们的说法。他怎么能接受他们的说法呢?就算他们让他看到并且亲手触摸到那些鬼魂,他宁可承认自己产生了幻觉,也不愿意赞同他们的观点。然而,一旦他发现他们的看法竟然得到了诸如隆布罗索[2]、里歇等权威的科学家的支持,啊,真见鬼,这件事情的性质竟然就突然间改变了!
目前,祖莫律师已经不再去考虑皮齐里利一家的诉讼案了。他怀着日渐增长的信念和狂热,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研究当中。
一段时间以来,虽然他的工作曾带给他满足感和优厚的酬劳,但是,在这座小省城狭隘的生活中,他已经再也无法从律师的工作里寻找到任何精神和智慧的食粮了,他也再无法为他杂乱无章的能量寻找到合适的发泄口。他感到这种能量在他的内心深处汹涌澎湃地激荡着。但实际上是他自己夸大了这种能量,把它想象得过于激烈了。他自以为这种能量记录了他的个人价值。得了吧!在这座渺小城市的狭隘生活中,所谓的个人价值早已被消耗殆尽。他这样焦躁不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对自己不满,对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都感到不满。他想寻找一个依靠,寻找一种精神和思维上的支撑,寻找某种信仰。是的,他需要为自己的灵魂寻觅一片沃土,为所有这些压抑的能量寻找一个发泄口。就是这样。而现在,他正在阅读这些书籍。啊,真见鬼!难道有关生死的问题,哈姆雷特提出的那个可怕的疑问,“生存还是毁灭”的疑问,难道就能因此此得到解决吗?一个亡者的灵魂难道能够突然回到人世间,重新恢复肉身,并同他握手吗?是的,这鬼魂正是前来和祖莫律师握手的。直到昨天,他都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他真是太有眼无珠了。鬼魂是为了前来告诉他:“祖莫,请你放心吧。你不用再去在意你那不幸且碌碌无为的人生了!还有很多别的值得你关心的东西呢,你看见了没?总有一天,你会过上和现在不一样的美好生活!勇敢点!继续前进!”
但是,塞拉菲诺·皮齐里利现在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妻子或是女儿一起来找他,催促他快一点准备诉讼,并寻求他的建议。
“我还在研究呢!”祖莫律师怒气冲冲地回答他们,“你们别总是来打扰我,我会分心的!啊,真见鬼!你们放心好了,我时时刻刻都在考虑你们的案子呢。”
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考虑任何人的事情。他推掉了所有的案子,把其他的客人也全都打发走了。
不过,出于对可怜的皮齐里利一家的感激之情,祖莫律师最终还是决定开始专心研究他们的案子。当然,皮齐里利一家人并不知道他们竟然为律师的灵魂打开了一条通往光明的道路。
现在,一个严重的问题出现在他的面前。起初,这问题使他感到困惑不安。在过去所有的事件中,鬼魂显灵的现象总是需要借助某个通灵者的神秘力量才会发生。可以肯定的是,在皮齐里利一家三口中,必定有一个人就是所谓的通灵者,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格腊内拉的房子的弊病就不在于房子本身了,而是应该归因于住在那里的房客。这么说来的话,这桩案子胜诉的希望肯定就要破灭了。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皮齐里利一家人当中,有一个人是通灵者的话,而本人并不自知,那么,在他们新租的房子里,岂不是也会发生鬼魂显灵的怪事吗?然而事实正相反,他们新租的房子并没有闹鬼!不仅如此,皮齐里利一家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们在以前住过的所有房子里,日子一直过得很和平。那么,为什么只有在格腊内拉的房子里发生这种可怕的怪事呢?显而易见的是,像在闹鬼的房子这种民间迷信中,必定还是有一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而且,的确也有事实为证。如果完全否认皮齐里利一家拥有通灵的能力,他就可以证明某些吹毛求疵的科学家试图用从生物学的层面上为闹鬼现象作出的解释是错误的。啊,埃及生物学真是博大精深!毫无疑问的是,他必须承认形而上学的假设。否则,他就要承认他自己,祖莫,或许也是一个通灵者?这样说来,他也可以坐在小桌子前和鬼魂对话了[3]。他这一生都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诗句,然而,小桌子却会晃动着桌脚,对他诉说着诗句一般的话语。埃及生物学还真是奇妙啊!
此外,比起皮齐里利一家的案子,现在,他更加在乎的是查明事情的真相。为此,他准备去他的客人家里做一些实验。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皮齐里利一家。但是,他们却被吓坏了,极力反对他这样做。祖莫律师气急败坏地冲他们发起火来,他告诉他们,这项实验对于这起诉讼案来说是十分必要,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无奈之下,皮齐里利一家只好接受了他的提议。
在前几次的实验中,祖莫律师发现,皮齐里利小姐,也就是这家的女儿蒂尼娜,果真是个惊人的通灵者。祖莫被吓得不轻,他浑身颤抖,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既害怕又高兴,因为他竟然能亲眼见证这一切,看见书本里记载和描述的几乎所有最为令人惊愕的现象。他曾经怀着多么激动的心情阅读这些书籍啊!没错,这场官司要败诉了。但是,在每次实验之后,他都会激动得忘乎所以,情不自禁地冲着他的几位客人大叫道:
“我的先生,太太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只管付钱就是!真是可怜!愚蠢啊!真见鬼,我们可是在这里见证了灵魂不死啊!”
但是,可怜的皮齐里利一家人怎么可能对律师的这种烈火般的热情感同身受呢?他们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他们一直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一直笃信,他们那痛苦而渺小的灵魂必定能够获得永生,他们对此从未有过半点怀疑。他们是被迫服从律师的话,才参加了这些实验。对他们来说,这种实验就像是地狱般的可怕折磨,而他们就是不幸的受害者。祖莫律师设法鼓励他们,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从格腊内拉的房子里逃跑出来,本以为再也不会受到可怕的迫害了。而现在,在这座新房子里,由于律师先生干的好事,他们再一次和魔鬼扯上了关系,像以前一样,他们再次陷入恐惧的深渊里。他们一边啜泣着,一边苦苦哀求律师:
“求求您,千万不要把招魂的事情说出去,一个字也不要提!请您不要出卖我们,请您行行好吧!”
“好吧,好吧!”祖莫律师恼火地对他们说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小孩子吗?先生,太太,你们就放心吧!我在这里做实验只是为了了结我的心愿罢了。再说了,我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律师,我会在法庭上尽自己的责任的!这是当然了!我会在法庭上提出房子本身隐藏的弊病的,你们不用再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