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5
5

当艾莱诺拉在生死之间徘徊的这几天里,杰尔兰多不分昼夜地陪在她的病床边,一步也没有离开。

最后,他们终于可以把艾莱诺拉从床上搀扶下来,让她坐在旁边的扶手椅上休息。她看上去仿佛重生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看上去瘦削而苍白,浑身的皮肤都毫无血色。她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杰尔兰多,他看上去也像是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他的亲戚们也围在她身边,脸上满是关心而殷勤的神态。在她瘦削的脸庞的映衬下,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显得格外大,她看着他们所有人,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些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仿佛刚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回来,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重获新生。在那里,所有的约束和限制都被打破了,她不仅仅和眼前的这些人不再有任何关系,甚至,她觉得她以前的整个人生都已经和现在的她再没有任何关联了。

她痛苦地呼吸着。她听见心脏在自己的胸腔里跳动,对她来说,每一次跳动发出的微弱声响都是那么吵闹,令她心烦意乱。沉重的疲惫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后,她把头垂在扶手椅的靠背上,闭上眼睛。她没有死,这让她深感遗憾。现在,她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呢?她又醒了过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周围的面孔和事物离自己是如此遥远呢?为什么她一定要重新接触那令人压抑而反胃的过去呢?在她看来,这种接触有些太过突然,就好像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她一把,强迫她去观看、感知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和这可憎的生活,然而,她已经再也不属于这样的生活了。

她坚信自己绝不会再从那张扶手椅上站起来了。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由于过度悲伤而死去。然而,事实却和她所想的相反。几天之后,她已经能站起来,在别人的搀扶下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杰尔兰多和女用人的搀扶下,她可以下楼,并且出门去外面散步了。后来,她养成了习惯,每天黄昏时分,她都会出门散步,一直走到农场最南边的悬崖边。

这里的视野非常开阔,连绵起伏的原野呈现出一幅壮丽雄伟的景象,视野可及之尽头是一片辽阔的大海。起初,杰尔兰多和女佣一起陪着她去散步。后来,她和女用人一起。最后,当她身体痊愈,她就独自一人去了。

她总是坐在那棵古老的橄榄树下的大石头上,向远方望去。远处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清晰可见,随着海风吹拂,海滩的边际参差不齐,随着风向变化一会儿变成弯弯的新月形,一会儿又变成浑圆的形状。她看见西面天空中的太阳如同一轮燃烧的圆盘,正缓缓地坠入天际那片灰蒙蒙的迷雾中。夕阳就像一位凯旋的王者,余晖染红天际,最终沉入那看似快要燃烧起来的金红色的海浪里。黄昏最后时分,她看见木星如水般的光芒宁静地洒落在天幕上,朝那轮苍白的月亮缓慢地移动。她注视着即将到来的夜幕,这一刻,她仿佛感受到某种混杂着忧伤的甜蜜。她幸福地呼吸黄昏的空气,她感觉这清凉、宁静的空气仿佛沁入了她的内心最深处,就像一种无与伦比的安慰,轻抚她的心灵。

与此同时,在那座小农舍里,农民和他的妻子又开始偷偷地想点子,想要密谋伤害她。他们教唆儿子对她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你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去散步?”父亲对他说,“你难道没有察觉到,在那场大病之后,她很感激你对她表现出的爱吗?你一刻也不要离开她身边,你要尝试走进她的内心深处,然后……然后,你告诉女佣,让她以后晚上都不要和艾莱诺拉在一个卧室睡觉了。现在,她身体已经好多了,晚上已经不需要女佣的照顾了。”

听了父亲的建议,杰尔兰多恼羞成怒,他使劲地摇头,说:

“你们别做梦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会对她……这怎么可能呢!她对我就像对待她的儿子一样。她和我说过,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这辈子就快结束了。你们怎么能想那种事?”

“老了?”母亲说,“当然了,她确实不年轻了,但是她一点也不老呢,而且你……”

“他们会把这片土地从你手里收走的!”父亲紧接着说,“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你这辈子就要完蛋了!你没有孩子,等你的妻子死了以后,她的嫁妆又会回到她的亲人手里。为了这场婚姻,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你放弃继续上学,还浪费了所有宝贵的时间,最后得不到任何好处!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你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你难道不想得到些什么吗?”

“你对她温柔一点,”母亲用做作的语气继续说道,“你应该温柔地接近她,然后对她说:‘对于你,我拥有什么呢?我一无所有。我一直像你希望的那样尊重你,但是,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考虑考虑?我最后会变成怎样?如果有一天你就这么离开我了,我该如何是好呢?’我的上帝!到最后,她总不会和你打起来的吧!”

“而且,”父亲接着劝他,“而且,你还可以说:‘你的弟弟这么对待你,你想让他高高兴兴地把我从这里赶走吗?他会像赶一只狗似的把我踢走的!’啊,这确实是实话!你一定会像只丧家犬一样被他踢走的。还有我们两个可怜的老人,我和你的母亲,都会一起被他赶走的!”

杰尔兰多一句话也没说。听了母亲的劝告,他感到有些宽慰,甚至被说得心里痒痒的,很是烦躁。父亲的预言使他气急败坏,怒火中烧。他该怎么办呢?他知道做这种事情是很困难的,但他也明白这的确是受当前紧迫的情势所逼的无奈之举。他必须不择一切手段,尝试说服她。

现在,艾莱诺拉正和他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一天晚上,晚餐开始的时候,他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布,若有所思。看他不吃饭,她问他:

“你怎么不吃啊?你在想什么呢?”

这几天里,他一直盼望她观察到他举止的异常,然后问他这个问题。但是,到了这紧要关头,他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之前慎重考虑过的话一时间却说不出口。于是,他含糊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你到底怎么了?”艾莱诺拉坚持问道。

“没什么。”他局促不安地回答道,“是我的父亲,他像平常一样……”

“催你去上学?”她微笑着问,想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不,是比这个还要糟糕的事情……”他说,“他总是对我纠缠不清,总是说一些有关我未来的问题,说得我心神不宁。他说,他已经老了,然后我呢,他唯一的儿子,既没有钱,又没有本事。如果有你在的话,一切都很好……但是,但是,以后,如果……他说,以后我什么也没有了……”

“你去告诉你父亲,”艾莱诺拉半闭着眼睛,不想看见他脸红的样子,严肃地对他说,“告诉你父亲,他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告诉他,我会打点好一切的,他放心好了。既然我们讨论到这个问题,那么你听好了,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去世了,你知道的,毕竟生死无常,到那时,你去我房间,打开柜子的第二个抽屉,你会在里面找到一个黄色的信封,那是我留给你的。”

“一封信?”杰尔兰多重复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羞愧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艾莱诺拉点点头,又说:

“你不必担心。”

第二天早上,杰尔兰多如释重负,他高高兴兴地把艾莱诺拉和他说的话告诉了他的父母。但是,他们对这个说法一点也不满意,特别是他的父亲。

“一封信?她是在骗你吧?那封信会是什么?肯定是遗嘱,她自愿把农庄遗赠给她的丈夫。但是,万一这张遗嘱不符合那些繁琐的规定和程序呢?这是一个女人私下立的遗嘱,都没有公证人的帮助,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她的弟弟可是个狡诈多谋的律师,你怎么能斗得过他?”

“你可千万不能惹上官司啊,我的儿子!上帝保佑,但愿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公正从来都不是为穷人说话的。她的弟弟如果气急了,可是能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啊!而且,你怎么知道她真的写了那样一封遗嘱放在抽屉里?或者,她这么说只是为了不让你以后继续为了这件事情骚扰她?”

“她把那封信拿给你看了吗?没有。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谁也不知道。而且,就算她同意给你看,你能看明白什么?我们又能看懂什么?但是,如果你们有了孩子的话……没错,这样你就不会被她骗了!你要听我们的话!我们要孩子!亲骨肉!不需要一封信!”

就这样,一天傍晚,艾莱诺拉又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橄榄树下的大石头上休息。突然间,她看见杰尔兰多偷偷摸摸地走了过来。

她用一条黑色的披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尽管此时二月的天气已经非常温暖宜人,就好像春天来了一样,她还是感觉很冷。向悬崖下面望去,广阔的原野已经被生机勃勃的绿意覆盖。远方尽头的大海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海面和天空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玫瑰色,看上去非常温柔。晚霞映照下的村庄仿佛被涂上了一层美丽的色泽。

艾莱诺拉有些累了,于是把头倚靠在橄榄树的树干上。在这片无与伦比的寂静中,各种色彩绝妙地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极其和谐的画面。她还是用披肩紧紧地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张脸,显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你在这里干什么?”杰尔兰多问她,“你看上去就像悲伤的圣母一样美。”

“我就看看……”她回答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合上眼睛。

但是,他继续说:

“可是……你,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真的太美了,披着这条黑披肩……”

“美?”她露出了一个忧伤的微笑,说,“我是因为感觉冷……”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的气质很迷人……”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在石头旁边坐了下来。

艾莱诺拉依旧把头靠在树干上,她又闭上了眼睛。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只好露出了一个微笑。她又想起她是多么悲惨地失去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唉,没错,十八岁那年,她的确风华正茂,亭亭玉立。

当她坐在那里凝神沉思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杰尔兰多轻轻地晃了晃她的肩膀。

“把你的手给我。”他坐在地上对她说,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是假装不明白。

“手?为什么?”她问他,“对不起,我没办法把你拉起来,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自己站起来都困难……天黑了,我们走吧。”

然后,她站起身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让你拉我起来。”杰尔兰多依旧坐在地上,重新解释道,“我们一起留在这里过夜吧,你瞧,夜色多美啊……”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迅速地抱住艾莱诺拉的膝盖。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神经质的微笑。

“不!”她尖叫着大喊道,“你疯了吗?快放开我!”

为了不让自己摔倒,她用双臂撑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推开。但是,正当她竭力挣脱的时候,裹在她身上的披肩突然散开了。披肩正好裹住了抱着她膝盖不放的杰尔兰多,他被披肩紧紧地缠住,苦不堪言。

“不!我想要你!我想要你!”他像是喝醉了一样,疯狂地大喊道。他更加用力地用一只胳膊紧紧抱住她,另一只手向上伸去,抚摸她的腰部,想探索她那馥郁芬芳的身体。

但是,她用尽全力挣脱出来。她跑到悬崖边,转过头,对他大喊道:

“我要跳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他疯狂地向她扑来。于是,她身体往后一倾,猛然坠入悬崖。

他的双手依然高举在空中,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失去理智。他惊恐万分,脸色惨白,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很快,他听见悬崖下传来砰的一声,令人胆寒。他探出头朝下面看去,只见一堆黑色的衣物掉落在长满绿草的斜坡上。那条黑色的披肩迎风飘舞,最后轻轻地落在了那片开阔的土地上。

他用手揪住头发,回头朝农舍的方向望去。突然间,他出乎意料地发现,一轮巨大的明月散发着惨白的光芒,刚刚从那片茂密的橄榄树林间升到夜空中。他惊恐万分地看着它,就好像它在夜空中目睹了他的罪行,正在无声地谴责他。

【注释】

[1]丹德列亚的全名是卡罗·丹德列亚。

[2]班迪的全名是乔治·班迪。

[3]教名指婴儿在接受洗礼时,由牧师或父母朋友为其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