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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态度很坚决。
在公布婚事、举办婚礼之前的那几天里,他还是整天大吵大闹。为了避免婚礼变成所有人都期待的一场笑话,他说了很多可怕的话,凶狠地告诫男方的家人不要让他出丑。他看上去已经疯了,所有人都很同情他。
然而,为了说服那个农民答应儿子的这桩婚事,他也是花了很大一番功夫。
不管老农民的思想有多么开放,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是大吃一惊。他不愿相信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来,他说:
“尊敬的先生,您不用怀疑,我一定会好好揍他一顿的。您知道吗?我会像挤葡萄汁那样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揍他的。或者,我们也可以这么办:我把他五花大绑抬到您面前,先生,您想怎么揍他就怎么揍他,直到您满意为止。我来准备鞭子,您可以好好抽他一顿。我会事先把鞭子在水里浸泡三天,这样抽上去更痛快。”
但是,当他发现主人希望的不是这个,而是让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再次大吃一惊,说:
“什么?先生,您说什么?一位像她那样富有的小姐和一个卑贱的农民儿子结婚?”
他果断地拒绝道:
“请您原谅。但是,那位小姐已经年纪不小了,她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她应该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绝对不应该和我的儿子发生那种事情的。我可以这么说吗?她整天把他喊到她的房间里,尊敬的先生,我的意思是,一个像他那样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正处于缺乏理智、不顾后果的年纪。现在,如果我就要这样失去我的儿子的话,上帝知道我的损失有多大?而且,说句不太好听的话,那位小姐都可以做他的妈妈了……”
班迪不得不许诺把农场当作嫁妆,而且每个月会给新娘一笔补助费。
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对于这座小城来说,这桩婚事是一件真正引起轰动的新闻。
亲眼见证那个女人多年来受到的赞美和尊敬彻底损毁,每个人看上去都非常高兴。就好像失去了赞美和尊敬,她就变得一文不值,不再值得任何人尊重了。所有人都带着嘲笑的心情去参加那场不光彩的婚礼,对于她,他们没有任何的怜悯之情。
所有人都很同情她的弟弟。很显然,他不打算参加婚礼仪式,丹德列亚也不来。他借口说,在那令人悲伤的日子里,他必须陪伴他的朋友。
城里有一位老医生是艾莱诺拉的远亲,他主动提出为女方做婚礼的证婚人,他还带了另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朋友和他一起参加婚礼,做女方的第二证婚人。和这位老医生相比,丹德列亚新开的诊所的治疗方法更加严谨、先进,几乎抢走了他所有的病人。
艾莱诺拉在两位证婚人的陪同下坐上了前往市政府的马车。在市政府登记结婚之后,他们还要去一座偏僻的小教堂,在那里举行宗教婚礼仪式。
新郎杰尔兰多和他的父母一起坐在另一辆马车上。他绷着脸,表情僵硬,心神不宁。
新郎的父母身穿节日的正装,坐得笔直。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既春风得意,又严肃端庄,因为,毕竟他们的儿子娶了一位真正的贵妇人。她的弟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律师,他把一座建有豪华别墅的农场作为姐姐的嫁妆送给他们,以后每个月还会补贴他们一笔钱。为了使杰尔兰多和他现在的新身份相称,他会继续去学校读书。农场的事情就由他的父亲来照料,他毕竟是这方面的专家。新娘的年纪确实有点大了,但是,这再好不过了!她已经怀上了孩子,财产的继承人即将诞生。自然规律是无法改变的,她的年纪比杰尔兰多大很多,那么,在正常情况下,她会比杰尔兰多先离开人世。等她去世以后,杰尔兰多就自由了,而且拥有大笔的财富。
新郎的证婚人坐在另一辆马车上,他们都是新郎父亲的农民朋友,还有新郎母亲家的两位舅父一起同行。此刻,他们和新郎父亲一样,脑子里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新郎家还有无数的亲朋好友在别墅里等待,他们个个打扮得体,就像是要庆祝盛大的节日一样。男人都穿着深蓝色的呢子衣服,女人披着崭新的短斗篷,戴着各种色彩艳丽的围巾。毕竟,他们的那位思想开放的农民朋友已经把一切准备妥当,热情地款待他们,招待他们在如此豪华的别墅里举行婚宴。
他们一行人到了市政府。在进入婚姻登记大厅之前,艾莱诺拉突然失声痛哭,浑身抽搐。新郎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被亲戚们围在中间。看见她突然情绪失控,亲戚们催促他赶紧跑远点儿。但是,新娘的证婚人,那位老医生请他不要在这种时候逃离新娘身边,不要让她感到此刻她是孤立无援的。
还没有完全从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中恢复过来,艾莱诺拉就走进了婚姻登记大厅。她看着身边的男孩子,由于过分的紧张不安和羞耻感,他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笨拙,更加生硬了。她突然感到一种想要反抗的冲动,她很想大喊:“不!不!”她继续注视着年轻的新郎,就像是为了催促他能这样大声抗议一样。但是,没过一会儿,他们两人都说了“是”,就像是听天由命地接受了判处的刑罚。接着,他们迅速地在那座偏僻的小教堂里完成了宗教仪式,忧伤的婚礼队伍就立即出发,准备赶去农场的别墅。艾莱诺拉不想和她的两位证婚人分开,但是,她还是不得不和新郎以及她的岳父岳母一起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农民和他的妻子看上去有些惊慌不安,他们时不时地抬起眼睛,匆匆地扫一眼他们的儿媳。然后,他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又垂下了眼睛。新郎望着窗外,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到了别墅,他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热情的呼喊和掌声不绝于耳。但是,当看到新娘的长相和神情时,所有的宾客都愣住了,虽然她尽力地朝那些善良的客人们微笑着。他们只是想为这喜庆的日子庆祝一番,就像其他的婚礼一样。
她请求大家原谅,她想先离场,独自一人待一会儿。但是,她发现一张双人婚床摆放在她曾经睡过的卧室里,她一下子停住脚步,站在门槛上愣住了。“我要和他一起睡在这里?不,不!绝不!”她突然间觉得很恶心,于是逃进了另外一个房间里。她用钥匙锁上门,瘫倒在一把扶手椅上,双手用力地捂住脸。
她听见门外传来客人们的说笑声。他们正在和杰尔兰多调笑,他们夸他摊上了一桩好婚事,还得到了一座农场,唯独没有提起他的新娘。
杰尔兰多站在阳台上,听到这些话,他感到羞愧不已。他只好时不时地耸耸他那健壮的肩膀,作为回应。
没错,他太羞愧了,他对以这种方式成为那位夫人的丈夫而感到羞愧。这都是他父亲的错,因为他固执地要求他去上学,所以,那位来乡下度假的女士才会把他当作一个愚蠢而无能的男孩,总是拿他开玩笑,他被深深地伤害了。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父亲的眼里只有那美丽的农场,其他的什么也顾不上考虑了。但是,从今以后,他该如何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呢?他一直很畏惧她,他的行为也必定使她蒙受耻辱,名誉受损。他怎么敢抬起眼睛看她?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父亲竟然要求他继续上学!同学们一定会嘲笑他的。他的妻子比他年长二十几岁,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山……
当杰尔兰多为这些思绪感到痛苦不堪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在忙碌着为午餐做最后的准备。终于,他们俩得意洋洋地走进客厅,午餐的准备已经全部妥当。城里的一家餐厅老板请来一位厨师和两位侍应生为婚礼的午餐帮忙。
农民找到站在阳台上的杰尔兰多,对他说:
“你去告诉你的妻子,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去!”杰尔兰多一边跺脚,一边咆哮道,“你们去喊她吧!”
“蠢货,应该你去!”父亲朝他吼道,“你是她的丈夫!快去!”
“谢谢你提醒我!不过,我是不会去的!”杰尔兰多固执地重复道,他想逃开。
父亲火冒三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把他往外推。
“小畜生,你现在知道羞耻了?你之前倒是胆子大得很啊!现在你知道羞耻了?快滚!去喊你老婆出来!”
客人们都聚过来拉开他们,劝说杰尔兰多赶紧去叫她的妻子下来吃饭。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就和她说,让她下来吃点东西啊……”
“可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杰尔兰多恼火地大喊道。
几个客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其他人赶紧去拉住农民,他气得想再上前给他的傻瓜儿子一个耳光。他想到自己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么多力气准备的这场隆重的庆典就要这么被他那愚蠢的儿子毁了。
“你喊她的教名[3]好了。”母亲温柔地劝说他,“她叫什么名字?艾莱诺拉,对吧?你就叫她艾莱诺拉吧。她不是你的妻子吗?去吧,我的儿子,去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儿子送到了婚房门口。
杰尔兰多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他先轻轻地敲了一下,然后等待。但是,房间里面一片安静。他该怎么和她说话好呢?他真的可以这么快就不对她使用敬语了吗?啊!真是太烦了!但是,她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或许,她没有听见吧。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敲了敲门,等待着,但是,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声响。
他感到非常窘迫,于是,他像母亲教他的那样,压着嗓子喊她的名字。但是,他憋着声音喊出艾莱诺拉这个名字,听上去特别可笑。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误,他清了清嗓子,用响亮的声音清晰地喊出她的名字:
“艾莱诺拉!”
最后,他终于听见她的声音从另外一个房间传来。她在门后问道:
“是谁?”
他走近门口,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激动地回答道:
“是我,”他说,“是我……杰尔兰多,那个,已经准备好了……”
“对不起,”她回答说,“你们先吃吧,我就不下去了。”
杰尔兰多回到客厅里,感到如释重负。
“她不来了,她说她不来了,不能来了!”
“你真是比畜生还蠢!”父亲大吼道,“你怎么和她说的?你和她说了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吗?她说不来,你为什么不强行把她带下来呢?”
农民的妻子劝丈夫不要再说下去了。她试图让他明白,或许今天让艾莱诺拉一个人静一静会比较好。其他的宾客也都同意她的观点。
“她情绪比较激动,身体也不太舒服……大家都能理解!”
但是,农民想让他的儿媳妇知道,在必要的时候,他能尽好自己的义务。于是,他板着脸,态度很差地吩咐侍应生开始上菜。
客人们翘首期盼的精美丰盛的菜肴,现在已经摆上了餐桌。但是,当一套套复杂的餐具被摆放在崭新的桌布上时,客人们都纷纷慌乱起来。餐具闪闪发光,耀眼的光线刺得他们头晕目眩。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四种形状各异的勺子,几副大小不同的刀叉,还有几根吸管。这些餐具都被精巧地裹在上等的羊皮纸里。
客人们坐了下来,尽量和桌子保持距离。由于紧张和慌乱的心情,再加上穿着不透气的呢子正装,他们一个个都汗流浃背。他们面面相觑,只见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痛苦而焦灼的表情。另外,为了参加婚礼,他们都把脸整理得很干净,这种不同寻常的整洁使他们的脸看上去格外扭曲。在客人中间走来走去的侍应生手上都戴着洁白的丝质手套,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些应邀来参加婚礼的农民朋友们都不敢举起他们那饱受常年农活折磨而变形的大手,去拿那些银制的刀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应该先用大的还是小的。这一切都使他们感到惶恐不安。
农民父亲一边用餐,一边看着儿子,无奈地摇摇头。他的脸上混杂着同情和嘲讽的表情。
“看看他,看看他那副样子!”父亲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可是新婚婚宴,新郎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有新娘的陪伴,这成何体统!新娘怎么可能会尊重这样一个蠢货?没错,她确实应该为他感到羞耻。唉,如果新郎是我就好了!”
在一片沉闷尴尬的氛围中,午餐结束了。客人们各自找了借口,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天已经快黑了。
这时,两位侍应生已经收拾好饭桌,别墅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现在呢?”父亲问杰尔兰多,“现在你打算怎么做?你还是快点去找她和好,解决好你们的问题吧!”
然后,他吩咐妻子跟他一起回农舍,他们的农舍就建在别墅附近。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杰尔兰多一个人了。他朝四周看了看,皱起眉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一片寂静中,他想起独自待在楼上房间里的艾莱诺拉,他听见从楼上似乎传来微弱的声响。此刻,他仿佛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她或许打算从房间里出来。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唉,他真想从别墅里逃走,逃回农舍,在妈妈身边睡觉。他也宁愿跑去外面,就算在一棵大树下睡上一觉也是好的!
如果她正等着他上去叫她呢?如果,她已经听天由命,愿意接受弟弟给她的惩罚,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如果,她在期待……是啊,如果她希望他们再次发生关系,这该怎么办呢?
他竖起耳朵。不,周围鸦雀无声,他一定是听错了。也许她已经睡着了。天色已暗,别墅里漆黑一片。月光透过敞开的阳台门洒进客厅里。
他完全没有想到点灯,而是拿起一把椅子走到阳台上,坐了下来。别墅建在村子的高处,从别墅的阳台上可以俯瞰全景,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无尽蔓延。视线可及的尽头处,是一片无垠的大海。
明朗澄澈的夜空中,无数璀璨的星辰在夜幕中闪闪发光。月亮悬在海面上空,耀眼的银辉在海天尽头交相辉映。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过了,剩下成排的残株留在地里。蟋蟀的叫声在黄色的广阔田野间回荡,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铃声叮铃铃地响个不停,不绝于耳。突然,附近传来一只红角号鸟有气无力的悲鸣。远处立刻传来另一只红角号鸟的回应,听上去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回声,在这明朗的夜里久久回荡。
他把一只胳膊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为了逃避心里那种令人焦躁不安的压抑感,他本能地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这回荡在寂静黑夜里的鸟鸣。月亮仿佛对黑夜施了魔法,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沉寂中。这时,他发现一道围墙把下面的农场全部围了起来,他想,现在这里所有的土地都是属于他的。那成排的橄榄树、扁桃树、角豆树、无花果树和桑树,还有那片葡萄园,都是属于他的了。
他的父亲为此感到高兴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从今以后,他就自由了,无需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品。
最后,他觉得继续上学或许也不是一个太糟糕的主意。比起整天在这里陪他的妻子,他还是去学校比较好。对于那些在背后嘲笑他的同学,他会想办法收拾他们的。现在,他已经是一位体面的绅士了,就算他们把他赶出学校,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不过,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反而,他决定从今以后努力学习。不久以后,他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和村子里的那些体面的先生们平起平坐,不用再畏惧他们,甚至还能和他们平等地对话、打交道。只需要四年的时间,他就能拿到技术学校的文凭了。然后,他可以成为一名农艺师或是会计。他的律师小舅子一直把他当作傻瓜看待,他把姐姐丢给他,就像是丢给一头畜生。而以后,当他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他的小舅子也会对他脱帽致意。没错,到时候,他就有权利这么对他说:“你给了我什么?一个老太婆?现在,我通过自己的学习,得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我完全可以向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求婚!而且,她的财富和出身都不会输给你的姐姐!”
他沉浸在种种思绪中,就这样慢慢睡着了。他的胳膊还倚在阳台栏杆上,手扶着额头。
两只红角号鸟继续交替着发出悲怆的啼声,一只在这头,一只在远远的另一头。明朗的夜空笼罩着月色的轻纱,仿佛在大地上空摇摇欲坠,蟋蟀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就像是某种幽怨的倾诉,又仿佛是从大海深处传来的低语。
夜深人静时,艾莱诺拉突然出现在阳台的门槛边,看上去就像一道黑影。
她没有料到杰尔兰多竟然在阳台上睡着了。这让她对他心生怜悯之情,同时又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把他叫醒,然后告诉他她的决定,并且让他换个地方睡觉。但是,当她正准备摇醒他,正准备喊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她突然失去了勇气。她静悄悄地走出门,就像一道黑影,又闪回了原来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