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柠檬
“请问,黛莱西娅在吗?”
男仆只穿了一件衬衫,没穿西装外套,但他的衬衣领子扣得非常规整,一丝不苟,硬领高高竖着。他看向那个正站在楼梯平台上的年轻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一眼看过去,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想必是从乡下来的。只见他身穿一件做工粗劣的大衣,衣领高高竖起,遮住他的耳根。他的双手冻得红肿发紫,一手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袋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看上去就像是为了保持平衡似的。
“黛莱西娅?你说谁?”男仆皱起眉头问道。他的眉毛非常浓密,几乎连在了一起。就好像他是从自己的嘴边揪下了两簇胡子,为了不浪费,就直接粘在了眼睛上方。
年轻人摇了摇脑袋,想把沾在冻得通红的鼻尖上的鼻涕甩掉。接着,他回答道:
“黛莱西娅,那位女歌唱家。”
“啊!”男仆惊呼了一声。接着,他露出一副既惊讶又嘲讽的神色,笑了起来,说:“您确定她叫黛莱西娅?您又是哪位?”
“她到底在不在?”年轻人继续问道。他皱起眉头,大声地擤着鼻涕,说:“请告诉她,米库乔来了。请让我进去。”
“但是,现在家里没有人。”男仆露出一个谦卑的微笑,回答说,“西娜·玛尔妮丝小姐现在还在剧院,而且……”
“玛尔塔婶婶也不在吗?”米库乔打断了他的话。
“啊,您是她的侄子吗?”
男仆的态度立刻变得客气起来,彬彬有礼地说道:
“那就请您进来吧。请进,请进。现在家里确实没有人。您的婶婶也在剧院里。凌晨一点之前她们是不会回来的。今晚是小姐的纪念演出。那么,她是您的堂妹,是吗?”
米库乔局促不安地愣了一会儿,说:
“不……不,其实,我不是她的堂兄。我……我是米库乔·博纳维诺,她知道的。我是特地从乡下赶过来看望她的。”
听到他这么说,男仆在心里想还是不要对这个年轻人使用敬语了。接着,他把米库乔带到厨房边的一个黑黢黢的小房间里。房间里传来不知是谁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鼾声。男仆对他说:
“请坐在这里。我去拿灯来。”
米库乔朝传来鼾声的地方望去,但是什么也看不清。然后,他朝厨房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位厨子和他的帮手正在那里准备晚餐。他沉醉在饭菜的香味里,情不自禁,几乎感到一阵眩晕。从早上直到现在,他就没吃什么东西。他是从梅西纳省来的,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车。
男仆拿着一盏煤油灯回来了。灯光下,只见房间另一边的天花板下横着一根绳子,一道帷幔垂挂在那里。在房间里打鼾的那个人睡眼惺忪地嘟囔着:
“是谁啊?”
“喂!多丽娜,快起来!”男仆喊道,“你没看见波维奇诺先生来了吗?”
“是博纳维诺。”米库乔一边纠正道,一边把嘴凑近手边,往手上哈气取暖。
“对,博纳维诺,博纳维诺先生,他是小姐的熟人。你怎么睡得这么死,有人敲门你都听不见!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所以不能什么事情都让我去做,你懂吗?我既要去盯着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厨子,还要接待客人!”
那个人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突然间,她仿佛感受到被窝外面的寒意,于是她倒吸了一口寒气,浑身哆嗦起来。就这样,她完全无视了男仆对她的抗议。男仆一边走出去,一边冲她大喊道:
“很好,很好!”
米库乔笑了起来。他目送男仆穿过另一个半明半暗的房间,一直走到视线尽头处的那间宽敞气派、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只见那里摆放着极其丰盛而豪华的筵席。米库乔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金碧辉煌的客厅,震惊不已。直到房间里再一次传来鼾声,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他转过头,看向房间另一侧的帷幔。
男仆胳膊下面夹着餐巾,忙忙碌碌,走进走出。他一会儿小声地抱怨多丽娜还在呼呼大睡,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一会儿又嘀嘀咕咕地说那个厨师是个新手,是为了今晚的宴会临时喊过来的,他不得不一直向他解释各种问题,他已经烦透了。为了不让男仆更加心烦意乱,米库乔只好把一肚子想问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或许,他应该告诉男仆,或是暗示一下,让他明白他其实是黛莱西娅的未婚夫。但是,他不想这么做,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说。或许是因为如果他这么说的话,男仆就会把他当作主人对待了。然而,在他看来,这位男仆虽然没有穿燕尾服,却依旧那么从容自在,优雅得体。一想到这里,他就无法克制内心的窘迫,再一次感到局促不安起来。不过,没过多久,当他看见男仆再一次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对不起……这是谁的房子?”
“我们的,我们住在这里。”男仆匆匆地回答道。
米库乔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天哪,这一切竟然是真的!黛莱西娅真的赚了这么多钱,还有了身份和地位。那位看上去就像一位高贵绅士的男仆,厨房里的厨子和他的帮手,还有在房间里打呼噜的多丽娜,他们都是黛莱西娅的仆人,全都听从她的吩咐。谁又能料想到这一切呢?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梅西纳的那个肮脏的小阁楼,黛莱西娅和她的母亲曾经住在那里。五年前,在那个偏远的阁楼里,如果不是他的帮助,这对母女或许早就饿死了。是他,是他发现了黛莱西娅宝贵的天赋!是他发现了她那副惊为天人的好嗓子!那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唱歌,就像房檐上的一只小鸟,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可贵的天赋。她歌唱,是因为无尽的烦恼,是为了忘记生活的悲惨和不幸。而他,为了让她走出困境,他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特别是母亲的反对,想方设法地帮助她。在她的父亲去世之后,他怎么能对陷入困境的她袖手旁观,不管不顾呢?那时候的她一无所有,相比之下,他至少还有一份工作,在市政乐队担任长笛手。但是,他难道会因为这种原因抛弃她吗?这个理由真是无可挑剔。但是,他对她的一片真心更加不容置疑。
啊,他偶然发现她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歌唱天赋,就如同上天神灵的启示,如同命运之神的恩赐。那是在四月的一个美丽灿烂的日子里,他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空,她美妙绝伦的歌声从高处阁楼的窗边传来。黛莱西娅唱的是一首热情洋溢的西西里民歌,直到现在,米库乔还清楚地记得那优美的歌词。当时,黛莱西娅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中,因为她想到刚刚离世不久的父亲,又想到米库乔的父母极力阻止他们在一起。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听到她的歌声时,他也不禁悲从中来,甚至感动落泪。这首歌他曾听过很多遍,但是,像她那样令人动容的歌喉,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他被她的歌声深深打动了。第二天,他既没有事先和她打招呼,也没有提前告知她的母亲,就把他的朋友,市政乐队的指挥带到了她家的阁楼。就这样,她开始学习声乐课程。两年的时间里,为了她,他几乎花掉了自己所有的工资。他为她租了一架钢琴,购买乐谱,给她的声乐老师支付酬劳。唉,那些早已逝去的日子是多么遥远而美好啊!黛莱西娅的声乐老师向她保证,她必定前程似锦,她的未来一片光明。对于未来,她也充满了希望,渴望在更加辽阔的天空中翱翔。那时,她用烈火一般燃烧的热情爱抚他的全部,向他表达自己的感谢。那时,他们的心中都埋藏着对幸福的渴望和梦想,幻想今后两人共同获得幸福。
然而,对于他们这些异想天开的美梦,玛尔塔婶婶却总是悲哀地摇头。那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她充满艰辛坎坷的一生里已经经历了太多,也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和人生起落。如今,她对未来早已失去了信心。她很担心女儿,害怕她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自以为能够摆脱贫困,摆脱这残酷的悲惨现实。而且,她也知道,为了实现女儿那个充满危险和疯狂的梦想,米库乔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但是,不管是米库乔还是黛莱西娅,都完全听不进她的劝告。有一天,当一位年轻的作曲家听到黛莱西娅在市政乐队的演唱后,他表示,如果不为她聘请最好的音乐老师,不让她接受完整的音乐教育,那将是天大的罪过。米库乔应该送她去那不勒斯,不惜一切代价,让她在那不勒斯音乐学院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就这样,玛尔塔婶婶再怎么百般阻拦也没有用了。
在这件事情上,米库乔没有半点犹豫。他甚至不惜和父母彻底决裂,卖掉了他的神甫叔叔留给他的遗产,一座小农庄。然后,他用这笔钱送黛莱西娅去那不勒斯,帮助她完成学业。
自从那时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信件,没错……一开始,他收到她从音乐学院寄给他的信。后来,黛莱西娅在圣卡罗大剧院举办了首次演出。首演大获成功,轰动一时。那不勒斯的各大剧院争相和她签约,从此,她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演艺生涯。在这之后,米库乔就只能收到玛尔塔婶婶写给他的信了。可怜的玛尔塔婶婶努力地把字写得工整一些,但是她颤抖的笔迹看上去还是不太清晰。可怜的老太太在每一封信上都会附上两句黛莱西娅转达给他的话:“亲爱的米库乔,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我一切都好。我很想念你。”黛莱西娅的事业蒸蒸日上,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没有时间写信给他。他们曾经约定,他会等她五六年的时间,在这五六年里,他让她自由地在外面打拼,闯出一番事业。反正他们都还年轻,可以等待彼此。在这已然逝去的五年里,每当有人问起他们的情况,他就会把这些信件拿出来给他们看,反驳亲戚们对黛莱西娅和她母亲的诽谤中伤。
后来,他大病了一场,差点丢了性命。那个时候,为了给他治病,玛尔塔婶婶和黛莱西娅寄来了一大笔钱。这笔钱的一部分在他生病期间花掉了,但是还剩下了一部分没有花完。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这些钱从他的父母那里拿来,现在,他来找黛莱西娅就是想把剩下的钱还给她。因为,对于他来说,金钱没有任何意义,他一分钱也不会收下的!他想要的不是钱。他也并非觉得这笔钱就像是对他的一种施舍,毕竟,他也在她的身上花了很多钱。但是……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要她的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了,特别是现在,在这座豪宅里。
不,他不要她的钱!他已经等了她很多年,他还可以继续等下去。现在,既然黛莱西娅的生活变得宽裕起来,这也就意味着她已经打开了通向光明未来的大门,那么,不管他是否愿意相信,现在已经是时候兑现过去的诺言了。
米库乔站了起来,眉头紧锁,看上去就像是想要再次确定他刚才在心里得出的结论一样。然后,他又对着他那双冻得红肿的手哈了一口气,跺了跺脚。
“你冷吗?”男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问道,“再过一会儿就准备好了。请到厨房里坐吧,那里会暖和一点儿。”
但是,米库乔不想听从男仆的建议。男仆的举手投足无时不刻地流露出一种尊贵的绅士气质,这令米库乔感到狼狈不安,同时又恼羞成怒。他没有动,继续坐在原地,垂头丧气地陷入了沉思。没过一会儿,只听见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摇铃声,他蓦然从沉思中惊醒。
“多丽娜!小姐她们回来了!”男仆尖声叫嚷道。他一边匆忙而恼火地穿上燕尾服,一边跑去开门。但是,当他发现米库乔准备跟着他一起去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
“请待在这里。等我先去通知小姐。”
“哎呀,哎呀……”一阵懒洋洋的抱怨声从帷幔后面传来。接着,一个矮矮胖胖、衣冠不整的女人从帷幔后面走了出来。她缓慢地挪动脚步,步履艰难,睡眼惺忪。她围着一块羊毛围巾,一直裹到鼻子上面,染了一头金发。
米库乔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她也很惊讶,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
“小姐回来了。”米库乔重复道。
听到他这么说,多丽娜仿佛突然清醒过来。
“啊,我来了,我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慌乱地脱下围巾,扔到帷幔后面。然后,她使尽全身力气,摇晃着那副臃肿沉重的身躯,费劲地向门口跑去。
那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染着一头金发的丑女人,以及毫不客气地对他下命令的男仆,都让灰心丧气的米库乔突然间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他听见玛尔塔婶婶尖厉的叫喊声从门口传来:
“拿到客厅去!拿到客厅去!多丽娜!”
只见男仆和多丽娜抬着一个装饰华丽的巨大花篮,从他的面前走过。花篮里摆满了五彩缤纷、娇艳美丽的鲜花,芬芳四溢。米库乔探出脑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厅望去。只见大厅里满是身穿燕尾服的绅士,正在叽叽喳喳地互相交谈。他突然觉得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太过震惊,太过激动,以至于他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里早已浸满了泪水。他闭上眼,在那片黑暗中蜷起身子,以减轻那阵刺耳的大笑声给他造成的痛苦折磨。那是黛莱西娅的笑声吗?哦,上帝啊!她为什么站在那群绅士中间,发出那么可怕的笑声呢?
这时,他听见一阵刻意压低的惊呼声。他睁开眼睛,看见玛尔塔婶婶正站在他的面前。他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这位可怜的老太太头戴一顶帽子,身上披着一件华丽昂贵的天鹅绒斗篷。她看上去仿佛被这沉重的装束压得喘不过气来。
“天哪!米库乔……你怎么会在这里?”
“玛尔塔婶婶……”米库乔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他露出了几近惊恐的表情,愣在原地,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老人。
“这是怎么回事?”大惊失色的玛尔塔婶婶继续说道,“怎么都不提前通知我们?发生什么事了?你什么时候到的?是今天晚上吗?……哦,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我来这里拜访,是想……”米库乔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等等!”玛尔塔婶婶打断了他,说,“这该怎么办呢?这该怎么办?我亲爱的孩子,你看见了吗?今天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今晚是黛莱西娅的庆功宴……你等等,在这里等一会儿……”
“如果您,”米库乔说道。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被痛苦紧紧地勒住了,喘不过气来,“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离开这里的话……”
“不,请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会和你解释的。”善良的老太太匆忙回答道,她看上去非常尴尬。
“可是我,”米库乔继续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这个城市,这个时间……”
玛尔塔婶婶用戴着手套的手向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那里等一会,然后就转身离开,走进了客厅里。玛尔塔婶婶离开后,米库乔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变得安静下来,听不见一丝声响。接着,他听见黛莱西娅用她那明亮而优美的声音说道:
“先生们,请稍等片刻。”
在他等待她出现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再次觉得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但是,黛莱西娅并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大厅里嘈杂的交谈声再次响了起来。接下来几分钟的等待对他而言似乎比永恒还要漫长。没过多久,他发现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黛莱西娅,而是玛尔塔婶婶。她摘掉了帽子,脱掉了斗篷和手套,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尴尬了。
“我们一起在这里等一会儿,你说好吗?”她对他说,“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现在,他们正在客厅里用餐,我们就在这里一起吃饭吧。多丽娜会帮我们准备好餐具和食物的。让我们一起回忆从前的美好时光吧,好吗?我的孩子,我真是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你,和你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用餐,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里,你明白的,有很多绅士在那里……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不得不应付这些交际和应酬。这都是为了事业,你明白我说的话吗?唉,有什么办法呢?你看到报纸上的那些报道了吗?真的很了不起,很了不起,我的孩子!但是,我……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我真是不敢相信,今天晚上竟然能这样和你坐在一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说着,就像是出于本能一样,不给米库乔时间思考她说的话。最后,她搓了搓手,注视着米库乔,露出了感动的微笑。
多丽娜走进来为他们准备餐桌。她看上去非常匆忙,因为客厅里的晚餐也已经正式开始了。
“她会来吗?”米库乔闷闷不乐地问。他一脸沮丧,声音里满是痛苦,说:“我的意思是,我想……至少见她一面。”
“她当然会来了。”玛尔塔婶婶立刻回答道,竭力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说,“她只要一有空就会立刻过来的,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他们相视一笑,就好像终于认出了对方一样。在经历了最初的不安和激动之后,通过这个微笑,他们终于心意相通,不再需要一言一语,就可以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感情。“您就是玛尔塔婶婶。”米库乔用眼神默默说道。“而你,是米库乔,是我最亲爱的好孩子。可怜的孩子,你一点也没变!”玛尔塔婶婶用慈爱的眼神回应道。但是,这位善良的老太太立刻垂下眼睛,生怕米库乔在她的眼神里察觉到别的东西。她又搓了搓手,说道:
“我们吃饭吧,好吗?”
“好的,我饿了!”米库乔愉快而放松地大声说道。
“吃饭前我要先画一个十字。在这里,坐在你的面前,我就可以像以前那样画十字了。”玛尔塔婶婶露出调皮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男仆走进来,把第一道菜端给他们。米库乔全神贯注地观察玛塔尔婶婶是如何把自己的那份菜盛进碟子里。但是,轮到他的时候,他刚举起手,就想起由于长时间的旅行,他的手已经变得脏兮兮的了。想到这里,他的脸涨得通红,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一眼男仆。男仆非常有礼貌地站在他的面前,朝他微微鞠躬,低头致意。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就好像在邀请他用餐。好在玛尔塔婶婶帮他摆脱了眼前的窘境。
“来,来,米库乔,我帮你盛菜。”
他非常感激她为他圆场,高兴得简直想吻她一下!玛尔塔婶婶帮他盛好菜以后,他看见男仆走远了,也立刻在胸前迅速地比划了一个十字。
“真是个好孩子!”玛尔塔婶婶夸赞道。
那一刻,他觉得很幸福,很安心。于是,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就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饭一样。他再也不去想自己的手,也不去想什么男仆了。
然而,每当男仆推开玻璃转门,从客厅里进进出出的时候,他都会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如同海浪一般涌进来,有时候还伴随着一阵阵狂笑。米库乔心绪不宁地转过身,注视着玛尔塔婶婶那双悲伤而亲切的眼睛,想在她的眼神里寻找某种解释。但是,她用眼神恳求他现在不要询问这些事情,过一会儿她自然会和他好好解释的。两人又相视一笑,继续一边吃饭,一边聊起那个遥远的村庄,聊起他们的旧友和熟人。玛尔塔婶婶不厌其烦地和他聊着这些话题。
“你不喝点酒吗?”
米库乔伸出手准备拿酒瓶。但是,就在那一刻,客厅的玻璃门又一次打开了。伴随着一阵丝绸衣物发出的窸窣声和仓促的脚步声,一道光彩夺目的亮光突然闪现在他的眼前。整个小房间仿佛被这突然而至的光芒照亮,如同白昼一般耀眼。在这过于强烈的光芒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黛莱西娅……”
他太震惊了,话刚到嘴边就说不下去了。啊,她就像个女王!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就像烧起来一样,变得滚烫滚烫的。他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神志不清地凝视着她。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袒胸露背,双臂也赤裸地露在外面,身上的宝石和绸缎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虽然她就近在咫尺,但他却看不见他所熟知的那个她,他再也看不见曾经的那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姑娘了。她在说什么?他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眼睛,也感受不到她的笑容。他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她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觉得自己恍若置身梦境中一般。
“你最近还好吗?米库乔,你身体好了吗?好,那就好……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以前生了一场病。我们过会儿再见吧。对,妈妈会在这里陪你,我们等会见,一言为定?”
说罢,伴随着一阵衣物的窸窣声,黛莱西娅又匆忙跑回了大厅里。
“你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过了一会儿,为了让米库乔从震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玛尔塔婶婶有些胆怯地问道。
米库乔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她。
“再吃点吧。”她指着碟子,坚持道。
米库乔用手拉了拉他那皱巴巴的、黑黢黢的衣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吃什么?”
他把手指放在下巴旁边,不安地晃来晃去,看上去就像在向玛尔塔婶婶示意,他已经吃不下去了,他一点儿也不想吃了。他沉默不语,依旧沉浸在刚才的幻想中。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道: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见玛尔塔婶婶痛苦地摇着头。她也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就好像在等待他的提问一样。
“不过,今后,我就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念想了……”接着,他合上眼,自言自语道。
此刻,他在眼前的一片黑暗中,仿佛看见了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巨大深渊。不,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她已经不是从前属于他的那个黛莱西娅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结束了。但是,他却一直傻傻地相信彼时的诺言,直到现在才恍如大梦初醒。在老家的时候,其实很多人都这么提醒过他了,但是他却一直固执己见,不愿看清现实。现在,在这座豪宅里,他又想充当怎样的角色呢?他,米库乔·博纳维诺,坐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从遥远的地方赶到这里,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竟然还认真地认为自己是那位光芒四射的女王的未婚夫。如果,他这种滑稽的念头被客厅里的那些绅士们得知,甚至是被那位男仆、厨子、帮手或者是多丽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都会笑掉大牙的。黛莱西娅会把他拖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把他拖到所有人面前,对他们说:“你们快看,这个可怜的长笛手竟然说想成为我的丈夫!”他们会多么无情地嘲笑他啊!没错,她确实曾经向他做出这样的承诺,但是,他又怎么会想到,她现在竟然会变成这样呢?没错,是他为她打开了通往未来的道路,并且帮助她,引导她在这条路上前进。但是,她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而他,还停留在原地,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每个礼拜天在市政广场上吹奏长笛。这样的他怎么能追得上她呢?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她已经摇身变成了一位尊贵的歌唱家,他当初为她花过的那点儿钱又能算得上什么呢?他只要一想到,如果有人怀疑他此行的目的,怀疑他是想把他以前在她身上花的那笔钱作为资本,从而获得某种权利,他就觉得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
这时,他突然想起,黛莱西娅在他生病时接济他的那笔钱还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赶紧羞愧地把手伸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皮夹,说:
“玛尔塔婶婶,我来这里,”他匆忙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你们寄给我的那笔钱还给你们。该怎么说好呢?这算是一种报答?还是还债?现在,我已经亲眼看见黛莱西娅变成了……没错,在我的眼里,她已经变成了一位尊贵的女王殿下!这是我亲眼所见。没关系!以后,我不会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了!但是,这笔钱,我不能留着,我不配收下她的钱。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情了。但是,这笔钱,我绝对不能要!我很抱歉,没能把所有的钱带来……”
“我的孩子,你在说什么呢?”玛尔塔婶婶满脸悲伤,眼里噙满了泪水,试图打断他的话。
但是,米库乔向她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些钱不是我花掉的,是我生病的时候,我的父母花掉了那部分钱。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给我寄了这笔钱。现在,这就算是补偿我当年花掉的那些钱吧。您还记得吗?我们再也不要提起那件事情了。这是剩下的钱。我先告辞了。”
“什么?为什么这么急着走?”玛尔塔婶婶大喊道,试图阻拦他离去。“你再等一会儿,至少等我去和黛莱西娅说一声。你刚才没有听见她说她还想见你吗?等着,我这就去和她说……”
“不,已经没用了,”米库乔毅然决然地回答道,“您就让她和那些绅士们在一起吧。在那里,她如鱼得水,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而我,我什么都不是……我已经见过她了,这就已经足够了。或许,您最好也去大厅里陪着她……您听见她的笑声了吗?我可不想她用那样的声音嘲笑我。我这就告辞了。”
对于米库乔突然做出的决定,玛尔塔婶婶从最坏的角度进行了理解。她觉得他生气了,并且感到嫉妒。如今,在这个可怜的老太太看来,当人们见到她的女儿时,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突然间对她产生一种最为恶毒的猜疑。为此,她总是陷入极度沮丧的情绪中,黯然落泪。她隐藏着自己内心最深沉的悲痛,拖着渐渐老去的身躯在每日的纷乱喧嚣中喘息。这种令人厌恶的纸醉金迷的生活使她的晚年生活名誉尽失,充满了耻辱和痛苦。
“但是,我,”她突然说道,“我已经保护不了她了,我的孩子……”
“为什么?”米库乔立刻问道。这时,他突然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之前没有察觉到的猜疑。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老太太因为内心的痛苦感到慌乱失措,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是的,是的,你走吧,我的孩子,走吧……”她一边说一边抽泣,呼吸困难,“你说得没错,她已经不再属于你了……唉,如果当初你们听我的话就好了!”
“那就是说,”米库乔突然变得异常激动。他朝她弯下腰,用力地抓住她捂在脸上的手,想把她的手从脸上挪开。但是,她的眼神是那么悲伤,她用一只手指按着嘴唇,几乎在向他乞求怜悯。看见她那么悲痛欲绝的模样,米库乔强忍住内心激动的感情,换了另外一种语气,努力用平和的声音说:“啊,那么,也就是说,她……她已经不值得我去爱了。够了,够了,我会离开的。不,我现在就走。玛尔塔婶婶,我真是太蠢了,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一直不明白!请您别哭了,现在又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命啊,命啊……”
他从桌子下面拿起行李箱和那个小袋子,准备离去。这时,他突然想起来,那个小袋子里装着他特意从家乡为黛莱西娅带来的新鲜柠檬。
“对了,玛尔塔婶婶,您看。”他说道。
他解开袋子,然后,用一只手抓起袋子,把果香四溢的新鲜柠檬倒在了桌子上。
“我要不要用这些柠檬砸那些绅士的脸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老太太痛苦地呻吟道,老泪纵横。她朝他做了一个手势,恳求他别再说下去了。
“不,没什么。”米库乔继续说道。他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又把柠檬放回了空袋子里。“我本来是准备把这些柠檬带给她的,但是,现在我只想把它们留给您,玛尔塔婶婶。”
他拿起一只柠檬,放到玛尔塔婶婶的鼻子下面,说:
“您闻闻,玛尔塔婶婶,闻闻我们故乡的味道,这香气……我还交了税,不用管这么多了。这些柠檬,我只留给您一个人,请您多保重!最后,请您替我向她转告,替我祝她好运,好吗?”
接着,他再次提起行李箱,离开了。但是,在下楼梯的时候,他的心里掠过一阵不安,庞大的失落感和痛楚吞没了他的内心。夜里,他独自一人,被遗弃在这陌生的大城市里,远离故乡。他失去希望,郁郁寡欢,受尽嘲弄。他走到大门口,看见门外正下着瓢泼大雨。他实在没有勇气冲进雨里,在陌生的街道上行走。他只好转过身,轻轻地走上台阶,在第一级台阶上坐下。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默默地哭了起来。
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西娜·玛尔妮丝又出现在小房间里。她发现母亲正独自在那里伤心落泪。外面的客厅里,那些绅士们却在高声喧哗,发出阵阵大笑。
“他已经走了吗?”她问道,看上去非常惊讶。
玛尔塔婶婶点了点头,没有看她。西娜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气,怅然若失。然后,她叹了口气,说:
“可怜的人……”
但是,她立刻笑了起来。
“快看,”母亲对她说。她不再用餐巾擦眼泪了,“这是他带给你的柠檬……”
“哦,太棒了!”西娜猛地跳了起来,大喊道。她把一只胳膊放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拿起柠檬,尽可能多地把柠檬抓在手里。
“不,别把这些柠檬拿到那边!”母亲气愤地反对道。但是,西娜耸了耸肩膀,飞快地跑回客厅,大喊道:
“西西里柠檬!西西里柠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