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1 (十一)拒受九锡 谦恭事主
(十一)拒受九锡 谦恭事主

在第三次北伐小有收获、诸葛亮恢复丞相职务、孙权称帝的情况下,奉命驻屯江州而主持大后方军事的重臣李严给诸葛亮写信,建议他接受九锡,晋爵称王。所谓“九锡”,即九赐,是古代皇帝赐给有特殊功勋或有巨大权势的诸侯或重臣的九种物品,包括: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秬鬯。这九种物品,非一般人所能享用;而能够受赐享用这九种物品者,都是地位和权势仅次于皇帝的强藩诸侯或辅弼重臣。皇帝给诸侯或重臣加九锡,原本之目的是以示尊礼,但后来多成为不得已而为之的违心之举。在历史上,一些权臣在篡夺帝位之前,就往往先受九锡,例如王莽以安汉公受九锡,曹操以魏公受九锡等。诸葛亮虽然身为丞相,但爵位只是武乡侯,而接受九锡之人,其爵位非王爵即公爵,因此李严建议诸葛亮在接受九锡的同时,要晋爵称王。

对于李严的这个建议,诸葛亮回信认为: 自己与李严相知已久,了解甚深,很多事情本无须相互解释,但现在李严以光耀国家为由,劝自己接受九锡,晋爵称王,对此,自己不能再保持缄默,必须加以解释。诸葛亮说自己本为东方一个普通士人,误蒙刘备重用,已经位极人臣,禄赐极多。现在,讨贼大业尚未成功,知己之恩尚未报答,而李严却劝自己仿效齐桓公和晋文公受周天子宠信那样,请汉帝(刘禅)为自己加九锡而晋爵封王,自贵自大,这就很不合适了。诸葛亮又认为,如果将来消灭魏国,斩杀曹叡,使汉帝(刘禅)还归故都洛阳,那时自己将与诸位同僚一并升官晋爵,即使十种赏赐也可接受,何况九锡呢!

诸葛亮之所以拒绝晋爵称王和接受九锡,并非功勋不称,而是由他的报国忠心及对刘禅的谦恭态度决定的。为了说明诸葛亮的报国忠心和谦恭态度,这里有必要将他与历史上辅佐幼主的几类人物加以对比。在诸葛亮之前及与诸葛亮同时的中国历史上,辅佐幼主的人大体有以下几种类型。

拒受九锡谦恭事主

第一种类型以周公为代表。周公姬旦,是周武王姬发之弟,周成王姬诵之叔。武王克殷后二年病重,周公暗中祝告太王、王季、文王之神,请代武王而死,并将祝神书策藏于金縢柜内。武王死后,周公受命辅佐年幼的周成王,并摄行王政。他经过三年东征,平定三监叛乱,又制礼作乐,教化天下,分封诸侯,拱卫王室,营建洛邑,以镇东方。七年之后,成王长大,周公归政于成王,自己北面就群臣之位,但仍留守成周,与留在宗周的召公分陕而治。在周召二公的辅佐下,不但使新建立的周朝政权得以巩固,而且开创了周朝历史上的成康之治。但就是这样一位忠心耿耿辅佐幼主的圣人周公,当初却受到其弟管叔、蔡叔等人的怀疑,他们到处散布流言,说周公将废黜成王而篡位称王。后来成王打开金縢柜,看到所藏的祝神书策,周公才获得信任。

第二种类型以王莽为代表。王莽是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的侄子,年轻时即善伪装,至汉成帝末年,爵为新都侯,官为大司马。王莽地位愈高,伪装愈甚,蒙骗朝野上下,盗取忠直之名。汉哀帝时,王莽曾罢官就第,闭门自守,而上书为其讼冤者竟以百数。年幼的汉平帝即位后,王莽复任大司马,进位太傅,号安汉公,又加称宰衡,总揽朝政,并受九锡。为了给篡位夺权做准备,王莽指使泉陵侯刘庆上书,请王莽像周公辅佐成王那样,代行天子之事。平帝病重时,王莽也假意仿效周公,愿以己身代平帝而死,并作祝神书策藏于金縢柜中。平帝死后,王莽故意立年仅两岁的孺子婴,自己则仿效周公辅成王故事,以摄政名义居天子之位,朝会称“假皇帝”,臣民称“摄皇帝”,改元“居摄”。后来王莽又指使亲信,伪造符命,宣称“摄皇帝当为真皇帝”,遂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新”,终于达到篡位夺权之目的。

周公与王莽,虽然都辅佐幼主,但周公是诚心实意的真圣人,王莽则是虚情假意的伪君子。周公之真,曾受怀疑;王莽之伪,曾受赞颂。难怪白居易有诗叹曰:“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放言五首》其三)

第三种类型以霍光为代表。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因霍去病的关系而受到汉武帝的重用。汉武帝临死时,霍光与金日碑、上官桀、桑弘羊同受顾命,辅佐年仅八岁的汉昭帝。不久,上官桀、上官安父子,以及桑弘羊、盖长公主、燕王刘旦通谋欲杀霍光,废黜昭帝,立燕王为帝。阴谋败露后,上官父子及桑弘羊均被族诛,盖长公主及燕王皆自杀。霍光从此威震海内,其外孙女(即上官桀孙女,上官安之女)又为昭帝皇后,子婿皆居要职,霍氏一门,贵盛无比。昭帝死后无嗣,霍光以皇太后诏迎立武帝孙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荒淫无道,旋被废徙房陵。霍光又自民间迎立武帝卫太子之孙刘询为帝,是为汉宣帝。宣帝即位后,霍光继续秉政,直至去世。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在昭帝与宣帝两朝先后秉政达二十年之久,百姓充实,四夷宾服,功绩是相当卓著的。但霍光的最大失误有二。一是自身不学无术,暗于君臣大理,特别是在宣帝时期,独揽大权,威震人主,致使宣帝惮其威严,若有芒刺在背,这便为霍氏日后留下祸根。二是其把持朝政的家人亲党,盘根错节,连体胶固,奢侈无度,胡作非为,对此,霍光竟不能预加防范,以致酿成大祸。霍光夫人显,欲使其小女霍成君为宣帝皇后,便收买乳医淳于衍乘给许皇后治病之机将其毒死,然后送成君入宫为皇后。霍光虽事后知情,但隐而不举。霍光死后不久,其妻谋害许皇后之事逐渐泄露,其子霍禹及家人又铤而走险,谋划以太后之诏废宣帝而立霍禹为帝。阴谋败露后,霍氏满门被诛,连坐而被诛灭者数千家。霍成君亦被废处昭台宫,十二年之后自杀。

第四种类型以曹操为代表。曹操在建安元年(196)将十六岁的汉献帝迎至许县后,献帝以曹操为大将军,封武平侯。自此,曹操独揽朝政,官爵不断进升。建安十三年(208),汉罢三公,以曹操为丞相。建安十八年(213)曹操封魏公,加九锡。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封魏王。从此,曹操在名义上享有的特权与汉献帝相差无几,既可以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也可以用天子旌旗,戴天子冕旒,出入得称警跸。曹操虽名为辅臣,但实际权力则比汉献帝大得多。他强行杀死献帝董贵人及其父董承,更强行杀死献帝皇后伏寿及二皇子,并杀伏氏兄弟及宗族百余人,又进自己的三个女儿曹宪、曹节、曹华入宫,皆拜贵人。伏皇后被杀后,又逼令献帝立曹节为皇后。整个朝廷,均被曹操势力所把持,汉献帝仅为虚设守位之傀儡而已。但是,曹操在名义上始终尊奉汉献帝, 自己并未直接称帝。他并非不想称帝,也并非无力称帝,而是有所顾虑,怕担篡位夺权的罪名。他的安排是让儿子取代汉献帝而称帝,再追尊自己为皇帝。后来果然如此,曹操死后仅九个月,其子曹丕便废黜汉献帝而自立为魏帝,接着追尊曹操为魏武帝。

将以上辅佐幼主的几类人物与诸葛亮加以对比,则可以看出诸葛亮辅佐刘禅时的一些特殊情况。第一,诸葛亮既不像周公那样是王室成员,也不像王莽、霍光、曹操那样是皇帝的外戚姻亲,他的儿子诸葛瞻后来虽娶公主为妻,但已是诸葛亮去世多年以后的事了。诸葛亮与刘禅的关系,是毫不沾亲带故的异姓君臣关系。第二,诸葛亮所辅佐的君主,是扶不起的阿斗,其智能才干远远不及周公、王莽、霍光、曹操所分别辅佐的周成王、汉平帝、汉昭帝、汉宣帝、汉献帝。第三,周公、王莽、霍光所辅佐的君主,都是统一政权的君主;曹操辅佐汉献帝时,虽然天下大乱,群雄割据,但汉献帝在名义上仍是统一政权的君主。诸葛亮辅佐刘禅时则不然。虽然刘备、刘禅都以汉朝继承人自居,诸葛亮也以复兴汉室相号召,但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事。在别人的心目中,刘备、刘禅并非汉朝继承人,真正的汉朝已经灭亡,蜀汉只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割据政权而已。第四,刘备向诸葛亮托孤时曾明确表示,如刘禅不才,则诸葛亮可取而代之。这在古代是绝无仅有的,越出了一般托孤之常规。

告诫家人俭以养德

诸葛亮辅佐刘禅时的以上特殊情况,若在奸邪权臣看来,正可作为篡位夺权的有利条件和借口。但诸葛亮则不然。他既不像王莽和曹操那样,借辅佐幼主之机,培植私人势力,为篡位夺权做准备,也不像霍光那样威震人主,使幼主有芒刺在背之感。对于家人,诸葛亮也要求很严,并不像霍光那样任其奢侈无度,胡作非为。诸葛亮曾给李严写信说,他虽受赐八十万斛,但并无余财,其妾竟无与其身份相称的衣服。这可见他要求家人生活必须俭朴。诸葛亮早年无子,过继其兄诸葛瑾的次子诸葛乔为子。建兴五年(227)诸葛亮在汉中准备首次北伐时,以当时他的丞相身份而言,其子完全可以留在成都,不必随父前往汉中前线。但诸葛亮考虑到,诸将子弟都亲自运输军需粮草, 自己的儿子也应与大家同甘共苦,于是命诸葛乔率兵五六百人,与诸将子弟一同在深山峡谷中参加运输工作。这可见他要求家人不能搞特殊化。不仅如此,诸葛亮还在两篇《诫子书》中向诸葛乔介绍立身和治学的经验,要求他戒淫慢,戒险躁,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做一个品德高尚、学问深厚的有用之人。甚至连宴席上如何待人接物、节制酒量等细节问题,诸葛亮都对诸葛乔谆谆教诲,不厌其烦。在《诫外生(甥)书》中,诸葛亮又告诫他的外甥:志向应当高尚远大,要敬慕效法先贤,断绝私情欲念,抛弃拘牵滞碍,使先贤那样的志向,在你身上明显地体现出来,对你内心真正有所启发。要能忍受逆境考验,摆脱琐碎事务,广泛咨询请教,根除怨尤情绪,这样,即使暂时不太顺利,但也无损于美好的情趣,事业终将取得成功。如果志向不坚毅,意气不昂扬,只是碌碌无为地滞留于世俗,无声无息地被私情所束缚,永远混迹于平庸之辈中,那就免不了沦为下等之人。这可见诸葛亮要求家人必须加强思想品德和学识才能等方面的修养。

诸葛亮受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主而不失臣礼,行人君之事而不骄不矜,其报国忠心和谦恭态度,完全可与周公相提并论。所不同的是,周公辅佐成王时,坏人曾散布流言中伤他;而诸葛亮辅佐刘禅,权势虽不亚于周公,但国人不疑,流言不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五评诸葛亮曰:“后主非明君也,左右非无谗慝也,孔明所谓诸有作奸犯科者,宜付外廷论刑,所以绳束左右者,非不甚严也。而当时曾无一人敢兴单辞之谤,后主倚信,亦卒无纤芥之疑,何哉?只缘平时心事暴白,足以取信上下故也。自三代而后,可谓绝无而仅有矣。”此可谓深知孔明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