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井》中女性创伤的东方主义解读
学界对乔利的《井》的解读多从女同性恋的角度出发,但女权主义分析家都会面临相同的瓶颈:如果说海斯特童年所受的压迫更多是由父亲造成的话(其实海斯特的奶奶才是家庭女教师赫兹菲尔德死亡的幕后操纵者),海斯特在掌握家族帝国权力后对孤女凯瑟琳控制和压迫又该做何解释?如保罗·萨兹曼认为:“海斯特是个非常模糊的人物,一方面她极其独立……但同时对于她自己选择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又感到不安和惶恐……”(Salzman,1993:76)海斯特不安的根源是什么?仅仅只是跟白种男人的问题吗?如书中所说“荒岛上命运容不得你有其他的选择,只有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乔利,2009:175)这可以理解成对白人在澳大利亚殖民的反思,这些当年被英帝国中心抛弃的他者来到澳大利亚这个与世隔绝的荒岛,为了族群的生存,他们采取一切手断,包括大规模屠杀当地的土著,如《井》中的海斯特那样,这些原本帝国暴力的受害者在面对比他们更弱小的土著时瞬间转化为施暴者。他们毁尸灭迹、自高自大、洋洋得意,以正统中心自居,殊不知,身处定居者殖民地的澳洲白人文明一直都是英美霸权的他者,他们的文明在脱离澳洲的实际后如同澳大利亚土地一样逐渐干枯了。正是因为身负历史的原罪,又面临第一世界强国霸权的威胁,澳大利亚白人文明才有着如此的“不安和惶恐”。
这种“不安和惶恐”典型地体现在白人女性身上。女性是两性关系中较弱的群体,所有的苦难最终会承受在女性身上。澳大利亚的女性分为以下几种:土著女性,以孤女凯瑟琳为代表的下层白人女性,以掌握家族帝国权力的海斯特为代表的上层白人女性。土著女性是所有阶层中最悲凉的,她们的土地被剥夺,她们的人格被贬低,在白人的眼里等同于动物。由于澳洲历史上的流放犯大部分为男性,性别比严重失衡,她们更是白人性暴力的主要对象。性暴力后生的混血孩子有的土著女性会将孩子抛弃,而她们即使想要抚养孩子,也面临着政府种族清洗的暴力,这就是“被偷走的一代”。
“被偷走的一代”是澳大利亚历史上一群充满悲剧色彩的人,或者说从18世纪白人踏上澳洲的土地开始,澳洲土著就开始了他们悲惨的生活。1789年,土著人中出现首例由殖民者传染的天花疫情,造成数百土著人死亡。比天花更痛苦的是土地的剥夺。1791年,英国殖民当局把悉尼湾附近的土地“分配”给服完刑期的流放犯人,开始了对土著人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土地的剥夺过程。这一过程中,数以万计的土著在与殖民者的冲突中丧生。1901年1月1日,澳各殖民区改为州,成立澳大利亚联邦,“白澳政策”也正式确立,该政策把土著人排除在人口普查范围外,他们被归为“动物群体”。1910年,澳政府通过一项政策,以“改善土著儿童生活”为由,规定澳大利亚当局可以随意从土著儿童的家庭中带走混血土著儿童,把他们集中在所谓的保育所等处。“白澳政策”持续了近一个世纪,直到1997年,一本畅销书的出现,“被偷走的一代”的创伤才开始被人们重视。这就是澳大利亚女作家多莉丝·皮尔金顿·加利梅拉(Doris Pilkington Garimara)在1996年完成的著作《防兔篱笆》,此书一面世,就在澳大利亚引起轰动,6年后,由这本书改编的同名电影在各大电影节上获得好评无数。1997年,一项全国性调查报告说,从家人身边夺走土著儿童的政策使多达10万的土著人遭受精神创伤,尤其是孩子和母亲。但当时任澳总理的约翰·霍华德拒绝作官方道歉。直到2007年陆克文当选总理,才代表政府向那些土著人道歉。
下层白人女性生活也很凄凉,澳历史上的流放犯大部分为男性,小部分为女性。她们与男性一样在这块土地上刀耕火种,从事繁重的苦役,同时还要承受着男性的性暴力,处境艰难。英国殖民当局在“分配”给服完刑期的流放犯土地时,希望同时“分配”女性流放犯以建立白人移民家庭,但在性别比严重失衡的情况下,男流放犯竟不愿与女性流放犯组织家庭,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女性流放犯的地位不如妓女,只能是性发泄的对象,配不上婚姻这一神圣称号。白人孤女凯瑟琳很可能就是有这样的成长背景,所以她才寄人篱下,凯瑟琳在农庄的身份就是女仆的角色,她先后承受过海斯特父亲长期的骚扰和老小姐海斯特对她全方位的控制,她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为的正是不被送走。
海斯特是上层白人女性的代表,即使这样,她的生活也是创伤的。童年时代,最爱的家庭女教师躺在血泊中,最后离奇失踪使她背负了家族太多的过去。当海斯特月夜开着小汽车行驶在乡间的道路上时,她内心会有恐慌,因为她担心土著会从哪条不知名的小道上窜出来,她的汽车撞上一个东西,她的第一反应是动物或是土著。海斯特一方面要承受家族男性的压迫,她的不婚也被男权社会视为异类;另一方面,她还如同犯罪之人,带着对土著的惧怕和内疚。乔利用高超的写作技巧把握住了一个文明的特征,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与开头形成内循环的结构,使救赎的希望扑朔迷离,但正如《井》干旱的地表下汩汩流淌着的地下河流滋养着枝繁叶茂的大树,澳洲广漠的旷野驱散了海斯特的恐惧那样,乔利暗示着只有去发掘那黑暗中的失语他者的力量,输入土著文明的新鲜血液,立足澳洲本土,澳大利亚才有可能重书“身份”,抚平澳洲女性内心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