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创伤的幽灵复归
小说《宠儿》的叙事开篇就已经是10多年后,此时南北战争早已结束,奴隶制名义上已经烟消云散。但在“蓝石路124号”,在女主人公塞丝和她最小的女儿丹芙孤独封闭的生活中,怪事连连。“镜子一照就碎;蛋糕上出现两个小手印”(莫里森,2006:4),“124号恶意充斥,充斥着一个婴儿的怨毒”(莫里森,2006:1),这是小说《宠儿》的第一句话,“婴儿”、“恶意充斥”、“怨毒”等词语在开头统领整个文本,制造出一种诡异的灵异气氛。读者在惊惧中看到“蓝石路124号”是一个闹鬼的屋子,充满了各种灵异事件。主人公们对往事闭口不谈。但是,晃动的地板等无不在提示着主人公过去即将回来。终于,在宠儿的尸体被掩埋了十八年以后,一个穿戴整齐的黑人少女从水中微笑着走出来,她跌跌撞撞走了一天一夜,在塞丝家附近的台阶下睡着了,醒来后,她便恳求塞丝的收留。塞丝一开始认为她是某个被白人囚禁的少女,因为她走路不稳,讲话语无伦次,这似乎是长期的监禁生活导致的。她的额头上有着像婴儿头发一样的三条纤细的划痕,她脖子上的伤痕,还有她的名字竟然也叫宠儿,这个令塞丝怦然心动的名字,使塞丝一下子把她看作是还魂人间的女儿。从此,幽灵少女宠儿强势介入塞丝母女的生活,将母亲心底那段极度痛苦的创伤连根拔起,当年那段隐秘的创伤被重新谈起。宠儿重新占据了塞丝,塞丝发现宠儿有一种幽灵般的魅力,以前令她痛不欲生、无法面对的创伤竟然能够被心平气和地谈起。弗洛伊德认为,创伤潜伏在潜意识的深处,它充满了暧昧和歧义,无法得到清晰的表述。塞丝将创伤从潜意识中唤起,并试图用语言来表述也就迈出了创伤平复的第一步。
然而,充满了后现代风格的《宠儿》似乎一直在与读者捉迷藏,典型的体现是幽灵少女宠儿身份的飘忽不定。“有些人吃肮脏的自己我不吃没有皮的男人给我们拿来他们的晨尿喝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不大小耗子都等不及我们入睡……我们都想把身体抛在后面我脸上的男人这么做了让你自己永远死去很困难你稍稍睡了一会然后就回来了……有人在颤抖我在这里就能感觉到他在奋力抛开他颤抖的小鸟一样的身体没有地方颤抖所以他欲死不能。”(莫里森,2006:267-268)在这段幽灵少女宠儿语无伦次的独白中,标点符号空缺,语句片段化,有如梦呓,或者说是塞丝母亲的灵魂附体。当年的贩奴船中极度饥饿的大批黑奴被监禁在极度狭小和肮脏的船舱里,疫病流行,老鼠在尸体中乱窜,贩奴船上的黑奴们求死而不能。这些历史的创伤都是塞丝母亲的亲身经历。塞丝母亲似乎是跨过两代人的鸿沟在向塞丝诉说黑人历史上的苦难。
这种模糊不清的语言充满了不确定的多样性和渗透性,在令读者感到极度困惑的同时,也使叙事超越了塞丝个人的范畴,上升到更加广阔的空间。幽灵少女宠儿也可以看作是塞丝母亲,或者是整个黑人种族的创伤的象征。贝比·萨格斯对于幽灵作如此评价:“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座房子不是从地板到房梁都塞满了黑人死鬼的悲伤。”(莫里森,2006:6)。黑人一直被排斥在白人的主流历史之外,他们被否定,被边缘化的族群历史只有通过幽灵叙事的方式才能得到回归。所有的迹象表明,幽灵少女宠儿可能是被母亲塞丝杀死的女婴,也可能是塞丝的母亲,更可能是蓄奴制下大西洋上、美国南方种植园中所有消失的历史主体。非正常死亡的黑人怨气不散,终于凝聚成幽灵,它们超越死亡,重返人间,为的就是讨要属于它们生前的公平公正。作者莫里森也亲自说明过这一点,她在《宠儿》(2006)的扉页中提到此书是献给“六千万甚至更多”曾经生活在奴隶制压迫下的人们。因此,可以推断,《宠儿》这一“创伤叙事代表作”(陶家俊,2011:124)并不仅仅将创伤限定在个人层面,莫里森想要表达的是整个黑人族裔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