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国南方文化的尴尬境地
美国南方文化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全盛时期。美国历史上南北方有着显著区别,南方居民大部分为英格兰贵族保守党的后裔,由于在17世纪英国革命中受到克伦威尔排挤而从英国本土移民到美国南部。美国南方社会相对于工业化的北方是比较稳定的,南方优越的自然条件使建立在奴隶剥削基础之上的种植园经济蓬勃发展,美国南方在文化上更倾向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自身的优越感以及与北方不同的经济形式和文化传统,使南方在18世纪和19世纪逐渐形成了地区主义。而北方此时正处于资本原始积累早期,不停地涌进大量外来人口,大部分都处于社会的底层。北方龌龊狼藉的贫民窟、不堪入目的街道、阴暗的房屋与古朴典雅、田园诗般的南方乡村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而,浪漫悠闲的贵族生活是建立在黑奴的血泪之上的。罪恶的奴隶制最终引发了南北战争,战争的失败带给原本骄傲自信的南方人致命的打击,罪恶感、失败、贫穷、道德沦丧成了南方道德意识中的阴影。创伤已经沉淀在南方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中,并且在代际间传递。南方人只能依靠昔日的美好生活来逃避现实,聊以自慰。于是,梦幻般的“南方神话”产生了。这是南方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南方如诗如画的田园生活中,温和的老主人坐拥繁茂庄园,他的别墅官邸宽敞明亮,品位不俗,快乐的黑奴在田里歌唱,大片装有玻璃窗的白色房屋里居住着高贵的精通诗文音乐的绅士和女士,舞会上彬彬有礼的绅士向风情万种的美人求爱,天使般的孩子受到忠实的黑人仆人的精心照料。以棉花为主要产品的南方经济稳定繁荣,南方人民幸福和睦、其乐融融,连种植园中的黑奴也在白人的保护下不断繁衍。甚至有不少南方人认为神话中经过美化的南方才是真正的南方。然而,有良知的南方人在内心深处又为祖辈的奴隶制、私刑等深重罪孽而深感内疚,身处爱与恨、回忆与梦想、骄傲和恐惧、执著与怀疑的夹缝中不能自拔。
这些美国南方神话的见证人在战败后依然难忘种植园时代优雅浪漫的生活方式,在冷酷的现实面前,他们沦为“最后的贵族”。阿曼达就是其中的典型。即使被丈夫抛弃,含辛茹苦地独自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在阴暗的街道过着贫困而没有任何娱乐的生活,她依然念念不忘那个充满鲜花和舞会的年代,那是个有17位翩翩少年在同一个下午登门向她求爱的年月。种植园的经济结构使绅士淑女们无需参加任何劳动,生活悠闲而富裕。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已婚女性,冰清玉洁、纯洁纤弱的未婚女子由于满足了“南方神话”对女性的一切想象而具有崇高的地位。阿曼达拥有美丽的外貌,如同纯洁的女神,很符合当时清教主义的审美观。她受过一定的教育,但这种教育不能使她在现代社会中自立,只能使她在未婚时吸引追求者,与这些人调情,卖弄风骚。追求的人越多,说明这个女子魅力越大,她也越有可能在一番巧妙的周旋之后,从追求者中选定她下半生的依靠。然而,在南方神话光鲜的表面下隐藏着很多问题,如经济发展落后,种族矛盾日益尖锐。奴隶制在19世纪已经是一种畸形的社会制度,绅士淑女们天堂般的生活其实反映了南方贵族生活腐化、穷奢极欲。南方,已是被蛀食的朽木,“南方神话”不过是花言巧语构筑的空中楼阁,是海市蜃楼的幻觉。它的存在早已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虚幻的肥皂泡一旦破裂,主人公的痛苦必将是惨烈的。
历史的车轮不可能停顿,它将无情地碾过那些无法跟上其发展的人。在南北战争之后,这种与种植园经济相适应的古朴落后的乡村生活形式被彻底摧毁,南方经济完全纳入北方的现代工业经济。如同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南方优雅的骑士精神和浪漫风情在北方物质至上的实用主义面前显得那么迂腐可笑。思想和诗歌消失了,苹果树和樱桃树不见了,绅士淑女都随风而逝。南方人面临社会的剧变,体验到了失落、困惑、空虚、孤独,甚至困境中的绝望。
田纳西·威廉斯的剧作《玻璃动物园》描写了美国经济大萧条背景下美国南方普通人生活的艰辛与无奈:为了在绝望的生活中支撑下去,温菲尔德一家三口人——母亲阿曼达、儿子汤姆与女儿劳拉在现实、幻想和谎言中寻求慰藉,这些南方“最后的贵族”在强悍的现实世界面前的悲剧性抗争与衰落,演绎了感伤却独特的人生之美。这体现了田纳西·威廉斯意欲表达的一贯主题——南方文化在工业化时代的抗争、衰落甚至消亡。
美国内战后,由于南方战败,北方开始了对南方的占领和统治。在强势北方的统治之下,南方人逐渐丧失了自己的传统观念和文化身份。因此,寻求和重建南方的文化身份成为战后南方人的一项重要任务。作为美国南方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威廉斯也在为寻求南方传统和重建南方文化身份而努力。他将目光对准了一个秩序、结构受到挑战的世界,展现了文化断裂过程中人的彷徨焦虑、无根情绪及支离破碎的生活。一方面,威廉斯通过塑造“南方神话”并且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南方性”来唤起南方人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以此来解构北方在南方的文化霸权,使南方不再被边缘化。另一方面,威廉斯也刻画了一部分在战后成功融入主流社会的南方人,这其实是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的交流和对话。由此可见,作家试图通过混合南北方文化来重新构建南方文化身份。然而,如何在融入主流社会的同时,保持南方文化的特性,却是令威廉斯困扰的问题,他在剧中也并未给出答案。
《玻璃动物园》是威廉斯对南方文化所作的一次满怀敬意的缅怀和充满深情的回忆,作品中弥散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忧虑感和失落感。解构“南方神话”,为寻求南方传统和重建南方文化身份作出努力,一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南方作家特别是威廉斯等人的宿命。威廉斯一方面惊惧于南方文化的僵化性和压抑性,另一方面又怀有迷恋与惋惜等复杂情愫。他既以南方文化为荣,回忆书写着南方的过去,支撑着南方神话的代代相传,又反思抨击南方的历史问题,试图改写甚至颠覆南方神话;既想融入北方发达的工业文明,同时又对战前的以奴役黑人为基础的种植园“田园生活”无限留恋。这种创作的矛盾性正是缘于南方文化是威廉斯的精神家园,给予了他强烈的归属感,使他的理性与感性处于矛盾之中。他自己的创作深植于家乡的那片土地、梦幻般的“南方神话”、无法摆脱的怀旧情结、南方人在命运的重压下与生俱来的优雅而坚韧的贵族风度。他怀着骄傲而又沉痛的心情暴露和批判南方问题,这是需要勇气的。纵观文学发展史,正是在威廉斯等作家的努力下,南方文化在战后依附着文学形式得以流传,也使读者在研究南方文化时更真切地触摸到一个时代远去的背影,加深了对人生、命运以及历史悲剧的深刻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