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福克纳作品的文化隐喻
爱米丽是特殊文化环境下所产生的一名女子,正如文中小镇居民所认为的那样,她是南方精神的象征,是美国清教主义文化孕育的一位典型的淑女。如果早生一百年,爱米丽应该是可以享受其贵族的荣誉和尊严的,然而,文中的她面对的是一个南北战争后的南方小镇。建立在种植园经济基础上的南方文化经受了北方商品经济的强烈冲击,昔日贵族、奴隶、农庄、田园诗般温文尔雅的美好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种变化集中反映在了人们某些观念的转变上,如人人平等,破除特权阶层,小说中,镇上的年轻一代曾要求爱米丽纳税;如恋爱自由观念,小说中,赫默抛弃了爱米丽,这在清教气氛甚严的18世纪几乎是不可能的;如女权意识的崛起,女性不再是深闺中的囚徒,女性一样可以走上社会,取得经济、人格、精神上的独立。在另一部同时代的小说《飘》中,贵族小姐斯嘉丽在遭受命运剧变后,勇敢地挑起生活的重担,展示了旺盛的生命力,成为光彩熠熠的女性形象。可怜的爱米丽看不到这些变化,或者说,她在潜意识中拒绝看到这些变化。她生长在遗老遗少的破落空气里,又不自觉地成为它最典型的代表。爱米丽在精神上的幻灭,正象征着美国南方文化无可奈何的衰落。
爱米丽的创伤正是美国南方文化创伤,小镇居民对南方淑女贞节的关注正是源于其对南方文化消失的焦虑。这一点在福克纳的最著名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中的女儿凯蒂身上有着深刻的体会。《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纳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作者采用非线性的表达方式,开篇就制造悬念讲述了爱米丽之死,并认为:“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爱米丽去世时,小镇人深感惋惜“一个纪念碑倒下了。”(福克纳,1994:28)
接着作家引领读者进入叙事的迷宫,充满了荒诞、怪异、恐怖的气氛,使人仿佛进入了一个荒诞的世界,到最后情节急转直下,爱米丽人物的形象顿时从淑女转为惊悚的女巫。《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与同样是南方作家的爱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恐怖故事有着某些相同特质。故事大多发生在哥特式颓败的城堡和府邸、教堂地下室、家族墓穴等地,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故事主人公一般都是贵族,他们既富贵优雅,又腐朽没落。福克纳与坡的共通性在于他们都没有用复杂曲折的情节,却都能让读者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怖。小说中有着对血腥的迷恋、病态的欲望之火,在快乐与残酷尽头,死亡之美的最高境界才能降临。
爱米丽是变态的,她曾是父亲欲望的囚徒,又用谋杀的方式囚禁了自己欲望的对象,用死亡来使爱情永恒,甚至连她唯一的黑人仆人,也有可能是爱米丽为了保密都给毒哑了。她逃避现实,一直活在自己的王国里,每天摆弄着恋人的尸体,就像天鹅绒里的铁手,在“淑女”的外表下真相竟如此可怕。原本天使般的爱米丽最后竟是一个杀人凶手。她的“虽生犹死”的悲剧除了个人性格的悲剧外,更多的是社会、时代和民族的悲剧,爱米丽用生命来为南方文化殉葬,爱米丽之死标志着南方贵族文化的终结,北方工业资本主义的号角早已吹响。
福克纳用高超的写作技巧准确地把握住了那个时代,他的作品中弥散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忧虑和失落感。一个旧的文化已经在抗争中没落了,而一个新的文化还尚未确立,这就给人们的思想留下了大段的空白,这就足以解释为何小镇人会对爱米丽那一点可怜的风流轶事表现出空前的兴趣。小镇人对爱米丽态度反复不定,他们看不上守旧贵族爱米丽的生活方式,又要她保持传统;喜欢赫默的爽朗可亲,又认为其身份低贱,配不上爱米丽,体现了人们思想的矛盾——既想摆脱旧的文化,又以之为豪;既欢迎新的事物,又对它的到来感到惊恐不安。福克纳在小说中以一个旁观者冷静的语调叙述着整个故事,打乱了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使之看上去更像是由街头巷尾的道听途说零零碎碎拼凑而成,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匠心独运。他有意识地运用这种时序颠倒的艺术手法,要求读者在阅读时主动、积极地随作家的思路和线索去思考,不断调整期待视野。小说结尾对干尸枕旁一缕老小姐爱米丽褐红色头发的描写,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神来之笔,给读者造成了强烈的震撼。福克纳对南方文化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惊惧于它的僵化性和压抑性;另一方面,又多少有些留恋。尽管他非常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从不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在文中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供人去揣测,然而,读者到底还是发现了,因为他的小说名为:《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玫瑰代表了爱情和人世间美好的东西,这正是爱米丽一生在绝望中渴求而又未曾得到的。这篇小说犹如是对爱米丽小姐所做的一次满怀敬意的缅怀和充满深情的回忆,它道出了福克纳对爱米丽式的人物的迷恋与惋惜等复杂情愫,反映了他内心深层对业已湮灭的某些东西的追怀,为此他真诚地向爱米丽献上了一朵玫瑰。或许,这也正是作家的期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