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剧人物爱米丽
威廉·福克纳用看似纷乱的手法将一个心酸的故事娓娓道来:老小姐爱米丽是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生镇上的没落贵族,专横的父亲赶跑了所有的追求者,以致她一生未嫁,唯一的一次恋爱也因未婚夫的遗弃而告吹。她几十年来足不出户。她的姓氏、她的傲慢,使她成为小镇人心中的纪念碑,成为南方传统精神的化身。
对于青年时代的爱米丽,福克纳用的是近似神化的手法。爱米丽家世很高,出生在当地的名门格里尔森家族,恪守南方清教徒文化的清规戒律,是一个在美国南方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淑女。此时的爱米丽,犹如一位天使,或如名画中的仙女,她身段苗条,一袭白衣立在其父身后,满足了杰弗生镇上人们膜拜传统的需要。因为美国南方是受清教思想影响最大的地方,甚至比清教徒最早定居的新英格兰更为清教化。美国南方是种植园经济的农业社会,农业社会往往更看重门第、传统等亘古不变的东西。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是美国南方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出版商、记者、作家、外交家和发明家。他于1706年出版的《穷理查历书》就规定了一系列道德规范,如“自我节制、自我获益”,“二十岁起支配作用的是意志,三十岁时是机智,四十岁时是判断。”此时的美国南方,以骑士风度和淑女风范傲然挺立。在它的全盛时期,南方是文明教化的代名词,就像日神阿波罗一样光芒万丈,在南方人的眼里,北方是粗俗、市侩、愚昧、野蛮的代名词。在南方的阿波罗的梦境中,最受推崇的是南方淑女,她们亭亭玉立、端庄大方,在各种舞会上轻歌曼舞,当她们身着华服,佩戴钻石,鱼贯而出,就如同夜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社会面临剧变。这些即将到来的变革,如同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造成了南方人内心的焦虑。可以说南方淑女是南方最后的骄傲和象征,是他们免于崩溃、维持体面的最后的盾牌。所以不难理解,在小镇人的心中,爱米丽必须是像一位天使一样纯洁的存在。她的身份不容玷污。
可是,天使永远不会老去,爱米丽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她的生活也在发生剧变。首先是家族荣誉的代表父亲的去世,父亲看不上所有追求女儿的小伙子,最终却用死亡的方式抛弃了女儿。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了孤零零的存在,因此爱米丽拒绝将父亲埋葬,这其实是她拒绝自己被遗弃被抛下的命运。最后在家族中长老的压力下,父亲最终入土为安。这个时候的爱米丽,看上去就像一个伤心的姑娘。“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惨肃穆。”(福克纳,1994:31)但此时的她依然有一份世俗气,并没有太多地走向变态。在跟北方人赫默在一起的时候,小镇人对其恋爱十分鄙视。爱米丽驾着她的黄轮轻便马车,把头高高地昂起,勇敢地与镇上人对峙,丝毫不妥协,甚至顶着压力,买下各种结婚用品准备结婚。这时候爱米丽的形象是一个幸福中的小妇人,她不愿意再做那个孤独的高高的天使被供在神坛上,而愿意在世俗的快乐中过正常的生活。
在爱米丽被情人抛弃后。在我们小镇人的眼中这时候的她已经显得十分的冷傲。“依然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福克纳,1994:31)她已经关上了内心世界通往外界的阀门,一步一步地封闭自己,把自己变成教堂中神龛中的人物。在余下的四十年中,爱米丽足不出户,人们只在它楼下的窗口见到过她的身影。在爱米丽的老宅散发异味事件中,“我们”忐忑不安地请求爱米丽打扫那栋古旧的大屋,这时的爱米丽是:“灯在她身后,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偶像。”(福克纳,1994:30)这时候的爱米丽就像是一个神像,但已经不是那种天使的形象,而是像有些变态的、干枯的干尸。而事实上,老宅异味的来源就是爱米丽的房中未婚夫的尸体。从古老的宅子向外望,本身就充满了惊悚的哥特式风格。接下来又发生过一件事情,就是随着民主的进程,政府要求所有人纳税,但爱米丽拒绝纳税。这样与社会多时不联系的爱米丽又出现在小镇人的面前。她身架矮小肥胖,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不过是丰满,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这时候的她却完全没有往日的淑女和天使的样子。在父亲死后清瘦的她变得肥胖了,人完全没有往日的神采。在随后的岁月里,她的女性特征一步一步的减退,甚至最后有点像男性了。在爱米丽生命的最后岁月时:“她已经发胖了,头发也已灰白了。以后数年中,头发越变越灰,变得像胡椒盐似的铁灰色,颜色就不再变了。直到她七十四岁去世之日为止,还是保持着那旺盛的铁灰色,像是一个活跃的男子的头发。”(福克纳,1994:34)
在女性主义研究中,身体与人的精神状态密不可分,或者说相由心生。爱米丽逐渐丑陋、男性化的相貌,正展示了她原来的女性特征在男性社会的压抑下一步一步失去、消退,最终这个南方的淑女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妇人。她南方淑女的性格并没有在南方文化的洗礼中变得高贵,相反在岁月的冲刷下,优雅变成了粗鲁,娴静成了变态,恶的方面占领了善的阵地。宁静高贵,可望不可即的“南方淑女”最后竟然是怪癖的杀人犯。这对于小镇人心目中的南方神话无疑具有非常强烈的讽刺意义。
在小说的结尾,全文的高潮出现了。在爱米丽的葬礼上,大家都怀着敬仰的心情瞻仰这位小镇最后的“南方淑女”、镇上的偶像,同时,人们又对爱米丽与世隔绝的生活有着好奇的窥探。最终,人们怀着朝圣般的好奇走进了她楼上的房间,却意外地发现了她未婚夫的干尸,以及干尸枕旁长长的一缕老小姐爱米丽褐红色的头发,小说行文至此戛然而止。毫无疑问,几十年前,当年“身材苗条、浑身素白”天使般的爱米丽小姐就策划了一起凶杀案。事情的经过,据上下文推测,应该是这样的:作为一个极端残忍的女人,爱米丽去药店买了一包毒性强烈的砒霜,在男友与她分手时骗他喝下,接着给他的尸体穿上结婚时的衬衫,并把尸体放在婚床上。离群索居的日子里,她便与干尸相伴而眠。
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爱米丽,一个天使般圣气凛然的女孩,她身上熔铸了旧南方的光荣与梦想。她活着时,代表了一种传统、一种责任,即使她在家中独处之时,也仿佛是历经岁月沧桑的“壁龛里一座无头的雕像”。她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驾着黄轮轻便马车出游的贵妇,“不久,我们开始在星期日下午看到他和爱米丽小姐兜风,坐着配有成对的枣红马的黄轮轻便出租马车”。(福克纳,1994:31)渴望幸福的爱米丽甘愿冒风险,在一片反对声中昂着高贵的头颅,勇敢地与镇上的人对峙,承受着异乎寻常的舆论压力却丝毫不妥协。她是如此勇敢和坚强,甚至都已经买好了各种结婚用品。她杀人后的最后一次亮相竟是一个矮胖的黑衣妇人,老态龙钟,形同朽木。这些无疑会对读者产生强大的吸引力,本不具备悲剧性格的主人公为什么一步步走向深渊?为什么最后竟然杀死了自己的情人,深居简出,凭着对往昔爱情的回忆和情人尸体相伴而度过了余生?是什么原因最终导致爱米丽只能以杀死情人的方式来保存对爱情的回忆呢?天使是如何蜕变成了魔鬼的?
爱米丽是成长于南方贵族世家为数不多的淑女,有着贵族的清高、固执和冷傲,也有着女性的脆弱和孤独。她的身上背负着南方精神的骄傲与尊严,父亲对她的要求也就是南方文化对她的要求。一开始的爱米丽是驯服的,她甘当南方文化的传声筒,她兢兢业业地站在父亲的身后,任由父亲挥动马鞭,赶走了她所有的求婚者。母亲早亡的爱米丽把父亲作为唯一的情感寄托。因此,不难理解父亲去世后,爱米丽拒绝处理丧事的人员进门,阻止小镇人将其火化。有的研究者从恋父情结的角度解读这个事件,但更可以从南方文化的视角来解读。爱米丽的父亲是南方文化的代言人,他对爱米丽的规训就是南方文化对爱米丽的规训。爱米丽放弃一切正常的欲望,将自己塑造成清教徒式的圣女,满足了南方文化的一切期待和想象。然而这时,父亲却死了,父亲之死象征了南北战争时期南方文化的式微,爱米丽本是附着在南方文化之上的淑女,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爱米丽拒绝发丧,就是她拒绝接受南方文化的死亡,她对如此明显的事实视而不见也符合创伤发生时受创主体的心理。如果创伤以突然的方式发生,又大大超过了主体的承受能力,主体在心理上便会产生一种自我麻醉,即幻想创伤不存在或者从自己的内心中重新塑造一个另外的事实,并信以为真。当时的爱米丽就是处于这样的思想状态。
在爱米丽与小镇权威人士僵持的过程中,最后势单力薄的爱米丽还是没有拗过小镇的权威人士。父亲被火化了,也彻底消失了。爱米丽心目中的南方文化传统,过去的田园诗般的生活,一切已经不可能回来了。这时候爱米丽的心态肯定是恐慌的,也是惧怕的。这让她从一个极端跳向了另一个极端。她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惨烈的方式背叛自己清教徒圣女的形象,与来自北方的声名狼藉的工头纠缠在一起。她与他之间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爱米丽实在是太孤独了,或者是她实在是想过另一种人生,来反抗自己原来的人生定位。孤独而绝望的爱米丽,采取了与社会对抗的形式。如果说父亲曾是她温暖的来源的话,那么现在她所有温暖的来源只有北方工头。这场恋爱是她对生命创伤的应对,她将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维系到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身上。这样的爱情,终究是个悲剧。南方文化曾抛弃了爱米丽,但是当爱米丽拒绝扮演南方精神的化身的时候,南方文化又死灰复燃,开始对爱米丽进行规训。爱米丽唯一的一次恋爱没有一天不在小镇居民和亲友的注视和干涉下。爱米丽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也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除了南方文化赋予她的价值,爱米丽从未实现过任何自身的价值。
当爱米丽被她唯一的希冀——她的未婚男友抛弃时,她的内心是多么的刚烈和绝望。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她的神圣受到了侵犯,她作为南方的贵族淑女竟被一个粗鲁的北佬弃之如敝履。更重要的是,这是她对南方文化反抗的彻底失败。当爱米丽用砒霜毒死自己的未婚夫的时候,她其实是在毒死另一个自己。那一个敢于跟传统作战的自己已经死了,那一个身着白衣有着生命的活力和朝气的女性也已经死了。从此在今后的四十多年中,她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情感需求,放弃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形只影单,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年老的黑奴作伴,而且黑奴也从不说话,老态龙钟。她的外形在一步一步地退化,变得老,肥胖,呆滞,木讷。如果说当年恋爱时的爱米丽,曾经一度幻想用爱来抚平内心的创伤,那么此时她应对创伤的方式就是彻底麻木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会感觉到任何的伤痛,让生命的活力彻底从自己的身体上消失,此时的她与她四十年前毒死的未婚夫的干尸有何区别?
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女人失足的天真故事而更多的是一个传统女性在南方社会中苦苦挣扎,直到所有的出路都被封死,直到所有的灯都被熄灭,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的故事。英国女性主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写过女权主义的经典论文《莎士比亚的妹妹》,描述了在16世纪的英国一个有天赋的想要写诗创作剧本的莎士比亚的妹妹。这样的女性在当时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当诗人的心被囚禁在女人的身体里时,她最终的出路是自杀后被埋葬在大象咖啡馆的下面。福克纳的小说证实了在18世纪美国南北战争之后,南方的贵族女性也同样没有出路。在18世纪中后期随着南北战争的爆发以北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新旧两个时代、两种文化、两种制度正在交替。南方种植园主昔日的荣光,如落花流水,一去不回。南方的诗歌、骑士、淑女等一切都消亡了。历史已经无情地将这一页碾过。只有迅速适应北方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才能在新的形势下生存。同样是反映南北战争的小说,《飘》中的主人公斯嘉丽就是一位非常适应环境的女性。斯嘉丽在社会剧变后展示了旺盛的生命力,她巧取豪夺,开工厂,雇佣非法劳工,投机专营,充满了资产阶级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狡黠和精明。而爱米丽缺乏这样的手段,她如同她居住的破败不堪的大木屋,陈旧、落后、愚昧,在明知南方文化行将就木时却依然执拗不驯地充当其牺牲品。她是生活在过去的人,她的南方淑女的身份只有在过去才成立,因此,爱米丽执著偏爱一切旧时空的东西。房子是祖屋,给市政府官员时写信用的是很多年前褪色的墨水,信纸也是旧的。家具是旧的,皮革都裂了,仆人已经服务了她40多年,还有她婚床上的未婚夫也是旧的,他已经死了4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