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南方淑女”神话的破灭:绝望的玫瑰爱米丽
女性创伤叙事包括女性作家书写的创伤,也包括男性作家以女性为主题的创伤叙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就创造过鲜明的南方女性形象。威廉·福克纳是美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家之一,美国的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1949年以“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以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为背景,写了一系列长短篇小说,其中《沙多里斯》(Sartoris)、《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当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圣殿》(Sanctuary)、《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Absalom!)和《去吧,摩西》(Go Down,Moses)较为有名。《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A Rose for Emily)这一短篇小说也是这套“约克纳帕塔法县世系”的一个组成部分。
福克纳的书写与他的个人经历不可分割。威廉·福克纳出生于1897年9月25日,此时南北战争已经结束了三十多年,南方名门望族们在北方资本的入侵下正在崩溃。威廉·福克纳全名威廉·卡斯伯特·福克纳,他出身名门,曾祖父威廉·克拉科·福克纳是有名的南方贵族,被称为“老上校”,是种植园主、企业家、作家、军人、政治家。曾祖父为这个家族建立了光荣的传统,福克纳一直以曾祖父为骄傲,很多小说中以曾祖父为原型。但威廉·福克纳的父亲却无所建树,他是公认的不肖子孙,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根本无法承担养家糊口的重任。幸而福克纳的母亲坚强自尊,意志坚定,她独自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任。福克纳小说中的各种正面的女性形象,例如珍妮婶婶、罗莎·科德菲尔德等人,都有他母亲的影子。福克纳的青年时代有着英雄情结,一战爆发后,他十分渴望参军却因身高和年龄未能如愿,为此,他不惜伪装成英国人以假文件报名参加了英国皇家空军。5个月后,战争就结束了,这段经历成了福克纳战后十分自豪之事。
1919年9月,在母亲的建议下,福克纳成为了密西西比大学里的特殊学员。在学校,福克纳吊儿郎当的南方做派引起同学们的不满,他们称他为“不顶事伯爵”。但也正是在这个时期,福克纳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幸运着陆》和一些练习性的诗作。1920年福克纳主动退学,靠着父母和朋友接济过活。1921年他幸运地在纽约一家书店工作,得以有机会阅读了大量经典作家的作品,尤其是美国作家霍桑、马克·吐温等人的作品。1922年,福克纳成为了密西西比大学的邮政所长。放荡不羁的他在经常在上班时间阅读、喝酒、打牌,并不花心思在工作上。1924年,他被解雇了。1925年7月,福克纳出发去了魂牵梦绕的巴黎和伦敦,同年12月福克纳首部长篇小说《士兵的报酬》正式出版。1928年春,他开始创作以康普生家族为题材的小说《黄昏》,这就是后来的《喧哗与骚动》。
总体而言,福克纳的个人生活较为动荡,新婚妻子埃丝特尔蜜月之中曾尝试自杀,后来靠镇静剂过活。弟弟迪安在飞行表演时死在了福克纳为他购买的飞机里,福克纳十分内疚,认为弟弟的死因是他鼓励迪安学习飞行。悲痛中的福克纳经常写作到深夜来逃避。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中,《沙多里斯》、《圣殿》、《当我弥留之际》等小说大量出版。
福克纳漫长的一生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与12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小说与大多数短篇小说都发生在美国南方约克纳帕塔法县,称为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以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生镇几代人的故事为描写对象。时间从19世纪开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是一个宏大的历史画卷,600多个有具体姓名的人物在各个长篇、短篇小说中穿插交替出现。福克纳的小说刻画了南方贵族的落寞,新兴资产阶级的兴起,涵盖了若干个家族不同社会阶层几代人的故事,长篇小说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喧哗与骚动》,短篇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以描写高密故乡为特色的中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也曾多次提到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县:“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这是莫言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演讲时提到的。
种族问题是每个美国作家多多少少都要面对的。“二战”后,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风起云涌。出身南方贵族的福克纳政治上支持渐进、柔性的改革以平稳地达到种族平等的目的,对激进的革命并不赞成。黑人、北方自由主义者、以三K党为代表的南方极端种族主义者对他的主张均表示反对。《星期日泰晤士报》发表文章,批判福克纳会“为反对美国,为密西西比州而战,即使这意味着他将走上街头向黑人开火”,尽管福克纳后来否认了自己说过上述言论,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还是评论说,“在经历了二百多年的奴隶制和九十多年的准自由之后,人们很难对威廉·福克纳的‘慢慢来’的建议有很高评价。”黑人女作家《紫色》(The Color Purple)的作者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s,1944—)也不认同福克纳的渐进式改革,认为“福克纳不准备用斗争来改变他所生于其中的那个社会的结构。”
然而,福克纳就是这样的福克纳,他不追逐热点话题,一心一意写着自己的故乡。1955年福克纳访问日本,他对自己的创作做过如下评论:“从《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我那邮票般大小的故土很值得写,而且不论我多长寿也不可能把它写完……我喜欢把我创造的世界看做是宇宙的某种基石,尽管它很小,但如果它被抽去,宇宙本身就会坍塌。”福克纳以故乡为原型创造的南方小镇约克纳帕塔法,是文学史上有名的虚构地点之一。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的经历对人的一生都有影响。这在福克纳的小说中有着清晰的体现。福克纳经常落笔于南方小镇,着力描绘的传统与现实的交织、流言蜚语、压抑的空气、南方的传统文化对北方物质文明无力的抗争就是源于其童年的影响。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就以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生镇的没落贵族妇女爱米丽为主人公,杰弗生镇是南北战争时期的一个南方小镇,爱米丽属于当地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格里尔森家族。爱米丽母亲早亡,只有自私专横的父亲相伴。父亲是家族族长,对所谓家族的等级和尊严十分看重。在爱米丽青春年少时,父亲赶走了所有向爱米丽求爱的男子,剥夺她获得幸福的权利。父亲去世后,爱米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老处女,也彻底失去了缔结门当户对的婚姻的可能。只有来小镇修建铁路的工头北方人赫默与她纠缠,赫默是游手好闲的浪子,名声并不好,爱米丽顶着整个社会的压力与他走到一起。然而镇上的人横加干涉,先是议论纷纷,然后派浸礼会牧师登门说服,最后请爱米丽保守顽固的堂姐妹出面干涉。赫默本就抱着玩弄南方淑女寻找刺激的心态,现在不堪其扰,便顺势选择放弃。此时的爱米丽内心深处的家族尊严与父亲对她的影响在长期压制后突然爆发。当她发现赫默无意与她结婚,自己是被玩弄时,她知道她这辈子过正常生活的希望破灭了,绝望中,爱米丽用砒霜毒死了情人。从此,爱米丽不再出门,她在破旧封闭的古宅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并与尸体同床共枕40年直到爱米丽自己也去世。小镇居民长期闲谈爱米丽的生活,对她的生活十分好奇,直到在爱米丽的葬礼上才得以走进老小姐的屋子,发现了爱米丽闺房的婚床上赫然躺着一具干尸。爱米丽那自尊倔强到极点的悲剧性格带着福克纳母亲的影子,可以说福克纳是在书写其家族的故事。《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于1930年4月发表在《论坛》杂志,引起文坛极大反响。同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斯在其演说中专门提到了这篇短篇小说,称福克纳“把南方从多愁善感的女人的眼泪中解放了出来”。通过分析爱米丽悲剧成因,解读处于历史性变革中的南方和陷于精神危机的南方文化,福克纳试图向我们说明南方文化的衰落给女性造成的创伤绝不是多愁善感的无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