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从茵伽登的“文本系统”到伊瑟尔的“召唤结构”
胡塞尔的现象学的核心是将“心”和“物”统一起来,因此他提出一个口号:返回“事物本身”。而这里的事物主要是指呈现在人的意识中的东西而非客观存在的事物,因此胡塞尔又称这些东西为“现象”,故其返回“事物本身”实质是指返回到现象,尤其是回到意识领域。为了避免心物分立之二元论,要求用还原法以回到“事物本身”。具体是中止客体存在的信念,把我们通常的判断和各种预先的假设“悬置”起来,加上括号,存而不论,只凝神于现象或事物本身。基于此种还原,就能直觉到纯意识的本质或原型,发现意识的意向性(即总是指向某个对象或总是有关某对象)。如此的重视意识在赋予世界意义过程中的作用,因此有人认为胡塞尔的现象学实际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哲学。作为受教于胡塞尔的茵加登,其文论思想却有着与其师又有继承又有不同的一面。
一、茵加登的结构系统文学理论
波兰哲学家罗曼·茵加登(1893—1970)于1912—1918年留学德国期间曾受教于胡塞尔。其主要著作有《体验、艺术作品和价值》(1969)等。
(一)文学本体论
文学作品以何种方式存在?茵加登根据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认为作品既非实在的客体,亦非观念的客体,而是一种“纯意向性客体”,其存在的根据是作家意识的创造活动,它存在的物理基础是以书面形式记录的本文或其他可能的物理手段。”[31]他认为文学作品是一个由四个异质的层次构成的整体:第一个层级是语音,它凭借语音素材,字词的音、义才被赋予。第二层级是语义层,它包括词、句、段等各级语言单位的意义,文学作品凭借它来展示具体环境中的人物与事件。第三层级是图式化观相层,观相就是客体向主体显示的方式。这种有限的“观相”所组成的层次只是骨架式的或图式化的,其中许多的“待定点”是要靠读者用想象去联结、填充的。第四层级是再现的客体层次,即作者在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对象、想象的世界。这个以前三层级为基础的较高层级所提供的是一种“观念”或“形而上质”(崇高、悲剧、恐惧、动人、丑恶、神圣、悲悯等)的既非客体性质,也非心态特征的东西。这些只能在特定生活情境中体验和感悟的形而上质。这些属性在被具体化时就具有了审美价值。
(二)文学认识论
阅读,就是认识文学作品四个层级,对文学作品的抽象图式结构加以具体化和再创造的过程。首先,由语音层到语义层的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认识理解,“在理解语词声音时,人们就理解了语词的意义,同时积极地意指这个意义”[32]。进而,产生由词义到句义及句群的意义的理解,形成一个变化多端的高级意群,这些相互关联的句子的意向性关联物的全部储存就是作品“描绘的世界”。然后是第三和第四层次的理解。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文学作品这个图式化的构造中的“待定点”和空白进行具体化填补和现实化,同时“还把一些特殊的审美价值因素带到作品中来”[33],使审美具体化。
作品如何成为审美对象?审美经验如何形成?对此,茵加登认为,艺术作品只有在被欣赏者欣赏或阅读过程中才能成为审美对象,而人的审美经验就是审美对象的形成过程和对审美对象的被观照过程。具体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是审美经验的预备情绪,即“从探究态度向审美态度的转变”[34],“使我们对待日常生活的自然态度变为特殊的审美态度。”[35]第二阶段是审美对象的形成,即审美主体通过丰富的想象力及经验使文艺作品产生一种“质的和谐”,“审美对象也就随着形成。”[36]第三阶段是主客交融的境界,即审美主体在对审美对象的平静观照中,形成质的和谐的情感反应,从而肯定审美对象的价值,审美过程结束。
(三)文学作品价值论
他认为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是客观的,是由作品自身决定的内在属性,而非欣赏者对作品的心理体验和评价。认为把艺术作品的价值归结为欣赏者的审美愉快,是一种主观性的错误理论。
在肯定艺术价值客观性的基础上,他认为,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是由艺术作品的一般结构决定的,任何艺术作品都具有两种基本质素(审美质素和艺术质素)。审美质素是作品能直接引起美感的性质,如“漂亮”、“庸俗”等;艺术质素是不直接引起美感却构成审美质素基础的形式方面的性质,如语言之“复杂”、“清澈”等。艺术质素和审美质素以不同的组合方式构成不同的审美价值,而价值质素从效用角度可分为肯定的、否定的和中性的三种。茵加登为了编排自己的审美质素系统表而收集了二百多个质素词项,这更表明他从实证主义的角度出发,试图在作品结构之客观性的基础上保存并证明自己的审美价值的客观性。
茵加登的文论重心是对文学作品的结构分析。但他所运用的带有系统论性质的层级结构分析方法对后来的结构主义、符号学、语义学和分析哲学等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而其对参与艺术作品创造的能动作用的重视,影响了后来的解释美学和接受美学。
二、伊瑟尔的文本阅读理论
“现象学另一种面向读者的说法叫‘感受的美学’(aesthetics of reception)”[37]。这是卡勒的观点,其实他的“感受的美学”就是我们常说的“接受美学”。接受美学在康士坦茨学派的主要人物伊瑟尔和姚斯手中分路行动,各有收获。
但是从方法论角度看,姚斯关注的是文学的接受史,重历史学方法研究的;而伊瑟尔则关注的是读者对文本这种“召唤结构”的“反应”这种文本分析方面。并且“伊瑟尔的理论资源来自于罗曼·茵加登”[38],因此我们紧随茵加登之后介绍的是伊瑟尔。
伊瑟尔是从研究“新批评”和叙事理论走向接受理论的,其理论兴趣主要集中在具体文本与读者的关系方面,注重对文本接受过程中读者反应的微观考察。伊瑟尔的主要文学理论和美学著作是《文本的召唤结构》、《隐含的读者》、《阅读活动的现象学研究》和《阅读行为》等,其中《文本的召唤结构》最为重要。
(一)重新定义“文学作品”
伊瑟尔接受了茵加登关于文学作品只有在被读者具体化后才可成为审美对象的观点。伊瑟尔认为,文学研究应该重视文本、读者以及二者间的互动关系。同时,他改造了文本的内涵,批判了形式主义文本中心论的同时,提出“文学作品”概念,认为文学作品有“两极”(艺术极与审美极),“艺术极指的是作家创作的文本,审美极指的是读者对前者的实现”。即文学作品不单属于其中一极,而是“以虚在为特征”,而且“正是它的这种虚在性使得文本具备了能动性。”[39]很显然,伊瑟尔强调的是唯有将文本与读者结合才可以产生文学作品,即“读者—文本”交流过程的本身就是文学作品,文学文本是在读者阅读的过程中才现实地转化为文学作品的,文本的潜在意义也是由于读者的参与才得以实现的。这里的“文学作品”带有明显的现象学文本的意向性特征。
(二)文学文本的结构
伊瑟尔从茵加登关于文本中存在“待定点”的观点出发,认为这种不可避免的“待定点”是由于文学作品的文本所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表现性语言,它们是沟通创作意识与接受意识的桥梁,正是这些“待定点”形成了文学文本的基本结构,即文本的“召唤结构”(appeal structure)。该结构中的大量“待定点”(不确定点、缝隙)需要读者去填充(即茵加登的“具体化”),对此,伊瑟尔说它们是“需要被联结(connection)”的“空白”的“未言部分”,正是它们需要依靠读者“以揣度去填补的地方”,把读者“牵涉到事件中,以提供未言部分的意义”[40]。文本的空白和未确定点产生了一种“动力性”,它吸引着读者参与到文本所叙述的事件中,并为读者提供理解和解释的自由空间。
同时,文本的空白与文本的规定性形成一种协调机制,前者吸引并激发读者的想象,后者又吸引和规约着想象力的发挥,因此,阅读成为一种被引导着的“再创造”。阅读活动对文本和读者都提出了要求,从创作的角度看,作者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和余地,尤其在提供充分的理解信息的情况下,文本的空白和不确定点的多少,决定了文本召唤结构动力的大小,读者阅读文本更重要的是看它没有说什么,让沉默处说话。
(三)“隐含的读者”
“隐含的读者”(implied reader)是文本中设定的可能读者,既不是现实的读者,甚至也不是指理想的读者,而是一种与文本结构的暗示方向相吻合的读者。他意味着一种允许读者用不同方式实现各种不同解释的可能性。每一次阅读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对“隐含的读者”角色的一次实现,读者的阅读过程也就是在“暗含的读者”引导下积极发挥能动作用的过程。也就是说,“隐含的读者”这一概念根本上是想强调文本对读者的引导和制约作用,并不是对读者“再创造”活动的取消。
实际上,伊瑟尔一方面重视“文本—读者”这一阅读过程中的主体地位,另一方面又看重对那些读者习以为常的想当然观念的颠覆。后者这种丢弃读者“成见”的要求,即让读者把自我的存在和历史“悬置”在括号里,伊瑟尔甚至用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理论对此进行强调,阅读活动的参与过程其实就是人们学习调整自我、改正缺点、校正思想的过程,或者说是重新思考、框定自己的过程。他说:“作品的意味(significance)”,“并不是存在于那些被密封在文本的意思(meaning)之中,但实际上,文本的这些意思却能使那些先前被封闭在我们自身内部的东西显现出来”[41]。
这里需要补充的是,除了茵加登现象学和形式主义理论,伊瑟尔接受理论还与法兰克福社会批判理论等多种思潮暗合。而且受伽达默尔解释学思想影响,它确信陌生事物能丰富认识,形成“视野融合”;受自由主义思想影响,认为阅读应开放,随时质疑以备更新思想。但“伊瑟尔的方法指向的是读者的反应,而茵加登在这方面却不是如此”,并且伊瑟尔的接受理论与美国的读者反应批评的区别是前者“关心的是文本能对读者做什么,而不是读者能对文本做什么”[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