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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8.4.1 萧红:红配绿/
萧红:红配绿/

用“红”和“绿”来形容创作方法,这种形象说法,出自张爱玲。原本是色彩搭配,张爱玲移植到文学创作中,用以表达冲突和反差。处置上张爱玲坚持绿配绿,而萧红更多的是红配绿。

红与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反差大,对比鲜明,放在一起非常刺眼,用在冲突上面,强化的是对照。譬如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灵与肉、恶魔与英雄,等等,双方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矛盾不可调和。借用哲学术语,这种强烈对照突显的是对立统一中对立的那一面。

强烈对照或者说剧烈冲突构成了萧红作品的一条基本线索,她有极强的使命感,始终坚持“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总的来说,萧红的作品是文明对愚昧的讨伐,这个基调奠定了萧红作品的巨大张力。

《生死场》,萧红代表作,单单这个书名便够惊心动魄的,一下子把人打入斗场——一个阴暗惨烈压得人透不过气的人间地狱。你甚至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被抛到这个世界中将会怎样?鲁迅先生“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生死场·序言》)人无言,唯有动物在发声。

这里整天上演着生与死,无论是牲畜还是人,无不“忙着生,忙着死”。老马走向屠场,人走向坟场。就连埋葬都贯彻着生与死的冲突。王婆因为儿子被官府抓去枪毙,受不了刺激服毒自尽。女人没有完全死掉,尚存一线呼吸,嘴里不时吐出一点白沫。大家等着她咽气,不料她竟发出怪声,脸色还转,推测是生命的最后挣扎,岂想她的身子竟然活动起来。这下人们慌了,说是诈尸还魂。她丈夫赵三和另一个男人用扁担狠劲挤压女人腰部。她的眼睛鼓起睁圆发光,嘴唇嚅动着像要说话,可又说不出来,血从口腔喷涌而出。王婆终于被装进棺材,送到乱坟岗子。正要钉牢棺材盖,里面突然有人发声要喝水,王婆活了过来,继续在人世受她的罪。不知道这表现的是“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还是人生的残酷无情?

在生与死的平台上,还上演着男人与女人的对立。女人不仅跟男人一样承受劳动和生存的重压,还必须忍受男人欺负。两性关系上看不到人类所独具的爱情,充斥其间的是单纯的性欲,以及之后转变成为的男人单方面的性欲,还有再后来的喜新厌旧所造成的男人的暴力行为。金枝便经历了这过程的全部。最初她与男青年成业偷欢,完全是动物式狂放。怀上孩子后由于精神压力过大而害病,但成业毫不痛惜,仍旧缠着强行交媾。婚后,成业更方便了,根本不管金枝是否劳累是否有孕在身,结果害得孩子早产。两人的保鲜期仅仅四个月,成业便开始厌烦她,打骂接踵而来。孩子生下来一个多月,生活无着的成业脾气越发暴躁,嫌弃金枝母女拖累他,威胁着要把她们一起卖掉,一怒之下竟把女儿活活摔死。日本人来了,金枝为了躲避鬼子奸淫逃到城市,没有活路,只好做暗娼。她恨,恨侮辱她损害她的丈夫以及那些男人。

就连自然也与人作对。这里说的是生孩子。自然选定女人作为承担人类种群繁衍的主角,她们的生产具有神圣意味,做母亲是伟大的同时也是幸福的,女人不做母亲,人生便不完整。然而在“生死场”中,生产不光是受难,更是刑罚,似乎女人罪大恶极,触犯天条,从而上苍降下酷刑。如果仅仅是疼痛,算不上刑罚,因为任何情况下,哪怕天堂里的生产也会带来阵痛。之所以谓之刑罚,是因为在新生命降临的如此庄严时刻,相伴的是极其恶劣的生产条件。产房就是平日睡觉和活动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土炕,炕上铺的席子早就卷起放到一边,为的是避免被产妇的血污染。炕上垫的是干草,女人就在草上滚来滚去。没有医生没有药,只有愚昧无知的产婆。见到干草,产婆大呼“压柴,压柴,不能发财”。草是烧灶之物,称柴草,柴与财谐音,产妇身下垫草,故称压财。结果婆婆撤去干草,光着身子的产妇只好卧在飞扬的尘土中。其后就不用说了,由这样的愚妇接生,遭受怎样的罪可想而知。这还没完,男人也不闲着,如果是袖手旁观倒也好了,问题是有些男人这时候还嫌老婆不侍候他,竟然骂骂咧咧地耍威风,甚至动拳头。这样的环境下,生产,这一自然赋予女人的神圣职责变异成自然对女人的无情制裁。

除了生与死、男人与女人、自然与人的强烈对照外,还有地主与农民、日本鬼子与中国人的对照,等等。不夸张地说,《生死场》通篇都贯穿着强烈对照。

《呼兰河传》,萧红的另一部代表作,透过一个女孩的眼睛看世界,不错,我们看见了鲜花绽放绿草如茵,然而同时也看到了荆棘野蛮生长毒虫疯狂肆虐。

真与假的对照。呼兰城里有个大泥坑,那是生命的陷阱,有时候猪跑得急,一个没刹住掉里头淹死了,于是市面上就有便宜猪肉出售,人们奔走相告。买回家仔细一瞧,觉得哪儿不对劲儿,肉又紫又青,看着不像是淹死的猪的肉,倒像是瘟猪肉,也就是病死的猪的肉,这种肉带有大量病菌,绝对不能吃。但人们又不愿意相信,如果是瘟猪肉,这钱不是白花了吗?到嘴的肉不是吃不上了吗?便自我宽慰道: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泥坑里淹死的。然而吃到嘴里,总觉得不是味儿,疑心还是瘟猪肉,转念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下肚呢?所以更不能承认了,继续宽慰自己一定是淹死的猪的肉。其实泥坑虽然凶险,猪们又喜欢乱跑,一年撑死也就最多淹死两三口猪,有几年甚至连一口猪也没有淹死过,然而居民却常常吃淹死的猪肉,这里头不知混进去多少瘟猪肉,但人们就是不愿意承认。

间或也有小孩子道出实情,说他妈不让他吃,因为是瘟猪肉。这样的孩子不招人喜欢,大家一起拿眼瞪他,异口同声道:瞎说,瞎说!一次一个孩子又这样讲,恰逢他母亲在场,别人还没说什么,他母亲却生气了,伸手便打。孩子哭着跑回家跟姥姥告状。姥姥一抬头,见邻居站在门口朝屋里张望。结果姥姥掀起孩子衣襟用力在屁股上哐哐打起来,嘴里骂着:谁让你这么大点就胡说八道!

愚昧与文明的对照。萧家大院租户老胡家领回童养媳,当地称团圆媳妇。媳妇必须绝对服从婆婆,再加上大家一致裁决这个小姑娘不懂规矩,不像个媳妇,所以婆婆决定严加管教,也就是打骂。婆婆下手狠毒,致使小姑娘精神失常。因为心痛花在媳妇身上的钱,胡家张罗给她治病。先是跳大神、跳二神,越跳病越重。于是邻人纷纷出主意。有的主张给她扎一个谷草人或纸人烧掉;有人主张让她连毛带爪地吃一只整鸡,因为鬼听到公鸡打鸣就吓跑了;还有人贡献一个专治丢魂的偏方,用瓦片焙猪肉和黄连……胡家采纳了后一种,不管用。接着又是别的偏方,还是不管用。之后换一种办法,叫抽帖。钱花了,帖子也抽了,还是不见好,再换别的法子,什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之类。老胡家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如果谁不去观看,竟被指为落伍。最后的办法是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洗。

黄昏,老胡家打起鼓。公鸡抓来了,水烧滚了,大缸摆好了。鼓声咚咚中人们撕掉了团圆媳妇的衣裳。她虽然只有12岁,但发育得像十五六岁。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都难为情起来。团圆媳妇被放进盛满了滚烫的水的大缸。她叫着、跳着,逃命似的狂喊。三四个人从缸里舀起热水往她的头上浇,不大一会儿,满脸通红的她再也无力挣扎了。昏厥过去的团圆媳妇被拉上来,稍微缓一缓再次被放进大缸,还是滚烫的水灌顶。反复三次,烫昏三次。后来——团圆媳妇死了。婆婆说她是妖怪,人们也说她是妖怪。

呼兰城里文明的力量太弱,始终没能出场。但小萧红和祖父认定,团圆媳妇不是妖怪,祖父说她是被“作弄死”的。算是对愚昧的微弱反抗吧。

除此之外,《呼兰河传》还有家庭内部的对立,比如婆媳之间的对立;还有主人与佣工之间的对立,比如萧父毒打有二伯,等等。

其实萧红的一生也贯穿着强烈对照。青少年时对家庭的叛逆特别是与父亲的对立;求学期间、独立生活期间与校方、同居者、丈夫的矛盾以及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中的挣扎,这些固然由她所处的环境造成,但她本人也要负一定责任,她太任性太自我了。

环境与个性构成了她的生存状态,与她小说中恶劣的生存现象没有本质区别,不堪回首无法忍受,所以她渴望变革,以文明彻底改造现存世界,因此她的作品以红配绿为底色便毫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