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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8.2.2 萧红:知我者谓我心忧/
萧红:知我者谓我心忧/

萧红作品的意象,可以读出一种深深的忧虑。

对乡村社会的忧虑。

萧红写过三间破草屋,它窝在萧家大院的西南角上。“那草房实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头就要多加一只支柱,那支柱已经有七八只之多了,但是房子还是天天的往北边歪。越歪越厉害……窗子本来是四方的,都歪斜得变成菱形的了。门也歪斜得关不上了。墙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来似的,向一边跳出来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经拔了榫,脱离别人的牵掣,而它自己单独行动起来了。那些钉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够跟着它跑的,就跟着它一顺水地往北边跑下去了;不能够跟着它跑的,就挣断了钉子,而垂下头来”。风来了雨来了,房子喳喳的山响,没风没雨,夜深人静时分房子也响。吵醒了屋里睡觉人,翻个身,嘟囔一句“房子又走了”,便睡着了。房子都快塌了,人却很安生,“似乎这房一旦倒了,也不会压到他们,就算是压到了,也不会压死的,绝对地没有生命的危险。”住在里面的人就这样一天天凑合着。房子的主人、萧红的祖父早就想拆掉破草房,但住在里面的租户不想搬走。“至于这个房子将来倒与不倒,或是发生什么幸与不幸,大家都以为这太远了,不必想了。”(《呼兰河传》)

这好像是个寓言。破草房象征乡村社会,住在里面的人只是过客,根本不去关心它,得过且过,就跟俗话说的那样,“天塌下来压大个”。

对农民的忧虑。

在萧红看来,乡村就是一个“生死场”,农民的生存状况恶劣之极,几乎没有生的乐趣,所以一出生便朝着死亡走去,似乎生就是为了死。小说《生死场》中有许多暴力血腥场面,最惊心动魄的是“老马走进屠场”一节。老马就是一个意象,王婆赶着它去屠场,等着它的是屠刀。这一节里不光老马,几乎处处是意象,诸如深秋、黄叶、短枝、破庙、死孩子、小街、败屋、刑场,等等。譬如黄叶,在去屠场的路上出现过四次。第一次,“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着,那是些呼叫着的黄叶。”第二次,“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地伏贴在那里。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第三次,“她看着马在吃道旁的叶子”。第四次,“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着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与老马一样,黄叶也是农民的象征,生命如此衰惫,如此短暂,如此卑微。

对国家的忧虑。

萧红生于动荡岁月,亲身经历了日本侵略者点燃的战火,作为东北流亡作家群体的一员,创作了许多以抗战为背景为题材的作品,其中不少意象承载着她的关注与思考。小说《马伯乐》中有这样一个情节,马伯乐一家逃难武汉,乘坐的是一条小汽船。“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打(搭)无一打(搭)地向前混着。”波浪很大,汽船破旧,通体上下咯咯喳喳地乱响,船身东摇西晃。风也很大,船被吹得歪歪斜斜,前进不是前进,后退不是后退。波浪无情,大风无情,一点也不体恤这条破船。而船呢,“这船是忠实又老实,实事求是,绝不挣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是把那满船的搭客翻到江里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看得出来,萧红是把这条船当做国家来写的,在侵略者掀起的大风大浪中颠簸而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然而风浪无情,绝不会“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的。

对家庭的忧虑。

萧红在短篇小说《桥》中写了一位母亲,为了生计也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而去给人当保姆看孩子。主人家与自己家隔着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桥,只有栏杆没有桥板,她只能与自己的孩子隔河相望,孩子的哭声不时揪扯母亲的心。到了喂奶时间,她必须绕道跑回自己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修好这座桥,曾向对岸自己的孩子呼唤:“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孩子慢慢长大了,桥板终于铺上了。孩子可以自由地跑过来跑过去,跟主人家的孩子一起玩了。两个孩子一胖一瘦,不用说胖的是主人的瘦的是自己的。胖孩子有吃不完的零食,瘦孩子嘴馋,就去拣他扔在地上的,两个孩子还常常打架。都是桥惹的祸,母亲想,没有它孩子就不会出现在河这边。“她怀念起旧桥来,同时,她用怨恨过旧桥的情感再建设起旧桥来。”在母亲的禁止下,孩子不再过桥了。后来下雨涨水,孩子掉进河里淹死了。

这里,桥是一个意象,象征家庭。没有家庭不行,有了家庭还是不行。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家庭状况。萧红本人的家其实就是这个样子,她渴望家庭生活,可总是不如愿,几乎没有过完整意义上的家。

对个人的忧虑。

萧红创造过不少经典人物形象,如有二伯、冯歪嘴子、马伯乐、翠姨……。冯歪嘴子是他在《呼兰河传》里的名字,《后花园》中叫冯二成子。这个人我们前面说过不少。冯歪嘴子与王大姐自由恋爱,两个苦命人过了一段苦日子,王大姐留下两个孩子死了。从她的死到埋葬始终伴随着乌鸦。鲁迅先生也写过乌鸦,是在小说《药》里面。老两口去给儿子上坟,看见一只乌鸦站在枯树枝上,他们离开时乌鸦也飞走了。萧红接过这个意象,这样写:“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呼兰河传》)送葬的人走远了,几乎看不见了,“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呼兰何传》)

鲁迅先生的乌鸦是一只,对应的是志士,萧红的乌鸦是一群,对应的是无数个农民。黑色的呱呱叫着的乌鸦,人生就这样的凄凉。

上面这些意象,其实都可以用在萧红本人身上。不妨随便再看一例。萧红在《马伯乐》中写过一张椅子,“一只已经掉落了油漆的木椅”,“那木头椅子是中国旧式的所谓太师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结实,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国古时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质地过于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中国人向来追求安稳,但萧红却没有一张硬木椅子可以坐,终身颠沛流离。

所以她满怀忧虑,为社会、为大众、为家庭、为个人,也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