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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8.1.1 本色的萧红/
本色的萧红/

萧红的语言独一无二,极富特色,对此人们说了很多。如天真朴实,如温暖灵性,如新鲜、生疏、直率、自然,如平民化、乡土化、口语化,等等,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可以谓之为本色。

萧红的语言是质朴的,有一种用孩子的眼睛去看,用孩子的心灵去感受,用孩子的嘴巴说出来的童真之趣。这不单是指以返“老”还童方式写作的文字,也包括“老者”当下的书面语言。

童真之趣往往出自第一反应。我们都知道,认识是一个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过程,反映不是照相,而是绘画,前者是原封不动地把客观事物的声光图像搬进来,后者则是把声光图像放在已有的认知体系中加以整理,反映同时也是整理。孩子的眼睛、心灵、嘴巴非常单纯,所以印象也非常单纯,没有多少主观加工色彩,这样的认识我们称之为第一反应。

七月十五鬼节,呼兰河上放河灯。“沿着河岸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了,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呼兰河传》)小孩子信口开河,说人那个多呀,连瞎子都来了,不会说摩肩接踵、黄尘蔽日这些文词,也不会说挤得鞋子掉了一地的俗语,就说街道冒了烟。街道怎么能冒烟,又不是烟筒,但在孩童看来就是冒烟。虽然不准确,但特别生动特别形象。

“天色从黄昏渐渐变得昏黑。小豆感到爷爷的模样也随着天可怕起来,像一只蹲着的老虎,像一个瞎话里的大魔鬼。”(《莲花池》)也是孩子话,爷爷带着孙子去盗墓,这是半夜三更的营生,鬼鬼祟祟的瘆人的慌,所以联想到鬼怪,这东西孙子没见过,只在胡编乱造的故事里听说过,谓之瞎话。

半大女子到江边洗衣服,“她把要洗的衣裳从提兜里取出来,摊在清清凉凉的透明的水里,江水冰凉地带着甜味舐着林姑娘的小黑手。她的衣裳鼓涨得鱼泡似的浮在她的手边”(《山下》)。女青年去白俄家,一条小狗扯她的衣襟。主人说“那是‘非洲狗’,看起来简直和袋鼠一样,毛皮稀疏得和一条脱了鳞的鱼相似。”(《访问》)少妇萧红在鲁迅家,“门外有一个水门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温暖的抚摸着门口长垂着的帘子,有时帘子被风打得很高,飘扬的饱满的和大鱼泡似的。”(《回忆鲁迅先生》)这些都跟鱼有关系。哈尔滨时期,萧红养过鱼,剖开过鱼肚子,还在松花江里捞过鱼,对鱼的印象很深,脱了鳞的鱼、鱼泡(鱼鳔)都是第一反应,不光用在小姑娘那里,也用在女青年和少妇的感觉中。

童趣的质朴不分年龄大小。

上头引用的是短句,稍长些的描写也充满童趣。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呼兰河传》)瞧瞧北方冬天孩子的手背,就知道萧红为什么这样说了。

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就有二伯一人不睡,絮絮叨叨,痛陈光荣史。“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着了。唯独有二伯不睡……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免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呼兰河传》)一个满腹委屈的碎嘴子长工形象经小孩子的耳朵和脑子一过,无比鲜明,虽然打搅大家睡觉,破坏静谧环境,而且还骂人,但一点也不惹人讨厌,听他絮叨不光长知识还能做个好梦。

换成大人,第一眼印象也常常是孩子般的质朴。黄河边,艄公们互相打趣:“‘这老头子打酒在酒店里睡了一觉啦……你看他那个才睡醒的样子……腿好像是给石头绊住啦……’‘不对。你说的不对,石头就挂在他的脚跟上。’”(《黄河》)这说法是从小孩子动作上来的,走路不老实,边走边踢石子,就说石头挂在脚跟上。萧红在给弟弟的信中说:“你们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叶似的被秋风卷着,寒冷来的时候,只有弯着腰,抱着膀,打着寒颤。肚里饿着的时候,我猜得到,你们彼此的乱跑,到处看看,谁有可吃的东西。”(《九一八致弟弟书》)这是上海街头东北流亡青年群体留给她的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

童真又往往是主观的。上文说小孩子对外界的反映没有多少主观加工色彩,这里又说他们的认识主观性很强,这不是矛盾吗?其实认识一定是个主观加于客观的过程,孩童大人都是如此,区别只在于知识和经验等主观因素积累的多少,孩童积累不多,所以认识的主观加工色彩也比较弱。但仍旧是一个主观过程,在介入客观对象的意义上,孩子又超过了成人。他们把自己摆进对象里,下意识地认为是其中一员,大家彼此没有区别,一样的笑一样的哭一样的打闹,所以又说他们的认识富于主观性,把客观对象主观化了。

心理学家皮亚杰发现,孩童的认知受强大的自我中心本能支配。他们感官触及到的世界从自己的存在开始并以此为中心,一切以自己的理解和感情为转移,很少也很难做到离开自我去客观的认识环境、对象以及各种关系。随着年龄增大,在共同知识和共同经验的消解下,自我中心主义日益削弱,认识的客观成分也才逐渐扩充。

由于孩童与他的世界混为一体,一切都活了。不是简单的拟人化,而是一体化,拟人化仍是两说,我是我,你是你,一体化则分不出你我,我就是你们中的一个,你们跟我一个样。

“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生死场》)小萧红喜欢爬树,站在枝杈上比商铺的幌子还高,便说叶子上树,似乎叶子不是从枝丫上长出来的,而是从地上一片一片地爬上去的。觉得不过瘾,光有绿叶不成还得有红花,最好花儿也爬上来。这不是树(叶)的拟人,树就是萧红自己,不光跟动物一样会动,还跟人一样有缺憾有想象力。

“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后花园》)。 “墙外小溪畅引着,水声脆脆瑯瑯。”(《商市街》)“春天就要在头上飞,在心上过”(《商市街》)。茄子、天空、小溪、春天,个个欢畅,从里到外透着高兴劲儿。

也有负面情绪。有二伯偷拿东西,不想小萧红就在一边,立马傻了,“他的头顶站着无数很大的汗珠”(《家族以外的人》)。汗珠也是活的,抢了眉目表情的头牌,不光多、大,还有模有样,赫然而立,一颗颗站在人的脑门子上。害怕、羞愧、着急,都有了。“弯月相同弯刀刺上林端。”(《生死场》)月亮会变,本来挺可爱的美眉般的弯月如今现身成一把弯刀,杀气腾腾,人就是林木,等着宰割吧。下面这个更惨。“两棵立在门前的大树,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它的生命。”(《夜风》)寒冬的大树掉光了叶子,赤身裸体,就像是土匪抢掠和地主压榨下的农民那样一贫如洗,啥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寒风扫过时发出的悲声。

这种主观表现当然也不止于孩童,成人那里也是一样的。萧红回忆往事,谈到假扮为商人的冯雪峰从苏区前来联络鲁迅,说“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边”(《回忆鲁迅先生》)。酒瓶会摆姿势,挺身而立,不光表示客人酒量大、酒品好,还能够从中看到主人的敬意,赞他有骨气,是条汉子。这个“站”字还用过:“鲁迅先生的书桌整整齐齐的,写好的文章压在书下边,毛笔在烧瓷的小龟背上站着。一双拖鞋停在床下,鲁迅先生在枕头上边睡着了。”(《回忆鲁迅先生》)龟背上有几个洞,笔插在洞里,不说插,说站。笔是鲁迅的工具,笔下走风雷,神器也,所以是自己站上去,顶天立地。

还有描写。

“天是晴的,耀眼的,空气发散着从野草里边蒸腾出来的甜味。地平线的四边都是绿色,绿得那么新鲜,翠绿,湛绿,油亮亮的绿。地平线边沿上的绿,绿得冒烟了,绿得是那边下着小雨似的。而近处,就在半里路之内,都绿得全像玻璃。”(《莲花池》)上文也有冒烟,说的是人们赶着去看河灯,“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是孩子对道路的感觉;这里不同,是自己冒烟,不是谁的感觉,是自主行为。

“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倌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呼兰河传》)说的是黄瓜,没提萧红自己一个字,但她并不缺位,就在其中,是黄瓜的魂,后花园里的精灵。所以她知道黄瓜的心理,想往前走又有点胆怯,丝蔓虽然前伸,顶端却往回曲卷。

从阶段分,认识是一个感性上升到理性的过程,对事物的每一次具体认识是这样,人整个一生的认识发展也是这样。孩童的理性很弱,喜欢感性地去体验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理性,渐渐习惯于通过概念、逻辑去认识世界。由此可以这样说,孩童的感受是图像的,成人的认识是数理的。萧红的语言具有很强的画面感。

先看短句。

“月亮完全沉没下去,只有天西最后的一颗星还在挂着。”(《桥》)“下雨天,那树叶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从树上滴下来的水滴似乎个个都有小碟那么大,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马伯乐》)一幅静谧的水彩画。“电车不住的响着铃子,冒着绿火,半面月亮升起在西天。”(《商市街》)虽然铃声叮当,仍然是沉寂的画面。

“只有一对红公鸡在鸡架上蹲着,或是在房前寻食小虫或米粒,那火红的鸡冠子迎着太阳向左摆一下,向右荡一下,而后闭着眼睛用一只腿站在房前或柴堆上,那实在是一对小红鹤。”(《旷野的呼唤》)中国花鸟画常见的景致。

“粉房的门前搭了几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挂在上边。”(《呼兰河传》)已经是油画风格。“悲壮的黄土层茫茫地顺着黄河的北岸延展下去,河水在辽远的转弯的地方完全是银白色,而在近处,它们则扭绞着旋卷着和鱼鳞一样。”(《黄河》)“水流和绳子似的在撑篙之间扭绞着。”(《黄河》)描写的是布满深沟大壑的黄土高原上的黄河,流的不是水,而是翻滚的泥浆。还是油画,但更强烈,凝重迟滞,非得用梵高的色彩和笔触来表现不可,还得配上画外音,那是千百万人的齐声呐喊。

时间很抽象,但萧红有办法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夜里很早他就睡下,早晨又起得很晚。牵牛花的影子,被太阳一个一个的印在纸窗上。”(《王四的故事》)这是夏日的北房,应该是八九点钟的样子,就是人们常说的太阳都晒屁股了。“黄昏一过去,陈公公变成一个长拖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色的长柱支持着房檐。”(《旷野的呼唤》)这时候的影子最长,再下去就消失了,进入夜晚。

人脸是最生动的画面,很难或者说根本无法用文字表现出来,因为文字哪怕汉语也是抽象的东西。但文字也有自己的优势,可以抓住某些方面集中展示本质。萧红善于捕捉特点,以突出某个部位使笔下的人物更加鲜明。“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生死场》)王婆是具有反抗精神的农妇,这副相貌确实有性格,不是好欺负的。“他的红的近乎赭色的脸像是用泥土塑成的,又像是在窑里边被烧炼过,显着结实,坚硬。阎胡子像是已经变成了陶器。”(《黄河》)阎胡子是黄河老艄公,艺术作品中常常作为民族脊梁而出场的形象。“他脸上的筋肉好像棕色的浮雕,经过了陶器地创作那么坚硬,那么没有变动。”(《黄河》)说的还是阎胡子,突出面目的硬朗,表现出抗战背景下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战斗到底的意志。

接着看描写。

“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从白色变成了黄色,再变成金黄,而后简直就是金红的了。爷爷的头并不在这阳光里,只是两只手伸进阳光里去。并且在红澄澄的红得像混着金粉似的光辉里把他的两手翻洗着。太阳一刻一刻地沉下去了,那块红光的墙壁上拉长了,拉歪了。爷爷的手的黑影也随着长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样子的手指长得比手掌还要长了好几倍,爷爷的手指有一尺多长了。”(《莲花池》)让人联想起小时候墙壁上大人的手影,煽动翅膀的鸽子,张着大嘴巴的狼。还有露天电影开始前,幕布上来回晃动的手掌和左摇右摆的人头。当然没有萧红写的这么美这么富于诗情画意,阳光就有四种颜色,依次变深,最后定格在混着金粉的红澄澄中。

小萧红溜进粮房偷吃的,正要得手,突然“听到板仓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像肺管里面起着泡沫。这次我有点暴躁:‘去!什么东西’……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得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的跳着。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家族以外的人》)是的,这就是一出木偶戏。有二伯也是来偷的,先小萧红一步。他站在高处,往下蹭,所以最先露出的是胸部,然后是脖子,终于现出真面目,鼻子最高,一下子就进入小萧红的眼帘,没错,那是有二伯的鼻子。他吓坏了,尖尖的鼻子上满满的汗,以至于照在上面的阳光都湿淋淋的。

萧红的文字孩子般活泼,充满动感。

我们看两个字。

一个是“走”。“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呼兰河传》)。房子破败,大梁歪斜,这里不说歪也不说斜,那是静态的,而说走,险情还在继续,似乎眼见着大梁在移动,像蜗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生死场》)眼下有个词叫“撩妹”,湿气也在撩,撩草撩树撩庄稼,边走边撩,一路风流。“他忘记了那杯酒是不想喝的也就走下喉咙去了。”(《黄河》)酒是液体,应该说流,萧红不,说走,就跟现在酒桌上人们端起酒盅说“走一个”,豪爽中带些痞气,过把江湖瘾。

一个是“流”。“她的胳臂在动作的时候,那披肩的一个角部要从肩上流了下来”(《访问》)。披肩是布做的,又不是液体,怎么能流呢?应该是垂才对。比一比,还是流好,因为是正在发生的事,垂缺少现场感。“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家族以外的人》)说的是有二伯,做了个梦,开心。笑是表情,对应的词是现,但不如流得表现力那么强,笑得太多,脸都装不下,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家族以外的人》)。灯光也不是液体,同样不能流动,应该是照过来。但跟后面的句子连不上,照没法砌,流就行,水流可以切割大地,磨圆石头。

总之萧红喜欢也善于使用动态十足的词,以强化效果。当然不只“走”和“流”,还有其他词。如:“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初冬》)不说照说扑。“好像抛给狗吃的东西一样,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脚上”(《家族以外的人》)。不说扔说打。“全班的同学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响……这样的怪读法,全课堂都笑得颤栗起来”(《手》)。不说踏说擦。“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回忆鲁迅先生》)不说传说冲。

有些地方尽管没有出现动态十足的词,句子却给人以强烈动感。“这船载的客人也实在太多了。夜里鼾声如雷,好像是载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响着。”(《马伯乐》)这里的响字很平常,起作用的不是它,是青蛙。“窗子一关起来,立刻满生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一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像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商市街》)造成动感的也不是流,是泪。

萧红当然也描写静态,但常常加了动感在里面。

“高粱米粥,凝了一个明光光的大泡。饭勺子在上面触破了它,它还发出有弹性的触在猪皮冻上似的响声”(《旷野的呼唤》)。凝固了的粥是静止的,勺子触的动作以及发出的声音越发衬托出静。相似的还有这一句:有二伯“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像是睡在圆镜子上边。”(《家族以外的人》)

相貌描写一般都是静态的,像影视镜头上的定格。但萧红能搞出静动结合,在定格的镜头后面,叠加一组浅色的动态镜头给予解说。

比如马伯乐。“据他的母亲说,他的嘴从小就往右偏。他的母亲说是小的时候吃奶吃的,母亲的左奶上生了一个疮,永远没有了奶了,所以马伯乐就单吃母亲的一个右奶。吃右奶的时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着,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觉的,有的时候就显露出了这个特性来了——往右边偏。说起这嘴往右边偏来,马伯乐真是无限的伤心,那就是他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右倾。本来马伯乐是极左的,闹学潮的时候,他永远站在学生的一面,决不站在学校当局那一面去。游行,示威,反日运动的时候,他也绝对地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没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场上过。但不知怎的那右倾的名头,却总去不掉,马伯乐笑盈盈的嘴角刚往右一歪,同学们就嚷着,马伯乐右倾了。”(《马伯乐》)这老哥尊容不咋地,嘴线不正,右角偏斜。怎么来的?这就告诉你,吃奶时落下的。这得赖他妈,早不生晚不生偏偏他儿子吃奶时左奶上生出一个疮,只能使用右边的奶头。马伯乐起小就犯迷糊,又懒,不知道掉头调整,死抱着一个姿势不放,结果嘴角就歪了。嘴歪是静态描写,怎么歪的以及造成的苦恼是动态交代。

孩童最少束缚,不懂那么多规矩,也没有条条框框,自由自在。萧红常常随意挥洒,文字很有些自由风。

什么都能进文章。

五云嫂“一边啌啌地敲着槽子,一边嗃唠嗃唠地叫着猪”(《牛车上》)。村妇给猪喂食,手中的瓢一下一下地敲击食槽,嘴中呼叫,召唤不知在哪儿溜达的猪。“嗃唠嗃唠”就是喊猪回来的声音,这也能入文。“小肥猪每天又多加两把豆子,胖得那样你没看见,耳朵都挣挣起来了”(《手》)。挣挣,纯粹的村妇语言,换了别人,多半说竖起来,最多说支楞起来。马伯乐跟人说话,没完没了,太太在一边生气,心里说:“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马伯乐》)妇道人家没见识,把男人交换政治观点贬低为“嘞嘞”。老娘们絮絮叨叨惹人烦,就叫嘞嘞,从未登过大雅之堂,今天终于现身了。

还是东北话得劲。萧红不嫌土,一股脑搬过来。土就土吧,我来自乡野,我怕谁。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马伯乐》)就一个话题没完没了地吵吵,形象地说都打了结了,就叫疙疸话。“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没有个疤拉疖子的。”(《呼兰河传》)疤拉疖子,伤疤。“除了他自个儿跌的摔的不说,就说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几个疤。”(《呼兰河传》)劈柴棒子,用大斧子把树干劈成条形木块,坚硬而粗粝,拿这东西打人,下手够狠的。“邻居家的小鸡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脑门上。”(《呼兰河传》)膀梢,翅膀尖;脑门,额头。“经他这一喧惑,我说:‘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呼兰河传》)喧惑,文词叫煽动,俗语如今叫忽悠。“小‘电驴子’从马路秃秃的跑过,又是日本宪兵在巡逻吧!”(《商市街》)电驴子,摩托车。“这江转弯的地方黑虎虎的是两个山的夹缝。”(《山下》)黑虎虎以及前句的秃秃,是东北人爱说的形容词和副词。不用打听,一看上面这些词,就知道作者是哪儿的人。

洋气的句子咱也能写。萧红是洋学堂里出来的洋学生,又在白俄集聚地哈尔滨成长和生活过,读了不少新文化,当然能够熟练运用西式句子表达思想感情。

“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这是《生死场》中的话,这样的句式出现在通篇自然主义的残酷描写中很是刺眼。这一句也很洋:“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茁芽,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红的绿的,深的浅的,干净得过分了,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干净,不知怎样它才那样干净的,不知怎样才做到那样的,或者说它是刚刚用水洗过,或者说它是用膏油涂过。但是又都不像,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出自《后花园》,同样跟这篇小说的乡土气不搭界。还有这一句:“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到后来它自己本身就绞进泥沙去了。河里只见了泥沙,所以常常被诅咒成泥河呀!野蛮的河,可怕的河,簇卷着而来的河,它会卷走一切生命的河,这河本身就是一个不幸。”(《黄河》)说的是黄河,满腔悲情,话语很现代。把这两句跟上一段相对照,真不敢相信出自同一人之笔。

萧红有诗性,不时地试试手。

“他坐起来,抖擞着他满身的月光,抖擞着满身的窗棂。”(《看风筝》)“树叶摇摇曳曳的挂满了池边。”(《商市街》)“秋雨过后,天色变做深蓝,静悄的那边就是校园的林丛。校园像幅画似的,绘着小堆小堆的黄花;地平线以上,是些散散乱乱的枝柯,在晚风里取暖;拥挤着的树叶上,跳跃着金光。”(《两个青蛙》)“我是在房后站着,随便看着地上的野草在晒太阳。”(《林小二》)不敢说多么富于诗意,但说是诗兴发作还是可以的。

萧红有时写得挺空灵,带出有几分禅意。

“天明了,白白的阳光空空的染了全室。”(《破落之街》)“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的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弃儿》)“窗前的大雪白绒一般,没有停地在落,整天没有停。”(《商市街》)

模仿也不怕。

“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的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呼兰河传》)“蓝色的电灯,好像通夜也没有关,所以我醒来一次看看墙壁是发蓝的,再醒来一次,也是发蓝的。”(《孤独的生活》)眼熟是吧,是从鲁迅先生的“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的句式化出来的。

情绪好时,咱也幽默一把。

王亚明,一个插班到洋学堂的乡下丫头,老师问她学过英文吗?得到的回答是:“不就是那英国话吗?学是学过的,是个麻子脸先生教的……铅笔叫‘喷丝儿’,钢笔叫‘盆’。可是没学过‘黑耳’。”老师纠正她:“here就是‘这里’的意思,你读:here!here。”她跟着念:“喜儿,喜儿。”“她又读起‘喜儿’来了。这样的怪读法,全课堂都笑得颤栗起来。可是王亚明,她自己却安然地坐下去,青色的手开始翻转着书页。并且低声读了起来:‘华提……贼死……阿儿……’”(《手》)萧红并不歧视同学,只是觉得很有喜感,一个上学时的小插曲。

马伯乐喜欢吃包子,经常光顾“未必居”包子铺。突然春心浮动,恋上了王小姐,交往一段,连手都没碰就被蹬了。心里难受啊,做了几首诗,念给朋友们听,大家不知所云,自然找不到知音。猛地想起包子,便直奔“未必居”。“‘久违了,包子。’当他拿起一个包子来,他含着眼泪向自己说。同时想:为什么有了王小姐就忘记了包子?一边想着,一边就把包子吃下去了,包子在他嘴里被咬着,越来越小,而相反马伯乐的眼睛越来越大,因为那眼睛充满了眼泪,像两股小泉水似的。假若他的眼睛稍稍一缩小,眼泪立刻就要流出来的。男子大丈夫能够随便就流泪吗?只好设法把眼睛尽量睁大。”(《马伯乐》)恋爱与包子互相排斥,有你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暗示作为人之大欲的食与性之间的关系?

总之,萧红写作没那么多讲究,怎么合适怎么来,土炮洋枪一起上,放松得很潇洒得很。

萧红的文字,给人的感觉,就像质朴的玉。

关于玉,最著名的故事是“和氏璧”。卞和献给国君楚厉王一块玉璞,专家鉴定是石头。楚厉王砍掉卞和的左脚。楚武王即位,卞和把玉璞献给新君,专家鉴定还是石头,楚武王砍掉卞和的右脚。楚文王即位,卞和没脚了,无法献玉,便抱着玉璞在楚山下痛哭三天三夜,眼泪化血。他哭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宝玉被埋没。楚文王剖开玉璞,果然是一块天下罕见的宝玉,遂取卞和之氏命名,称“和氏璧”。

玉璞是玉的原生形态,外面裹着一层石头。以玉喻萧红,是表示她的文字非常本色,像外面那层石头一样质朴实在,同时又像里面的玉质一样美好,是真正的美玉。

玉璞是玉的原生态,那么人的原生态是什么呢?是孩童。所以萧红的文字又呈现出孩童的种种特征,主观、感性、灵动、自由。

写作中的萧红当然不是孩童,她再现的童年时代也不是表现的对象,即便是故事中的小萧红也不是对象——也许这样说更明白些,她不是站在事件和人物的外边来写作,而是穿越时空进入事件和人物去言说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她当下就在呼兰城,就是小萧红,就跟有二伯他们在一起。所以她的文字才充溢着孩童的趣味,同时又符合文学的特征,才是好小说。如果不是这样,只是把自己的童年当作对象,当下的我与过去的我还是分离的,没有浑然一体,不否认也可以写出小说,但绝对写不出好小说。写自己也得进入角色。我们前面说过,萧红是用生命写作的人,就包含这层意思。

孩童在哲学上具有本原意义,老子把他摆在与自然等同的位置上。他心灵清澈纯净,没有沾染世俗尘垢。婴儿看上去弱弱的,其实不然,没见他的小手攥得紧紧的,一旦抓住东西便不撒手吗?没见他虽然不懂男女交合之事,但小生殖器却有力勃起吗?没见他终日号哭不止,而气息却仍然顺畅不绝吗?所以孩童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是真正的强者,他的表现就是天道。老子说“圣人皆孩之”(《老子第49章》),圣人都是孩子,反过说也成,孩子都是圣人。老子说他自己“若婴儿未咳”(《老子第20章》),像是还不会笑的婴儿。婴儿一般三个月内不会笑,这位中国第一哲人尽管胡子一大把,自我感觉出生不足百日。

孩童与自然、天道、圣人、老子站齐,可见童趣之乐是多么高档次的享受,童真之美是多么高境界的审美,而保持本色又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故而萧红的文字第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