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是无奈的舍弃/
萧红生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我们在“存在与人性”一章中谈过,略去,这里看她的第二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萧军的。两人分手时萧红刚刚怀孕,1938年5月与端木蕻良结婚时,孩子将近4个月。战火中流离辗转,萧红于当年9月份独自从重庆乘船来到四川江津的白沙坝。这是一个镇子,住着不少流徙到后方的文化人,其中有东北作家白朗、罗峰夫妇。萧红投奔的就是他们,为的是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白朗把萧红安顿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萧红一向对生产抱有极大负面情绪,这时性格大变,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摔东西,不光对白朗发火,对白朗的婆婆也口出不敬。白朗知道她心里苦,丈夫端木顾不上她,而孩子的父亲萧军又不知身在何处。2个月后,萧红临产,被送进镇上的产科诊所。这是一家乡镇私人医疗机构,设备简陋,服务也不正规,再加上战时,状况更是糟糕。
萧红生产,母子平安。是男孩,又白又胖,脸圆圆的,跟萧军一样。白朗很尽心,天天跑诊所,一早一晚送两次饭。分娩时萧红有些发烧,第二天牙齿痛,问白朗要止痛片。白朗找到一些德国拜尔产的“加当片”,据说是强力镇痛药。隔日一早白朗去诊所,萧红告诉她孩子夜里抽风死了。白朗大惊,昨晚孩子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随即又急又气,认为诊所失职,要找对方论理。萧红倒是很平静,死活拦着不让去。随即又提出一个要求,即日出院,理由是夜间诊所只有一个女护士值班,她害怕。这让白朗犯了愁,当地习俗视生产涉嫌血光之灾,房东那关肯定通不过。随着话题转移,孩子死亡的事也就岔过去了。
这是一个谜。孩子真的死了吗?如果死了的话,是怎么死的?有人怀疑是被萧红弄死的,可能是给他服用大量“加当片”,也可能是窒息。还有人说孩子没有死,如同萧红的第一个孩子,被她送了人。人们认为她之所以不要这个孩子,是为了干净利落地跟端木蕻良开始新的生活,也有人说是因为时事艰难,与其让孩子活受罪还不如及早结束他的生命。
孩子肯定死了。萧红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几件事中就有找回孩子一项,却不包括这个男孩,如果当时送了人,一定会有所提及。那么是怎么死的呢?多半是死于母亲之手,但一定不是为了端木蕻良,因为萧红对他评价甚底,并不真的爱他,不值当。
张爱玲怀过一个孩子,赖雅的,这年她35岁。她是奉子结婚,当时孩子已经3个月了。一个月后,如何处置孩子提上日程。赖雅迟疑地表示:生个小爱玲也好。张爱玲答:不!她的态度明朗而坚定,即使在最好的情形下,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也不要孩子,更何况他们目前财物状况很糟糕。
打胎之前她洗了个澡,躺在浴缸里,有一种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沉浮的感觉,“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小团圆》),她想。干活的人来了,因为是私下行医,一副戒备的神气。用的是“药线”,与刮宫不一样。中国传统文艺中提到过这种打胎方法,张爱玲是知道的,很容易出危险,致人死命。但此刻她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而是效果,便问打不下胎儿怎么办?那人临走时她又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是不会的,收了她400美元。
几个小时后,她肚子疼得翻江搅海。夜间上完厕所,起身一瞧,马桶里多了个东西,定睛细看,是胎儿,顿时惊恐起来。那东西有一尺长,笔直地站立着,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上;淡橙色,就是刚刚刨过的木头的那种颜色;轮廓清晰,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两只眼睛突出;双臂紧贴身子,像是抿着的翅膀。
这个图形她曾经见到过。那是在十三四年前自己房间里,当时她跟胡兰成拥抱在一起。突然间瞧见门框上立着一只木雕的鸟,盯着她看。木鸟一尺来高,没有上漆,木料本色,雕刻原始而粗糙,似乎是先民祀奉的偶像。奇怪的是门与墙是平的,又没有门楣,而木鸟却是立体的,是怎么站上去的呢?更奇怪的是她背对着门,怎么能够看见背后的东西呢?
想到这里,她恐惧之极,扳动开关。本以为冲不下去,哗的一声,胎儿在旋转的水流中消失了。
与萧红一样,张爱玲也留下一个谜。相信她讲的是真的,从前的木鸟幻象与如今的胎儿神秘交错,构成一个象征。它的意义晦涩而杂乱,也许是预兆她与胡兰成关系的死亡,抑或是暗示赖雅是胡兰成的替身,或者是别的什么。
萧红送走孩子除了一时的处境逼迫,背后还有更深层原因,就是她根本不喜欢孩子。
正如她认定生产是女人的刑罚一样,同时认定孩子是女人的累赘。小说《烦扰的一日》写的是一个女子实则萧红自己,帮朋友看孩子。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烦了,实在缺乏耐性。离开的时候,“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孩子是女人的包袱,这一认识构成了那一天中烦扰她的一个基本内容。去朋友家的路上他遇到一个跪在马路便道旁的老乞丐,喃喃地对天祈祷,回去时乞丐还跪在那里,仍旧祈祷着。她明白,乞丐祈求的不是钱,而是生命。这与女人的命运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女人永远别想摆脱掉孩子的烦扰。
作为女人的萧红同样背上了这个包袱。欠了一屁股债的汪恩甲躲了,把她丢在旅馆里被老板扣为人质,扬言卖给妓院抵债。她完全可以跑路,就像当初从父亲家逃离一样,但现在不行,因为她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费劲,就别说跑路了。逃出旅馆后她和萧军借住熟人家里,肚子里的孩子折腾她,拿起杯子喝水,肚子一阵剧痛,杯子摔在地板上,引起房东老太太极度不满,赶她走,说这里不是旅馆。孩子生了下来,如何处置的难题摆在眼前,她左思右想,承受着内心的巨大的折磨,整整五天没有看婴儿一眼,任其躺在冰凉的板床上哭泣。终于做出了把孩子送人的决定,但心情仍旧不能平静,梦见孩子给人当丫鬟被活活打死了。抱养孩子的人来了,她非常矛盾,拉过被子蒙住头,泪如泉涌,但不送又不行,突然掀开被子,强作笑脸说: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抱走吧。
对这个孩子她终身牵挂。第三次去北平,与作家舒群路过商店的童装橱窗,她站住不走了,说起她的女儿,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快5岁了。临终前,她嘱咐守在旁边的骆宾基和端木蕻良,回到内地后一定要寻找她的女儿。说:但愿她在世界上很健康地活着,大约这时候,她有八九岁了,长得很高了。
是女人就有母爱。萧红曾写过她居住的院子里的两条母狗,她们同时产下小狗。其中的一条母狗吃掉了自己亲生的一只小狗,人们把其他的小狗抱到另一只母狗的窝里。那条母狗前来争夺自己的孩子,另一条不答应,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以及对方的孩子,打得不可开交。小狗长大了,那条母狗也过来跟小狗玩耍,亲热得很。它一样具有母爱,当初吃掉小狗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母爱好吗?伟大吗?对孩子是这样,对母亲就不是这样了,恰恰是母爱使女人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且行且难。
这也正是张爱玲的观点。她说:“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谈跳舞》)歌颂母爱是男人的阴谋,是女人的最后资本,独立能干的女性不靠母爱活着。张爱玲不看好母爱,正如我们在“存在与人性”一章中引用过的她的说法那样,母爱是女人的自然性,为人与动物所共有,算不上是人类独具的道德创造,不是属人的而是属动物的。
与萧红一样,张爱玲也不喜欢孩子。她提醒人们,不要一味地生孩子,多多的生,生了又生,你以为你在从事播撒人类种子的伟大工作,错了,其实你播下的是“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造人》)!为什么这么说?首先,孩子的成长就是对你的剥夺。《半生缘》中的曼桢望着怀中的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的”。其次,孩子那一代将来是要否定父母这一代的。“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造人》)再次,孩子最后是要清算父母的。你看看孩子的眼睛,“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造人》)。这样的眼睛足以把你一生的所作所为瞧得清清楚楚,用自己的观念进行最后评判。所以你在繁衍人类的同时,制造着自己的批判者。
张爱玲就清算过自己的父母,最绝情的做法是偿还母亲的养育费。她善于算经济账,不光跟丈夫胡兰成、闺蜜炎樱、姑姑张茂渊、合作伙伴杂志社老板,还包括生育她的母亲,算出用在自己身上的费用折合成黄金大约二两。见到刚从国外归来的母亲,张爱玲拿给她二两黄金,说:那时候您为我花了许多钱,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是还您的。话说得客气,可字字如刀,刀刀见血。母亲当即哭了,说:就算我做得不好,也是虎毒不食子,你怎么可以这样?终于没有收下。张爱玲回到自己房间,站在黄昏的天光里,心中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想的是反正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
所以她不要孩子,财务状况再好,条件再充分,环境再理想,也绝不要孩子。她相信将来孩子一定会像自己对待母亲那样对待她,“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小团圆》)。
如果说父亲在萧红和张爱玲那里形同仇人,母亲形同路人,那么孩子则形同敌人,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将儿女视为累赘,主张从生儿育女中解脱自己,寄希望于科学途径把妇女从自然义务中解放出来,是当代女权运动的一个内容。萧红与张爱玲的思想观念很前卫,可谓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