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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7.3.3 母:都跟母亲不和/
母:都跟母亲不和/

萧红的母亲叫姜玉兰,听名字就知道来自农村,她确实是乡绅的女儿。从照片上看,有几分男性化,属于那种健硕泼辣、心直口快的女性。

这样的女性往往容易相处,然而女儿对她却不亲。

童年的萧红比男孩子还淘气,似乎就没有正经八百地走过路,攀墙、上房、爬树,有门不进,非得抱住墙边的树往下溜。听动静就知道是女儿,母亲便朝窗外骂道:小死鬼,还敢回来——母亲经常这么称呼女儿,似乎那是她的另一个名字。也有被堵在树上的时候,母亲够不着,便拾起地上的石子投去,打在身上虽然只是一个点,却像小钻子似的刺得全身生疼,可见出手的力道不小。要不就操起烧火的叉子乱捅,那可是铁制的啊,把胳臂上的皮都扎破了。萧红只好往高了爬,母亲威胁要拿更长的木杆对付她,可杆子也够不着。母亲没辙了,气得围着树转圈子骂人: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还真就治不了你了……太阳落了,天暗了,野猫在墙头窜来窜去,小萧红一个人蹲树上,恐惧、孤独阵阵袭来。

萧红也帮母亲做事。母亲出去串门前对镜梳妆,喊回萧红,把小妹妹往她怀里一放。小妹妹很重,萧红十分吃力,汗刷刷地往下淌。

母亲的下颚尖尖的,伸出骨节暴突的手指,扯下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边,撕着,咬着,露出一口白牙。萧红突然害怕起母亲来。

跟父亲一样,母亲的心也很硬。有二伯叫门,没人搭理。萧红要去开门,被母亲一把按住,说:让他外头站会儿。有二伯叫道:没人吗?母亲答:人倒是有,不是侍候你的。外面开始打门。就听母亲说:骨头硬,就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有二伯只好翻墙进来,那么大年纪了,“咚”的一声,脚步极重,走过的地面印下一个个泥窝窝。母亲骂道:这死鬼,咋还不死。

张爱玲的母亲叫黄素琼,名字很文气,其实出自武人之家。祖父是湘军悍将黄翼升,官至长江水师统领,相当于今天的舰队司令,因军功封男爵。父亲是独子,袭爵位,曾任广西盐道,极肥的差事,可惜到任不足一年便去世,死后女儿才出生。兴许是没有父亲的缘故,再加上尚武进取的家族遗传,黄素琼打小就养成了强劲健朗的个性,这一点上与萧红母亲一样,很是男性化。她生得相当漂亮,散发着一种异域女人的独特风情,经历更是不凡,属于较早出洋留学的女子,而且去的是浪漫之域法国,与徐悲鸿等同道,后转往现代化发源地英国。黄素琼这名字虽然不俗,但终嫌老旧,便给自己改名黄逸梵,跟她的相貌气质一样的洋气十足。

与萧红一样,张爱玲对母亲也没有亲近感。她不如萧红,萧红怎么着也叫过妈妈,她从没喊过这两个字。张家长房没有子女,便把张爱玲过继给伯父,她只能管自己的父母叫二叔二婶,却管伯父伯母叫大爷大妈。

母亲在女儿3岁时离家出国,回来时已经7岁,10岁时母亲再次出国,之后来来去去,行色匆匆。即便回国期间,也是各忙各的,母女相处时间很少,即便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交流,总是隔着什么。女儿心目里,似乎就没有母亲这个人。母亲对女儿也不上心,被张爱玲定性为“恶俗不堪”的这三个字就是母亲起的。母亲送女儿入学,得有个学名,临时想了一阵儿,道: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罢,于是从此女儿便被称为爱玲。比比她自己的名字逸梵,爱玲的确没特点。

母亲的手与萧母差不多,张爱玲牵着像一把细竹管硌得慌。母亲有些敌视女儿,似乎认为她来到世上就是专门跟自己捣乱破坏的。张爱玲逃出父亲家跟母亲同住,染上伤寒,临时住在客厅。原本母亲是打算请人来喝茶的,只好取消约会。母亲非常生气,突然出现在女儿床边,说: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母亲对张爱玲缺乏信心,曾经花费心思研究过一番,认定她应对不了曲折坎坷的人生道路,后悔那时过多地看护伤寒症中的女儿,说: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经受痛苦。这话造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使得张爱玲总是觉得生活很是糟糕很是麻烦,处处跟自己寻别扭,无法摆脱无处不在的“咬啮性的小烦恼”,于是便说了那句著名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天才梦》)

跳蚤不单是象征也是生活现实,她对小虫子特别敏感,所以总是被蟑螂、蚂蚁、跳蚤之类包围着,最后终于演变成“虫患”,使她深陷“啮蚀身心的恐惧”中,几乎时刻手持装满了杀虫剂的喷射筒四处扫荡,但身上还是瘙痒难耐,只好避而走之,不停地搬家,张爱玲谓之“人虫大战”。折腾了两三年,一个偶然机会才澄清真凶,制造“咬啮”的不是什么跳蚤之类的虫子,而是皮肤病!当然还有潜伏更深的心理因素,它把极寻常的病症误导为放大为整个身心的啮蚀,而这实实在在的跟母亲的预言有关。

张爱玲在香港读大学期间,一位外籍教授因为她申请奖学金而没有通过,汇来800港元,作为教师个人发给学生的奖学金。钱被母亲收去,拿去打牌,输得精光。这件事发生后,张爱玲对母亲越发冷漠,尽量不去想她。

母亲后来定居英国,收养了一个华裔女孩做养女。她离开中国的最后时间是1948年,从此母女天各一方,再未相见。

如果说父亲在萧红和张爱玲那里形同仇人,那么母亲便形同路人。好一些,但相距更远。

萧红9岁上死了母亲,她像平日一样在后花园扑蝴蝶;而祖父去世,她却饮酒寻醉。也是9岁上,张爱玲的父母协议离婚,母亲离开家搬进公寓。子女面对这样的家庭剧变自然心情沉重,张爱玲有点特别,虽说也惆怅,却表示赞成,同时又感到挺新奇,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似的很有些时尚感——科学家和离婚都属舶来品,是时代产物。后来张爱玲在一次谈话中曾说,父母离婚,小孩子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这说的就是她的经验。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人生的拐点马上就跟来了,她们很快有了新母亲。萧红的继母很客气,不打她,喜欢骂人,也不直接骂,骂桌子骂椅子,句句落实在继女身上。这招挺绝,父亲态度大变,对女儿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暴力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这倒不一定是继母喜欢看到的结果,但父亲的变化肯定跟她的到来有关。

张爱玲的继母也挺客气,还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她穿,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父亲见女儿衣服这么多,也就不再出钱买校服了。张爱玲只好穿着旧式长袍在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里进进出出,很是扎眼。继母喜欢跟原配较劲儿,不自信,越发在意自己的权威。张爱玲看望母亲回来,继母质问为什么不跟她讲,回答是跟父亲说了。继母认为张爱玲小瞧自己,刷地打了她一个嘴巴,见对方想还手,便向张父求救,污蔑张爱玲打她,这才激得父亲出手,暴打张爱玲。继母事先一定做了充分铺垫,否则父亲不至于如此暴怒。

与需求父爱一样,需求母爱也是人的本能;正如失落的父爱能够以寄托的方式复活,错过的母爱也能够通过替身而再现。

萧红母亲的替身是鲁迅夫人许广平。萧红在追忆鲁迅的同时也记述了这位女性,同样的深情同样的崇敬。萧红笔下的许广平完全是一个普通主妇的形象,冬天穿一双自己做的大棉鞋,一直到二三月还在脚上;身上穿的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洗得次数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桌子上的茶壶蒙着蓝花棉罩子,是她亲手做的。她从早忙到晚,悉心照料家人,也包括天天过来的萧红。鲁迅住楼上,客厅、厨房在楼下,她楼上楼下两头跑。来了客人,她上街买鱼或买鸡,回来便下厨,菜食很丰富,都用大碗盛着,起码四五碗,多则七八碗。她一边陪客人说话一边手里打着毛线。每送一位客人,都要到门口,替客人把门打开,客人出去后轻轻关上门,再上楼去。如果鲁迅临时要寄一封信,她便换了皮鞋到邮局或者附近的信筒那里去,天上落着雨,她就打起伞来。“许先生是忙的,许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头发有一些是白了的。”(《回忆鲁迅先生》)

萧红躺在香港病床上的时候,期盼着能够返回内地,落脚处就是许广平家。她这样嘱托骆宾基:你的责任是送我到上海,送我到许广平先生那里去。她是把许广平当作自己的母亲了,母亲绝不会不会将女儿拒之门外,所以她的口气格外肯定,不存丝毫犹豫。

张爱玲母亲的替身是她的姑姑张茂渊。姑姑与母亲一起留学,回来后便不走了,张爱玲父母离婚,姑姑跟前嫂嫂一起搬进公寓,合租一套房子。张爱玲投奔母亲,实际上是跟姑姑共同生活。母亲再度出国,张爱玲觉得没有什么变化,这里留有母亲的气息,具体的对象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姑姑身上。姑姑说话常常直见性命,对张爱玲说: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而且自大。因为这个女孩生活能力实在太低,在屋里走路都会把自己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得不反复叮嘱;虽然成年,却不敢跟人打交道,常常要姑姑出面应酬,雇车运载印书的纸张,侄女把钞票硬塞进姑姑手里,央求她去结账,这使得姑姑觉得自己很能干。跟胡兰成、桑弧谈恋爱,也总要与姑姑商量,请她帮着拿主意。

两人一块儿过日子,从未发生过不愉快,比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协调。张爱玲打碎了两人共用的客厅中桌面上的玻璃,虽然碰巧手头紧,还是按规矩马上赔了600块钱。偶尔姑姑失手打个茶杯,侄女总是很高兴地说:轮到姑姑砸了。

姑姑到老了才结婚,那年是1978年,她78岁。一向抠门的张爱玲曾给姑姑寄钱,请她与姑父去美国旅游。姑姑90岁高龄去世,张爱玲写信致哀。

母亲终归是母亲,再陌路也割不断。

萧红撰文《感情的碎片》。开篇就说近来眼泪常常充满眼睛,热的,使眼圈发烧,但一次也没有滚落下来。在镜子中看到这样的眼睛,便现出母亲去世时的情景。接着写道,虽说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她病了3天,医生来来去去,一人拿起银针在母亲腿上刺一下,说血流则生,不流则亡。没有血,只有针孔形成的黑点。萧红哭了,扯住母亲的衣襟,母亲也哭了,说不怕,妈死不了。萧红走到一边,眼含泪水,却没有再流出来。文章说,眼泪是热的,然而却“是发炎的”。这是责备自己的病态,冷血。但那时是孩子,不能要求过高。文章最后回到当下,说“而今则不应该了”。再像孩子那样感情不到位,就说不过去了。萧红在忏悔。

张爱玲也没有忘记母亲,两人保持着联系,尽管很松散。1956年张爱玲与赖雅结婚,母亲寄来280美元送给男方认亲。来年母亲病重,想跟女儿见最后一面。张爱玲此时极其拮据,连买一张去伦敦的机票钱都凑不够,只能作罢。一个月后,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她留给女儿一些遗产,主要是古董。张爱玲非常难过,也自责,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

母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