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都摊上了一个专制粗暴的父亲/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这个定位揭示了父女关系的复杂性,所谓爱恨情仇。如果说这对一般人有夸张之嫌,那么用在萧红和张爱玲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萧红的父亲叫张廷举,师范毕业,从教师做到县教育局长,家里还有田产和商铺,属于典型的乡绅。中国自古实行双层治理结构,政府直接管辖只到县一级,乡村实行地方自治,主导的就是乡绅,同时他也是家族的族长、家庭的家长。萧红眼中父亲很不称职,不是好乡绅,也不是好家长,更不是好父亲。所有不好,都因为一点,即“失掉了人性”(《永远的憧憬和追求》),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他毒打长工有二伯,出手极重,声音听上去像是用棒槌捣衣裳。有二伯被打倒在地,爬起来又被打倒,最后爬不起来了,谁也不敢过去,鸡、狗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两只鸭子围着啄食地上的血。赶大车的住户欠交房租,他连马带车一并收走。一家老小跪地哀求,祖父看不过,把两匹马送回,父亲跟祖父吵了一夜。祖父说:两匹马对咱算不了什么,可对穷人就是命根子。话说到这份上,父亲仍旧不依不饶。
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同样冷酷无情。萧红记忆中父亲就没有过好脸色。偶尔打碎一只杯子,便招来一顿痛骂,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从他身边经过,只觉得一双眼睛高高地斜视着,冷傲的目光从鼻梁经过嘴角流下来,令人浑身上下针刺一般地不自在。他也动手,也很重,一下子就把女儿打趴下。后园的酱缸上遮着草帽形缸盖,下雨了,萧红把缸盖顶在头上挪蹭进屋,刚开口说话,便被一脚踢翻,骨碌碌朝灶口火堆滚去。原来是祖母死了,大人们正忙着。如果说这次打人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后来的动手就属于维护父权了。他骂女儿不要脸,姑娘已经大了,知道要面子了,辩道我怎么不要脸?父亲勃然大怒,一巴掌过去,萧红应声而倒。从这天起,父亲加倍张扬自己的权威,老远就发出威严的咳嗽声,无端地制造紧张气氛。
最让萧红接受不了的是中断她的学业。女儿该升中学了,父亲的脸拉下来,一天到晚都阴着。女儿问他,他两眼一瞪,在地板上转两圈,半分钟后才开口:上什么学,在家念吧。萧红急病了,祖父出面说情,告诉父亲这样下去孩子要病坏的。得到的还是那句话:上什么学,有病在家养着吧。往后只要有人劝,他转身便走,多一句话都没有。“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有情感的动物。”(《镀金的学说》)他自己师范出身,当过教师,又管着教育,对女儿上学竟然采取这种态度,实在令人费解,莫非跟女儿有仇?
哈尔滨时期,一群进步青年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只要谈到父亲,萧红便激动起来,控诉他的种种无情无义,自称是叛逆女性。她的叛逆是从反抗父亲起步的,“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祖父死了的时候》)让萧红认识到人性阴暗面的第一人竟然是生身父亲,这是多么悲哀的经历。
张爱玲的父亲叫张廷重,与萧父张廷举只差一个字,听名字像是兄弟。在对待女儿态度上,两位父亲的确相似。也是为了学习,张爱玲开口要学费,也是许久得不到回答,父亲和继母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女儿站在一旁等着,担忧、无助、屈辱、失望、悲凉,五味杂陈。这段经历对她的刺激太大了,以至于后来一再提起,写进散文和小说。在上学这件事上,张爱玲比萧红好一些,只是学费有点纠结,并没有中断学业,也不必像萧红那样为了上学而出走。
但在承受家暴的程度上,张爱玲远远超过萧红。那顿毒打,我们前面描述过,被牢牢揪住头发拳打脚踢,失去理智的父亲竟吼叫着不打死女儿决不罢休,甚至真的要拿手枪打死她。这里强调两个情况,一个是这时张爱玲已经16岁,几乎成年了。一个是后续折磨,被关进黑屋子几个星期,恰逢日军进攻上海,不时听见炸弹爆炸声,接着又染上痢疾,无医无药,足足过了半年地狱般的日子,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
精神上的折磨相当程度上来自感情上的落差。父女俩曾经一度很亲。那是在父母离婚后,女儿随父亲生活,俨然做了家里的小女主人。父亲没事的时候便跟她聊家长里短,带她坐汽车兜风,一起去糕饼店挑选各自喜爱的面包蛋糕。那天高兴,拿过女儿的团扇在上面题字,称她为“孟媛”。孟,子女排行之首;媛,女中之优秀者。张爱玲是老大,故称孟,父亲眼中的女儿不一般,故称媛。张爱玲非常喜欢这个荡漾着女性气息的名字,认为比 “恶俗不堪”的张爱玲三个字好得太多。女儿确实配得上“媛”,13岁便创作章回体小说《摩登红楼梦》,完全是鸳鸯蝴蝶派风格。父亲读过,不由技痒,给每章拟名,共五章五名,如第一章“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回过头来看,张爱玲说这几个拟名“颇为像样”。文化根底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上心——他爱他这唯一的女儿。
风云突变,父亲要结婚了。在夏夜公寓的阳台上,姑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侄女,张爱玲哭了,知道好日子到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女人进门,要是在眼前,她就一把将她推下去,一了百了。她当然阻挡不了,于是便有了一个继母。张爱玲的预感完全正确,父亲对女儿施暴,挑事的就是她。
父亲是女儿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父女之间的爱与生俱来,却也容易转化成恨。这在萧红和张爱玲身上看得清清楚楚。她们都摊上了不称职的父亲,最后恩断义绝,形同仇人,永世不再相见。
你可以不认父亲,但无法也不可能抹去对父爱的需求。
失去了的父爱一定要找补回来。从哪儿找补呢?从所爱的人那里。于是我们常常发现,女性的意中人或崇敬者身上总是闪动着父亲的影子。
看看萧军就明白了,复制了太多的张廷举,统治欲旺盛,自尊心畸强,狂妄自大,脾气暴躁,虽是文人却喜欢动粗,时不时整个家暴什么的。萧红呢,能忍则忍,忍不了就像做女儿时那样出走。正如她与父亲是“打斗着生活”的,跟萧军共同生活的6年也是打斗着过来的。这也是在萧军照看下的6年,大主意都是丈夫拿,朋友圈也是他建立的,所以当萧红离开萧军选择端木蕻良时,没有一个朋友站出来说话。萧红依赖丈夫,唯其马首是瞻,只要萧军在场,从不主动发言,一旦他离开,立即换了个人似的,议论风生,妙语连珠。萧红最后还是认同萧军,临终前坚信要是他知道自己身陷困境,会像当年那样救她出去,萧红把成名作《生死场》的版税赠送萧军,而没有留给端木蕻良任何东西。意识里萧军是萧红的终身丈夫,就像父亲一般摆脱不掉。
如果说萧军作为丈夫体现的是萧红父亲的现实面,那么鲁迅先生作为尊长则寄托着萧红理想的父爱。
萧红对鲁迅的感情极深,所有关于鲁迅的回忆性文章数萧红的最诚挚最细致最生动,那完全是一个女儿对无比亲切无比熟悉无比敬仰的父亲的写真。
萧红拿鲁迅住宅当自己的家。为了方便,萧红迁至附近,晚饭后一定去鲁宅,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见是萧红,鲁迅说好久不见。萧红想自己每天都来啊,哪来的好久不见?这时先生才笑起来,原来是开玩笑。
鲁迅发现萧红瘦了,说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萧红穿了身新装,问好看吗?先生从上往下看了一眼,答不大漂亮。萧红有约,许广平挑了条桃红色发带比划着说多么漂亮,鲁迅看一眼,满脸严肃地说不要这样装饰她。口吻随便而认真,完全是父亲式的。
鲁迅的衣食住行乃至日常生活以及工作中的点点滴滴,萧红记述甚详。比如饮,这样说:除了喝清茶再无其他,所以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类家里都不预备。酒吃一点,中国酒,多半是花雕,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写他工作,这般场景:晚间全家歇息了,窗外也安静了,先生坐到书桌旁在那盏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鸡鸣了,他还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叫起来,他也还坐着。天光蒙蒙,映出灰黑色的背影。人们都起来了,他才睡下。这样的描摹绝非一般人能完成,相信萧红下笔时心中一定满怀女儿的关切和情义。
病床上的萧红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乡愁阵阵袭来,说“我要回到家乡去”。东北早已沦陷,内地战火连绵,天遥路远,云水茫茫,回不去了。最后她的思绪飞向上海的万国公墓,鲁迅先生安息之处,那里也是她希望的归宿地,长眠于这个情感上精神上的父亲墓旁,她才踏实。
张爱玲的两任丈夫都是父亲式的。
对于择偶张爱玲始终提倡一个标准,就是男方年龄至少比女方大10岁。她也是这样去做的,胡兰成年长15岁,赖雅年长30岁,她欣赏有阅历而经验丰富的男人。这一点桑弧早就留意了,说张爱玲喜欢老男人——自己年长5岁,显然不够老,因此总是感到对方有所保留。
张爱玲认为妻子依赖丈夫是天经地义,尽可以大大方方地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花他的。这与女性的独立并不相悖,前者属于权力,后者属于地位,各有各的说头。所以她从胡兰成手中拿到一点钱,高兴得了不得,立即做了件皮袄,还跑到影楼拍照留念。听到妻子要偿还母亲的养育费,胡兰成帮助筹款,张爱玲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妻子依赖丈夫,其实是女儿依赖父亲的延续,似乎有着顺理成章的逻辑在里面。这种依赖性当然不仅仅限于日常开销,还反映在干涉度上,比如对丈夫花心的大尺度容忍,如果换到父亲身上,做女儿的能怎么样?还不是即便不高兴也得由他去。
张爱玲对丈夫在不少方面也表现得像个女儿。这点赖雅的感受非常明显,他瘫痪了,妻子给他按摩,一天数次,从不厌烦,老先生在日记中特别强调,说她“带着对父亲的仰慕”。
其实张爱玲意识深处始终系着恋父的死结。父亲叫女儿给他剪手指甲,她发现他的手指细长而头方,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由心中震动。父亲的房间杂乱无序,到处是随手丢下的小报,以至于她独自生活后大叠的小报仍旧给她一种回家的感觉。爱屋及乌,即便是父亲吐出的鸦片烟雾也不一般,与阳光混在一起浮动飘荡,使她记忆中父亲的房间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整个人都消解了。她手中有一本萧伯纳的书,上面写着父亲的英文题识,长长一串,对于这类习惯她一向反感,但因为是父亲的,便很是喜爱,似乎嗅到了春日迟暮的气息。她曾经在多伦多街头发现了一种香肠面包卷,想起昔日父亲带她去饼屋,她挑的是蛋糕,而父亲总是要香肠卷,于是一口气买了四只,权当吃父亲的。
张爱玲把自己的体验写进小说,并进行充分想象和发挥,如《心经》《多少恨》。特别是《心经》,完全以恋父为主题和主线,而且已经不是暗恋了,而是明恋;而且已经不是女儿的单向追求了,同时还是父亲对女儿的主动接受,描写之大胆在此类小说中实属罕见。可以肯定,这里一定包含着张爱玲的性幻想,出于对父爱的渴望、对母亲的疏离以及对继母的嫉恨,她是真想通过父女恋把父亲争夺回来。
胡兰成就是以父亲的姿态进入张爱玲生活的。两人第一次见面,胡兰成滔滔不绝刹不住,突然问张爱玲每月的稿酬收入有多少?头次相见便问收入是失礼的,对方又是小姐,更是失礼。不想张爱玲竟老老实实回答了。长谈5个小时后张爱玲告辞,胡兰成相送,并肩走在街巷,发现张爱玲比自己还高,便说:你身材这样高,怎么可以?张爱玲很是诧异,初识男子竟如此随便说话。眼见要起反感了,不想一下子便释然了,双方立即拉近许多。胡兰成眼中的张爱玲像个不成熟的女学生,第二天胡兰成去张爱玲家,发现吃睡工作都在一间屋子里,便笑道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这话说得也过头,口气太亲近,张爱玲报以的只是微笑。
对于胡兰成的种种失礼张爱玲为什么不仅能够容忍,而且还心生好感?就因为对方的表现太像父亲了,而这恰恰是自己所需要的。于是张爱玲接受了胡兰成,使他领到了继续深入发展关系的门票。
从萧红和张爱玲对父爱的追求上,我们看到了她们柔软的一面。对父亲一肚子怨言不假,甚至说结仇也不为过,但意识深处仍旧深埋着对父亲的爱,那是一种血亲结成的真情以及赋予生命的恩典,足以化解一切——相信某个时刻,她们心头一定痛过,眼里瞬间涌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