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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7.2.1 萧红偏重情/
萧红偏重情/

爱情是男女关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生命的基本活动,是人生的永恒主题,萧红与张爱玲自然要给予格外关注,从而形成她们各自独特的爱情观。用知情意的框架来定位,可以说萧红的爱情观是情的,张爱玲的爱情观是意的。

要明白什么是爱情,必须首先厘清两个关系,一个是爱情与性欲的关系,一个是爱情与物质的关系。

毫无疑问,爱情包含性,并且以性为特征,由此区别其他种类的爱。问题的关键在于性的成分有多大。

我们前面谈到过性,说的是萧红小说《生死场》中一个名叫成业的农村男青年与金枝姑娘的两次幽会。其中几乎没有别的,全部内容只是性活动,不要说情话了,连前戏都没有,“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萧红让我们看到的是“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贪婪,性欲的占满,表现为动物本能的冲撞;然而他们却不是动物而是人,所以又说是“怪物”,所谓人形动物。

不能说两人之间没有爱情。金枝肯定爱成业,否则不会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心神不定,循迹前往,“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石”。成业也爱金枝,或许这种爱单一而粗鲁,但不能否定感情的存在。正如婶婶点明的那样,男人只是在最初接触的新鲜劲儿里心中才有女人,而成业正处在这一时段,所以他立志娶金枝为妻。

然而由于性的成分过重过于赤裸,情被遮盖住了,成业与金枝的交往看不到爱情的色彩和暖意。随着性比重的加大,情遭到进一步排斥,最后被全部挤占,这时候的金枝便成为男人纯粹的泄欲对象,不要说爱了,就是连从她的方面最起码的一丁点考虑都没有。金枝挺着大肚子干了一天重活,累得腿都快要断了,成业竟然强行房事,结果孩子早产。经验丰富的产婆一眼断定,两口子一定是瞎折腾来着,幸亏只是早产,没把命丢掉就不错了。

显然,没有性,爱情不能存在;但如果放大性,使之成为主体,爱情一定变质或者死亡。

同样的,物质的放大也一定会熄灭爱情。

物质与性不同,性是爱情的有机构成,本身应有之义,而物质充其量不过是爱情存在的必要条件,正如人们喜欢说的那样,爱情不能靠空气活着。然而正是这个条件常常反客为主,大模大样地占位,成为两性关系的轴心。

萧红有篇小说《小城三月》,与《生死场》的农村背景和人物不同,讲的是小城镇里小市民的故事。主角是一位被称作翠姨的女子,十八九岁,静若秋水。小城遵循旧式婚制,沿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地叫“爹许娘配”),姑娘找到好婆家,立即便会里外一新。翠姨的妹妹订了婚,男方送来丰厚聘礼,妹妹大大阔气起来。姐妹出门,妹妹总是抢着付钱,弄得姐姐挺没面子。但翠姨一点也不羡慕,妹妹未来的丈夫,她是见过的,没什么好看,个子很高,身着蓝袍子黑马褂,像是商人,又像是小士绅。

然而没过多久,翠姨也订婚了,婆家更有钱,聘礼给了十多万。未婚夫年龄比翠姨小,个子也小,虽然上着学,但是在乡下私塾,所以人显得保守而土气,一点也不像翠姨平日接触的洋学堂里的学生哥。

翠姨顿时成了有钱人。市面上出现新东西,虽说不一定第一个买回来,总是没多长时间一准收进箱子里。在亲戚的婚礼上,翠姨惊艳亮相,她身穿为将来做新娘子而准备的蓝底金花缎子夹袍,美丽得像一枝初放的腊梅,满屋子人都呆呆地望着她。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带来爱情。

婚期到了,婆家送来娶亲通知,翠姨一听就病了。她一想起那个又丑又小的男人就感到恐怖。她知道婆家对她很好,相信嫁过去会过上好日子,但她就是不愿意。不想结婚的另一个原因是暗恋上了一个男青年,两人只是聊天下棋打牌弹奏乐器什么的,没有丝毫物质上的来往,然而爱情却悄悄萌发、生长。

听到翠姨病重的消息,婆家担心人财两空,立即张罗结婚,说用喜事冲一冲就会平愈。这加重了翠姨的病情,只盼望早死,她拼命糟践自己身体,想死得快一点。于是翠姨死了。

故事很简单,没有曲折的情节,爱情只是淡淡的一缕,暗香浮动,就连面上大张旗鼓的婚事也显得异常平静。但却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一个事实,物质就是条件,一旦升格,势必变成爱情的对立物。爱情不会向物质低头,物质也产生不了爱情。

上述表明,爱情存在着两个危险,一个是爱情的性欲化,一个是爱情的物质化。

物质化虽然很普遍,但认识上的厘清是容易做到的,因为爱情与物质界限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事物,即便所谓傍大款的物质女孩也会痛快地承认金钱换不来爱情。

性欲化要复杂得多,常常令人犯糊涂,因为性欲出自人本身。性欲在爱情中的地位和作用,人们已经说过很多了,诸如基础、本质、要素、动因,等等。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也都可以接受。这里要强调的是必须对性欲做个大致定位。

“食色,性也。”性欲尽管是人的基本欲望,但并不是人所独具的特征,而属于人与动物共有,故而从哲学上说不能成为人的本质。性欲仅仅是人的生理需求,不管它对个体和种群的存在多么重要,不管它给人带来多大乐趣,也不管人们怎样尽心尽力地去追求,这个性质是不变的。情就不一样了,它是属人的,为人类所独具。动物可能也有感情,但只是一种本能,而人的感情不是本能,是长期历史和文化发展中形成的高级意识,具有本质意义。所以性欲只有嵌入情,或者说只有情渗入性欲,才是人的欲望,也才能够产生出爱情。一旦脱离情,性欲只能降格,沦为动物式发泄。正如萧红小说《商市街》中曹先生说的那样:“‘爱情’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曹先生做过萧红的老师,他告诉学生:“爱是爱,‘爱’很不容易”。之所以不容易,就在于它包含着比性欲丰富得多的内容。

当然,从单纯的性欲中也可以生出“爱”,曹先生说的因为“性欲才爱”便属于这个范围。这种东西究竟叫什么不好说,暂且借用爱这个字眼。这种爱可以很强烈,但由于在情的方面呈现空白,是动物式冲动的副产品和伴生物,可称为“恶之花”。

总之爱情的主体不是性欲而是情,可简称情本位。这也是爱情比单纯的性欲更高级、更美好、更享受、更永久之处。

萧红作品中有这样的性情中人,他就是《后花园》里呼兰城的磨工冯二成子,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

他早已经被简单劳动打磨成一个无比枯燥麻木的人,日复一日重复着不变的生活节奏,不要说周围的人和事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连娶媳妇的心都死了。一个雨夜,他的心突然被激活,那是隔壁赵家窗子里传出的姑娘的咯咯笑声。他连忙关上门去干活,可不管怎么着,笑声都好像追着他走。说来奇怪,他第一次意识到隔壁居然还住着人。

就此他变得敏感起来。在院子里偶一抬头,发现跟姑娘站个脸对脸,赶紧低下头。问赵家借大瓦盆,姑娘拿给他,他连头都不敢抬。然而那一双葵花似的大眼睛总在面前扑闪,那么动人,那么清晰。其实他跟她并不常见,但觉得似乎天天见面,尤其到了深夜,经常听到隔壁的笑声。笑声又响起来,他一把抓过被头堵住耳朵,可笑声依旧。与女孩相邻两年多,听到笑声还是最近的事,自己也奇怪的不行。后来不光能听见隔壁的笑声,刷锅的声音,劈柴爆裂的声音,吃饭的声音,件件都听得真真的。他想起母亲要自己成家的叮嘱。成家,这两个字让他脸上烧红好一阵。

冯二成子恋爱了。

当然是单恋,姑娘并不知道。他的爱非常专注,除了情什么都没有。

那天他一回身,发现姑娘就站在磨房门口。“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他怕了,低头不敢再看。姑娘望见磨盘上供着的黄色牌位,自语道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说着便跑掉了。冯二成子差点晕过去,以为在做梦。

结局是悲剧。冯二成子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退缩了,姑娘嫁给了别人。

然而这也促成了他的觉醒,终于鼓起勇气敲开王寡妇的门,两个苦命人找到共同语言,大胆结合,之后结婚成家。

比较一下冯二成子与成业,两个人的爱哪个更接近于爱情?显然是冯二成子,他是情本位,把情放在首位去追求。

爱情无疑是人世间最美好、最高贵、最难得的事物,它造就的灵肉结合度之密且之深刻为任何力量所不及。两情无论是热烈迸发还是默默相对,都会进入无比的愉悦和莫大的享受,而相生相伴的惆怅、遗憾乃至忧伤,也别具一番滋味在心头。喜剧自不必说,即便悲剧也笼罩着无尽的凄美,荡漾着丝丝暖意,令人悠然神往,回味无穷。然而这还是仅仅就性与情而言,如果扩大到整个男女关系,爱情的意义更大更显著,概括说,它带来的是平等和自由,给人以做人的尊严。爱情是全价的。

我们看看翠姨。她是一个特殊人物,身上交织着包办婚姻与自由恋爱两种情境。

包办婚姻属于爱情的物质化,在给翠姨带来金钱的同时,也把她变成了一件财物,她的聘礼十多万,这就是她的价码。婆家催促病重中的翠姨赶快结婚,试图以喜事消灾,就是心痛这笔钱白白浪费掉。不妨比较一下《生死场》中的金枝。她是爱情性欲化的牺牲品,作为男人发泄对象而存在,最初是成业一个男人的对象,后来是诸多男人的对象。翠姨的境况当然比金枝好许多,但就尊严而言,两人并无实质性区别,都是物品,只不过档次不同罢了。

物品供主人使用,没有自主权。只要成业需要,金枝就得献身,只要男人出钱,金枝就得接受。翠姨也一样。自打她签订婚约,便被贴上了夫家的标签,属于他家的人。不管她对小男人未婚夫满意还是不满意,也不管她对这家人喜欢还是不喜欢,到日子必须嫁过去,这没有商量余地。一纸婚书剥夺了翠姨的人身自由,使她成为附属品。

然而翠姨的意识是自由的,她恋爱了。

一个男青年从哈尔滨回到小城过寒假,他高颜值高学历,一脑门子新观念。翠姨喜欢跟他待在一块儿,他也乐意接近翠姨。他跟弟弟妹妹们说话用“是的,是的”;对翠姨则说“对啦,对啦”。大家聚在一起玩乐器,翠姨起身回自己房间,他定定地看住门帘,目光好久好久不离去。两个人躲在屋子里说话,他被叫出去下棋,每战必赢的人现在每局必输,显然是心猿意马。

翠姨不识字,突然动了读书的念头,谁也拦不住。20岁的人了,学校没法儿安排,便请来一位老先生在家里开私塾。

她去哈尔滨采办嫁妆,男青年的同学做向导。大家不拿她当外人。洋学生开一代新风,请她吃大菜、看电影,上车让她先上,下车扶她下来,外套一脱便有人接过去,刚表示要穿外套,就有人帮着穿上。这让她越发感觉到新旧的差距。现代青年尊重妇女,平等相待,不像她的妹夫常常打她妹妹。买嫁妆这事虽然不痛快,但那几天却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矛盾出来了。翠姨与新派异性的接触,开启了通向新生活的大门,她喜欢那种自由和平等的感觉,并试图通过学习改变自己,以配得上意中人。然而她已经被许配出去,是不独立不自由的,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不能决定自己的前途,只能去重复无数妇女被欺压被损害的蛮荒生活。她非常痛苦、绝望,看不到任何出路,只盼速死。

为这个悲剧加上遗憾一笔的是,男青年居然始终不知道翠姨深深地爱恋着自己。虽然后来他一提起翠姨便常常落泪,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死。大家也不知道,也都心中纳闷。

加上冯二成子,至此我们从萧红的作品中看到了两起单恋,一女一男,一市民一农民。这两个人物写得都很好,人物单纯,故事平淡,叙事舒缓,却张力十足。萧红对单恋的情有独钟,似乎传达着一个认识,即真正爱情的获得以及它所达成的自由平等关系的建立,是极其不容易的事情,非常的金贵,应该特别珍惜。

萧红在作品中讴歌爱情,在生活中追求爱情,但绝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如果让她在爱情与生存之间只取其一,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生存。如果排个序,在萧红那里是生存第一,其他包括爱情在内的统统靠后。她太苦了,终身都在为生存而奔波而挣扎。这也是她的创作中为什么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比较少见的原因。她没有时间、精力和条件沉醉于爱情享受,也没有兴致没有心思去细细咀嚼、品味爱情滋味。

需要澄清的是,这里的问题与爱情的物质化是两码事。生存大于爱情指的是前提条件,爱情与生存是分开的;爱情的物质化说的是主导,爱情与物质混为一体。爱情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上与用财富去交换身体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下面是爱情与面包的故事,出自萧红散文集《商市街》。

郎华与悄吟这一对情人搬进出租屋,时值寒冬,外面冷,屋里也冷,玻璃窗上结起厚厚的霜。他们在吃晚饭,主食是黑面包,菜是咸盐,汤是白开水。郎华喝一口水,润湿嗓子,把一块洒了盐的面包送下肚,说:我们不是正在度蜜月吗!悄吟应和道:当然是,说罢笑了。郎华受到鼓舞,又拿起一片面包撒上盐,学着电影上度蜜月的样子,送到悄吟嘴边。女人咬了一下,男人再把面包放进自己口中。盐撒多了,齁得慌,赶紧拿起杯子喝水,说:不行不行,再这样度蜜月能把人咸死。

如此情节,如果换了别人会写得浪漫又温馨,恨不得把盐的咸说成甜,虽然面包上洒的是盐,但一对情人权当蜜糖吃,因为爱情是甜蜜的,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无比魔力,吃进嘴里也齁,感觉不是齁咸而是齁甜。但萧红不会走这个套路,她写道:“盐毕竟不是奶油,带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香。”

萧红笔锋一荡,转到房间。他们的屋子也不是什么爱巢,家徒四壁,又阴又冷,像是个封闭了的门洞,与外界相隔绝。在这个洞洞里他们“素食,有时候不食,好像传说上要成仙的人在这地方苦修苦炼。很有成绩,修炼得倒是不错了,脸也黄了,骨头也瘦了。我的眼睛越来越扩大,他的颊骨和木块一样突在腮边,这些工夫都做到,只是还没成仙。”他们找不到工作,只能借钱度日,每次借个三角、五角的,借到一元钱都是稀罕事。“黑列巴和白盐许多日子成了我们唯一的生命线”。

路过饭馆,想吃包子。一算要花掉五角钱,而这些钱可以维持三天的黑面包和咸盐,只好咬牙离开。见到卖花生瓜子的小贩,悄吟问郎华有没有铜板。要零钱干吗?答是想买点瓜子。男人说没有铜板,就用纸票整钱吧。话说得挺气派,其实解读出来是,“这不是给爱人买瓜子的时候,吃饭比瓜子更要紧;饿比爱人更要紧”。

悄吟站在过道的窗前焦急地等候郎华,她肚子很饿,咕咕地响。铁门响一下,她的神经便震荡一下,铁门响了无数声,她的神经震荡了无数次,可还是没等回郎华。房东女儿出现了,皮领子,高跟鞋,肚子想必很饱很饱。她朝这边笑笑,说:又在等你的郎华,怪好的一对啊。临走又撂下一句:他出去,你天天等,真是——。悄吟权当没听见,肚子又咕咕响起来。

她是在等爱人还是等面包?都有,恐怕后者更多些,只有爱人回来她才有东西吃,实在是太饿了。

这不是虚构情节,是萧红与萧军相爱之初在哈尔滨生活的真实记录。

萧红从亲身经历中体验到:人不能没有爱情,更不能没有面包。

萧红不幸,一踏进社会便面临着爱情与面包的选择。

跟翠姨一样,萧红“爹许娘配”早早地便有了人家,而且也是19岁订婚。未婚夫叫汪恩甲,大萧红几岁,在小学当老师。汪家在旗,满族,广有田产,实力与萧(张)家相当,或许更强一些,据说汪父曾有军职,少将衔。两家离得不远,都在哈尔滨附近,萧家在呼兰,汪家在阿城。

翠姨的未婚夫又丑又小,土里土气,萧红的未婚夫可强得太多,有点像翠姨暗恋的那位男青年,用后来回忆者的话说是“相貌堂堂”。不妨参照一下《小城三月》中对那位男青年的描写:“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头发也梳得好看,人很长,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们所有的家族中,没有这么漂亮的人物。”这种高大上的帅小伙肯定招人喜欢,萧红当然也不例外。她真拿他当未婚夫对待,给他写信,打毛衣。汪恩甲也很在意这位弯弯细眉下两只乌黑大眼睛的未婚妻,迎合她的想法立志做上进新青年,辞去教职考入俄国人在哈尔滨办的法政大学预科班学习深造。当时尚无本科,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

《小城三月》中有一个翠姨参加亲戚婚礼的情节,那家在旗,也是满人。萧红也有类似活动,那是汪父的丧仪,估计也相当出风头,为夫家挣足了面子,得到他家200元奖励。这个数目可不小,后来她被旅馆老板逼得走投无路的欠款也才不过400多元。

然而萧红很快就失望了,汪恩甲抽上了鸦片。鸦片是当年最厉害的毒品,足以摧毁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民族。这时候萧红的心情大概跟翠姨一样,想起未婚夫“她就恐怖”。萧红阻止不了汪恩甲自毁前程,但可以自救而避免一起走向沦落。显然最好的办法就是解除婚约。一步到位不现实,但不妨先拖着,等关系变冷了再说。所以在她进入20岁而被要求完婚时,跑掉了,很远,跑到了北京。这里我们看到了萧红不计后果的江湖气,逃婚不说,还从家里要了笔钱,名义竟是结婚费;更严重的是还有一个同行男同伴,以表哥自居的陆哲舜。这个称呼最为可疑,当年私奔的男女对外最常用的称谓就是表哥表妹,所以舆论中萧红的行为就是私奔。

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说发展得相当理想,既有面包又有爱情。倒不是说萧红与陆哲舜恋爱——表哥可能对表妹有意,表妹的反应却一直不明朗——而是说萧红保住了自己感情的纯洁性、自主性,为追求真爱留下了自由空间。

之后就不妙了。陆家在强大舆论压力下断绝了陆哲舜的经济供给,萧红的钱很快用光。这时候面包就成了第一位的,萧红只好低头,回到呼兰小城。毕竟心有不甘,又来了个二次出走北京。物质前提如何保证?第一次可以编瞎话,第二次就不好使了,那就拿。据说是偷取了家里的房契抵押换的钱。在萧红再次陷入生存困境时,汪恩甲追来了。萧红再次向面包屈服,随未婚夫返回呼兰,等于认同了这场婚姻。之后萧红遭到家里长达六个月的软禁,再次出逃,跑到哈尔滨。生活无着,关键时刻,汪恩甲又出现了。在他资助下,萧红返校插班读书,很快发现自己已有身孕。书是没法读了,索性与汪恩甲同居,住进东兴顺旅馆。

生存问题暂时是解决了,爱情呢?不能说一点没有,但不多,争强好胜的萧红能看上吸食毒品的男人吗?她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属于依赖感,汪恩甲两次出现都是在萧红物质上最困难的时刻,她已经习惯于靠在这个男人肩头,而且他是法定未婚夫。可以说萧红的爱情有许多无奈在里面。

这样凑合了几乎小半年,欠了旅馆不少钱,汪恩甲必须回家取钱。不想一去不返,他被家里扣住了。更糟糕的是男人的哥哥出面代替弟弟解除婚约,萧红大怒,一纸诉状递上法庭,告汪家盗用汪恩甲之名单方毁约,她坚信男人不会抛弃怀着他的孩子而且又身无分文的未婚妻。结果法庭上汪恩甲认怂,作证说休妻出于自己的真实意愿。

官司输了。爱情没了,面包也没了。萧红一下子被打入一生中最黑暗时期,她被旅馆扣为人质,欠费400多元从她身上要,不行就卖人。自由也没了。还挺着个大肚子。这年萧红才22岁。

自此萧红的人生进入下行通道,虽然经萧军搭救跳出苦海,但一直在饥寒交迫中徘徊挣扎,直到25岁时落脚上海,得鲁迅先生扶持才出现转机。

这就是萧红的第一次爱情,完败,她不得不选择面包,一个坏的开头。这个起始似乎永远没有结束,不是说事情,而是说运道,生存的阴影每每笼罩住她,直到生命的最后。